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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长歌
作者:大 解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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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广大的北方夜空里,有三颗并排的星星在运转。与这三颗星星对应的许多村庄,潜伏在平原或山脉的皱褶里,将在子夜时分一齐发出鸡鸣。当这三颗星星莅临到一个叫河湾村的上空时,悠长的鸡鸣会应然而起,与整个北方的鸡鸣相呼应。鸡鸣的声音越大,越是加深夜晚的宁静,人们从梦中醒来,翻个身,会睡得更沉。
       河湾村不是一般的村庄,它的地下住着做梦的逝者,地上住着劳作的人们,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住着神。
       河湾村有五十七户人家,多一半是草房,少一半是瓦房,房子散落在山下。村子的北面是一座小山,村子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地上长着庄稼,庄稼的边缘是树林,树林的外面是河流。这条河流把河湾村的东面、南面和西面包围起来,因此河湾村的人需要摆渡才能出行。河流叫沙河,沙河上有木船,木船上有两个常年摆渡的人。
       河湾村约有两百多口人。村西的一片山坡上住着逝者。那里有一片土堆,每个土堆下面都有两个人在睡觉,有时传出呼噜声,但他们从不苏醒。
       一次张文从坟地经过,不知来自哪里的风吹在他身上,他避开树林独自摇晃。他看见树林上空,有一片云彩正在天空里飞行。云彩飞过河湾村上空时,停顿了一下,然后逆风往回飞,朝着它来的方向,越过了远处的山顶。人们都说,河湾村有许多秘密。张文想了想,认为是。
       张文是他爹给起的名字。他爹叫张福满。张福满的爹叫张富,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会染布的人,张富死后,手艺传给了儿子张福满。张福满有可能是泥做的,因为他小时候经常生病,他爹就用黄泥做了一个泥人,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悄悄抛弃在河滩上,送给了死神。这是一种替代,这个泥人代替了张福满,张福满的病就渐渐地好了,从此很少再得病。后来这个泥人可能自己走了回来,与张福满混淆了,以至于人们很难区分。
       从许多迹象看,张福满有可能是个泥人。比如,他的体重超过常人几倍,走路特别脚重。还有,他的身上总有洗不净的泥土,一搓就是一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别人有时是透明的,他从来就浑浊不清。有时他说话也非常含糊,像是在做梦。
       张文是张福满的儿子,得到了一些真传,看上去像是出土的陶俑。他的弟弟叫张武,他的母亲叫张刘氏,张刘氏的娘家是十五里外一个叫黄土梁的村庄,这个村庄很怪,只有必要时才被人提起,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存在。
       河湾村冒出了炊烟,最初像是一棵一棵树,后来树冠连成一片。有关这个村庄的传说有几种说法,有人说是张家来得最早,有人说是王家来得最早,有人说是赵家来得最早。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还有一个李姓,如今已没有后人,但从坟地可以看出,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繁盛时期,是他们最早组建了这个山村。
       如今,村里只有张、王、赵三个姓氏,年岁最大的已经超过九十,年岁最小的还未出生,包括死者,总共加起来有若干人。
       河湾村的人一般都低头走路,脚步很轻,有的人从来不留脚印。但张福满不,他走路的声音像擂鼓,有人发现他的大腿上曾经长过野草,皮肤下面埋伏着许多蚯蚓。村里没有人敢跟他比试力气,如今他虽然老了,力气还能超过常人。
       说张福满是泥做的,还有另外一些依据。他怕水,没有人看见他洗过澡,他洗澡有可能被水浸泡而溶化掉。因此,他身上有了泥就搓掉。船工赵老大知道他的弱点,因此过河时经常戏弄他,往他的身上溅水。有一次下雨,他把一块石板顶在头上,但还是淋着了一部分,他的身上,凡是溅过雨的地方,都留下了点状的斑痕。
       在河湾村,最不怕水的人是赵老大和他的儿子赵水。赵老大摆渡了三十多年船,从没翻过船。据说他能在河水里呆上一整天而不露出脑袋。他的儿子赵水发现了他潜水的秘密,却从不揭穿父亲。有一次赵水口含芦苇在水里呆了两天,出来时身体胖了一倍。他爹没有揍他,反而佩服了他的水性。
       赵老大的方脸上胡子茂密,虽然常年戴着一顶特大的草帽,但还是经不住日晒,整个脸看上去像是黑人;他的儿子赵水也是方脸,也戴一顶特大草帽,也被晒得黝黑,除了年龄差距,父子俩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人们常有认错的时候,有时人们冲着对岸喊,赵老大,把船摆过来吧,结果过来的却是赵水。有时喊,赵水,把船摆过来吧,结果摆船的既不是赵水,也不是赵老大,而是一个水神。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面面相觑,默不做声。
       每到秋天,附近的村落都要向船工交纳一些船粮,可多可少,赶上年景不好,人们交不上船粮,赵家父子也不计较,来年继续摆渡,从无怨言。
       张文和赵水是同龄人。张福满和赵老大也是同龄人。只是赵老大的媳妇死了,张福满的媳妇张刘氏还健在,她染布的手艺不亚于张福满,后来她操持染坊,取代了张福满。
       河湾村最巧的女人不是张刘氏,因为女人们都很巧,所以分不出高低。但张刘氏可以算是最幸运的人。多年前一个阴阳先生路过河湾村,一眼就看穿了张刘氏,指出她的前生是一只蚕,在她一同生长的那一筐蚕中,转世为人的只有她一个。村里人都认为这位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因为人们知道,张刘氏至今还留有一些前生的习惯,有时她在梦里吐丝,有时作茧自缚,有时用胳膊抱住自己。据说她十六岁以后,身体就熟透了,也就渐渐透明了,这些只有张福满知道,别人听到的都是一些传闻。
       有关张刘氏的传闻真假难辨。她衣服上绽放的花朵都是她自己染的,有时开桃花,有时开菊花,有时开雪花。雪花融化后,衣服上只剩下靛蓝。河湾村的天空与靛有关。张福满种了七分地的靛,染布多时,靛不够用,转年他就多种一些。靛是一种绿色植物,叶子浸泡后可以做染料,用来染布。张福满接触靛比较多,可能是靛的颜色浸透了皮肤,他的血管是蓝色的。有一次他的腿被草叶划破,他急忙掩藏,但还是被人发现了,那天对门王老头正好经过,看见他流出的血,是纯正的靛蓝色。王老头感到了恐惧,从此经常说胡话。有时他在夜里睡觉时独自出走,在村子里转一阵,然后回去继续睡觉。他不知道这是梦游症。
       王老头的女儿二丫为此非常担心。每当父亲梦游时她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不让他发觉。一旦王老头发觉有人在后面跟踪,他就会疯跑起来,他跑的姿势简直是在飘。据说只有梦游者才能够跑出那种姿势,一旦他醒来,就变成了一个常人。每当人们提到梦游的事,王老头首先是不承认,接着红着脸走开。好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为了父亲,二丫耽误了许多事情。她养了许多蚕,本来清晨应该上山采桑叶,往往因为睡不醒而耽误时辰。每天夜里她都要半睡半醒,监察父亲的动静,随时准备起身。由于夜里缺觉,早晨睡得很沉。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她是个懒丫头,而实际上她非常勤劳,善良,聪慧。她养的蚕结茧又大又白,她纺的线又细又匀称,她织的布特别细密,布面不留疙瘩。一样的布,一样的裁缝,一样的衣服,她穿在身上就比别人好看。难怪张武对她有好感,有一次张武送给她一筐桑叶,这事张文不知道,张福满也不知道,只有细心的张刘氏略有察觉。因为张刘氏的前生是一只蚕,她对桑叶格外敏感。据说有时她背着人偷吃桑叶,然后在夜里吐丝。她有一件丝织的衣服,就是她
       自己吐的丝,自己纺的线,自己织的布,自己染的花样,那花样就是一片一片的桑叶。这件衣服她很少穿,只有特殊的日子才穿一次,然后藏起来,平常日子人们难得一见。
       张武与张文判若两人。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张文是哥哥,矮粗,壮硕,像个陶俑,随父亲。张武是弟弟,长得高挑,俊秀,帅气,随母亲。就其相貌和性格而言,他们的名字简直是取反了,张文没有文气,像个泥塑;张武没有武相,倒似一个书生。张福满对张文比较满意,张刘氏对张文和张武都满意,她认为两个儿子各有其长,只是她没有生养女儿,感到有些遗憾。她在梦里看见过自己的女儿,简直就是一个天仙。醒来后她想,她的女儿或许就在天上,也可能在地上。一次她看见一棵桑树特别好看,回家后与张福满商量,她想认那棵桑树为女儿。张福满点了点头。张刘氏第二天就找到了那棵桑树,抱住它说:女儿,妈看你来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妈的闺女了。桑树也同意了,在风中动了动叶子。就这样,他们成了母女。加上张文和张武,张刘氏从此就有了三个孩子,两个在家里,另一个住在山上。
       有一段时间,张刘氏经常去看望她的女儿。由于村里人知道这棵桑树是张刘氏的女儿,也就不采它的叶子了,因而它的叶子比别的桑树茂盛。有一次张刘氏梦见桑树渴了,第二天就给它带去一瓦罐水,浇在树根上。当天晚上张刘氏又做梦,梦见桑树不渴了,高兴得在山上到处跑。她有些担心。她又去看望她的桑树女儿,果然发现这棵桑树离开原来的位置,跑到了另外一个山坡上,她就用一条五彩线把桑树拴住,另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此后这棵做了女儿的桑树,多年以后做了村里另外一个孩子的干妈,以及另外一个孩子的干姥姥,却再也没有移动过。
       张刘氏借口去看望她的干女儿,在村里传达一种信息,希望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尤其是大儿子张文。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曾经有过一个媒人,奔波了几次,没有成功。她有一种紧迫感。她感觉日子过得太快,太阳几乎是从天上飞过去的,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又是一年。怎么能这么快呢?太阳和月亮就不能慢一点吗?她的这种想法与王老头的想法非常相似。王老头就说过类似的话。有一天夜里,他慢悠悠地从炕上爬起来,飘飘忽忽到了外面,发现天边有一轮月亮,就追了过去。他追到了村外的沙河边。凭他的勇气,沙河根本挡不住他。他正要过河时,水神从河里站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水神指着一个方向说:向那个方向走!可爱的王老头就走了过去。那是一条回家的路。王老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自家的屋里,躺在炕上继续做梦。那一次二丫睡得太沉了,没有发现父亲出走,因而也没有跟踪。
       据见过的人说,水神完全是由水滴形成,因此水神是透明的,在太阳下面也没有阴影。在水神出没的河段,从来没有淹死过人。水神是这条河的灵魂。
       赵老大与水神结拜为兄弟,他得到了保佑。赵水与水神也结拜为兄弟,也得到了保佑。但是问题出现了,从水神的角度论辈分,赵老大与赵水就打破了父子关系,成了平辈。如果往上推,赵老大的父亲赵流也与水神结拜过,也成了兄弟关系。这样,赵家三代都成了平辈人,说起来有些不通。但平时人们忽略这些,各论各的,也就没有因为结拜而产生混乱。水神从不计较这些,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神。据说水神的妻子住在另一条河里,他们不常见面,却相互思念。
       一般情况下,家里凡是与水接触多的活计,都由张刘氏承担。尤其是染布,张福满帮不上多少忙,他大多是负责架设木杆,拴绳子,晾晒等力气活,但也并不轻松。有一次,院子里正在晾晒染好的布,突然来了一场大风,把布刮到了天上,一直刮到天空的最高处。他们以为这些布肯定是回不来了,但让人奇怪的是,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这些飞到天上的布,一块不少地又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了晾晒它们的木杆子上。张福满看到这情景后,笑了,露出了他的大板牙。张刘氏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奇迹,她口中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别人没有听清。
       自打那次布匹飞上天空以后,有一些布匹上的花纹就印在了天上,几个月内不消失。当时人们打听河湾村时,外村人就指着天上那片花纹说:看那儿,正对着那片花纹的下面,就是河湾村。那段时间,河湾村因此很有名。
       有时,遇到外乡人打听道路,人们看见沙河里一群孩子在洗澡,就指着说,那些洗澡的孩子就是河湾村的。也有的说,坐船过了河,就是河湾村。
       孩子确实经常在沙河里洗澡。他们在沙河的浅水里洗澡,不敢到深处去。整个中午,他们都泡在河里,发出尖厉的叫声。有时他们也能在洗澡的时候抓到鱼,但是抓不到大鱼,因为大鱼从来不到浅水地方去;同样,小鱼也不敢到深水里去,因为小鱼的游泳能力差,弄不好会被淹死。记得有一年夏天,沙河涨水,有许多鱼被水淹死,河湾村的人拿箩筐到河里捞了许多鱼,回去烧吃,煎吃,炖吃,一次吃个够。一个妇女吃到一条肚子里满是鱼子的鱼,由于她的消化能力差,没有把鱼子完全消化掉,结果怀了孕,五个月后她生出了一条小鱼。这件事虽然很隐秘,但还是走露了风声,成为村里人的谈资,念叨了好几年。
       对于女人生出小鱼这件事情,也有人带有疑问,不完全相信。二丫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听到这个传闻后只是笑。她笑的时候总是用一只手捂住嘴。她不是怕别人看见她笑,也不是她笑得不够好看,而是源于她养蚕时形成的一种习惯。有一次她面对蚕笑,正好一个喷嚏没有憋住打在蚕身上,蚕就受到了惊吓,从此不再吃桑叶,也不再生长。后来这些小蚕自己溜掉,跑到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上去,吐出长长的丝,把自己挂在树枝上。她看到竟然有那么多小蚕挂在树枝上,既惋惜又吃惊。这件事被村里人传开,引来许多人观看。有人说,像个吊死鬼。后来,人们就把这种吊在树上的小蚕叫做吊死鬼。二丫感到这件事情有些不吉利,王老头也这么认为,转年就把这棵槐树砍掉了。但树桩没有及时挖掉,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每到春天,这个不死的树桩就冒出一棵新芽,芽子一生出来就有吊死鬼在上面打提溜。把这个绿虫子捉掉,第二天又生出一个。张刘氏建议,把这棵芽子掰掉。王老头掰了,可是第二天还会长出另外一棵新芽。有人建议把这个树桩挖掉算了,但在开挖之前,不是有事打岔,就是准备挖树桩的人生病了,总之就是挖不成。后来人们不敢再提这件事。
       去年春天,季节的长度超过了往常,把夏天都给挤占了。人们很长时间处在困倦的状态中,多梦,疲乏,四肢无力。人们盼望来一场春雨,可能会好一些,但效果甚微。雨是下了,雨后的困倦也增加了,有的人一睡就是两三天,耽误了许多事情。比如二丫,她的蚕必须吃到新鲜的桑叶,她连续睡两天觉,蚕就会挨饿。而王老头只顾夜里梦游,根本帮不上二丫的忙。那时张武还没有给二丫送过桑叶。那时张武见了二、r,只会跟二丫开玩笑,说完他们两人都笑。
       二丫是大丫的妹妹,大丫出嫁早,嫁给山里一个憨厚的人。在她出嫁之前,她的母亲就死于一场伤寒病。那年月生活困难,王老头就带着二丫艰难过日子,没有续上后老伴。大丫有时回家看看,给王老头
       和二丫带些好吃的,所谓好吃的,就是桃、杏、李等水果。二丫长得比大丫细致,手工活也做得细,笑的时候用手捂着嘴,捂着嘴也好看。
       大丫经常回家。每次回家,她走的山路都会多出几道弯。有一次她路过一片庄稼地时,天黑了,她走了一夜,等到天蒙蒙亮时,她累得不行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发现自己一整夜都是在原地打转,根本没有走出这块庄稼地。后来她回忆说,那天黄昏时她遇到了一股旋风,在她的前面走,她跟着这个旋风走,结果就进入了迷魂阵。
       张刘氏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后来她想出一个办法,走夜路时随身带着一个五彩线球,一路放线,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她的这个办法虽好,但不好实施。路越远需要带的线球越大,一般人家哪有那么多的线呢?所以她的这个办法从来没有人使用。
       赵老大很少出远门,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漂在沙河上,因此他很少迷路。他之所以叫赵老大,是因为他是老大,他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弟弟叫赵之光,早年就闯了关东,刚去时还有些消息,后来就音信全无。赵老大也不叫赵老大,他的真名叫赵之郢,因为这个“郢”字很少有人认识,经常有人叫他“赵之呈”。后来人们干脆就不叫他的名字了,就简单称呼他赵老大。赵老大说,一个船工,叫我什么都行。正如王老头也不叫王老头,王老头的名字叫王叔。最早,平辈和长辈的人们不愿意叫他叔叔,自然就不叫他的名字,慢慢地,天长日久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忘了,后生们还以为他就叫王老头。
       王老头走路好点头,有人说他的梦游症与点头有关。你想,老是点头,脑袋就容易震动,震动次数多了就容易出毛病。他自己不承认。他连自己梦游都不承认。他做过的梦,第二天早晨全部忘记,他怎么能承认。
       张文承认自己爱做梦,但他从来只做一个梦,都与收送布匹有关。
       张文经常赶着毛驴去外村收布匹。他收来的布匹是人们手工纺织的白布,有的布薄,有的布厚。细线织的布就薄,粗线织的布就厚。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纺出细线,同样的棉花,不同的女人,纺出的线粗细也不同。二丫纺出的线就很细,均匀,不容易断开。二丫有时彻夜纺线,灯油耗尽了,她借着月光也能纺。月光也耗尽了,棉花也纺没了,她就在黎明时分上山采桑叶。她养了许多蚕,也见过缫丝的人从蚕茧里抽出丝来,她没有纺过丝线,没有用丝线织过布,没有穿过丝织的衣服。丝,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梦想,有着不可探知的神秘性。而张刘氏从前生开始就深知这其中的秘密,但她不说。张刘氏本身就是个秘密。
       张文身上的秘密也不少。按说他的家境不错,家里有染坊,父母也都是殷实人,可他为什么二十六岁还没有娶上媳妇呢?究其原因大概有几种:一是他太憨;二是他罗圈腿很严重,两条腿之间有一尺宽的缝。为了治疗罗圈腿,有人给出过土办法,睡觉时用绳子把两条腿捆起来,他试过一段时间,没有起作用。张文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心脏长在右面,而且跳起来特别响,离他几尺远都能听到他的胸脯里传出擂鼓一样的声音。咚,咚,咚,张文来了。有时也不一定,咚,咚,咚,张文他爹张福满来了。张福满走路的声音与张文心跳的声音基本相同。
       由于这些原因,张文至今还没有娶上媳妇。媳妇啊媳妇,媳妇已经成了张刘氏的一块心病。
       张文还有一个秘密,他今天做过的梦,明天还做这个梦。也就是说,他从小到大只做过同样的一个梦。可怜的张文,从来没有做过另外的梦。
       有人传说,张文也是泥做的,但一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人们分析,他的心之所以在右面,肯定是当时安装错了。还有,他的腿弯到那种程度,是因为当时泥太稀,刚做好就让他站起来,两条腿是软的,根本撑不住身体,所以把腿压弯了。说这话的人都是猜测,看似有道理,却证据不足。有一天,张文出生时的接生婆站出来说,张文确实是张刘氏生出来的,是我接的生,我可以证明;只是他出生时身上裹着一层黄泥,这一点我也可以证明。人们就信了,此后不再有人提及此事。人们承认了张文,是一个真正的人。
       但事情既然已经传出去,就会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离河湾村越远的人,传说得越荒唐。据说有一个村庄,传说张文的全家都是泥人。说女娲当初用泥土做人时,做得实在累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千秋万代,人民已经遍地,繁衍不息。女娲就把身边剩下的一块泥巴,随便捏了几个人,后来这几个人就组成了一个家庭。张文收取布匹时到过这个村庄,人们见他到来,男女老幼都出来看他,有一个妇女还走到他身边,试图把他的耳朵掰下一块,看看是不是泥巴,但张文躲得快,没有掰掉。
       张武也是张文这个家庭的主要成员,现在看来不提一句是不行了。张武虽然比张文小几岁,但也超过了结婚的年龄。按人品和相貌,他都出众,完全可以娶一个好看的媳妇。但河湾村的规矩是,老大没有定亲时,老二不能先定。如果老二先娶了媳妇,老大将永远娶不上媳妇。张福满是个糊涂人,他的泥巴脑袋基本不想这些事,而张刘氏是个要强的女人,他决不放弃老大的婚事。所以张武必须等待,等待哥哥定了婚,他才能谈婚论嫁。张武对于婚事似乎也不太急,因为他对二丫心有所念。这一点张刘氏有所察觉,但她不想点破这件事,她只是心中暗喜。她的暗喜是藏不住的,因为她一高兴,身体就微微透明。
       赵水在河湾村以外的镇子里念过几年书,母亲死后就不念了,跟着父亲一块摆船。在河湾村,他就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对村里的各种传说半信半疑,有时不得不相信。有人问他,土里为什么能长出萝卜?他答不上来。又有人问他,天上为什么能掉下鱼来?他依然答不上来。鬼为什么住在山洞里,有时又在村庄里出没?他都回答不了。就拿水神来说吧,他看见过水神,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水神的媳妇,她究竟住在哪一条河里?长的什么模样?这些都让他疑问重重。有一次,赵水问他爹,赵老大想了半天,回答说,等我给你爷托个梦,我问问他,或许他知道。赵水等了好几天,他爹告诉他,再等等吧,这几天没做梦。
       王老头却在不停地做梦。他说,我看见过张福满的血,是蓝色的。别人对他的话一概不信。但他确实是看见过张福满的血,确实是蓝色的。对此,张福满却坚决否认。他说,这怎么可能呢?我的血绝对是红色的。同样,他说的话,也没有人相信。在河湾村,王老头和张福满都是糊涂人。
       张刘氏对张福满有些不满,他一点也不关心儿子的婚事。但张福满的勤劳弥补了他的缺点。他春耕夏锄,秋天收获,冬天砍柴,没有轻闲的时候,虽然有儿子张文和张武帮助,但主要的活计都是他去干。他有过人的力气,他不服老。这与他什么都敢吃有关。他除了吃饭比别人多,有时也吃昆虫和泥土。有时他从山坡的岩石缝隙里挖出一些细腻的土,带回家后做成土饼,埋在炭火里烧吃。他吃剩下的土饼,有时也送给村里的孩子们,孩子们高兴地把这些土饼吃掉,回家后并不告诉大人们。其实,河湾村的人都吃过土,只是张福满吃得多一些。说张福满是泥巴做的人,似乎从这一点上找到了一些依据。可是许多人都
       吃过土,又让他们无法解释。对于无法解释的事。他们就归于神灵。
       河湾村确实出现过神灵。有一天,赵老大的堂兄赵之帝在北山采桑叶时,发现一只兔子,他想抓住这只兔子,就开始追,当他追到半山腰时,兔子就变成了七只,全是白色。他追得大汗淋漓,一个也没有追上。回到家后他就睡了三天三夜,—直说胡话。家里人请来一位先生给他看病,先生肯定地说,赵之帝冲撞了七仙女。人们恍然大悟,知道那七只兔子原来是七仙女的化身。起初,有一位长者带着香火到北山去烧香,后来烧香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好多人都去烧香。这件事情很快惊动了附近的乡村,一时间来北山烧香的人络绎不绝,河湾村也因此招待了许多亲戚朋友。有的家里十几天内一直处在辛苦的招待中。最苦的是赵老大和赵水父子俩,由于过河的人猛然增多,他们一整天来回不停地摆渡,几乎都要累垮了,好在赵老大的同族侄子赵禹出手帮忙,才减轻了他们的负担。
       张刘氏是较早去烧香的一个。她在祈祷时问七仙女: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够娶上媳妇?七仙女给她暗示了一个“七”字。她回来后就想,“七”是什么意思呢?村里有人解释说,七年;有人说是七个月就会有消息;也有人说,说七次媒之后,才可能成。张刘氏迫使张文亲自到山上去烧香许愿,张文不情愿地去了,由于他的心不诚,结果他什么暗示也没有得到。
       大丫也听说了七仙女的事,回娘家看看,顺便烧些香。她祈祷父亲身体好,也祈祷公公、婆婆和她的男人身体健康,祈祷她养的蚕能结出好茧。二丫也跟着姐姐上山去烧香了,她祈祷的愿望非常简单,就是希望她养的蚕别在很小的时候就跑到槐树上去当吊死鬼。大丫听到二丫的愿望,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你也不当着七仙女许个愿,将来找个好婆家。二丫的脸刷地就红了,说,姐,你说的什么呀。
       大丫和二丫下山的时候,遇见了大丫小时候的伙伴秀子,秀子嫁到很远的一个村子,如今,身边领着一个丫头,肚子又大起来了,她们见面说了一阵话,就各自忙去。
       河湾村因为七仙女而热闹了一阵子。外村的姑娘开始羡慕河湾村,认为有七仙女的地方许愿方便,不用走很远的路。但七仙女并不总是呆在一个地方,没有准确的居住地,有时在这座山上,有时又跑到别的山上。但通过七仙女的事,河湾村又增加了知名度,来这里的人都夸河湾村的风水好,背山环水,前面还有开阔的平地和树林。树林的外面就是沙河,沙河与另外一条河融合在一起后继续往下流。据说,水神的媳妇就住在那条河里,人们只是这么传说,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七仙女的暗示果然灵验,祈祷过后七个月,一天,张刘氏正在家里染布,来了一个说媒的人。说北岔沟有一户李姓人家,有一女已经十八岁,长得细皮嫩肉,又俊又巧,手工活也做得细致,人也勤劳善良。由于她的母亲得了痨病,为了治病已经欠下许多外债,急需要钱。你们家张文不是还没有媳妇吗?这不,机会来了,谁叫我心肠软呢,这不,我就跑过来给你们说媒来了。这不,我连午饭还没吃呢。
       张刘氏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出了一笔大钱,果然就把亲事给定下来了。相亲那天,张文骑在驴身上,两腿夹住驴肚子,从外面进来,在自家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说事情太急,还要去外村处理一批布匹生意,拱手和相亲的人打个招呼,没有下驴就匆匆地出去了。李巧和她的父亲看见张文骑在驴身上,长相一般,但还过得去。尤其是他在驴身上拱手打招呼的架势,颇有一番风度。媒婆说,人家的生意做大了,这不,还要去外村呢。李巧和她的父亲当时被蒙住了。他们不知道张文骑在驴身上,巧妙地掩盖了罗圈腿,当时还以为他家的生意真的很忙。
       等到新媳妇下轿,拜天地,入洞房,揭下红盖头等仪式后,发现张文的罗圈腿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进了张家,让全村的人都惊呆了。有人说张家娶了一个仙女,也有人说在梦里见过,就是七仙女中的老七,她绝对不是凡人。
       李巧知道自己上了当,入洞房后没有脱衣服就往外跑,但被堵在外面的张刘氏拦住。这天夜里,李巧一直在哭,张刘氏在门外守了一夜,她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
       张刘氏的感觉是对的。先是春天的一场山火烧了河湾村的一片山场,其中有她家的一部分,许多桑树和花椒树被烧毁。紧接着夏天的一场洪水又冲毁了许多土地,其中也有她家的一部分。河湾村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怪事情。人们认为张刘氏做了亏心事,欺骗了李巧,老天在报应。李巧听到这些传闻从不分辩,自从她嫁到张家后就很少说话,见人总是低着头,头上总是围着一块头巾。
       张刘氏见李巧过门已经半年多,仍没有怀孕,张文也是闷闷不乐,她深知其中的缘故,但她不敢直接过问。李巧经常回娘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她回来时必定是阴天,有时也下雨,河湾村里挨过雨淋的人说,有些雨滴是咸的,怀疑其中有仙女的眼泪。张刘氏从外村请来一位阴阳先生,制止事态的发展。先生用红纸写了三张符,每张符上都写上了李巧的姓名和生身年月,然后埋在张刘氏家门前一张,门后一张,李巧回娘家的半路一张。
       这些符发挥了作用。埋符过后几天,李巧又一次回娘家,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了一道雾蒙蒙的墙,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继续走,行至半路时,又遇到了一道雾蒙蒙的墙。她的心顿时糊涂了,失去了方向感,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差一点走到山里去。好在这时一个砍柴的人路过,看见她往山里走,喊了她一声,她听到喊声,感觉眼前的雾突然间散开,心也明白了,她又找到了回家的路。
       砍柴人很奇怪,心想,这个女子怎么了?李巧也在想,我这是怎么了?他们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张武察觉到母亲干了一些秘密的事情,但他不知道她具体干了什么。他劝母亲,千万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张刘氏听他说这些,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她采取的态度是默不作声。自从李巧来到这个家,家里的人都很少说话,气氛非常沉闷。张文几乎不说话,他总是默默地赶着驴离开家,有时一去就是几天。有一天张武发现哥哥的耳朵上少了一块肉,问他怎么回事,他不回答,再三追问之后,张文才嘟哝了一声:是一个人掰掉的。张武看了看,耳朵少了一块,但并没有流血,他感觉有些纳闷。
       张文整天赶着毛驴外出,总是空着回来,母亲知道其中的原因,也不制止。他知道儿子的苦衷。实际上,夏天根本就不是收取布匹的季节,因为夏天多雨,布匹一旦被雨淋湿,就会留下斑痕。张文是在找借口,躲避这个家。他在附近的一些村庄里闲转,谁也不知他住在哪里,吃了些什么。这一切,船工赵老大和赵水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因为所有的人想要离开河湾村必须乘船,但船工的嘴很紧,从不传话,也不多问。船工的规矩是,只摆渡,不问行人的去向。
       夏天太热,人们减少了出行。过往的行人少了,赵老大让儿子上山采些药材,留下他一个人撑船。有空闲的时间,他就在河边或木船上编织草帽,编多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这也是他摆渡之外的另一项收入。他从父亲那里学会的编织草帽的手艺,还要传给
       儿子赵水。除了卖出的草帽,每年他都要编织两个特大的草帽,留他们父子用。他戴的草帽像是小型雨伞,可以遮挡全身。但是这种太大的草帽在有风的时候是不能戴的,它会把人刮到河里去。每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他就穿上一件自己编织的蓑衣,戴一顶小草帽,站在船上,看上去像是—个草人。
       赵水即使在摆渡时也很少这样穿戴。他偶尔也穿草鞋,但大多数时间是光着脚,只有在去镇上赶集时才穿上布鞋。因为他没有母亲,没有人给他们父子俩做鞋,布鞋对于他来说过于珍贵。
       有一年秋天,王老头到地里去收高粱,发现赵老大穿着蓑衣在山坡上立着,就走了过去,想向他讨一袋烟抽。当他走到赵老大身边时,发现这个人不是赵老大,而是一个吓唬麻雀的草人。王老头每说这件事情时,都笑,说,看我这眼神。
       那时王老头还没有得梦游症,他说的话是可信的。自从他得了梦游症后,他就经常说在夜里看见火球,在北山坡上飘忽,他追过几次,都没追上。人们开始怀疑,也许王老头并不糊涂,因为许多人都看见过类似的火球,在不同的地方飘忽。有人说,那是狐狸在炼丹;也有人说那是鬼火,就在你眼前飘忽,可你就是追不上。赵老大年轻时就追过一个火球,眼见火球飘到沙河对岸的一个村庄里,进入一家后不见了,第二天,听说那家里死了一个人。
       张刘氏委托邻居把这些神秘的故事讲给李巧听,指望她听到这些故事后,一个人不敢再回娘家。让张刘氏没有想到的是,这样做所导致的后果与她的愿望恰好相反,李巧回到娘家后,不敢再回来了。张刘氏为了招回儿媳妇,又请来了阴阳先生,说明意图,先生当即表示,有办法让她回来。
       先生用红纸写了一道符,并在符上写上了李巧的姓名和生辰,贴在窗子上。到半夜时分,先生口含一口水,喷在这道符上,把纸符喷出一个洞。他就对着这个洞,拉长声喊:李巧啊回来,李巧啊回来。但李巧并没有回来。
       如此反复喊到第三个夜晚,李巧在娘家就睡不着了,就鬼使神差地起来,悄悄地上了路。走到半路却遇到了一堵雾墙,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一个地方转悠了半宿,一直到天亮,也没有走过这堵墙。黎明之后她又回到了娘家,张刘氏的愿望又一次落空。
       聪明的阴阳先生在行法事时,忘记了不久前他埋在路上的第一道符,结果第二道符被第一道符给挡住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做这些事的时候,张文没在家,但张武在子夜里听到了摄人心魄的喊声,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李巧没有回来,她的母亲花去了她娘家最后一毛钱,咽了气。李巧哭得死去活来,随后大病一场。她的父亲变成一截木头,三天以后才恢复了体温。
       秋天又一次降临了北方,天气变得清爽,人们忙着秋收,麻雀们已经吃得肥胖,地鼠们在生儿育女之后,忙着储存地下的粮仓。在河湾村,正是染布的好季节,但张刘氏却没有一点好心情。她的身体渐渐地暗下去,皱纹也多了许多,见了邻居总是绕开话题,不提李巧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武和二丫之间的来往多了起来,这给张刘氏带来了一丝希望。这个坚强的女人,排开众议,决定要翻盖房子,以便给张武结婚预备新房。她有这个想法已经多年了,现在,她必须行动了,她想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同时也振作一下这个家庭。她几乎不考虑张福满的意见,但必须得到他的支持。张福满说,行。张武也说,行。只有张文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内心里充满了窝囊。
       二丫送给张武一条手巾,是她自己纺的棉花线,自己织的布,自己做的手巾。
       今年,二丫在三婶的织机上挂了一些布。因为二丫的线有限,不值得自己单独织布,就与三婶合在一起织。三婶是个厚道人,多操劳一些,二丫有时间就去织一阵,有时顾不过来,几天不去织,三婶也不计较。三婶是个胖女人,吃不到好东西也照样发胖,她的厚嘴唇从来都泛着油光,看上去像个富家人。实际上三叔除了种地,农闲时上山挖些药材,家里没有别的收入,日子过得非常吃紧。
       二丫前年自己织过一次布,那时他才十五岁,三婶帮她经线,借给她织机,教她织布。三婶的头发盘成纂儿,贴在后脖颈上。她的脖子怎么晒也不黑,她的身子又白又胖,非常宽大,这些年,从她身体里已经走出了好几个人。由于三婶在村里胖得出奇,人们不分老幼辈分,都叫她三婶,只有三叔不叫。三叔的名字叫王泽,是个厚道人。
       论块头,三婶的身子里至少能装下两个二丫。二丫的腰特别细,有人说她的前世肯定是马蜂。他们这么说,二丫也不分辩,只是捂着嘴笑。
       张武看见二丫笑,心里就高兴。张刘氏看见张武脸上挂着笑意,也高兴了。
       张刘氏要盖房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夜里,她睡不着觉,躺在炕上,开始算计盖房要用的粮食,木匠工钱,泥瓦匠工钱,铁匠打钉子和门钌铞的钱,木料钱。她自家的山上本来有很多松树,完全可以作为盖房子的木料,可恨春天这场山火,都给烧了。但这难不倒她,这些年她开染坊,省吃俭用,攒下了一些钱,给张文娶媳妇花去了一大笔,但还能应付盖房子。她越算越觉得这房子非盖不可。她计划把张文和张武住的正房翻盖一下,去去李巧结婚时带来的晦气,或许日子就好起来。再说,张武结婚最好要住新房。另外,她和张福满住的西厢房,屋里的墙壁还是几十年前用黄泥抹上去的,多年来已经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她要在上面抹一层白灰,要把屋子弄得亮堂堂的。东厢房还是做染坊,就不动了。想到这些,她又感到生活有了新的希望。
       张刘氏想好之后,就放出话去,要买一些木料,结果河湾村各家各户存积的木料正好够用。没有多久她就备齐了木料。
       正在张刘氏张罗盖房时,让她想不到的是,铁打一般的张福满,被一场病给撂倒了。他得了伤寒病。整天打摆子,走路都不稳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咚咚响了。张文的心跳声第一次超过了他爹的走路声。一天,大丫回娘家时给她爹带来二斤羊肉,王老头舍不得都吃掉,让二丫熬了一碗羊汤给张福满送去,张福满喝了羊汤,出了汗。张刘氏又从邻居家找来一些隔年的干香菜,捣成末,给张福满搓身子。张福满似乎感觉身上轻松了一些,但还是起不来。
       张刘氏盖房子的计划只好暂时先放一放,等来年春天再说。
       李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婆家来了。虽然张文对于媳妇的一切已经习惯了,但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娶了个媳妇,总也不在婆家住,这让张刘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从村里请来两个能说会道的人,带上一些礼品,去了李巧的娘家,说些好话,想把李巧请回来。她的这一招确实很灵,李巧真的就回来了,但回来后,还是不和张文在一起住。据说李巧从结婚到现在,从来没有脱过衣服。有一个妇女说:李巧的身上长了许多虱子,我每天脱衣服睡觉还长虱子呢,她从来不脱衣服,能不长吗?但她的这个说法只是个推测,没有依据。实际上,李巧还真的没有长过虱子。据说李巧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能分泌出一种带着香气的汗液,夏秋时节,蚊子都不能靠近。
       说李巧身上有虱子的妇女是个豁嘴。
       豁嘴住在三婶的东边。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孩子
       们在街上乱跑,尖叫,捉迷藏。等到夜深了,孩子们散尽了,三婶却在街上喊了起来。她家的小三没有回家,找到豁嘴家,豁嘴的孩子说没看见。三婶着急地喊起来。邻居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都出来跟着一起找,都没有找到。
       二丫也出来找,张刘氏也出来了,王老头也出来了,张武也出来了,令人感动的是,一向见人低头不说话的李巧也出来了,还有数不清的街坊邻居,大人孩子都出来了,河湾村一时间热闹起来,狗也参与进来,跟着起哄,不停地叫唤。但谁也没有找到。
       等到后半夜,小三自己回家了。三婶问他,死人,你去哪了?都急死我了。小三说,他捉迷藏时在干草垛里睡着了,没有听见人们喊他。三叔上去就是一个巴掌,小三没有哭,而是把头贴在了母亲的肚子上。
       李巧参与找小三,感动了很多人。人们背后议论她时,改变了原来的看法,见面时主动跟她打招呼,李巧有时也抬头说话,显得很随和。但这并不等于她已经和张文好了,他们夫妻之间依然分开住,没有一点和好的迹象。过了一阵,李巧又回娘家了,这一次是她的父亲病了,她必须回去,并且得到了婆婆的答应。
       李巧过河时,看见赵老大戴着一顶大草帽,站在船上,像是一个大蘑菇。
       风吹着沙河沿岸的杨树,树叶黄了,有的叶子开始落了。沙河的水有些回落,变得非常清澈,水浅的地方能看见鱼在里面游动。
       张武抓住秋天这个时机,上山采集了许多榛子、秋子等坚果,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每年夏天,在山杏成熟季节,他也有一些收获。但他没有采集过山枣,因为山枣需要加工去皮,很是麻烦。另外,采集山枣容易扎刺,这也是他不喜欢采的理由。山杏也需要去皮,与山枣相比,要简单得多。那时,家里种植的靛还没有到成熟期,染布用的那些大缸正好闲置,他就把采来的山杏放在大缸里,盖上盖子,闷上几天,杏皮就自动脱落,掉出杏核。
       张武还会编织荆条筐,他的技术不太娴熟,与村里的赵之清相比,还差得很远。赵之清编织的时候,手法太快了,以至于旁观者看不清他的动作。他的手掌上有一层硬皮,轻易剐不破,但手背不行,经常被剐破,流出血来,流一点血,并不影响他编织的速度。
       张武的编织技术就是跟赵之清学的。去年秋天,他编了一个又小又好看的花篓,送给了二丫,说是采桑叶用。二丫欣然接受了,却没有使用过。不是她舍不得用,而是这个花篓太小,装不了多少桑叶。
       二丫采了一些蘑菇。她家从来不吃蘑菇,认为炖蘑菇费油。她采来的蘑菇全部卖掉。有一次她在一片松树林里采蘑菇时,看见一个火红的狐狸,从她眼前从容地走过去,她蹲在松树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她想多看一眼,可是狐狸翻过一道山梁,不见了。回家后,她说起此事,人们都不信,说,肯定是你眼花了,不可能有红色的狐狸。二丫也不敢相信自己了,她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看见的?在许多人否定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只有赵水肯定了她。赵水说,他爹在夜里看见过红色的火球,可能与红狐狸有关。
       赵水可能是看上二丫了,他摆渡时总要跟二丫多说几句话。他说,有人问我土里为什么能够长出萝卜?天上为什么会掉下鱼来?鬼为什么住在山洞里,又在村庄里出没?我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二丫说,我也不知道,我爹可能知道。后来赵水真的问过王老头,王老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爹可能知道,可是我爹已经死了多年。赵水陷入了迷茫。
       秋忙季节,河湾村的男男女女都在忙碌,收割庄稼的,采集山货的,家家都有干不完的活计。王老头虽然夜里梦游,但白天还能干一些农活,他家的土地不多,山场上有一些桑树和花椒树,但在春天的山火中把花椒树烧了一部分。如果在往年,摘花椒时,大丫都回家帮忙,今年就不用了。大丫又怀孕了,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肚子里这个孩子估计是个男孩。人们都说,女人怀男孩时会变丑,这一次,大丫的身体变了形,脸上长出了褐色的蝴蝶斑。
       张福满病得不轻,几个月下来,身体瘦了一圈。张刘氏想办法给他调剂饮食,经过细心照顾,这个伤寒病人略有好转,使张刘氏的精神又振奋了起来,她干起活来又有了精神。自从父亲病倒以后,张武就担当起染坊里的重活。尤其是晒布这项活,以前都是张福满来做,现在只有张武来干了。张文一直在外面跑,把染好的布匹送出去,顺便再收一些新的布匹,也不得闲。随着年龄的增长,张文的罗圈腿越来越弯了,他的心跳声音也越来越重。为此,他经常自己呆在一处,因为他一进入人群,就使许多人受不了。不熟悉的人还以为村里来了秧歌队,实际上是张文的胸脯里传出的心跳声。
       张刘氏要用行动振作这个家庭。她在不与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看张武和二丫之间有些意思,就暗地里托了媒婆,试探性地去王老头家提亲。王老头也不与二丫商量,暗地里给大丫捎了口信。大丫回到娘家后,媒婆又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他们背着二丫来来回回,经过几个回合之后,达成了初步意见。等到二丫听到一些风声时,王老头和大丫已经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只等待走个过场,通过一个正式的场合,去张家相亲。二丫听到这件事就哭了。她的哭有多种理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在向她提亲的人是张武,而不是别人。
       赵水暗恋二丫已经几年,但始终没有表露。听说二丫要相亲,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向父亲表露了自己的想法。赵老大知情后立即找到媒婆,前去提亲。赵老大虽然是个船工,没有什么势力,但他也是一个谁都用得着的人。一般情况下,人们也不敢驳他的面子。
       王老头为难了,一方面是已经答应的婚事,一方面又不敢得罪,他在张武和赵水之间摇摆,犹豫不定。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他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是由二丫自己选择,而是让张武和赵水抓阄,谁抓到了,就嫁给谁。
       二丫听到这个消息,气得要疯了,她跑到山上去转了一天,晚上回来,王老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王老头认为他是一家之主,这件事情他说了算。
       决定二丫婚姻的抓阄仪式,在张武、赵水、王老头、证人共四方在场的情况下举行。证人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上“成”和“不成”,做好了阄后,赵水迫不及待地抓了其中的一个,张武把剩下的那个握在手里,两个人谁也不愿先打开。最后的结果是,赵水抓到了“不成”二字,转身就走了;张武攥着纸团,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
       仪式过后,二丫知道了结果,又气又喜。她气的是父亲一点都不征求她的意见;她喜的是终于被张武抓到了,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张武的相亲仪式在张刘氏的操办下正式举行。这一天,张刘氏的家里充满了喜气。张武穿上了一身新衣服,显得英俊帅气。张文留在家里,正好李巧也回来了,全家人都在忙活。张福满的病情也有一些好转,他能够坐起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二丫在王老头和大丫的陪伴下走出了自家的大门。对于二丫来说,她小时候经常去的这个对门户,她今天去的意义非同寻常。河湾村对于相亲这种好事,是隐瞒不住的。各家各户的媳妇们,不知都是怎么知道的,早早就出来看热闹。虽然相亲的双方都是
       同村人,没有一点神秘感,但是这些街坊邻居们还是聚集在街上,要看个究竟。二丫在熟悉的面孔中走过,从自家到张家只有几步远,她感觉好像走了很久。这时,二丫的心跳得厉害,手也不知放在哪里好,街坊嫂子们就想在这个时候逗她,她们站在街上,嘻嘻哈哈地故意说一些让她害羞的话,她几乎连头都不敢抬,红着脸,进了张家的大门。
       张武和二丫的相亲仪式一切顺利。从此,二丫就是张武未过门的媳妇了,只待适当的年月,择日结婚。在众多的婚姻中,二丫属于幸运者,她在父亲包办的情况下,居然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
       张刘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了却了一桩心事,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她计划,等张福满的病好了,过了冬,明年春天在春耕前就开始盖房,她一定要让张武在新房里结婚。她的这个决定鼓舞了全家人,张武变得更加勤快,每天帮助母亲染布和晒布,张文赶着毛驴外出。全家人都忙了起来,就连李巧也忙起来了,她担负起了一些家务,但是内心里还是深藏着抹不掉的隐痛。
       张刘氏已经振奋了精神,她染起布来手脚很麻利,好像年轻了好几岁。李巧不知道婆婆身体的秘密,她惊异地发现,这些日子,婆婆的脸怎么有些透明?
       秋后的一天下午,跟随张文和他的毛驴,从村外来了一个胖和尚。这个和尚的脑门闪闪发亮,远远看去,好像头上戴着一个光环。他宽衣大袖,笑容和善,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又好像来自远方。人们不知他来自哪里,他说他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他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起身走了,人们不知他的去向。
       他看见张武时,笑了一下,然后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有说。他给张福满留下一包土,嘱咐他在七天内,每天分七次吃完。张福满吃了,吃完这些土后不久,他的病就好转了,他能够站起来了,不久就到处走动,有时还主动干一些较轻的活计。
       张武订婚的喜气还未散尽,张福满的病又好了,这使张刘氏的身体差一点完全透明。
       就在张家恢复元气的时候,李巧不合时宜地提出离婚。张刘氏并没有惊讶,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在这个家庭,只要她不吐口,李巧就无法离开。她对李巧采取的是拖的策略,等李巧耗去了青春,磨掉了火气,她就会认命,生孩子,成为一个死心塌地的张家人。
       张刘氏早已经下定决心,用漫长的时间泡熟李巧这块生菜,她一定要看到李巧给她生出孙子。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她对李巧从来就不温不火,她要用文火慢慢地煎熬,她已经看透了李巧的命运。
       张刘氏说:离婚?李巧说:是。张刘氏说:等我死后再说吧。李巧说:不行。
       整个晚秋,二丫都沉浸在幸福中,她开始按照张武脚掌的尺寸做鞋,做了一双又一双。做完了鞋,她又做鞋垫,做完鞋垫,她又要在鞋垫上用各种丝线绣花,她绣出了并蒂莲花,又绣戏水的鸳鸯。她甚至背着人,做了一套婴儿的小衣服,藏在家里。她想象着结婚以后的事情,想着想着,她的脸就红了,她就笑了,她笑的时候,即使没有旁人时也要捂着嘴,这是她的习惯。
       与二丫的幸福不同,赵水却陷入了痛苦中。自从抓阄以后,二丫就没有渡过河,因此赵水也就没有见过二丫,他把失落感归于自己的命运。他想,为什么我就不能早些提亲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抓到“成”那个阄呢?他深深地责备自己,为此,他曾经打过自己的嘴巴。赵老大虽然懊恼,但他还是劝慰儿子,说,世上好女子还有很多,说不定谁家的闺女正在等着你。赵水想,一个萝卜一个坑,肯定还有一个好姑娘,在什么地方等着他。
       赵水想开以后,也就睡着觉了,也能做梦了。他梦见了水神,去与他的妻子约会,他一边在河里奔走,一边放牧着鱼群。
       一晃秋天过去了,整个冬天,河湾村没有下雪。附近的村庄也没有下雪,沙河的水面上结了冰。开春以后冰就溶化了,河水瘦了许多,摆渡的赵家父子显得悠闲而轻松。在离人较远的树林外面,河面上偶有水鸟起落,没有人打扰它们的宁静。
       由于秋冬的雨雪少,河湾村水井的水位在下降,最后居然打不上水来了,这是少有的事情。据老年人说,他们记忆中有一年,水井曾经干过,那一年兵荒马乱,人们不得已去河里取水。这一次,全村的人又一次面临了水荒,好在沙河的水还在流,但由于离河远,吃水已经成了人们的负担。
       井水干涸对于张刘氏是个打击,她要在春天盖房子的计划遇到了困难。盖房子用水量很大,到河里取水又远,而且全靠驴驮和人挑,水成了一个难题。人算不如天算,赶上这样的年景,人们只好听天由命。张刘氏不得已又一次推迟了计划,等待夏天或秋天再议。
       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和恢复,张福满又变得强壮起来,走路的声音又像擂鼓一样响了,见人也有了笑容,经常露出他的大板牙。他觉得是他的病,耽误了家里盖房子的计划,他想干出一件漂亮的事情,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说,我想打一口深井,有了水,春天照样可以盖房子。张刘氏出人意料地夸了他,他就嘿嘿地笑,板牙上闪着光。
       张福满的想法得到了儿子张武的支持。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们就找来村里的两个壮劳力帮忙,在自家的后院开挖起来,而且进度很快。挖了三天,到了很深的程度,还是不见水。他们继续挖,又挖了好几天,他们在井的底部发现了巨大的硬壳状的东西,而且还在动。当他们细看之后确定,这是一个巨大的龟的脊背,完全坐落在井底上,而且很难确定其大小。据挖井的人说,这个龟的脊背至少超过一丈。他们吓坏了,赶紧把这个未完成的深井填起来。回填之后剩余的土堆积在井口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大土堆,像是一座新埋的坟。
       这件事情立刻在村里传开,引得许多人前来观看。人们确实有看的理由,因为这个土堆有时还在动,有人说,那是巨龟在井底下动。有时,人们感到周围的房子也有一些轻微的晃动。紧接着,就有人来张家的后院烧香,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惊动了附近的乡村,人们都来这里烧香,把张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河湾村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一时如同热闹的集市。有些买卖人干脆就在河湾村的街上支起摊铺,卖起了小吃。多亏这些卖小吃的,否则仅仅是吃喝招待这一项,河湾村就可能招架不住。
       出了巨龟事件以来,张家根本无法过正常的生活,整个河湾村都受到了牵连。可是张刘氏却并不认为这是麻烦,她认为这么多的人来到她的家里,是在为她的家增添人气。她热心地招待远来的人,给他们烧水喝,几口染布用的大缸正好闲置,用来盛水,村里专门有人到沙河里担水,据说一个小伙子身体有些弱,担水累垮了,躺了好几天。
       在这场巨龟事件中,二丫一直在张家帮忙,也累垮了。她感觉胸脯有些痛,有时伴有咳嗽。赵老大和赵水父子俩意识到,靠人力摆渡非累死不可,于是就在河面上架起一道临时的木桥。好在这个春天河水很少,河面也缩减到最瘦的程度,架桥的难度不大。他们虽然不摆渡了,但照样守在船上,万一有人从桥上掉下去,以便及时打捞。
       巨龟事件过后的许多日子里,河湾村里一直弥漫着一股臭气。当时人们找不到原因,后来终于发现,是外来的人太多了,排泄在旮旯里的粪便太多,
       村里的狗一时消受不起,吃不完,经过春天的太阳加热,臭气就弥漫了河湾村的整个天空。后来就招来许多苍蝇,苍蝇越来越多,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苍蝇都聚集到河湾村来了,一时间苍蝇遮天蔽日,以至于人们夜里无法睡觉,白天无法出行,甚至耽误了春耕。苍蝇不仅在河湾村的土地上吃喝玩乐,而且还留下了后代。让人庆幸的是,这些老苍蝇和后代苍蝇,并不总是腻歪河湾村,它们吃完了这次大餐,消耗掉了河湾村所有的残渣剩便,不知在哪一只苍蝇的带领下,全部飞走了。它们集体撤退的那天十分壮观,只见一片黑云从天空散开,河湾村的上空露出了期盼已久的太阳。
       整个冬天和春天,李巧都是在娘家过的,河湾村发生的事情,她都听说了,但她始终没有回来。她真的不想回来了。她一想到那个罗圈腿的丈夫就心烦。她甚至想到了死,要不是牵挂多病的父亲,她真的就死了。她想到了多种死的方式,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设计死亡的方法中度过的。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偶尔避开死亡的阴影,回到自己欢乐的童年。
       与李巧的逃避相反,二丫却过得很甜蜜,整天处在幸福的期待中。她构想着自己崭新的生活,她希望那幸福的一天早些来临。可是,她的咳嗽病还是不好,胸脯也偶尔疼痛。她想,等家里的这些蚕结了茧,就去镇上,请先生看看病,然后歇一段时间。
       二丫今年养的蚕不多。由于春旱严重,桑叶长得很小,不像往年那样茂盛。有一次她上山打桑叶时,看见张刘氏正在给她的桑树女儿浇水,就走了过去,张刘氏见是二丫,就高兴地迎上去,说,要不,你把我闺女的叶子也摘了吧。二丫说,不了,这些就够吃了。张刘氏执意相让,二丫还是谢绝了。自从张刘氏认这棵桑树为干女儿以来,村里人就没有谁采过上面的一片叶子,人们已经把它当做了一个女孩子了。
       临走,二丫帮张刘氏提溜水罐,与未来的婆婆一起,说说笑笑回了村。整个春天,二丫都处在构筑小家的幻想中,并积极地做着准备。
       张武和张福满在为盖新房而准备石头和黄土,黄土是从北山的黄土坑里挖取,石头是从河滩里捡,然后运回家,堆垒在家门口。自从打井失败后,他们就等待时机,一旦天降大雨,解除了干旱,河湾村的水井就会恢复。等井里有了水,他家的老房子就可以拆毁,然后重建。
       张文偶尔到外村去一两次,春天收取布匹的活不急,甚至可有可无,只有秋天才是染布和送布的黄金季节。有时他也到河滩里找些能够垒墙的石头,用驴驮回来。他的腿又加重了弯度,走路有些吃力,已经不能负重。在他的生活中,已经把李巧这个人给忘了,或者说忽略了,因为李巧总是住在娘家,即使就是到了婆家,也不理他。他已经对媳妇失去了信心,但他不想休掉她,因为一旦她走了,他此生就不可能再找到媳妇了。因此,他宁可坚持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也要拖住李巧。这样,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就有了一些作为男人的尊严。
       这些日子,张文的一只耳朵有点痒。由于他的一只耳朵曾经被人掰掉过一块,虽然当时没有流血,但日后还是留下了一个疤,时不时就发痒。他的耳朵一发痒,过不了几天就会阴天,这已经成了一个规律。张刘氏急于老天下雨,就经常问他,最近耳朵痒了吗?他就回答痒了或是没痒。当张刘氏听说张文的耳朵痒了,非常高兴,说,下了雨,井里有了水,我们立即盖房。
       随后的几天,确实来了一些云彩,天也阴了,雨也下了,只是下得非常少,连地皮都没有湿透,云彩就飘走了,人们空欢喜一场。但这毕竟也算是一场雨,总比没有一点雨要强。
       就是靠这一点一滴的雨,庄稼居然没有死,还在地上坚持着。这让人们对收成还抱有一丝希望。
       又持续了许多天,张文的耳朵没有痒,天也就没有阴。据说上次下雨时,远处有一个村庄求雨了,那片云彩就给他们下个透,庄稼都绿了。村里的长者们认为,我们确实对不起老天,为什么不求雨呢,我们怎么就忘了求雨呢?他们就开始组织河湾村的男女老幼,到沙河边去求雨。
       求雨的那天早晨,全村的人都出动了,都光着脚,走到河边,在长者的带领下,一齐跪下,祈求苍天,祷告大地,然后给土地磕头。人们跪了整整一天,从日不出,到日已落,全村人就那么跪着,不吃,不喝。人们的嘴唇都干了,老人和孩子们都坚持不住了,但为了雨,人们还是挺了过来。
       求雨过后三天,张文的耳朵痒了,随后就来了云彩,下了雨。雨不大,但又一次救了饥渴的青苗。老人们说,求雨还是管些用。
       关于春天的干旱,赵老大早有预感。初春的时候,他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看见水神渴了,端着碗到处找水喝。醒来后他就想,今年春天有可能干旱。他也曾跟村里人说过此事,但人们没有注意听,或者说不太相信。有时,他们对于是不是真的有水神也表示怀疑,他们说,那都是赵老大瞎编的,哪儿有什么水神。
       由于严重的春旱,张福满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些裂纹,最初只出现在脚后跟上,是一些细小的纹路,后来蔓延到整个脚,并沿着腿部蔓延到了全身。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他的皮肤开裂的声音。后来,裂纹逐渐加宽加深,变成了明显的裂缝。好在他穿着衣服,人们看不出来,但他的脸露在外面,还是能够看见。好在他的脸上胡子茂密,遮掩了一部分,但是他的额头和腮上毕竟不长胡子,还是能够看见。后来,他让张刘氏用针线把他全身的裂缝都缝起来,但毕竟还是留下了许多针脚和线头。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彻底根治了裂缝——他把浑身的裂缝都抹上了一层黄泥,每天抹三次,只抹了三天,就彻底平了,从此,这个春天他的皮肤再也没有开裂。
       顺便在这里说一句,他的胡子从来不刮,长了就用镰刀割去。他割胡子的时候,有时镰刀钝了,就容易连根拔起,带出一些根须。据知情者说,他的每根胡子和身上的汗毛下面都长着细密的根须,这相当于在身体内部埋伏了一层防护网,即使皮肤有些开裂,身体也不会轻易破碎。
       张福满是个神秘的现象,在人类乃至所有动物界,他是个特例。
       近期,二丫的咳嗽有些加重了,有时还伴有胸闷。她有些消瘦,尤其是她的腰越来越细了,好在她穿的衣服比较宽大,人们看不见她的腰,也就不担心她会折断。
       王老头继续他的梦游,没有感觉二丫有什么变化,他感觉二丫像一个梦。
       有时张刘氏遇见王老头,就开玩笑说:亲家,又做什么梦了?王老头就憨厚地笑笑,说,没,没做什么梦。
       随着夏天的来临,雨水渐渐多起来,春天干旱的庄稼得到了滋润,迅速蹿起来,整个河湾村前的开阔地上一片绿意。人们从旱季的劳累中缓过气来,开始了夏季的耕作。
       河湾村的井水又恢复到原来的水位,人们不再到河里担水吃了,家家都松了一口气。
       张刘氏也振作起来,盘算着,在夏天动手盖房子,秋后就可以住进去。秋后操办张武的婚事,如果快的话,明年夏天就可以抱孙子。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一不小心从嘴里吐出一口丝,但别人没有看见。
       正在张刘氏设计家庭的远景时,河湾村来了一些兵,在村里过夜,然后走了。随后又来了一些兵。随
       后的几天一直有兵从村子西北的方向来,渡过沙河往东南方向去。赵老大和赵水的摆渡任务渐渐加重。总有兵源源不断从村里经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兵,人们先是稀奇,随后意识到,不好了,可能要打仗,肯定要打仗,不然这些兵一直过,到底要干什么?村里有人开始埋藏东西,有人吓得睡不安稳,有人说听到了炮声,也有人上火了,听到了自己的耳鸣。
       一天夜里,两个兵叫走了张福满,随后又叫走了张刘氏。时间不长,张福满和张刘氏都回来了,回到家后他们一直出汗。等汗落下去,变成了凉汗,他们才回想起在兵部里说了什么,他们说:是。是。是是。是。
       在兵部里,张福满和张刘氏吓得走了真魂。兵说:兵要过很多日子,河上不能没有桥。张福满就说:是。兵又说:搭桥要用木料。张福满和张刘氏一齐说:是是。兵说:你们家里有木料。张福满和张刘氏又一齐说:是是。兵说:我们要征用一下这些木料,用来搭桥。张福满和张刘氏又一齐说:是是。兵说:那好吧,用过之后再还给你们。张福满和张刘氏一齐说:不用不用,后来又改口说:用用。
       于是他们就回到了家里。后半夜就来了很多兵,把木料搬走了。张刘氏和张福满隔着窗缝,看着这些兵搬走了木料,在屋里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些兵,一直过了二十多天,数不清有多少人。据说还有另外一条道,也在过,所过之处,粮食已经吃净。附近的村庄里人心惶惶,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赵水已经被兵带走了,他走的时候,赵老大望着儿子,把嘴唇都咬破了,最终没有哭出来。后来,赵老大到亡妻的坟上烧了一把纸,说,儿子被兵带走了,我不敢拦挡。你放心吧,儿子到兵队里当官了,据说还是摆船。
       不久,赵老大的亡妻给他托了一个梦,说,我放心。
       赵老大的亡父赵流也给他托了一个梦,说,我也放心。
       张刘氏病了一场。她的病是吓的,也是窝囊的,不过几天之后就好了。但二丫的病可不是吓的,她原来就咳嗽,最近更加厉害了,她一直想去镇子上看看,张刘氏也提示过她,但她一直没有去,她说等过完了兵,就去镇子上看看,顺便把蚕茧卖掉。
       有一个兵看见了二丫的腰,二丫瞪了他一眼。有一个兵看见了张福满身上的泥巴,张福满顺手就搓了一把送给兵,兵随即抛在地上。
       张刘氏经常去看望她的木料,她的木料架在河面上,已经成了桥的一部分。有时她走到近处看,有时在远处看,后来她就不看了,她知道过完了兵。木料也不能用了,因为木头已经被水泡得湿透,有的还变了形,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晒干。她盖房的计划,只好推迟到秋天了。她想,秋天也好,秋天就不染布了,全力以赴盖房子。盖完房子,就给张武和二丫办婚事,明年的秋天照样可以抱孙子。
       兵还未过完,一天夜里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不打雷,不刮风,一直下到天亮。早晨有人在街上呼喊,沙河涨水了!张刘氏赶紧叫起了张文、张武,顶着大雨去看沙河。张福满不能去,他会被水泡软。他们没有到达河边,就见河面已经宽了几倍,上面根本没有什么桥,桥,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站在雨中,看着沙河。张刘氏是怎么走回去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的兵所剩不多,都是赵老大摆渡过去的。直到最后一批兵离开沙河,张刘氏也没敢到兵部里去说木头的事。她流了几次眼泪,都没有让别人看见。每有村里有人提到木头,她就说:真是没有想到,一夜之间,桥就没了。倘若有人再往下说,她就打岔,或者走开。
       张刘氏盖房的计划,随着一次沙河涨水,暂时破灭了。但她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击垮的人。她在考虑重新置备木料,重新制定时间表。她想,房子一定要翻盖,媳妇一定要娶到家里,这些都不能变。张福满也随声附和地说,是,不能变。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打算。
       张刘氏算了算,说:秋天,盖房子。其他人都听着,张文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自己的罗圈腿。他的发痒的耳朵没有及时预测出这场水灾,以至于冲走了木头,他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水之后的一天,李巧从她的娘家回来了,她已经哭肿了双眼,人也似乎老了几岁,漂亮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皱纹。她回来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干活,别人也不敢过问。
       后来,张刘氏从另外的渠道打听到了一些底细,知道李巧的父亲去世了,她的家空了,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
       张刘氏想安慰李巧,但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最后她走到李巧的身边,第一次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李巧的头发。李巧没有躲闪,而是看着她,眼里含着眼泪,却最终没有让它流出来。
       过兵之后,河湾村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而新粮还未到收获的季节,人们陷入了饥荒。有的人上山采些野菜,熬成糊糊,有几户人家经不住饥饿,已经出去讨饭。张刘氏家里虽然有些积蓄,也快顶不住了,他们偶尔也到山上去挖野菜,用以充饥。后来人们发现沙河的小分叉里,总能抓到一些鱼,就是这些躲避浑水的鱼,在人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救了河湾村。
       后来赵老大告诉人们,正在饥荒的那些日子里,他做过一个梦,梦见水神献给他一条鱼;而水神的媳妇及时从另一条河里赶来,给河湾村送来了鱼群。
       这件事情以后,河湾村的人们似乎悟到了什么,第一次用石头给水神搭了一个庙,庙里供奉的是一碗沙河里的水。
       李巧无家可归了,只好在婆家住下,但她还是不理睬张文。她无法忍受张文那两条弯成圆圈的腿,也无法忍受他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人们有时发现她跪在地上,向上苍哀求,但她不知道求助于谁。有时她反问自己,这一切,难道就是我的命?有时她回家给父母上坟,跪在坟前,感到绝望,父母就在梦里告诉她,孩子啊,我们也没有办法,这就是命啊。
       李巧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她恨自己,父母已去,现在我已经无牵无挂了,为什么还不去死,了结这不幸的一生?
       一天上午,她上吊了。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张刘氏发现了她,她没有死成。她上吊这件事,震惊了全村。一个老太太看见她就哭了,说:孩子啊,认命吧,我也死过,但你命里不该死,死不成啊!
       李巧想了很久,很久,她想的只有一个字:命。
       李巧没有死成,二丫却死了。这是一个惊人的死讯。
       像往常一样,二丫忙碌着家里的事情。她想,还要不要去镇上看看病?因为这几天,她的咳嗽突然好了,精神也爽了许多,她感觉自己有了力气,比任何时候都充满了自信。她收拾家务,上山采挖野菜,到沙河里去洗衣服,还在油灯下做了两双鞋垫。她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等待秋天张家盖完了房子,然后就结婚。想着这些,她的脸时不时就红了,自打与张武定婚以来,她的两腮上一直带着幸福的红晕。
       这天晚上,二丫做完了家务,在两家门口的中间,把做好的鞋垫送给了张武。张武在接鞋垫时,第一次摸了一下二丫的手,二丫立刻就缩了回来,脸上一阵潮热,心跳到了喉咙。二丫转身就走开,跑回了自己的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就在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她感到有些胸闷,
       突然咳嗽起来,仿佛有一股热流从胸脯里涌出,带着她全部的能量,无法抑制地向上翻涌。她本能地弯了一下腰,哇的一口喷了出来,她知道这不是别的东西,这是血,冲出了她的身体,带着她的生命。
       没有人能够挽救,没有人能够制止,她倒在了地上。一个时辰以后,当他的父亲王老头、她的未婚的丈夫张武,以及张刘氏、张福满等人围在她的身边时,她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他们,安详地笑了,她笑的时候,用手捂住了嘴。她的笑非常迷人。
       河湾村依然和往常一样,早晨升起炊烟,黄昏落下暮色,晚上露出微弱的灯光。从外部上看,没有什么变化,但村里少了一个人,也多了一个人。二丫去世后不久,村里赵家的一个媳妇生了一个小子,还有两个女人肚子也都大了,年内还将有孩子降生。
       张刘氏翻盖房子的计划,随着二丫的去世而失去了意义,她暂时放弃了盖房子的想法,对生活和生命有了新的认识。夜晚,她常常睡不着觉,想着二丫的一举一动,想着村里已经死去的人。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亲人。想着想着,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她继续往前追忆,物象就渐渐模糊了,让她无法分辨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的梦境。她想,经历中的杂事太多了,影响了她的记忆,使她忘记了许多不该忘记的事情。于是她就往后想,她想到自己晚年的岁月,想到在她去世以前,会有多少人从这个村庄里消失,又有多少人在哭声中降临。她想看见自己的来生,但她的视力恍惚了,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又觉得一片迷茫,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在变化和生成。
       张刘氏陷入了沉思,而张武却陷入了悲愁。他变得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仿佛从他的生命中抽去了重要的一部分。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远,有时他坐在北山上,从日出到日落,一坐就是一天。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山水还是原来的山水,云彩还是那些飘来飘去的云彩,是虚幻而又短促的人生,处在不断的丧失过程中。二丫还是二丫,但她已经过去;我还是我,但我已是非我,我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
       按照祖上的规矩,二丫埋在了北山的一个山梁上,既不在王家祖坟里,也不在张家祖坟里,因为她是一个孤女,只能自己孤单地埋在一地。
       孤女就是这样,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她只有一个心上人。
       张武经常去看她,她的父亲王老头也经常去看她,有人看她时,她就不孤单。
       秋天,沙河的水位处在最高期,偶有山洪带着泥沙冲进河道,使河流变得浑浊,但几天过后,河水就回复清澈。赵老大的负担加重了,原来是父子俩摆渡,如今变成他一个人。赵水走后,只给他来过一次信,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他开始担心,有时做噩梦。他梦见赵水被人打死了,有时是一刀斩于马下,有时是一箭射透了前胸,有时被炮崩死,有时被火枪击中……他梦见了许许多多的死,总之都是死。醒来后他就想,梦都是反的,这说明赵水还活着,他一定能够活着回来,哪怕是受了一点伤,也会活着回来。人们不希望打仗,为什么要打仗呢?打仗就要死人,那么多兵,都是些健壮的年轻人,死了多可惜,有的还没有娶媳妇,就被打死了,他们的父母肯定心疼。
       自从二丫死后,王老头经常来到赵老大的船上,两个人在船上说话。有人过河的时候,赵老大摆船,王老头就坐在船上,往返都是如此,有时没有什么话题,两个人就那么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天上下着小雨,赵老大戴着巨大的草帽,穿着蓑衣,王老头只戴一顶大草帽,他没有蓑衣,依然坐在船上。
       这是两个孤独的人,都是中年丧妻,到了老年,一个是儿子走了,一个是女儿死了,两个人的命好像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他们同命相怜。有一天王老头躺在船上睡着了,说起了梦话,他含糊地喊着:二丫,二丫。他喊着喊着就慢慢起了身,从船上走了下去。好在这时船在岸边,否则他将掉进河里。赵老大没有见过他梦游,吓傻了,坐在船上不敢出声。只见王老头飘飘忽忽地下了船,走在河滩上,还在喊着二丫。他走出河滩,向村庄的方向去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又飘飘忽忽地回来了,又回到了船上,慢慢地躺下来,继续睡觉,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赵老大看见他梦游的过程,感到既可笑又吃惊。
       雨过天晴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船上说话。太阳的光从天上洒下来,给他们的身上涂上一层光辉。这时,空旷的河套上,空气湿润而清新,往往有风从沙河的水面生成,吹起一些波浪,然后带着一股爽气从船上擦过,吹向远处的树林。两个老头坐在船上,说着话,有时指指点点,更多的时候坐着不动。
       王老头想念女儿,已经到了发疯的地步。二丫死后,他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他只能自己做,因此很不应时,经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回到家里,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他就自言自语。有时他大声说话,人们还以为他家里来了亲戚,过去一看,原来是他自己在说话,不免让人心里发惨。
       王老头说的都是过去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好像他的生活发生了一次转折,又按原路走了回去,这样,他的现实就与他的过去重叠在一起,他相当于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再活一遍,他有了两次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命运。
       夜里,他还经常梦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梦游越来越娴熟,走得也越来越远,可是醒来后他就忘记了,说,我昨天夜里根本没做梦。
       有一天,王老头梦游回来的路上,跟来了几个人。他们是从远处来的,他们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往前走,他们是一些逃荒的人。河湾村的人们接纳了他们,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水喝,有的还给了他们衣服,然后目送他们离去。
       一段时间以来,总有这样的人路过。后来人们知道,这些人不是逃荒,而是在逃难,因为他们的家乡已经打起仗来了,粮食已被吃光,兵荒马乱的,已经有不少人丧了命。
       河湾村接纳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其他的村庄也是如此,到处都能见到逃难的人群。
       张刘氏收养了一个逃难的丫头。这个丫头十二三岁,长得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头发乱蓬蓬,里面还有虱子。张刘氏可怜她,就把她留下了,经过一番打扮,丫头干净了许多,但还是瘦弱不堪。村里也有收留孩子和老人的,一般留不了多日,因为他们的吃食也是靠啃青来维持,养不起外人。
       张刘氏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想,收留的这个丫头虽然干瘦,但她的相貌还不错,也许将来出息了,能够出挑成一个大姑娘。这样,张武的媳妇也就不愁了,相当于白捡了一个媳妇。想到这些,她有些得意,她觉得自己既做了一件善事,又成全了儿子的婚姻,岂不是两全其美?
       许多日子过去了,秋粮到了成熟期,但已经被饥饿的人们提前吃去了不少,剩下的庄稼收成有限,可以肯定,来年将是一个难过的年头。
       自从张福满的伤寒病好了以后,他的饭量比以前还大了,每顿饭不吃饱,他就饿得难受。张文和张武又年轻力壮,正处在能吃的年龄。李巧又回来了,而且不走了,她已经没处去了。这些日子,家里又多了一个丫头,而且这个丫头非常能吃,这无疑加深了这个家庭的困境。张刘氏只有自己少吃,她吃很少一点饭就说吃饱了,但日子长了,她明显地瘦下去,体
       力也在下降,脸上的透明度消减了许多,甚至有些暗淡。
       张刘氏宁可自己少吃,也乐意让收养的丫头吃饱。她想让丫头快些长大,然后挑明她的意图,让丫头跟张武成婚。
       张武又到二丫的坟上去了,每次去看都给她烧了一些纸。他看见坟上长出了许多草,就一棵一棵薅下来,带出的土撒在坟上,看上去像是一座新坟。张武想起二丫死的前一天,天空从来没有过那么晴朗,晚上月亮也是明亮的。那个夜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从心底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忧伤,搅得他心神不宁。于是他走出家门,沿着沙河岸边来回走,他走了一宿,仿佛走了一生。后半夜,他看见一颗流星从天空落下,正好落在河湾村北山的一道山梁上,轰的一声,他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
       那个夜晚,整个河湾村都震动了,但人们正在睡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人们就忘记了此事,个别有记忆的人,也非常模糊,似乎是听到了响声,也感到了震动,但又似是而非,以为是在做梦。那时,人们确实是在梦中,只有张武目睹了这一奇异的天象。天亮以后,他上了北山,沿着流星落下的大致方位去寻找,想看个究竟。他想,或许能在地上看到一颗透明闪烁的流星。他找到了,他真的找到了这个落点,但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没有看到什么闪着光的星星,而是一块黑色的石头落在了黄土梁上,把地砸出一个大坑。他没有在意,人们也没有把它当回事,也就没有议论。
       第二天晚上,二丫就死了。二丫就埋在那个石头砸出的坑里,用溅出的土,堆成了一座坟。
       (多年以后,这座孤女坟就没有人给填土了,奇怪的是,它不但没有缩小,反而在不断地长大,后来那道平墩墩的小山梁,竟异峰突起,变成了一座尖挺的山峰。这是后话。)
       最近,张刘氏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她看到她收养的丫头特别能吃,感到很高兴。她甚至盼望着这个丫头快些发育起来,最好是一夜之间长成一个大姑娘。粗心的张福满没有看出她的意思,以为就是收养了一个丫头。但李巧看出了婆婆的心计,她知道婆婆在算计什么,她开始暗暗地佩服这个日渐衰老的女人。
       张刘氏的好梦没过多久,河湾村来了一个中年人,他找到了张刘氏,准确地说,是找到了张刘氏收养的那个丫头。他谢过张刘氏和他们全家,就把丫头带走了。后来人们得知,中年人是丫头的舅舅。丫头早已经许配给一个人家,准备在秋后给他们成婚。不想突然打起仗来,把人们冲得四散。好在丫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些线索,舅舅就找到了她,带回去了。这个干巴瘦弱的丫头,秋后就将变成一个媳妇,据说她的丈夫比她大十岁,是个庄稼人。
       临走,张刘氏还送给他们够吃三天的干粮,一直望到没有人影了,还不回去。她像是做了一场梦。
       河湾村终于进入了秋收,各家各户都在忙碌。张福满和张文、张武都在地里干活,收谷子,割黄豆,砍高粱,扒玉米,出红薯。村前的开阔地上,村西的坟地周围,北上坡上的山地,到处都有收秋的人。驴驮的,肩扛的,挑担子的,推车的,收成不多,费力不少,哪怕只有几个粒,人们也要收回来,人们知道来年是怎样的光景。从打下粮食这天起,人们就得省吃俭用,预备度过明年的饥荒。
       张福满种了几分地的靛,由于夏天过兵,之后又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耽误了收割,靛都老了,收了一些泡在缸里,还没有开染。另外,由于慌乱,张文也没有收来多少布匹,张刘氏计划把收来的这些染了,送给人家,年内不再收布。张文的腿脚不好,也让他歇歇,一切都等待来年。
       就在人们收秋的忙碌中,王老头走丢了。他夜里梦游,走到了远方。远方是云彩稀薄的地方,路渐渐细了,水渐渐浅了,他走到了梦的外面,被自己所遗忘。他一时糊涂了,忘了来路,也不清楚去路,他卡在了路的中间,不知所措。正巧大丫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去北方卖牲口的归途中发现了他,把他带回到大丫的家里。他在女儿的家里住了几天,又回到了河湾村。
       人们见到王老头又回来了,感到很神奇,就问他,你去哪儿了?他就回答,我去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人们听到他的回答就笑,人们笑的时候,表情非常恍惚,好像做了梦,还没有苏醒。
       秋收过后,张刘氏染起了布,今年的靛不多,布也不多,她染布的时候,李巧也帮了忙。李巧的身上依然散发着芳香。几年过去了,她在张家的时间有限,她很少说话,甚至从来没有笑过,渐渐已经成了习惯,习惯渐渐成了自然。张刘氏也不过分要求她,张刘氏等待的是时间。时间是个慢性杀手,它毁灭一个人,只靠慢慢地磨损,慢慢地淡化,疲劳你的韧性,消解你的激情。而李巧是个真正的对手,张刘氏对她怀有几分敬畏,同时又抱着一些幻想,她的幻想来自于时间的持续的摧毁和蹂躏。
       李巧知道张刘氏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张刘氏也知道李巧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在僵持和较量着,这场没有胜者的持久战,在两个女人的心灵中展开,彼此都付出了无法挽回的巨大代价,一个是宝贵的生活,一个是去而不回的青春。
       染布的时候,李巧看了看张刘氏,张刘氏也看了看李巧,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然后都低下了头,叹息了一声。
       这些,张文和张福满都不知道,这两个粗心的男人,用力气维持着生活;而这两个女人,用心在与命运较劲。张武感觉出一些什么,但他无力改变这个家庭;自从二丫死后,他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自身。
       这个秋天,村里唯一的一件大事,是三婶家的小三死了,他在北山的一棵树上摘梨的时候,看见了一条蛇,从树上掉了下来,后脑勺摔在一块石头上,当时就丧了命。抬回家时,三叔蹲在地上,站不住了。三婶当时就哭出几十斤泪水,她肥胖的身体瘪了下去,后来一直没有再胖起来。
       小三超过十岁了,埋在了王家的祖坟里,坟前放一块石头,上面摆着一只梨。
       三叔和三婶,在几天之内老了十岁。
       小三死了,别人的生活还在继续。张刘氏把染好的布晾在木架上。张文说,我的耳朵痒了,夜里可能有雨,他就收起了布匹。但夜里并没有下雨,只是阴了天。第二天他把布匹重新晾晒,刚刚忙完,却下起了小雨。他又赶忙收起来,觉得老天在跟他作对。后来他想,是不是我对不起老天,正在遭到报应?可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他想,我的丑陋就是我的错?我的腿就是我的罪?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现在他想了,他觉得有些道理。他看了看自己的腿,确实弯得厉害,而他的媳妇确实是过于好看,他觉得自己这样煎熬李巧,可能就是犯罪。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母亲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这个废物,我要的是孙子,什么罪不罪。
       后来张文就不再思考了,他觉得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张福满在旁边看着,他的耳朵有些沉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却插嘴说,是,是是。
       张福满的胡子像乱草,需要割了,最近镰刀有些钝,总是带出一些根。秋后,他的皮肤又开始裂了,他预备了好多黄泥,随时准备填补裂缝。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土了,这很可能就是皮肤开裂的原因。于是他去山上挖了一些土,回家后做成饼,用火烧烤,他吃了两块,果然管用,他的皮肤裂纹
       渐渐弥合了。为此,张福满很得意,他认为自己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发明。但是他的这个办法只适合他自己,别的老头也试过,根本不管用。
       有时,几个老头聚在一起,在墙根下晒太阳,张刘氏就用手拍打张福满厚实的胸脯说,他结实着呢。她拍打的时候,能够听到张福满的胸脯里传出清晰的回声。
       有一天,老头们又在墙根下晒太阳,三婶从街上经过,几个老头看见了,说,村里来了新人?另外的人就说,不是新来的,她是三婶。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三婶,但已经面目全非,让人无法辨认。自打小三死后,三婶流出的眼泪太多,身体就瘪下去了,全身的皮肤极度松弛,下垂,起皱,像倒出粮食的皮口袋。为了能够重新胖起来,三婶每天加倍喝水,但奇怪的是,她喝下的水全部变成眼泪,流出来,甚至一滴不剩。
       女人是水做的,三婶是眼泪做的。一个老头说,另一个老头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太阳移动的时候,他们就挪一下,换一个阳光明亮的地方。
       河湾村的冬天是慢慢来临的,先是一场接一场的寒霜打在叶子上,草叶和树叶由绿变黄。接着是霜冻,整个树林的叶子,有可能在_夜之间全部落下。人们早晨起来一看,沙河两岸的树林突然变得空虚,不免心里有些发凉。
       冬天带来的萧条,从自然的草木,一直侵入到人们的内心,每到这时就有一些经不住摧毁的老人辞世而去,了却人间的琐事。尽管死亡随时在发生,仍有新人争相而来,纷纷闯到这个世上。
       张福满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记忆在减退,从前的好多事情都忘了。眼睛早就花了,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因此常常认错人。近些日子耳朵也沉了,有时看见别人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声音。他听不清别人的声音,却经常听到自己的耳鸣。有时他答应了一声,之后发现没有人喊他;有时他自言自语,说得还很热闹,人们就以为他在说胡话,或者在做梦。
       张福满很少和王老头在一起,虽然他们住在对门,却没有多少话可说。再说,王老头最近一直和赵老大呆在船上,张福满不敢去,他怕水。
       张福满非常羡慕王老头,因为王老头有梦游的爱好,夜里经常闲逛;他不行,他在梦里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原地。有时他打呼噜,张刘氏就拍打他的胸脯,让他翻身;他翻过身,接着打呼噜,张刘氏就再拍打他的胸脯,让他翻过身去。
       老人们冬天都不到远处去,北方的冬天太冷。他们最多的时候是呆在自家的门口,靠在墙上晒太阳。孩子们满街跑的时候,他们就看一眼。他们看不清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在跑,孩子们跑得太快了,他们的目光跟不上。
       有一天,张福满看见一个影子从街上走过,他就跟在后面,结果这个影子走到村西,进了坟地,他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当时,多亏他及时地伸出一只胳膊把自己拦住,否则他有可能被这个影子带走,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据说,王老头上次走失的时候就是这样,被一个影子带走,去了远方。当时他正在夜里梦游,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最早他跟着月亮走,后来出现了一个影子,他就跟随影子走,误入了一条古道,结果他就迷失了方向。
       据说,王老头跟随的是自己的影子,王老头却不知道。
       张福满暗自庆幸,自言自语地说,幸亏我不是王老头。
       张福满走回来后,张刘氏表扬了他,用手拍打他的胸脯,人们听到他的胸脯里传出了清晰的回声。
       张福满很骄傲,当众笑了,露出了他的大板牙,他的大板牙有些松动。
       人们都笑了。这时李巧走了过去,李巧没有笑。李巧身上的香味在冬天有些淡了,她的脸上又新添了一条皱纹。
       这个冬天,有人给张武说媒,姑娘是沙河对岸村庄里一个铁匠的闺女,据说长得很结实,张武看都没看,就一口回绝了。张刘氏对此非常生气。张武说,我此生不再娶媳妇了。张刘氏对此更生气。
       过年的时候,张刘氏说,张武,你把那个油坛子递给我。张武就搬起来递给了她。张刘氏暗自高兴,她想,张武动了荤(婚)了,因为他递的坛子里装的是荤油。转年他一定能娶上媳妇。
       一晃多年过去了。张刘氏忘记了翻盖房子的想法,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她的动作明显有些笨,手脚不那么利索了。张福满也老了,他的胡子经常忘了割,镰刀也不经常磨,每到冬天身上就出现裂缝。张文也像一个小老头,随着腿的弯度加大,他的身高就缩减,他越来越矮了,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个没有烧好的陶俑。张武坚决不娶媳妇,媒人介绍了几个姑娘,都被他回绝了,后来不再有人说媒。
       李巧担当起了全部的家务,张刘氏已经成为一个配角,她染布的手艺虽然很熟练,但毕竟老了,手脚有些慢,李巧有时就接替她,张刘氏对此非常感动。
       有一天,村里一个新娶的媳妇,穿着一件特殊的衣裳,她的衣服上有特别好看的花样,
       张刘氏看到之后非常震惊。她惊奇地上去观看,用手摸,她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人,能够染出如此好看的花样。她想,是怎么染上去的?除了花样,布也是格外的细密,柔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布,她陷入了迷茫。
       张刘氏认为这布肯定不是人织出来的,这花也不可能是人染出来的,人没有这么巧的手。她想,一定是哪里出了仙女,对,肯定是仙女染的。她想见见这个仙女,她想拜这个仙女为师,从她那里学一些手艺。但她不知这个仙女住在哪里,她问穿花衣的媳妇,媳妇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
       张刘氏回到家里,画了几种新的花样,有被面,有门帘,头巾,还有手巾,都是新花。她做了几次修改,随后请人刻了版。不久她就染了,邻居们看了,都说好看。人们纷纷把布送给她,指名要染新做的花样。
       一段时间里,张刘氏又忙了起来。她骄傲地说,十里八乡内,哪个女人身上的花不是我染的(那个新娶的媳妇除外)。那个穿着别样花衣的媳妇,即使不在她的身边,也对她构成了压迫,使她说话的时候有些气短。
       王老头已经有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他穿的蓝布衫褪掉了颜色,一部分沾在了他的身上,一部分被磨损。二丫死后,他学会了简单的针线活,能够自己打补丁。因此他的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而且补丁的颜色不一,黑一块,白一块,蓝一块,有的补丁上还有印花,是张刘氏早年染的那种花。
       冬天冷的时候,他梦游的次数相对要少一些,而且都穿着衣服,只在村子里转游。到了夏天,他梦游时走路相对要远一些,有时到了外村。他在梦游时遇见过另外一个梦游者,两个人结伴而行,聊了许多梦话,并约好第二天夜里再见。
       第二天,王老头没有如约而至,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他跟随着自己的影子走了。此后,河湾村人没有再见过王老头,人们不知他去了哪里。有人传言他到了北方以北。
       王老头出走后,他的家就成了一座空房。由于不知道王老头还能不能回来,这座空房就一直空着,从此再也没有人居住。日久以后,这座空房就变成了阴影和蜘蛛的家,脱落的墙壁上偶尔还能听到王老头、王李氏、大丫、二丫居住时,那些残留在屋里的早年的一些回声。
       有时,大丫去镇子上赶集,路过河湾村的时候,都要回家看看。她总是看一阵就走,如果遇见了熟
       人,她就打个招呼,若是遇不到熟人,她就悄悄地离开,眼里含着眼泪。
       李巧也经常回她的娘家,给她的父母上坟,然后就回来。她的娘家早已成了一座空房。由于阴阳先生曾经在她回娘家的路上埋下过一道符,一直没有解除,所以她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要迷路。
       李巧纳闷,就这么一段路,我总是迷路。张刘氏听见她说话,也不搭声,继续染她的布。有时在门口也迷路。张刘氏还是不搭声。一天的半夜时分,李巧被挖东西的声音惊醒,她发现门口有动静,问,谁?张刘氏说,我。你在干什么?张刘氏撒谎说,在挖一双鞋,早年埋下的,那年张武有病,我怕他被小鬼叫走,就把他穿的鞋埋在了门口,他就没走成。
       张刘氏挖出了早年埋下的两道符,烧了。李巧最终也不知道她搞的是什么名堂。
       过不多久,张刘氏又挖出了李巧回家路上的那道符。此后,李巧就不迷糊了。李巧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迷糊病,突然好了。张刘氏也不说出其中的原因。
       张刘氏染好的布,是蓝布,开白花。
       有人问,能不能染出红花来?张刘氏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感觉问得有些奇怪,从来都是白花,怎么能染红花呢?那人又说,我见过布上有红花。张刘氏感到不可思议,她断然地说,不可能。
       后来,张刘氏去镇子上赶集,真的在一个女人穿的衣服上看到了红花,她感到非常吃惊。
       从此布匹上出现了红花,张刘氏就失去了自信。她觉得自己染的白花是那么单一,线条也显得粗笨。她想,山上确实有红色的花,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也不知道怎么染。她苦心经营染坊,只是染出了新的花样,却没有染出过新的颜色,她有一种失败感。
       李巧用鸡血加石灰做了一次实验,试图染出红花,但没有成功。
       随着红花的出现,白花略有一些暗淡。但不是所有的人们都有机会看到红花,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买得起红花,所以张刘氏的染坊依然可以开下去,她的白花依然有人喜欢。我就喜欢白花,一个人说。多白的花呀,另一个人说。张刘氏心里就坦然了。她觉得她的白花还有价值,她甚至以染白花而自傲,说,我就染白花,白花好看。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说完之后,还要看看人们的表情,她等待着人们的肯定。每当这时,张福满就说,白花就是好看。他说话的时候,人们就笑,他以为人们笑就是在赞许他,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人们更笑了。张福满拍了拍身上的土。张福满得意的时候,就用手拍打身上的土,土就飞起来,像从身上冒出一股烟。
       妇女们看到烟雾,才想起该回家做饭去了,于是笑着散去。过不多时,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炊烟。
       河湾村的炊烟还像往年一样,一棵一棵直立起来,到达高处以后开始弥漫。如果有风,炊烟就倒向一边。有时旋风也有直立的时候,尤其在春天,旋风卷着暴土在平地上升起,向前移动,有时高达几十丈,有时小如一口锅,在地上打转。人们认为,旋风是野鬼在行走,而炊烟是家神。炊烟从来不移动,它今天从哪里升起,明天还从哪里升起。炊烟是民间的灵魂。
       王老头家没了烟火,人们就说,走人家了。意思是,他们家里没了人。
       有的家里走人,永远不再回来;有的家里走了人,几十年后还要回来看看。一天下午,赵之光回来了。赵之光是赵老大的弟弟,闯关东已经走了几十年,突然回到家里,人们完全不认识了。赵老大也不认识他了。赵之光过河的时候,赵老大一边摆船一边问,问答如此:你去河湾村?是。走亲戚?不,回家。回家?我怎么不认识你?我叫赵之光,已经离家三十年了。你叫赵之光?对,我就是赵之光。哎呀,二弟,我是赵之郢啊。你是大哥?我就是大哥。你是二弟?我就是二弟。
       两个人跳下船就回家了。之后惊动了整个河湾村。人们说,赵之光回来了,没带老婆孩子,就他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年轻人感到新鲜,因为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村里还有赵之光这么一个人。
       赵之光在家呆了半个月,挨家挨户都走到了,最后给祖坟烧了香,回了关东。他走后,河湾村传说了好长时间,说他在关东娶了媳妇,生了四个儿子,已经有两个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他在那里种地和打猎,生活非常美满。
       赵之光走后,人们记起了赵老大的名字叫赵之郢。赵老大摆渡的时候多了许多话题。当人们问到赵水的时候,他就说,挺好的,在兵队里当官了,还是摆船。
       人们能够看出来,提到赵水的时候,赵老大的脸上隐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赵之光走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多年以后他死在了关东。他的儿子们都活到七十多岁,都留下了后人。两千多年以后,赵之光的后代达到了若干人,其中有一个支脉去了彩云之南,一个支脉去了高山以西,还有几个人到月亮上去过,他们从那里回来时面面相觑,共同想起了赵之光这个祖先。
       实际上赵老大不用担心赵水,赵水打过许多仗,也受过一些伤,但他没有在八十岁以前死去,但也没有回到过河湾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人们,他后来娶了周姓的一个媳妇,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各生两个子女,每个子女又都生有子女……他的血脉传承到公元4016年前后,其中一个后人成为一艘飞船的船长,在往仙女座运送玉米种子时,偶尔提到了赵水和赵老大,那时他依然保留着赵水摆渡时用过的撑船的木杆。
       赵老大知道这些情况后,不是很满意,说,没想到几千年后,我的后人还是摆船的。
       赵之光走后的一个上午,村里来了一个胖和尚。人们见过这个和尚。几年前他就来过,治好了张福满的病。一群孩子围了过去,喊道,胖和尚,胖和尚。胖和尚笑呵呵的,一点也不愠怒。他说,见到张福满了吗?孩子们说,正在耕地呢。他就走到地里,见到了张福满。张福满说,我的病好了。胖和尚就说,好了就好。
       随后,他又见到了张武。张武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就对坐了一会儿,相互看着,不说话。胖和尚走了,孩子们在后面追着喊,胖和尚,胖和尚。孩子们不知道这个胖和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是谁。
       第二天人们发现,胖和尚走过的一段弯曲的小路,变直了;道路两旁长出了许多花朵,花朵上飞着成群的蝴蝶和蜜蜂。孩子们高兴地喊,蝴蝶,蝴蝶,蜜蜂,蜜蜂。张刘氏看见这些花儿,有一些是她染过的,有些她从来都没见过,她就问,这是什么花?十个孩子说出了十种花名。其中一个女孩子说,鲜花。蝴蝶就向她飞过来,从此她的身上就有了清香。这个女孩子后来就改名为鲜花,她长得越来越好看。
       张刘氏得到启示,要在布匹上染出花朵、蝴蝶和蜜蜂,但对香气却求而不得,她问李巧,如何才有清香?李巧说,有花自然香。张刘氏闻了闻李巧,她身上的清香就是鲜花的清香。张刘氏按照鲜花的样子染了,她染的依然是白花,蝴蝶和蜜蜂也是白色的。她没有能力染出红色,也没能染出清香来,这是她的遗憾。
       又过了一些年,河湾村娶进来不少媳妇,也嫁出去不少姑娘,一些孩子逐渐长大,一些孩子陆续出生。也就是说,河湾村出现了不少新人。张刘氏感到自己老了,有好多新人她不认识,还有一些姑娘见不到了,她就打听,那谁怎么不见了?她对一些事物逐
       渐淡漠,对另一些事物却格外敏感。比如,她对山头是不是变矮了一点也不关心,对花草的枯萎和凋谢却经常过问。
       春天时节,有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上山摘了张刘氏干女儿的桑叶,回到家里也不说。张刘氏见桑叶少了,哭得特别伤心。还有一些孩子从张文的罗圈腿中间钻来钻去,把他的腿当成了圆环,张刘氏见了也落下眼泪。一个致命的事实是,村里新添了那么多孩子,她却没有一个孙子,这使她非常灰心。
       她托三婶问李巧,就不生孩子了吗?李巧说,这辈子不想了。三婶回话说,她不想了。张刘氏转身就吃了一把桑叶,咬掉了两颗门牙,从此她说话就漏风。
       张刘氏有些反常,春天还没有结束,天气还有些微寒,她就换上了单衣。她甚至穿起了珍藏不露的丝衣,这件丝衣是她年轻的时候自己吐的丝,自己纺的线,自己织的布,自己染的花,上面的花样是一片一片的桑叶。她穿着这件丝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年龄。
       李巧见她这样,第一次在张家发出了笑声。她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眼泪。笑够之后她就哭了,她哭了一天一夜,直到把眼泪流干为止。她把眼泪流干以后,身体里就再也没有水分了,她身上独有的清香也随之消失了,她紧绷的皮肤立刻松弛下来,变成了一个松垮而又憔悴的妇女。
       张文见了李巧,倒退了一步。细看以后还是不敢断定,眼前这个皱纹丛生的妇女是李巧还是别人。
       随着红花布的出现,黄花和绿叶也陆续出现了。张刘氏的染坊越来越冷清,他染的布只适合老年和中年人。年轻的孩子们已经瞧不起她的手艺。加之她也老了,没有了当年那种要强心。她说,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我也能染出红花、黄花和绿叶。她说这话时,别人也不在意,知道她在吹嘘。
       张福满身上的土有些松软,脸上的老年斑,每隔几个月就增加一层,以至于他的皮肤越来越厚,几乎看不出底色了,好像身体外面又糊了一层壳,看上去更加笨重。他的牙齿只剩下几颗,他的大板牙掉下的时候他不知道,被他当作玉米粒吃了下去。他嘿嘿笑的时候,张刘氏就拍打他的胸脯,回声已不如从前那么清晰了,好像里面堆满了尘土。
       河湾村的许多老人都老得不像样了,他们把后半生的事情都忘记了,但对小时候做过的事却记得非常清晰。他们聚集在一起,只说小时候的事情,刚说了一遍,然后又说。有时他们会因为一件事情而争辩,一个说,你记错了,那天我在场,另一个说,我记得比你清楚,那时你才五岁,是个跟屁虫。说完他们就笑,然后重新讲述一遍这个故事,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新鲜。
       其实,河湾村不是到了现在才有老人,以前的老人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人们没有注意他们的存在,甚至根本就没有用心听过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的老人不用找伙伴,他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说到高兴处自己就笑了;有时也争辩,好像他自己就是一群人。
       胖和尚第三次来到河湾村的时候比较晚,他是黄昏时来的,他还没有到来,张武就等在了河边。张武感觉他要到来,就在那里等待了。胖和尚见到张武,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了一下,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
       张武走的时候没有跟家里说什么,张福满和张刘氏也没有拦挡,张文也没有过问,好像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不用再多说了,到时候走就是了。李巧看了看张武的背影,感觉这个人有些陌生。
       张武走的时候,回头望了望河湾村,看见村庄里炊烟已经弥漫。村庄后面的北山有些朦胧,二丫埋葬的山梁微微隆起,好像是一座独立的山峰。
       张武出走的消息,有多种传言。有人说他和王老头走的是同一条路,去了北方以北,说那里的星星有鸡蛋大小,夜晚亮如白天。有人说张武跳进了二丫的坟里,因为几天前有人看见二丫的坟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几天后再去看,裂缝不见了,肯定是张武和二丫合了坟。还有人说,张武找赵水去了,当了兵,在兵队里摆船。更有离奇的说法是,张武被胖和尚点化成了一块石头,沉到井里去了,等那块石头漂起来的时候,河湾村就会被沙河淹没,只留下一条船。
       一百八十一年后,河湾村来了一个法号叫出山的和尚,跪在张福满和张刘氏的坟前,叫了一声爹、妈,然后走了,村里没有人认识他,只见他的袈裟在风中飘拂,头顶上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光环。
       出山和尚下跪的时候,张福满和张刘氏躺在坟里,感到非常满意。这是后来的事。此刻他们还在地上生活,张刘氏还在染她的布,她对自己染的布有些不满。她无论如何也染不出红花、黄花和绿叶。渐渐地,请她染布的人越来越少,她就自己染了自己用。后来,张福满只种一分地的靛,就足以够用了。两年以后,他就不种了。张刘氏也老得染不动了,就关了染坊。张文接送布匹的毛驴也老了,嚼不动草了,走路老是打晃,最后跪着吃草。这头驴死的时候,泪如泉涌,大叫起来,最初是昂昂地叫,后来是呜呜地哭,哭完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自从染坊关闭以后,张文很少再走出河湾村。他的腿走路已经很困难。他的掉了一块的耳朵,又碰掉了一块。他的耳朵已经成为预测天气的工具。有一天他感到耳朵痒得厉害,说,明年夏天可能要发大水。他说这样的话,赵老大深信不疑。赵老大不摆船了,他的老本行被他的侄子赵禹接替了,但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关注天气。
       第二年夏天,果然发了大水。河湾村一带并没有下雨,可是沙河的水却慢慢地涨起来。赵老大不放心赵禹,又回到了船上,重新操起了杆子,帮助赵禹撑船。
       沙河的水越涨越大。一天傍晚,赵老大一个人守在河边,抛下船锚,准备收工。这时,只见上游的水面上漂下来一艘小木船,船上还有人,正在喊救命。赵老大知道是上游出事了,眼见木船就要漂到他的附近,他来不及思考,抄起叉杆就跑,船上的人以为他见死不救,临难而逃,谁知他跑到河边又猛地回过身来,向沙河冲刺。只见他在到达河面的一瞬间,把叉杆撑在河里,借助冲刺的力量悬空而起,他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之后稳稳地落在那条漂流的船上。由于河水太急,木船顺水漂了很远才被他稳住,安全靠了岸。
       这时,天已经暗了,借着微弱的夕光,他朦胧地看见水面上,又漂下来一个人。他来不及撑船,也来不及脱下衣服,就下了水,向那个溺水者游去。他接近了溺水者,他抓住了,他游了回来,他救了那个人。随后他又救了几个人。
       就在那个夜晚,在救人之后,这个摆渡了一生的老船工——赵老大赵之郢,没有回家,他躺在了他自己的船上,仰望着星空。他看见自己的眼睛里飞出了许多星星,与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起。他感觉有一种力量在引领着他,托举着他,正在向星空上升。他越升越高,已经被星星包围了,就在那闪烁的星星之间,有人摆渡着月牙在横渡苍穹。
       有人在上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就去了。他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事物,他的身体在空中,渐渐地透明了,发出了光明。
       河湾村的人,沙河两岸的人,都来到了赵老大的身边,来看他。他得到了人们的爱戴和尊重。
       水神也来了,水神的媳妇也来了,他们赶着鱼群来到赵老大的身边,行注目礼。
       夜晚,赵老大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星星。
       张刘氏羡慕赵老大,晚上就做了梦。她梦见自己一生所染出的白花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铺满了河湾村的土地,也铺满了河湾村的天空。她还看见穿着白花的人,姑娘们,媳妇们,是那么好看;看见穿着蓝布衫的男人们是那么健壮。看到他们,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在梦里,她还亲手染出了红花、黄花、绿叶。但是他没有看到孙子。
       醒来以后,她就找到了李巧,给她跪下了,说,你给我生个孙子吧。李巧赶忙把她扶了起来,叫了她一声“妈”。张刘氏第一次听到李巧叫她妈,哇的一声哭起来。李巧和张刘氏抱在一起,最后哭到了无声。
       转年的春天,李巧怀孕了。为此,张刘氏哭了,哭了好几天。她盼望了多年的孙子,终于要有结果了,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她把积攒了多年的染了白花的布匹,做成了孩子的衣裳。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直到眼睛都累酸了,还是不能止住。
       张福满说,歇歇吧。
       她歇不了。她甚至要重开染坊,决心要染出红花和黄花,还要染出绿叶。她说,我一定能。
       张刘氏不能停止她手里的活计,也无法停止自己的设想。她好像恢复了年轻时的激情。她的皮肤甚至出现了一些透明度,她对着太阳照了照自己的手指,确实有些透明。
       春末的一天下午,她上了山,看望了她的桑树女儿,又到另外的山坡上,采了许多桑叶,当时就吃掉了。
       晚上回来,张刘氏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看望了李巧,顺便也看了张文一眼,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睡觉。后半夜,张福满翻身时醒来,看见张刘氏已经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她织茧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们传说,张刘氏从茧里出来时,变成了一个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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