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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李安的“文人喜宴”
作者:张靓蓓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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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侠电影《卧虎藏龙》荣获四项奥斯卡金像奖,导演李安扬威国际;他继而执志的好莱坞科幻大片《绿色巨人》即将公映。本文以李安自述的形式撰写,谈到父亲对他的影响、“不去管他”的贤内助以及柳暗花明的成功之路。
       1954年10月23日,我在台湾屏东潮州出生。据妈妈说,我刚生下来时一脸发青,也不哭。医生其后告诉妈妈,脐带绕在我脖子上两三圈,情况好险。
       我的诞生,让爸爸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百感交集地说:“李家终于有后了!”他给我取名“李安”,一来是老家在中国江西德安,二来是爸爸当年死里逃生,从大陆来台湾时搭乘的轮船就叫“永安号”。
       抗逆与愧疚
       我老家本是大户人家,但到了祖父出生时家道中落。由于祖父曾被地方县官绑起来罚款1300块现大洋,因而下定决心送父亲进洋学堂,希望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家族得以庇荫。结果父亲28岁就当上县长,后来调任教育部主任秘书,内战时辗转来台。
       父亲在嘉义教书时,有人从大陆逃出,带来家乡消息,说我家被划为黑五类,爷爷奶奶都被枪毙了。
       爷爷临终前托人带话给父亲:“老家全完了,你在海外另起炉灶。”父亲伤心欲绝,起念出家,但被朋友劝阻;直到遇见老妈,结婚生子,人生才又有了希望。
       可想而知,他对我这个长子,寄予多大期望。在家里他最钟爱的是我,打得最多的也是我。但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子:看电影,精神就来了;一做功课,就精神委靡。在台南第一高级中学,他是校长,我却不成材,大学落第。我学戏剧、电影,他勉强接受,但心中老觉得闷气。那时他总希望我走比较正常的路,譬如到大学教书或学而优则仕。
       直到我拍完影片《理性与感性》,他还说:“小安,等你拍到50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到时候就退休去教书吧!”
       对我来说,中国父亲是压力、责任感、自尊、荣誉的来源;是过去封建父系社会的文化代表,随同国民党来到台湾后,逐渐失去其统御能力及原汁原味。从父执辈身上,我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在台湾、在我身上所产生的变化。一方面我以自我实现与之抗逆,另一方面又因未能传承而深觉愧疚。
       因此,我的电影里往往自然流露出父亲的影响。《推手》中的儿子,对传承不知所措;《喜宴》的儿子是同性恋,冲淡传承意味;《饮食男女》里根本没儿子,都是女儿,传承已经走味儿了。
       这10年来,常常有人告诉我说,我拍的几部影片,提醒他们与已疏远的父母或儿女联络。我想,戏假情真,做戏触发的真情,才是联系起大家的主因。
       我觉得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各自的情怀,族群相异,但人性、人情却共通。只要电影拍得好、故事说得动人、讲到心里去,就会感动人,超越种族、地域。处理“父亲形象”也有助我的创作与生活,随着一部部电影完成,父亲压力的阴影逐渐涤除。越往后拍,父亲的形象越弱。
       闯荡好莱坞
       1984年,我从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系研究所毕业,取得硕士学位。
       翌年2月,我准备回台湾发展。就在行李要运往港口前一晚,我的毕业作《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奖,经纪公司当场要与我签约,说我在美国极有发展,要我留下试试。
       当时太太惠嘉在伊利诺大学念博士,带着一岁不到的大儿子阿猫(李涵),学位差半年就拿到。
       我想:“孩子还小,太太学位还未拿到,也好,在美国再待一阵子陪陪他们,也试试运气。”
       1986年1月,惠嘉毕业后找到工作搬来纽约。同一年,我与人合作写了个剧本《不是迷信》,两个礼拜跑了30多家公司。他们都看过我的《分界线》,一直吹捧,令我觉得充满希望。有人建议剧本某部分要修改,我们两个月后改好了再去,他们却说要再改;就这样来来回回,都没有付费。
       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说:“我们来谈谈怎么合作吧!”于是一个计划不成,另一个计划又来了,所以我老不死心,人像是悬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期,我完全绝望,锐气磨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平常我在家负责煮饭、接送小孩、分担家务;有时间就看报纸练练英文,但也没什么进步。我这个人是有片拍就来劲儿,没片拍就没劲儿。惠嘉说:“他不拍片像个死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
       毕业快六年,一事无成,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岁走,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开始有些自闭。
       这其间,我偶尔去帮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当剧务等。我去过纽约东村一栋大空屋帮人守夜看器材,觉得好恐怖;也干过两天剧务打杂。大家一看我去挡围观的人就觉得好笑——有个非裔女人见我来挡就恶狠狠地说:“你敢挡?我找人揍你!”我连忙走开。后来我只好去做些拿沙袋、扛东西等出苦力的差事。
       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幸得贤内助
       1990年暑假,老二石头(李淳)出生,也是我最消沉的时候,丈母娘与岳父来美国帮忙,一下飞机,惠嘉就叮嘱他们千万别提拍片的事,怕我会受不了。
       就在拍片计划全部泡汤的几个月后,《推手》、《喜宴》的剧本在台湾得奖了,整个运势从谷底翻扬上来。
       许多人奇怪我怎么熬过那段心情郁闷的日子。当年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待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时机来了,就迎上前去。
       也有许多人很奇怪我太太是个什么样儿的贤内助。有一次,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北美校友会因为她是“李安太太”而颁发杰出校友奖给她,其实她对“妻以夫贵”满不以为然,在致词时就很不上道地一语道破:“我只是不去管他。”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给了我时间与空间,让我去发挥、去创作。
       我和惠嘉婚后有段时间,人隔两地,她继续在伊利诺大学念博士,我在纽约做毕业作。1984年5月,我在等毕业作冲印出来时,大儿子阿猫出生了,我这个爸爸还不知情,在纽约公园里玩棒球、丢飞盘。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生产,第二天赶忙搭飞机去伊利诺看妻儿。
       大家一见我来,都高兴鼓掌。原来,惠嘉独自进医院时,医生问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说:“不必。”问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说:“不必。”她感到羊水破了,自己开着快没汽油的车子到医院来,院方起初还以为她是弃妇。
       她的个性就是这样独立。本来我们说好,腹中胎儿的头部开始移位往下转时,即大约预产期前一星期,我回伊利诺照顾她,结果她也没有告诉我。所以老二石头出生时早产,我就特别盯在一旁,但她还是频频赶我走:“呆在这儿干吗,你又不能帮忙,你又不能生!”
       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补性格,我委婉柔和又心不在焉,不大懂得照顾自己和别人;太太性情刚直专注、独立聪明,和她所学的“微生物科学”理性中带细腻的性质很像。
       我觉得,夫妻间相处不能一成不变,须做适度调整,甚至以变化来保持不变。以前我在外面谦卑,回家一样谦卑。现在我在外面比较神气活现,回家再谦卑;看似在调整,其实只是保持不变。
       成功露头角
       我第一次和好莱坞片厂合作,是拍《理性与感性》。主角艾玛·汤普逊是大明星,又是编剧,无形影响力很大,但她满支持的。拍这部片时,我一直在“挣”我的权威,一步一个脚印地建立起我拍西片的本钱。
       开拍第一天就是凯特·温丝蕾面对母亲的一大段独白,大家都拿着耳机在隔壁房间听我怎么导戏,压力好大。
       第一天毛片送回来,大家一看,都说很漂亮,情况才逐渐好转。
       我虽然在细节上尽量学习、模仿西方标准,但在情感表达上,如果又和西方一样,不但拼不过,也无新意,要能够取胜,就得发挥我的长处。所以,我开始注意如何运用影像、情景,去反映角色的内心世界。
       我也深深体会到,在美国当导演,尊重得自己“挣”回来。这不像传统中国导演,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习惯跟人家商量沟通。
       相比之下,我比较习惯西方对事不对人的工作方式,心理负担不那么大,工作也比较有效率。
       《理性与感性》拿下许多奖,票房也很理想。我当时一方面松了口气,从亚洲跳级到国际,有个成就感;但另一方面,同样的路走得多了,也感觉腻味。我必须求变。
       武侠登高峰
       但我真的没想到,数年后拍的《卧虎藏龙》会这般难为。难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对武侠类作品的看法颇为矛盾,我始终对它爱恨交缠。
       我爱它,因为它是我们的一种幻想、一种潜意识的抒发、一种情绪的逃避,但我也恨它粗糙。我既希望它能登大雅之堂,又希望保有它野性的狂肆。
       《卧虎藏龙》是我拍片至今最辛苦的一部,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很辛苦换来的。
       杨紫琼没看剧本就答应演出,我告诉她:“我要拍一部武侠版的《理性与感性》,讲两个女人的故事,你演艾玛·汤普逊的角色!”
       她为这个角色付出了很多。她有明星的压力、语言的压力、年纪的压力。记得她才拍不久就受伤,赴美医治回来后,就拍窑洞里的一场诀别戏。她那个哭不是假哭,是真的肝肠寸断。拍摄时,我自己拍片的苦水也被搅动,在镜头后面跟着掉泪。
       竹林戏是个心愿。我想,以前大家都在竹林里打,我就跑到竹子上面去打。
       我觉得演员亲自上阵比较好看,较少用替身。
       有一次周润发的太太离开现场,回来后没见着周润发,就问:“我老公呢?”人家往上头一指,发嫂当场惊呼。因为我们把周润发倒吊起来,从五六层楼高处冲下来。
       章子怡的母亲来探班,只看了一场,就吓哭了。那场戏是章子怡在竹尖上被周润发一脚踹下,头朝下整个人栽下来。
       竹林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连乔治·卢卡斯的特技公司也问我:“你们是怎么拍的?”他们不晓得这个不是特技效果。
       记得拍摄时我们曾想:“如果用好莱坞的高科技,不知会怎么拍?”如今做高科技的搞不清楚,倒过头来问我们,我觉得很好玩。
       不懈求进步
       2001年3月22日,我从加拿大飞抵洛杉矶,参加奥斯卡活动。到了颁奖典礼那天晚上,第一个奖项最佳艺术指导由叶锦添拿下,之后是鲍德熹拿最佳摄影,谭盾拿最佳原创音乐。
       朱丽叶·毕诺许宣布最佳外语片得主是“《卧虎藏龙》”时,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就这样,前面一直得奖,到后来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就全部落空。但能拿下四座奖已很不容易。我是“没遗憾,但有点可惜”。电影能拿下最佳外语片也算为国争光了。在我眼里,十项提名来得更重要及更有意义,那是对影片整体的肯定。
       一路走来,我不论做人、做事或拍片,一直在调整关系。人生不就是这样?不断学习、调整、求进步。年复一年,要涵盖的范围越来越广,想隐藏的东西越来越多;得面对的情况越来越复杂,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我在过程里试图去除自己的惯性,找出有效使用力道的方法:这些都得学习。
       实力很奇妙;当人掌握一种情况后,就松一分紧张,增一分实力。当人放松之后,才较能深入了解或使用实力。而懂得用实力,也仅是个人的体会,并不见得作品就会更好。作品的好与不好,跟个人的机遇有很大关系。观众的感受力、作品的渲染力,还有个人的命运都是决定因素,不能强求。
       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直求进步,能够继续拍片、推出作品,希望身体不要坏,做个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