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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冻顶百合
作者:毕淑敏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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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到台湾访问,台湾作家为我们安排了丰富多彩的观光旅游项目,其中当然少不了阿里山日月潭这些经典的风光所在。
       记得那天去台湾岛内第一高峰的玉山。随着公路盘旋,山势渐渐增高。随行的一位当地女作家不断向我介绍沿路风景,时不时插入“玉山可真美啊!”的感叹。
       玉山诚然美,我却无法附和。对于山,实在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十几岁时,当我还未曾见过中国五岳当中的任何一岳,爬过的山峰只限于北京近郊500米高的香山时,就在猝不及防中,被甩到了世界最宏大山系的祖籍——青藏高原,一住十几年,直到红颜老去。
       青藏高原是万山之父啊,它在给予我无数磨炼的同时,也附赠一个怪毛病——对山的麻木。从此,不单五岳无法令我惊奇,就连漓江的秀美独柱,阿尔卑斯的皑皑雪岭,对不起,一概坐怀不乱。我已经在少女时代就把惊骇和称誉献给了藏北,我就无法赞美世界上除了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以外的任何一座峰峦。朋友,请原谅我心如止水。由于没有恰如其分的回应,女作家也悄了声。山势越来越高了,蜿蜒公路旁突然出现了密集的房屋和人群。也许是为了挽救刚才的索然,我夸张地显示好奇:这些人要干什么?
       这回轮到当地女作家淡然了,说:卖茶。
       我继续问:什么茶?
       女作家更淡然了,说:冻顶乌龙。
       我猜疑她的淡然可能是对我的小小惩罚,很想弥补刚才对玉山的不恭,马上兴致勃勃地说:冻顶乌龙可是台湾的名产啊,前些年,大陆很有些人以能喝到台湾正宗的冻顶乌龙为时髦呢!说着,我拿出手袋,预备下车去买冻顶乌龙。
       女作家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就是爱喝冻顶乌龙的人,才给玉山带来了莫大的危险。她面色忧郁,目光黯淡,和刚才夸赞玉山风景时判若两人。
       为什么呀?我大惑不解。
       她拉住我的手说,拜托了,你不要去买冻顶乌龙。你喜欢台湾茶,下了山,我会送你别的品种。
       冻顶乌龙为何这般神秘?我疑窦丛生。
       女作家说,台湾的纬度低,通常不下雪也不结霜。玉山峰顶,由于海拔高,有时会落雪挂霜,台湾话就称其“冻顶”。乌龙本是寻常半发酵茶的一种,整个台湾都有出产,但标上了“冻顶”,就说明这茶来自高山。云雾缭绕,人迹罕至,泉水清冽,日照时短,茶品自然上乘。
       冻顶乌龙可卖高价,很多农民就毁了森林改种茶苗。天然的植被遭到破坏,水土流失。茶苗需要灭虫和施肥,高山之巅的清清水源也受到了污染。人们知道这些改变对于玉山是灾难性的,但在利益和金钱的驱动下,冻顶茶园的栽培面积还是越来越大。她没有别的法子爱护玉山,只有从此拒喝冻顶乌龙。
       女作家忧心忡忡的一席话,不但让我当时没有买一两茶,时到今日,我再也没有喝过一口冻顶乌龙。在茶楼,如果哪位朋友要喝这茶,我就把台湾女作家的话学给他听,他也就改换门庭了。
       又一年,我到西北公差,主人设宴招待。侍者端上了一道新菜,报出菜名“蜜盏金菊”。
       金黄色菊花瓣婀娜多姿,奶油、蜂糖和矢车菊的混合芬芳,撩动着我们的眼睫毛和鼻翼,共同化作口中的津液。
       吃吧吃吧,这道菜是要趁热吃的,凉了就拔不出丝了。主人力劝,大家纷纷举筷,遂赞不绝口。活灵活现的菊花,花瓣像千手观音,厨师好手艺啊!
       我身边坐着的一位植物学博士面色冷峻,一口未尝。多年当医生的经验让我爱多管闲事,一看到谁有异常之举就怀疑病痛在身。菜很甜,我悄声问,您不爱吃糖?
       没想到他大声回答,我不吃这道菜,并不是有糖尿病,我很健康。
       我一时发窘,不知他为什么义愤填膺。植物学博士继续义正辞严地宣布道,菊花瓣纤弱易脆,根本经不起烈火滚油。这些酷似菊花的花瓣,是用百合的根茎雕刻而成的。
       博士说,百合花非常美丽,特别是一种豹纹百合,更是花中极品,象征着安宁和谐幸福。
       我失声道,难道我们今天吃的就是插在花瓶中无比灿烂的百合么?
       博士道,豹纹百合和菜百合不是同一个品种,但属于一个大家庭,餐桌上吃的是百合的球茎。这几年,由于百合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对它的需求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种百合。百合这种植物,是植物中的山羊。
       大家实在没法把娇美的百合和攀爬的山羊统一起来,充满疑虑地看着博士。
       博士说:山羊在山上走过,会啃光植被,连苔藓都不放过。所以,很多国家严格限制山羊的数量,因此羊绒在世界上才那样昂贵。百合也需生长在山坡疏松干燥的土壤里,要将其他植物锄净,周围没有大树遮挡……几年之后,土壤沙化,农民开辟新区种植百合。百合虽好,土地却飞沙走石。
       那一天那一桌那盘美妙的蜜盏金菊,只被人动了几筷子,那是在植物学博士还没有讲百合就是山羊之前,嘴馋的人先下的手。
       从此,我家的花瓶里,再没有插过百合,不管是西伯利亚的铁百合还是云南的豹纹百合。在餐馆吃饭,我再也没有点过“西芹夏果百合”这道菜。在菜市场,我再也没有买过西北出的保鲜百合,那些洗得白白净净的百合头挤压在真空袋子里,好像一些婴儿高举的拳头,在呼喊着什么。
       一个人的力量何其微小啊。我甚至不相信,这几年中,由于我的不吃不喝不买,台湾玉山阿里山上会少种一寸茶苗,西北的坡地上会少开一朵百合,会少沙化一笸黄土。
       然而很多人的努力聚集起来,情况也许会有不同。我在巴黎最繁华的服装商店闲逛,见到地下室里很多皮衣在打折贱卖,价格便宜到你以为商家少写了几个零。我因惊讶而驻步,同行的朋友以为我图便宜想买,赶紧扯我离开,小声说,千万别买!在这里,穿动物皮毛是野蛮人的代名词。
       努力,也许就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出现。墙倒众人推一直是个贬义词,但一堵很厚重的墙要訇然倒下,是一定要借众人之手的。
       (董玉推荐,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