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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科德角的记忆
作者:程 虹

《读书》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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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五年,人到中年的亨利·贝斯顿(Henry Beston,1888—1968)在位于科德角的外海滩买下一块地并自己设计草图,请人在濒海的沙丘上建了一所简陋的小屋。起初,他只是想在翌年秋季到那里住上一两周,并无意将它作为长久的居所。然而,当两周结束后,贝斯顿却迟迟没有离去。那片土地及外海的美丽和神秘令他心醉神迷。他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一年并记录下大自然栩栩如生的影像:大海的潮起潮落,涌向海滩的层层波涛,纷至沓来的各种鸟类,海上的过客,冬季的风暴,秋季的壮观,春季的神圣,夏季的繁茂。一九二七年秋;当贝斯顿离开那里时,带了几大本笔记及素材。又一年后,《遥远的房屋》出版。
       贝斯顿居住的那片海岸位于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濒临大西洋的科德角,对于美国人来说,它并不陌生。十七世纪欧洲移民的杰出代表人物威廉·布雷德福(WilliamBradford,1590—1657)曾在其著作《普利茅斯开发史》(Of Plymouth Plantation)中以“荒凉野蛮的色调”及“咆哮和凄凉的荒野”来形容这片土地。在贝斯顿的笔下,科德角以一幅气势磅礴的画卷展示于众:“位于北美海岸线东部的前沿,距马萨诸塞州内海岸约三十多英里处,在浩瀚的大西洋上屹立着最后一片古老的、渐渐消失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始终进行着大海与土地之战。“年复一年,大海试图侵吞土地;年复一年,土地为捍卫自己而战,尽其精力及创造力。”
       作者建在沙丘上的那所孤零零的小屋,虽然简陋,却不失浪漫色彩:它的壁板及窗框被漆成淡淡的黄褐色,那种典型的水手舱的颜色。作者称它为“水手舱”,因为房子建在延伸进海洋的沙丘上,恰似漂在海上的一叶小舟。房子有七个窗子,因此,他便有了一个近似户外的居所,阳光涌进他的屋内,大海扑向他的房门。他本人则靠在枕头上便可看到大海,观望海上升起的繁星,停泊渔船摇曳的灯光,还有溢出的白色浪花,并倾听着悠长的浪涛声在宁静的沙丘间回荡。
       在作者笔下,海浪充满着某种感人的悲壮:“秋天,响彻于沙丘中的海涛声无休无止。这也是反复无穷的充满与聚集、成就与破灭、再生与死亡的声音。”海浪一个接一个地从大西洋的外海扑打过来,它们越过层层阻碍,经过破碎和重组,一波接一波地构成巨浪,以其最后的精力及美丽映出蓝天,再将自己粉碎于孤寂无人的海滩。
       贝斯顿归纳了大自然中三种最基本的声音:雨声、原始森林中的风声及海滩上的涛声。他认为唯独其中的涛声最为美妙多变,令人敬畏。他用诸如“节奏”、“音调”、“主调”及“弱音”等音乐词语来描述“海上音乐”之和声。浪涛声在他听来是不停地改变着节奏、音调、重音及韵律的音乐,时而猛若急雨,时而轻若私语,时而狂怒,时而沉重,时而是庄严的慢板,时而是简约的小调,时而又是带有强大意志及目标的主旋律。难怪作者感叹道:“对于这种洪亮的宇宙之声,我百听不厌。”
       贝斯顿优雅的文笔,使我们感觉到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的那种“以文释画”(word painting)的美感以及中国唐代诗人王维所描述的“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意境:“海上的风暴,苍白的云烟,被寒风撕破了的残云在沙丘上飘过,沙锥鸟单足独立,把头埋藏在羽毛中,做着美梦。”他写日落黄昏,写天高云淡,写寂寥的秋末,写海上的夜色,书中到处是一幅幅美丽动人的小风景画。
       但是作者笔下的世界,并不都是令人赏心悦目。我们看到了自然之残酷。在描述了一次有九人丧生的沉船事件之后,当把我们的视线引向满目皆是残骸的海面之时,作者笔锋一转,写起了盘旋于海边的海鸥:“这些海鸥在拍岸的海浪及湿地之间飞来飞去。在它们眼中,或许,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另一次惨痛的海难中,贝斯顿在沉船的船舱内,发现了一本题为《假如你出生于二月》的小册子。从它那发霉的翻开的书页上,他看到:“此月出生的人,对于家持有特别的珍爱”,“为了所爱之人,他们不惜赴汤蹈火”。贝斯顿的评述耐人寻味:“人们会猜想,是谁把这东西带上了船?是谁那双好奇的手在那个充满悲剧、混乱无章的船舱内,借着一缕灯光,第一次翻开了它的页码?”
       《遥远的房屋》初版反响平平,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它的读者却日益增多。到一九四九年它已发行了十一版。一九五三年,它的法文版以《一所世界尽头的房屋》为题问世。随着自然文学的不断升温,《遥远的房屋》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它被公认为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成为众多效仿者的样本及大学文选中的范文。著有《寂静的春天》 (Silent Spring,1963) 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称《遥远的房屋》是唯一影响她写作的书。《遥远的房屋》的最新版本是二○○七年五月发行的音像版本。由此可见,人们对它的兴趣长盛不衰。
       《遥远的房屋》持续不断地给贝斯顿带来荣誉。他被授予两个荣誉博士学位。美国文理科学院(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因其在文学中的突出贡献授予他爱默生—梭罗奖章。一九五四年他被选为美国艺术研究院波士顿分院成员。一九六四年秋,他在科德角海滩上的小屋成为“国家文物建筑”。此时,贝斯顿于一九六○年捐献给马萨诸塞州奥杜邦协会的“水手舱”已经因海水的侵蚀而被迫后移。一九七八年二月,当“水手舱”被迫又后移了两次之后,一次巨大的风暴将它掀起卷入了大海。如今那里只留下一块国家文物建筑的铜匾。
       在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二十一世纪,《遥远的房屋》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文学方面的兴趣,还有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思索与领悟。
       美国学者保罗(Sherman Paul)在评述贝斯顿及其代表作《遥远的房屋》时,将这位美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与中国唐代诗人寒山做了比较,称两者栖身地的独特之处在于与宇宙的贴近。千年之前的寒山,隐居寒崖,为的是“超世累”,过一种以自然为伴的生活。寒山诗云:“寒山有一宅,宅中无阑隔。六门左右通,堂中见天碧。”贝斯顿只身来到科德角鲜有人迹的海滩,以大海、蓝天与海鸟为伍,也是为了过一种贴近自然的生活。贝斯顿深切体会到现代社会的弊病以及大自然的生命活力。他写道:“如今的世界由于缺乏原始自然而显得苍白无力。手边没有燃烧着的火,脚下没有可爱的土,没有刚从地下汲起的水,没有新鲜的空气。而在我的由海滩及沙丘组成的世界里,大自然的影像栩栩如生。”我们依赖自然不仅仅是生存的需要,而且是精神之需求,因为,“支撑人类生活的那些诸如尊严、美丽及诗意的古老价值观就是出自大自然的灵感。它们产生于自然世界的神秘与美丽”。
       贝斯顿生活的年代,正值艾略特的《荒原》出版,自然已死的悲观论调充斥着人间。然而,从《遥远的房屋》中,我们读到的却是一种乐观。总结他在科德角一年的收获时,贝斯顿写道:“有些人问我这如此奇特的一年生活使我对大自然有何种理解?我会答复道,最首要的理解是一种强烈的感受,即创造依然在继续,如今的创造力像自古以来的创造力一样强大,明天的创造力会像世界上任何的创造力那样气吞山河。创造就发生在此时此地。”因此,可以说,在位于“大地尽头”的科德角海滩,贝斯顿重新创造了一种朝圣,一种在白天灿烂的阳光下,或夜晚闪烁的星空下进行的朝圣。他在那片看似荒凉无情的海滩上,发现了不断变化、永远令人着迷的生命力,并为她唱一曲赞歌。大海与沙漠的荒原变成了生命之泉,一个被限制于实验室和试管中迟钝而麻木的自然又颤动着重新获取了完整及尊严。
       二○○四年秋,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期间,我来到《遥远的房屋》的原址——位于科德角的那片濒临大西洋外海、我在书中读过无数次的海滩。此时,秋色正浓。一所红砖白窗的房子——老海岸警卫站,孤零零地矗立在长满荒草及沙地植物的沙丘顶上。在离警卫站不远处,立着一块介绍亨利·贝斯顿及其《遥远的房屋》的牌子。“遥远的房屋”已不复存在。我环顾四周,急切地寻找着我在《遥远的房屋》中读到的那些景物:内侧是长满齐腰的茅草及沙地植物的沙丘,再往里是一池池映出岸边秋色的碧水,那是海水积成的泻湖;外侧,是孤寂的海滩,涛声阵阵,海浪滚滚。我下了沙丘,沿着游人稀少的海滩漫步,体验着八十多年前,贝斯顿肩背生活必需品,从诺塞特海岸警卫站,沿着海滩,踏着浪花返回他那“遥远的房屋”的感觉,想象着若干年前的这么一个秋日,贝斯顿“漫步于海滩”,“从变幻莫测的云朵中解读到冬季的来临”中的诗情画意。我将目光投向眼前约一英里处的海面上,知道那里便是“遥远的房屋”的原址或葬身之地。从贝斯顿离开到“水手舱”葬身于海底,仅仅几十年的时间,大海就向这片狭窄的陆地侵入了一英里,或许,用不了很久,我坐的这片海滩也会被大海所吞没。大自然可以改变所有的景象,不过,贝斯顿已经将“遥远的房屋”的魂魄以及它的诗意留在了人间。
       (《遥远的房屋》,贝斯顿著,程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七年十二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