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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子显然没有注意到一个男生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停留了五分钟之久，她旁若无人，自顾自剥起她的桔子
       　第一次见到桔子是大三上学期期末，整整三个星期我每天泡在文史楼208室，要用这三个星期把一个学期的全部课程熟记于心。我属于那种临时抱佛脚抱得很有成效的考试投机分子，临考前冲刺三个礼拜，分秒必争，可以拿到二等奖学金，然后和兄弟们去撮一顿，哑着嗓子晃回寝室，从脑子到肚子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我大学时代的前大半截就是这么过去的，自由自在，然而虚空。
       直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我见到了桔子。
       午休时分的教室没几个人，我晃晃有点酸痛的脖子，抬起埋没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太久的脑袋。一个小巧的女孩子背着一个很不相称的大书包走了进来。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导我们，偶然性蕴藏在必然性之中，必然性往往通过偶然性体现出来，但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偶然的抬头对我今后的生活有多么必然的意义。只不过这个背大书包的女孩子无论如何总比课本要赏心悦目得多。于是我看着女孩子在我前排坐定，从大书包里掏出一个饭盒，一只水杯，一个眼镜盒，一包纸巾，一个随身听，还有一大包桔子，最后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一本和我桌上的一模一样的书，我扑哧乐了。
       看来女生就是麻烦，连期末苦读的非常时期还要带这么多身外之物。女孩子显然没有注意到一个男生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停留了五分钟之久，她旁若无人，自顾自剥起她的桔子，一股清甜微辣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孔，精神为之一振，才想起来我已经离开书本神游十分钟了。
       赶紧低头看书，顺手去拿手边的水杯——糟糕，忘带了。回去取?将浪费我来回二十分钟时间，够背五页书了。
       又飘过来一阵桔子的香气，装桔子的袋子已经空了一半，女孩子的桌上多了一堆桔皮。
       机不可失，我拍拍她的背，“能给我一个桔子吗?我渴了。”
       女孩子回过头，看见她吃惊的脸我可以发誓，即使她丢给我一堆桔皮我也决不后悔刚才的话。
       但是女孩子很快就笑了，她的小手在剩下的桔子里摸了摸，回过脸来的时候还在笑着，她像遇上了真正好笑的事情又不能纵声大笑，于是强忍着笑，她递给我一个最大的桔子。
       我在桔子的清香里坐了一下午以及一个晚上，把一本马哲很轻松地背完了，我发现桔子的清香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离开208的时候我对女孩子说，考完马哲我请你吃桔子。
       桔子的颜色
       马哲考试结束后的下午，我在朝阳路从北数起第三个水果摊等女孩子，因为她坚持要去那儿买桔子，她说那个水果摊才卖正宗的黄岩蜜桔，而且她和老板有点认识，不会缺斤少两?
       如果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那么这段感情注定要和浪漫无缘。
       “你怎么可以这样吃桔子?精华部分全让你给扔了!”她看我剔掉桔络不吃，一脸的不满。
       她接着解释：“桔肉性热，桔络是清火的，像你这样把桔络都剔掉，吃不了几个就会上火。”
       “可桔络是苦的。”
       “谁让你单吃桔络了?和桔肉÷起吃就好了，而且有种很特别的清香，你单吃桔肉就感觉不到了。”
       我试了试，果然。看着她剥下的一堆桔子皮，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这么爱吃桔子，叫桔子最合适。”
       “那你就叫我桔子好了。”她的嘴唇黄黄的，眼睛亮亮的。
       那天我和桔子一起吃了五斤桔子，吃得嘴巴舌头都是桔子的颜色。
       红彤彤的脸
       假期过完以后回来看分数，马哲居然考了95分，又领了一次奖学金。买了好多桔子提到桔子的宿舍去，桔子很开心，说改天也给你送好吃的。以为她说说而已，结果第二天早晨7点就有人传呼找我，娇小的桔子手上戴一副毛茸茸的桔色手套，端着一只保温饭盒站在楼底下眼巴巴朝上面望着。看见桔子在早晨的霞光里冻得红彤彤的脸，我心里就好像忽然被新鲜的桔皮辣了一下，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猜猜是什么好吃的!”桔子严密地捂住饭盒，像是守着什么宝物。
       “蛋糕?”
       “不——对——”
       “紫米粥?”
       “一大早牺牲睡懒觉跑到一食堂给你买紫米粥?我又不是你女朋友。真没想像力。”桔子咂咂嘴，摇头。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不猜了，给就给，不给就算了。”
       “哎，别生气呀，听见实话就生气。”桔子慌忙打开饭盒盖，递给我，“喏，水果羹。”
       桔子、黄桃、梨，还有山楂，是漂亮的水果羹，晶莹透亮热气腾腾的满满一个饭盒。
       我看着桔子，说不出话了。
       “你盯着我看干吗呀，”桔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拿电饭煲偷偷煮的，你知道，我们楼的阿姨刚没收·了隔壁的电饭煲。检查违规电器时我把我的藏在床底下才躲过一劫。”
       “桔子……”
       “我们大家饱餐一顿，剩下的拿来给你，毕竟——”桔子指指饭盒里的桔子说，“这是你送来的呀，所以有必要让你也分享一下。”
       天空里的一片云
       新学期开始，我有了一些变化。
       “老兄，又上自习去?”这是我最经常听到的一句话。
       然后就是：“来来来，量量体温。老兄啊，头脑不要太热啊。”
       我固定在文史楼208室上自习，固定给桔子在我前排占一个座，看着桔子静静看书的纤细背影我心里会很踏实。桔子有时候回头从我的笔盒里拿橡皮用，有时问我一个单词的拼法，有时抱怨两句她们法语老师中午十分钟拖堂害她又没买成一食堂的鱼香肉丝，有时她苦读一晚沉默三个小时，在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前十分钟我的脑袋却遭到了一只从天而降的桔子的突然袭击。然后这只桔子会落到我的书上，有时再滚到地上，我钻到桌底下去捡，狼狈万分。这时候桔子总是趴在桌上笑，肩一耸一耸的直不起身来。无论我怎样提高警惕，偷袭仍然防不胜防。
       偶尔我们也会从教室里跑出去满校园地溜达，像到处可见的情侣。但我知道我们不是，我们走路时离得很近，有时甚至衣角蹭到衣角，可我甚至没有拉过桔子的手。有点心虚，主要还是因为没机会——桔子手里老是拿一只金灿灿的桔子，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
       春天到了，桔子快下市了。桔子不吃她手里的桔子，只是经常放在鼻子上闻闻，捧在手里，看着。
       “我怎么会生在夏天呢?肯定是老天爷弄错了。”桔子一面大嚼我给她买来的蜜桔罐头一面肯定地说，似乎她检查过老天爷的工作。桔子的生日是最热的夏天，一定没有新鲜桔子吃的季节。我和桔子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桔子21岁了。我很想对21岁的桔子说点什么，我嗓子发干，我的眼睛盯着桔子手里的罐头，我的心里酝酿着合适的词句。
       桔子这时说话了：“你别老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盯着我的罐头啊，我
       会留两瓣给你的——还有所有的罐头汁。”
       我有我的方向
       秋天来的时候我和桔子不再上自习了。我们大四了。我因为成绩优秀保送研究生暂时不必每天很积极地上自习，桔子告诉我说她要离开这里回北京找工作，然后就不见了。
       秋风乍起的校园里飘满蜜桔的辛辣香气，我买了很多拎着上自习去，一个人坐在208拿一个放在眼前剥皮，剥到辣出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男人哭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我不是在哭。
       圣诞节的时候终于又看见了桔子。再忙期末考总是不能省的，桔子让我帮她占座；她要复习准备考试。我和桔子一前一后坐着，不说话，各看各的书，渴的时候各自剥桔子吃。我偶尔抬起头看桔子纤细的背影，也许，我和桔子，注定只能是这样一前一后地坐着。
       毕业典礼前一天晚上我从一帮醉醺醺的男生中间溜了出来。经过毕业的惨痛洗礼看过那么多面孔的痛哭流涕我不能再逃避自己。在文史楼208的门口我看见桔子，然而我惊异地看见满满一教室每张课桌上都放着一个金灿灿的桔子，明亮的颜色刺痛我的眼睛。
       桔子坐在我平时常坐的那张课桌上，眯着眼睛低低地唱那首老歌：“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讶无须欢欣，在刹那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你我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轻轻地走过去，握住桔子的手。
       给我一个桔子
       秋天来了，我给北京的桔子寄了22个蜜桔，装在一只小藤篮里，以及一封信：
       “桔子，你好吗?我去了朝阳路从北数第三个水果摊，老板知道我是买给你的，特意给我挑了最好的。我还在文史楼208上自习，现在刚开学，我前面的座位老是空的，抬起头来的时候常常还会以为你一会儿就来了。那天你走进来，坐在我前排，我看见你，认识你，和你在一起上了那么多次自习吃了那么多桔子，还有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为这所有一切我深深地感激。感激谁呢?我是不信神的，那就感激把你生日弄错了的老天爷吧。
       给你寄的桔子你别一天就给都吃了，吃得连眼睛都黄黄的对身体不好，好像医学上叫暂时性黄疽，是一种?(想不起来了，问问医生再告诉你吧。)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桔子，现在你移植到北京去了，长得还好不好?
       坐久了有时会不自觉猛的一惊，好像你又实施偷袭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文史楼208，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
       “能给我一个桔子吗?我渴了。”
       (李钊，黄锐摘自《女报‘时尚》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