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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雨雾漓江图
作者:从维熙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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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霏霏,雾茫茫。雨雾好像是漓江头上的纱巾,一直笼罩在它美丽的面颊之上,与它形影不离。是不是因为朦胧是另一种美丽诱惑之故,我不顾旅途的疲劳,走出江边的公寓,进入了朦胧的山水之中。中国古代就留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佳句,但烟雨漓江是呼唤不出来的羞女,始终深藏在它的纱巾里。因而,那江里的渔舟,江里的游船,以及江边的垂钓者,都成了朦胧诗里的一个个逗点,在雨雾漓江的诗章中,挑逗着你手中的笔,把大自然中的绝美编织成篇。
       我漫步走到江边,想撩开雨雾的盖头,看一看它的娇美,但我很快发现那是一个幻想,就是借来济公活佛的芭蕉扇,也无法让漓江的雨雾消散,使山水变得清晰可读。自笑天真之际,只好向朦胧诗中的一个个黑色标点走去,我希望把它们看得真切一些;如果灵感显圣,还真有可能把它串连成一首雨雾漓江图的绝美诗文呢!我先向最近的一个标点走去,它圆圆的像是标点中的句号,我推断那是一把伞,伞下坐着的该是江边的一个垂钓者,正在等待鱼儿咬噬鱼饵呢!等我走近了,才知道我只猜对了二分之一,那圆圆的东西确实是一把雨伞,但伞下空无一人。这是谁丢在这儿的?难道它的主人到哪儿方便去了?待我转身要离去时,伞下忽然有稚嫩的童声对我问候:“你好……你好……”我顿时愣在那儿了:这是谁在问候?又是问候谁?我定睛看了看我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还没容我醒过闷儿来,那细嫩的童声又飞了出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哎呀!他在背诵韩愈描写桂林山水诗中的佳句,这伞下一定藏着一个顽童,在和我这个初到漓江的人开玩笑哩!于是我弓下腰,仔细地寻觅与我开玩笑的伞下顽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把伞下哪有什么顽童,是鸟笼里的一只伏卧在横杆上的鹦鹉,在江边上与我逗趣。
       我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虽然我不是现代的福尔摩斯,但凭着我的智力,还是推断得出来:这一定是谁养的一只宠物,那把伞放在这儿为这只鹦鹉遮雨,说明主人离这儿不可能太远。但是我等待了一支烟的工夫,还是不见主人归来,索性蹲下身子,仔细端详起这只鹦鹉来了。这是一只绿羽红冠、长着弯弯嘴巴的鸟儿,见到我俯视它的时候,又对我来了一句欢迎词:“要知漓江美,请你登木舟。”在文学领域里,我是讨厌鹦鹉学舌的,因为那是艺术的重复;更为失态者,成了某种功利的传声筒。但是面对这只漓江鹦鹉,我则一反常态地久久与它凝视,进而猜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风趣的摇船人,不然的话,学舌的鹦鹉何以会出口成章呢?
       完全是出于好奇,我点燃了第二支烟,在喷烟吐雾中等待它主人的出现。终于在漓江朦胧诗中,又出现了一个标点——那是一个破折号,顺着江心渐渐向江边移动过来。我从木桨击水的声音中悟出:那破折号是一只小舟。这一刻,我的智商似乎复活了:这叶扁舟上的摇桨人,一定是这只神奇鹦鹉的主人;这只鹦鹉,是它的主人有意安排在这儿,以鹦鹉的语言用以吸引游客的。妙——这个超人的奇思妙想,等于给这首朦胧诗,又增添了一个惊叹号!
       果然,一叶木舟从雨雾中现身。一个苍劲的男低音传入我的耳鼓:
       “你是过江,还是想游漓江?上船来吧!”
       我已痴醉,就是没有他的邀请,我也会登上这条木船的。这不仅因为雨雾中的漓江如诗如画,动物中的飞禽能出口成章,我想见一见这位摇船的民间秀才。江面雾气浓重,上船后一时之间看不清摇船人的脸,却发现这不是一只游船,船舱里没有设置游人的座位不说,舱里还有渔人的网和跳蹦着的活鱼——我登船之心过于急切,一只脚险些踩进鱼舱之中。
       那摇船人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无人游江时,我这只船在这儿打鱼;有人过江了,我的船充当摆渡;当然也有愿意乘小船游江的,我便载客游江。”说着,他拉开一块雨布,拉出来一把矮矮的木椅子让我坐下。这一瞬间他离我最近,我才看清木船主人的脸:他的脸清癯瘦削,首先让我想起《西游记》中的孙猴子。之后我发现他的身条和那张脸一样瘦削,特别让我吃了一惊的是,他长着永远感到“路不平”的跛脚。
       我的兴致顿时跌落了下来。但是他却不知我心态上的变化,依然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看你这身行头,不像是本地的过江人。你想去哪儿看景?不要看我的船小,它可以从漓江摇到桃花江,先生如果有远游的野兴,我还可以送你到阳朔。”我摇摇头,告诉他昨天我已经乘坐游艇,去过那些景区了。
       “那么,你登船的意思是……”他不解地望着我。我本想告诉他我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撑船人的。不知为什么,嘴上却说出另一番话来:“随便你吧,沿江漂流而下,随便你到什么地方。”
       “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游客。”他说,“没有准确的去处,怎么定出出游的船价?”
       我说:“我相信你是个诚实人,不会宰游客的。”
       “何以见得?”他笑了起来,“说来听听!”
       “你敢把鹦鹉放在江边,不怕人顺手牵羊地拿走,说明你有大肚弥勒佛的大度和善良;这样的人,必然也会受到别人信任。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说,“该怎么比喻才到位呢,你这条旧的木船,怕是顶不上那只鹦鹉的价格。要是有人把鹦鹉偷走,你不是太亏了吗?”
       他听明白我的来意后,大声地笑了起来。那朗朗的笑声,惊飞了江边的水鸟,像是一串黑色标点中的删节号,消失在漓江茫茫的雨雾深处。至此,我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言明是鹦鹉为媒,引我和他相见的。在我看来,漓江风景已然让千古文人写滥了,我只是想看一看调教鹦鹉读诗的摇船人。仅此而已。他的笑声从高空跌落了下来,瞬间变得肃穆无声,历经了片刻的等待,他才对我说起他的故事:他自幼残疾,父母生下来就把他抛到江边,是一对在江上摆船的夫妇,把他抱回家里养大成人的。待收养他成人的两个老人先后走了,他不甘心靠吃“社会低保”打发日子,便接过这船这桨,开始了摇船生活。有一天,他到鸟市去买捕鱼的鱼鹰,合适的鱼鹰没有买到,却买回来只有一条腿的鹦鹉。据鸟市上卖鸟的人说,它所以只能“金鸡独立”式地站在笼子里,是当初捕捉它的时候,被猎枪弹丸伤及了腿。他忽然想到那鸟儿与他的命运近似,便把它买了下来。从此,这只鸟儿与他朝夕相伴了。
       “那韩愈赞美漓江的诗,是你教它的?”我问。
       “不是。桂林的老老少少都会背这两句诗,它听多了,就会学舌了。”
       “那么请客人登船的话语呢?”
       “两个瘸子之间,心灵相通,我一点拨它就会了。”说这话时,他似乎十分开心,因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轮到我沉默无言了。
       此时,一艘豪华的游轮,从江心疾驶而过,由于雨雾浓浓,游轮的船头亮起了灯光。昨天我是乘这样的游轮远行阳朔的,船票价格200多元。我不知这个残疾人和这个少了一条腿的鸟,在雨雾漓江上苦心经营一天,能有多少收入。我想问问他,但嘴唇像被贴了封条一般,怎么也没能开口。我不愿再耽误这个摇船人的宝贵时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递到他的手里。为了防止他拒收,我说明天我来坐船,这是先交上定金。之后,我匆匆下船,走进雨雾茫茫的江滩。
       “先生——先生——明天几点?”这是后边摇船人的急切的声音。
       “先生——先生——明天几点?”这是那只瘸腿鹦鹉学舌的话语。
       我走近鹦鹉笼子,低声告诉它:“明天他回北京了——你学一遍。”这只善解人意的鹦鹉,当真是学舌的神鸟,它立刻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之所以如此,我想让它转达我的声音,以防摇船人在这儿等我上船。之后,漓江的雨雾变成了迷离的雨丝,继而变成了如注的大雨。我回到江边公寓,脱掉湿淋淋的衣服,站到玻璃的窗子前,想再看一眼那只木船——此时,漓江变得若有若无,从刚才的那首朦胧诗,幻化成了一幅印象派的画,朦胧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