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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上的栏杆
作者:永 宁

《读书》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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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今不清楚《清宫珍宝美图》(以下简称《美图》)算是一组什么性质的作品,只知道它是《金瓶梅》的系列插图,从其中女性的发式、服装样式来看,显然问世于清初。
       在这一系列插图中,《武都头误打李皂隶》与《刘二醉打王六儿》两幅,都涉及“酒楼”,惹人注意的是,这两幅清初绘画中表现的酒楼,竟然与《清明上河图》中所呈现的宋代酒楼,在形式上有相当一致的地方,主要表现在酒楼二层的“装修”——《美图》中的两座酒楼,其二层的当街一面,都不设墙壁,只装一道玲珑矮栏杆,但是,在栏杆之外,齐着檐口与楼沿,安装了一排可以开合的门。一旦把这些门扇打开,二楼上的空间就成为向着街面完全敞开的形式。
       在北宋画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以下简称《上河图》)中,同样表现有两座非常引人注目的大酒楼,一座是位于城外的“脚店”,一处是城里的“正店”。两座酒楼都是二层建筑,其二层的楼阁上,一样地也是取消了砖石墙壁,而代替以四面廊檐下的一组组木门扇。在这连排的木门扇之外,装有一围木制栏杆。也就是说,与《美图》不同的是,《上河图》中的酒楼二层上,是门扇设置在内,外护栏杆。但相同之处则在于,栏杆与门扇之间都不留间距,二者几乎紧贴在一起。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设置?我们看到,《上河图》中,无论正店还是脚店,其二楼的四面,装在栏杆内的木门扇都有多扇被打开,更可能的是,这些门扇被卸下了几扇(传统的门扇都是可以卸下的,非常灵活),于是,二楼上的一个个单间酒座——当时叫“阁子”——便成为半开放的空间,既透亮又通风。但是,如此的安排可是让二楼的四围既无墙也无门做挡护,安全性堪虞,于是,拦在楼沿前的这一道栏杆就十分必要了,其作用显然是防止客人不慎失足,从打开或卸下的门扇间跌下楼去。
       看到古代酒楼的这种独特形式,也就可以理解,宋代文学特别是宋词中屡屡提到的“凭栏”,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上河图》中的酒楼二层上,由于木门扇一一被打开或卸下,于是,供餐饮之用的桌椅就被直抵着外围的那一道栏杆摆放,酒客们因此就可以直接坐到栏杆边上,甚至可以很容易地倚靠在栏杆上。图中的几位客人,就是这样随意地斜倚着栏杆,成了“凭栏人”。看到这几个形象,我们对于古典文学中涉及酒楼时的一些细节描写恍然大悟。如《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到著名的“浔阳楼”饮酒,“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喝彩不已”,只有看过《上河图》中对北宋酒楼阁子的描绘,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小说中的这一描写,理解宋江何以坐在“阁子里”而能“凭栏”远眺。第七十二回,写柴进和燕青潜入东京汴梁,到了东华门外,“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则简直就是《上河图》中所表现的阁子中酒客的形象了。
       另外,如曾觌《朝中措·席上赠南剑翟守》上阕:“双溪楼上凭栏时。潋滟泛金卮。醉到闹花深处,歌声遏住云飞。”描写在双溪楼上举行的一次宴会,词人把这样一次非常热闹、尽兴的欢聚,强调为“凭栏时”,似乎很不好理解。按照我们的经验,如果与会的人曾经凭栏饮酒,那么这宴会一定是在楼阁的外围游廊下进行的,否则如何能凭得上室外的栏杆。但从宋代的实际情况看,这双溪楼上的布置,很可能接近于《上河图》中酒楼二层的样式,栏杆直抵在打开的门扇外,主客们就挨在栏杆前就坐,所以才可以安坐在室内,却凭着栏杆畅饮、欣赏歌伎们的表演。再如秦观的《碧芙蓉·九日》上阕:“客里遇重阳,孤馆一杯,聊赏佳节。日暖天晴,喜秋光清绝。霜乍降、寒山凝紫,雾初消、澄潭皎洁。阑干闲倚,庭院无人,颠倒飘黄叶。”写他自己重阳节独在异乡,只好在旅店里喝闷酒,具体景况是“阑干闲倚,庭院无人”。我们或许会以为,秦观是先喝够了酒,然后跑到庭院里有栏杆的地方一个人发闷。其实,当时的实情更可能是,他坐在了一个类似《上河图》酒楼阁子的地方,一边倚着安装在楼沿上的栏杆,一边闲看秋光黛色,黄叶飘落,浮起归心一片。
       由于对《美图》的相关研究似乎并未展开,因此,这一作品中所反映的建筑、家具,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对清初现实生活的呈现,目前还很难做判断。但《上河图》中对宋代酒楼的描绘却不难证明其写实性。如《南宋馆阁录》记:“殿后秘阁五间,高四丈……阁上下周回设朱漆隔子、黄罗帘并避风,绕以栏。”什么是“隔子”?《水浒传》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苑”:“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着一扇朱红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可见,“隔()子”就是木门扇,在《营造法式》中称为“格子门”,也就是明清时所称的“隔扇”。因此,“阁上下周回设朱漆隔子……绕以栏”,是说秘阁的上下两层都在四面安装连排木门,再以栏杆作为环护,可见秘阁之制正与《上河图》的酒楼二层相同。与之相印证的是,在多件传世宋代绘画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在那个时代,不仅酒楼,各类建筑上都可能取消墙壁,而代之以隔子与栏杆组合。如《层楼春眺图》、《悬圃春深图》以及《四景山水图卷》之“春”、“秋”图等宋人画作中的楼阁,都是与秘阁一样,在底层与上层一律绕以隔子与栏杆,而完全不见墙壁的踪影。扬之水在《宋人居室的冬与夏》(《古诗文名物新证》,紫禁城出版社二○○四年版)一文中,对于宋代隔子的这一使用方式,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它多用在宫室的台基边缘,又或与柱间上部檐口处的横披窗连在一起,遮住斗拱,其外常常悬挂竹帘。”与明清建筑的设计不同,在宋代,很多情况下,连排的隔子是安装在檐头之下,这就最大幅度地扩展了室内的空间。从宋画中可以观察到,这样的建筑总是尽可能地取消砖石墙壁,楼阁也好,亭轩也好,全靠木料架构起来,而其内部以木墙和连排隔子划分功能空间,四围也仅是以连排隔子扮演“墙壁”的角色。也就是说,宋代的很多建筑,就像今日为教学与研究所做的木建筑模型的无限放大版,完全是由柱、梁、斗拱等木构件依靠力学原理搭撑出一个建筑空间,而辅以瓦片、木墙、木门等轻型建材。夸张一点说,宋代的很多建筑,是没有墙的。
       如果这样理解宋代建筑的话,再去品味宋词,或许能多得一分意会。如宋人陈与义有一首《浣溪沙》,作者自注云:“离杭日,梁仲谋惠酒,极清而美。七月十二日晚卧小阁,已而月上,独酌数杯。”词云:
       送了栖鸦复暮钟。栏杆生影曲屏东。卧看孤鹤驾天风。
       起舞一尊明月下,秋空如水酒如空。谪仙已去与谁同。
       其中“栏杆生影曲屏东。卧看孤鹤驾天风”二句,就有些费思量。“曲屏”——折叠屏风,按道理总该陈设在室中间,月光如何能把户外楼沿边上的栏杆一直照到室内当中的地面上?但是,如果这“小阁”是如《上河图》的酒楼阁子,用连排的隔子代替墙壁,再在隔子之内或之外安设一道栏杆,那么月光把栏杆的影子一直映到房间当中的屏风前,就不让人奇怪了。想来,词人能够“卧看孤鹤驾天风”,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阁外半空翱翔的鹤影,当时这小阁的隔子一定有多扇被打开,非常的通透,也因此,栏杆影才会被月光映到室内的地面上。
       但是,为什么宋人喜欢这样安排他们的建筑呢?答案似乎仍然可以从那个时代的绘画中看到——南宋画家刘松年著名的《四季山水图》之“冬”一图,表现回廊临水而立,廊下是一扇扇隔子相续,中矗一座水阁,水阁四面也都只安隔子,完全没有砖石的墙壁。(这里,在隔子内安栏杆的道理就更好理解了,如果没有个遮拦,廊内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很容易就会从打开的隔子跌进水里去。)实际上,画面上的整座庭院,从四围的回廊,到屋宇,都是取消砖石墙壁,完全用隔子来围隔出一方室内空间。但是,惊人之处在于,画中是一片雪景,屋顶墙头,白雪皑皑。这种新雪覆盖的屋顶下,一扇扇朴素的方格木棂门上纸光如银的情景,实在更让人联想到日本传统民居的风味,于我们是久违而陌生了。但是,对唐宋人来说,如此的场景却并不稀奇。原传为唐人作品、现在被定为宋作的《宫苑图》,便是呈现雪后新霁,连绵错落的宫殿楼阁静静伫立在大雪覆盖的园囿中,殿阁上下一概皆是白纸糊就的隔子,映着雪光,朴素而又明净,那意境真是非常的动人。此外,如《雪霁图》等小品也描绘着同样的情景。唐宋时期的气候比现在温暖,这是大家常提到的话题,但从宋代绘画表现来看,一千年间中国自然条件变化之大,其实要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须知,《上河图》乃是以清明时节的汴梁为画题,画卷上柳树才萌新绿,卷首更描绘了一列清明踏青归来的队伍。在这种初春时分,汴京的豪华酒楼就四敞大开地做生意了,而顾客和酒保看去都怡然自得!
       从宋人画作来看,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不太需要操心保暖问题,因此,在设计和建造一座建筑的时候,采光、通风、减轻承重等才是要考虑的事项。用大量的隔子代替砖墙乃至木墙,不仅有利于采光、通风,而且,对于楼阁建筑来说,在二楼甚或更高的楼层使用隔子,显然可以减少承重。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宋人为什么那么“爱上层楼”,那么爱在“层楼”上“凭栏”。可以想象,无论高阁还是小楼,一旦把楼上的隔子全部打开乃至卸下,呈现在登楼人眼前的,将是多么开畅的视野。而“层楼”上没有墙壁,只有防护性的栏杆,于是登楼人就总是有栏杆可以凭倚。
       当然啦,宋代也有冬天。一旦到了冬天,仅凭隔子上一层薄纸的隔护,还是让人感到寒冷。于是,作为隔子的补充,还有一些配套的设备,比如“避风”,再比如“黄罗帘”这样的用织物做的护帘。实际上,在宋人的居室中,织物的垂帘是很常用并且似乎也很有效的一种驱寒手段。欧阳修有一首《渔家傲》,描写“猫冬”生活的惬意:
       十月小春梅蕊绽。红炉画阁新妆遍。锦帐美人贪睡暖。羞起晚。玉壶一夜冰澌满。楼上四垂帘不卷。天寒山色偏宜远。风急雁行吹字断。红日短。江天雪意云撩乱。
       红炉、暖阁、锦帐,都是那时冬天常设的取暖装备。至于“楼上”呢?在纸糊的隔子内,四面垂挂一道帘幕——在宋人来说,这就算防寒了!无独有偶,李清照在其著名的《念奴娇》中诉道:“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好玩的是,这首名作其实只在抱怨一件事——天气太坏,又湿又冷。“春寒”是那么的严重,以至小楼上不仅不能把隔子打开,而且四面都得垂挂着帘幕以隔绝寒气。听上去可真够冷的哈。“玉阑干慵倚”一句尤为有趣,显得女词人很撒娇——这湿冷天气最让我讨厌,所以我宁愿躲在四围的帘影当中。就因为怕冷,我都懒得走出帘幕之外,推开隔子,去凭倚着栏杆,眺望与沉思啦!此处的“慵倚”,不是因为春愁,而是因为怕冷啊。
       但是,既然不喜欢冷,为什么一入春就搬到小楼上,把这只有一排纸糊隔子环护的小楼当卧室呢?并不是女词人矫情,春、夏、秋三季在通畅敞亮的小楼上生活起居,实在是唐宋时代上层社会最时尚的生活方式。
       整座建筑完全以木构件架成,再辅以轻型建材,这一建筑方式也许是在宋代达到了其巅峰。但是,类似的做法似乎还可以前溯。比如《南史·张丽华传》,这样讲述张丽华的夺魂摄魄之美:“发长七尺,黑如漆,其光可鉴……尝于阁上靓妆,临于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当她在结绮阁上梳妆的时候,能够“临于轩槛”,直接坐在阁上的护栏边,可见这结绮阁以及陈后主同时建起的临春阁、望仙阁,都是类似《上河图》中酒楼二层的形式、《南宋馆阁录》所记宋代秘阁的形式,“周回设朱漆隔子”、“皆有栏”。我们根据今日常见的建筑样式,很容易把《南史》所意欲描绘的场景理解为——结绮阁上,檐影深处,在一带矮墙上开有长窗,而张丽华在打开的窗中露出上半身的身影。但是,实际上《南史》作者所勾画的景象是,高阁上根本没有墙壁,四围的隔子一齐打开甚至拆卸,张丽华端坐在栏杆前。(按照当时人的观念,此时,她仍然是坐在“房间”里,并没有离开“室内”的空间。)透过装在楼沿上的栏杆,她整个的形象,包括那一头如漆的黑发,以及华丽的衣裙——很可能是贴金、缀珠、贴鸟毛或者饰有其他奢侈装饰——都呈现在“遥望”的众人眼中,因此才会产生如此震撼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