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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罗马假日
作者:余秋雨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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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词汇,可以分配给欧洲各个城市,例如精致、浑朴、繁丽、畅达、古典、新锐、宁谧、舒适、奇崛、神秘、壮观、肃穆……其中不少城市还会因为风格交叉而不愿意固守一词,产生争逐。
       只有一个词,它们不会争,争到了也不受用,只让它静静安踞在并不明亮的高位上,留给那座惟一的城市。
       这个词叫伟大,这座城市叫罗马。
       伟大是一种隐隐然的气象,从每一扇旧窗溢出,从每一块古砖溢出,从每一道雕纹溢出,从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其他城市也有旧窗,也有古砖,也有雕纹,也有老藤,为什么却乖乖地自认与伟大无缘?
       罗马的伟大,在于每一个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遗留,每一项遗留都有意气昂扬的姿态,每一个姿态都经过艺术巨匠的设计,每一个设计都构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谐,每一种和谐都使时间和空间安详对视,每一回对视都让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过。
       因此,罗马的伟大是一种永恒的典范。欧洲其他城市的历代设计者,连梦中都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罗马。
       我曾去过罗马,今天我再次叩访罗马已有思想准备,伙伴们听了我的介绍也精神抖擞,只想好好地领受一座真正伟大的城市。但是,谁能想到,最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伙伴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看半晌,便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在询问怎么回事,但他们立即发现,我比他们更慌神。
       原来,眼前的罗马几乎是一座空城!
       这怎么可能?
       家家商店大门紧闭,条条街道没有行人。
       千年城门敞然洞开,门内门外阒寂无声。城门口也有持剑的卫兵,但那是雕塑,铜肩上站着一对活鸽子。
       即便全城市民倾巢出征,也不会如此安静。即便罗马帝国惨遭血洗,也不会如此死寂。
       当然偶尔也从街角冒出几个行人,但一看即知也是像我们这样的外国来访者,而不是城市的主人。好不容易见到两位老者从一间屋门里走出来,忙停车询问,才知,昨天开始了长假期,大家全都休假去了。据说,五千八百万意大利人这两天已有三千万到了国外。
       如此的人数比例我很难相信,但是后来住进旅馆后看到电视台和报纸都这么说。
       历来罗马只做大事。我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想,这宽阔的路,这高大的门,这斑驳的楼,曾经见过多少整齐的人群大进大出啊,今天,这些人群的后代浩荡离去,大大方方地把一座空城留给我们,留给全然不知来路的陌生人,真是大手笔。
       在中国新疆,我见过被古人突然遗弃的交河古城和高昌古城,走在那些颓屋残墙间已经惊恐莫名。一般人对极端性审美图像的接纳是有限度的,我知道那种荒废日久的空城很美,却总是不敢留在黄昏之后。不是怕盗贼,而是怕气氛。试想,如果整整一座西域空城没有一点动静,月光朦胧,朔风凄厉,脑畔又浮出喜多郎的乐句,断断续续,而你又只有一个人,这该如何消受?
       今天在眼前的,是一座更加古老却未曾荒废的庞大空城,对我来说也有极大的消受难度。没有人就没有了年代,它突然变得很不具体。那些本来为了召集人群、俯视人群、笑傲人群、号令人群的建筑物怎么也没有想到哪一天会失去人群,于是便傲然于空虚,雄伟于枉然。但是,没有对象的咆哮可能更其响亮,没有年代的街道盛得下全部故事,空虚的傲然傲然到了天际,枉然的雄伟雄伟到了永远。
       站在这里,我突然领悟,为什么中国唐代刘禹锡写石头城的四句诗会在人们心中形成那么大的气魄,以至连大诗人白居易读了都说“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这四句诗是:“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人称此诗得力于怀古,我说天下怀古诗文多矣,刘禹锡独擅其胜,在于营造了一个空静之境,惟此空静之境,才使怀古的情怀上天入地,没有边界。
       今天罗马的空静之境,不是出于诗人营造,而是一种实在。一座实实在在的石头城,一座曾经属于恺撒、奥古斯都、图拉真和哈德良的石头城。这种可触摸的空,可谛听的静,任什么诗也不可比拟。
       营造如此空静之境的,是全体罗马市民。这才猛然记起,一路上确有那么多奇怪的车辆逆着我们离城而去。有的拖着有卧室和厨炊设备的房车,有的在车顶上绑着游艇,有的甚至还拖着小型滑翔机。总之,他们是彻彻底底地休假去了。
       那么多罗马人到国外休假,我想主要是去了法国、西班牙和德国南部。意大利人的经济状况在整体上比法国、德国差得多,比西班牙好一点,他们在外应该是比较节俭的一群。欧洲人出国旅游一般不喜欢摆阔,多数人还愿意选择艰苦方式来测试自己的心力和体力,这与我们一路上常见的那些腰包鼓鼓、成群结队、不断购物的亚洲旅行者很不一样。
       但是即便如此,欧洲毕竟也有很多人负担不起长途旅游的经济压力,也有一些老人则受到体力的限制不能出远门了,他们往往只到乡镇别墅中度假,没有别墅就租借一个临时住所。其实这是欧洲人最寻常的度假方式,只不过这次假期长,很多人就去走长路了。
       我们遇见过一个在小镇别墅里度假的老人,很能代表这种方式,因此历久难忘,不妨记述一下。
       那天我们去东海岸的圣乔治港,经过一个小镇,见到有一位白发老者阻拦我们,硬要请我们到附近一家海味小馆吃饭。理由是他曾多次到过中国,现在正在这个小镇的别墅里度假。
       跟着他,我们也就顺便逛了一下小镇。小镇确实很小,没有一栋豪华建筑,全是一排排由白石、水泥、木板建造的普通住房,也没有特别的风景和古迹,整个儿是一派灰白色的朴素。与中国南方的小镇相比,它甚至显得有点寒碜,但是单纯的色调和干净的街道却让人分外安静。在我们以往的经验中,单纯的色调只属于高雅社区,越是乡野世俗便愈加艳丽纷呈。这个特点,不仅是中国大陆,连台湾、香港也概莫能外。欧洲这种小镇为什么如此单纯和谐呢?只是做色彩的减法,就增加了多少等级。
       大概走了十分钟路,我们就见到了那家海味小馆。老人不说别的,先让我们坐下,一人上一碗海鲜面条。
       那碗面条有什么奥妙?我们带着悬念开始下口。面条居然是中国式的,不是意大利面食,大汤,很清,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小贝壳的肉,近似于中国沿海常吃的“海瓜子”。这种小贝壳的肉吃到嘴里,酥软而有韧性,鲜美无比,和着面条、汤汁一起咽下,真是一大享受。老人看着我们的表情放心地一笑,开始讲话。
       “我的第一句话是:现在该我向你们说清我在这个小镇买别墅的原因了,这面条,全意大利数这里做得最好。”说完,他才举起酒杯,正式表示对我们的欢迎。
       原来,这碗面条是他的见面名片。
       然而很快发现这个判断是错的,他的名片复杂得多。他刚才在路口说自己多次去过中国,那么,为什么去呢?
       他的回答使我们大吃一惊,他去中国的身份是意大利的外贸部长、邮电部长和参议员!这就是说,坐在我们对面的白发老人是真正的大人物。
       今天他非常不愿意在自己担任过的职务上说太多的话,因为他在休假。他努力要把拦住我们的原因缩小为个人的原因和临时的原因。他说,妻子是一个诗人,现在正在别墅里写诗,但别墅太小,他怕干扰妻子,便出来,遇到了我们的车队。
       听他这么说,我们就关切地问,妻子整天写诗吗?这岂不让他整天在外面?他说不,妻子上午睡觉,下午才写诗,因此只须出来半天。
       于是,我们祝贺他的妻子能在这个假期写出一批好诗。他表示感谢,然后又诚恳地说:“她的诗确实写得不错,真的。”那眼神,像一个腼腆的老农。
       告别老人后,我们又行走在小镇灰白的街道上。我想,这样的小镇,对所有被公务所累的人都有吸引力和消解力。它有能力藏龙卧虎,更有能力使他们忘记自己是龙是虎。这种忘记,让许多渐渐走向非我的人物走向自我,让这个世界多一些赤诚的真人。因此,小镇的伟力就像休假的伟力,不可低估。
       那么罗马,你的每一次空城,必然都会带来一次人格、人性上的重大增补。
       (赵大明摘自《出走十五年》,云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