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初中女生在参观了这间盲人学校之后，聚集在小礼堂里，听校长李洁回答大家的问题。
李洁的态度随和亲切，又有幽默感，气氛变得很轻松，随时响起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到一间盲人学校做校长?”
“因为我年轻时很漂亮。”李洁笑着说。
女孩们虽然不明白这个答案的意思，但是她们又笑又鼓掌。有人还大声说:“你现在仍然很漂亮!”
“谢谢!”李洁说，“我很迟才知道自己长得不丑，因为妈妈自小叫我‘丑样妹’，哥哥叫我‘丑小鸭’，因此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丑丫头，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几个女孩一齐问。
“那年有一间名校招小一新生，光是拿报名纸已经要通宵轮候。但是考入学试却很简单，由校长亲自问几个问题，便算考过了。考完回来，舅父对妈说:阿洁一定考得到，因为她长得好看。”
“结果你考到了没有?”
“考到了。妈妈和我都很欢喜。我欢喜不是因为可以在这间名校读书，而是因为舅父的那番话。从那时起，我时常照镜子，我对自己说:或许我真的不是‘丑样妹’。”
喝了一口茶，李洁继续说:“进了中学，烦恼愈来愈多。中三那年，有两个男生打架，据说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喜欢我。”
有人轻轻吹起了口哨。
“虽然我懵然不知，却也被训导主任叫去问话。中四的时候，班上有几个女生又搽胭脂，又用唇膏，被训导主任劝喻一番。起初她把我也叫去，后来看清楚我的肤色和嘴唇都是天生的，才放我走。”
“天生丽质!”有人插嘴，又引起一片笑声。
“中四那年的英文科新老师年轻漂亮，夸张地说一句，现在歌坛的天王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又是一连串的口哨声，女孩们起了一阵骚动，似乎为自己没有这样的一位老师感到可惜。
“他是许多女同学的梦中情人，休息时间、放学后都有一大班人要见他。大家的学习兴趣突然高涨。”
女孩们发出一片理解的笑声。
“我不喜欢跟别人争，因此我从来不找他。他却特别喜欢叫我朗读。他说我的发音准确，腔调自然，不看着我还以为朗诵的是英国人—他在英国生活过十年，他的评价当然够权威。
“不过生活中有许多意外和巧合。有一次我趁学校假期到愉景湾探望姑母，却在船上碰见了他。他也是一个人，去探望他在英国读书时的一位老师和师母。他们正在香港小住。
“他邀请我到船头吹海风、看风景。我们谈得很高兴，忘记了我们的师生关系，谈得像一对朋友。这对在外国生活过一段日子的年轻人来说，是平常不过的。他说我可以叫他Richard，我也不客气。事实上他看上去比我哥哥还年轻。
“想不到这次船上的偶遇，却惹起很厉害的绯闻。大概刚好另外有两个同学在船上，看到我跟他在一起的情形。绯闻愈传愈离谱，说我们在船头拥抱和kiss……”
女孩们把口哨吹得像在听演唱会。
“我不知道他受到的困扰有多大，可是他上课再不叫我朗诵。下个学期我们没再见到他，代替他的是一位很严厉的老先生……”
女孩们沮丧地叹息。
“我读中学的时候，对班上的男同学毫无感觉。这是因为我有一个功课好、运动又出色的哥哥。他会玩又会说笑，思考问题不但敏捷而且有深度。跟他比较之下，我班上的男生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我的好朋友都是女生，其中一个叫沙莉的，更是我的死党。毕业那年，学校要排一出戏参加校际戏剧比赛。沙莉和我都有兴趣演剧中的女主角，结果负责选角的导演挑了我—我知道沙莉的条件不比我差，除了样貌。她落选之后便没有再睬我。后来我知道她很喜欢那个男主角，她渴望跟他同台演出。戏演得很成功，男主角多次约我单独外出，我都没有答应。我对得住沙莉，但沙莉一直没有原谅我。”
李洁说的时候一脸的无奈，似乎对那份失落的友情仍感惋惜。
“年轻人的思想有时很直接。我把中学时代所有的不快，都归罪于我的样貌。长得漂亮，带给我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我决定毕业后，要到一处没有人注意我面孔的地方工作。大学毕业之后，我便申请这间盲人学校的教职。一做便做了十年，如今我是校长。学校里没有男同事，失明的学生认得出我的声音，但不知道我的样子，漂亮没有再带给我什么烦恼。”
“请问校长你有没有为你的决定后悔?”一个戴眼镜、表情严肃的女孩举手问。
“我没有后悔。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事情有了不同的看法。你们要不要听?”
“要!”答案一致得很。
“我们学校有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孩，她很会唱歌，音准，又有感情。可是她的样子很难看，因为她的失明是在一场意外中造成的，面孔被扭曲损毁了。自己样子难看，她是知道的，因为她很敏感，外出时听到人家议论她的样貌，她自己也摸得到自己脸庞的缺陷。
“可是她很喜欢表演，不但在校内唱歌，还接受邀请到校外唱。她唱的时候样子往往更难看，但她优美而有感情的歌声，每次都为她带来热烈的掌声。
“她勇敢地享受她的长处带给她的快乐，蔑视那丑陋样貌带给她的不快感觉。有一次我听她唱歌，忽然悟到她比我坚强:她不隐藏，不躲避，欣然自若地显耀自己的优点，也接受自己的缺憾。长得漂亮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该自豪，我该感谢;但我却抱怨，我却躲藏。我这样的性格其实一点也不可爱。
“我开始改变自己，我恢复了照镜子。当然，我看书的时间比照镜子的时间多得多。其实读书是另一种照镜。但我的确对着镜子仔细地看我自己，我知道自己哪一部分最耐看，哪一部分需要修饰。功效很显著，我发现街上看我的目光多起来，包括男人和女人。
“我不再躲藏，除了把学校办好之外，我还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我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我欣赏别人对我的欣赏。各位可爱的小妹妹，你们觉得我漂亮吗？”
“李校长，你好漂亮!”女孩们衷心地赞美。
“谢谢大家!”李洁嫣然一笑，迷人得很。
(卢倩摘自《中学生百科》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