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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针刺麻醉
作者:赵德发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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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三里。
       上巨虚。
       两根三十二号银针,先后扎在了周翻身的右腿上。
       麻醉师刘四春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护士小徐,示意她坐下来。小徐已经跟着刘四春学了半个月针刺麻醉,此时立即会意,急忙坐下,伸出两只小白手,将两根针分别捏住。
       刘四春又去扎维道穴。他用右手从护士小王端着的盘子里摸起另一根银针,左手就摸向了周翻身的下腹部右侧。
       取足三里、上巨虚、维道三个穴位扎针,刘四春已经十分熟练了。他在自己的身上试验了五回,在周翻身的身上试验了三回,每一回的效果都还可以。昨天再给周翻身做试验的时候,外科主任孙保国用止血钳在他腹股沟区的皮肤上夹了几下,这个二十三岁、面色焦黄的贫农青年连声说:不疼!不疼!就跟蚂蚁叮了几下似的!大夫,您快给俺开刀吧,俺要给毛主席争光!看那样子,针刺麻醉的效果和病人的主观能动性都达了预期的效果,因而医院决定今天让周翻身正式上手术台。
       周翻身的病是右腹股沟斜疝。五天前,他让父亲周老三用手推车从乡下推来,裤裆里鼓鼓囊囊像藏了一个大葫芦,自己用双手托着进门诊室,步履蹒跚满脸痛苦。周翻身自诉:两个月前他在生产队里挑粪,由于装得太重,往上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大腿根部突然一疼,蛋就一下子大了,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他疼得就地躺倒,歇过一会儿,蛋才恢复如初。别人说,这是得了疝气,肠子漏到了蛋里。从那以后,队长就不让他干重活了。可是他这天参加大队召开的批判会,批判本村地主分子,因为喊口号用力过猛,结果病又犯了。他在会场上躺了半天,疼得受不了,父亲周老三只好把他送来了。接诊医生建议住院动手术,周老三立即同意,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儿子治病,不然的话,娶不上媳妇绝了后,地主分子还不看他的笑话?这时,刘四春刚从北京学习归来,院领导想尽快选择病号实施针刺麻醉,刘四春到外科病房了解一番,就选定了周翻身。因为北京专家讲,搞针刺麻醉,患者的配合至关重要,最好能选择那些出身好、觉悟高,能够把配合针刺麻醉手术当作政治任务去完成的病人。刘四春把自己的想法向杨院长做了汇报,杨院长亲自上阵,和刘四春一起去周翻身的病房做思想工作。杨院长说:周翻身,我一听你这名字就知道你出身好。周老三抢过去说:当然喽。俺家八辈子都给地主扛活,搞了土改分了地,俺才结婚,不然俺哪里会有儿子!杨院长说:老周你知道吗,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不断涌现,针刺麻醉就是一项。针刺麻醉现在已经轰动了全世界,许多国家都跑到中国来学,可给毛主席争光啦。周老头说:是吗?什么是针刺麻醉?孙保国说:就是开刀不用麻药,在身上扎几根针就成。躺在病床上的周翻身把眼瞪圆道:那是不是很疼?杨院长指着刘四春说:不疼不疼!刘大夫刚从北京学习回来,在那里参加了好多手术,不信你问问他!周家父子就把目光投向了刘四春:真的?刘四春却迟迟疑疑不肯回答。杨院长皱起眉头去看刘四春,刘四春才说:是的,不疼。杨院长说:听见了吗?不疼。这是奇迹,周翻身同志,你愿不愿让这样的奇迹在咱们县也出现?周翻身说:院长,你的意思是,给俺开刀也那么弄?杨院长说:是,希望你积极配合。周翻身就将嘴咧向一边,咝咝地抽凉风。周老头看着儿子吼了起来:看你那熊样儿,像贫雇农的种吗?疼一点也得忍着!周翻身这才将嘴摆正,不再抽凉风,送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来:中!杨院长又说:鉴于第一次搞针刺麻醉,医院决定免除周翻身的手术费用。周家父子听了这话,都是喜色满脸,两张嘴里吐出了一长串的“中”字。
       在周翻身的侧腹部,髂前上棘的前下方,五枢穴前下半寸,刘四春确认了维道穴的所在。他用左手拇指指甲掐住穴位,右手捏针欲扎。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大响。刘四春知道,那是谁在手术室外面失手敲响了铜钹。杨院长已经组织好一支队伍,写好了大红喜报,此刻正在外面等着,手术一旦成功,就要去县委报喜。想到这里,刘四春觉得,那根细如牛毛的毫针一下子重若千斤,手便抖了起来。站在旁边的杨院长看见了他的样子,小声道:刘四春,镇定!
       刘四春直起腰来,镇定一下自己,将针扎进了维道穴。他示意一下小徐,开始了手术前的“诱导”阶段。二人都用拇指、食指、中指共同持针,将无名指压在穴位上,一边提插一边捻转。周翻身躺在手术台上,为防止他看到肚子上的手术过程,刘四春已在他胸前挂了个布帘子。刘四春隔着布帘子问:周翻身,你得气了吗?周翻身说:还没得气。“得气”是针灸术语,意思是有没有酸、麻、重、胀的感觉。在几天来的准备过程中,周翻身已经听懂了这个词儿,体会过那种滋味。刘四春听他这样说,向小徐使了个眼神,二人将提插捻动的幅度加大。
       还没得气。刘四春想到周翻身的回答,一边继续操作,一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他低头看看周翻身裸露着的小腹,心想:疝修补,这是多么简单的一项手术啊,只需局部麻醉即可。用什么药,在哪里注射,刘四春甚至是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而且保证麻醉程度深浅适中。不只是这类手术,即使一些开颅开胸的大手术,他也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让主刀医生们十分放心。因此,他早就是全县卫生界公认的第一麻醉医生,被人们称作“刘大麻”。然而,他现在脑子里却闪过一个问号:为什么偏偏让我放弃驾轻就熟的药麻,采用没有十分把握的针麻呢?
       当然,这个问号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杨院长已经多次向他讲明问号的答案:针刺麻醉的政治意义重大,我们县一定要把它搞起来。杨院长是去年被县委派到县人民医院任职的,上任后第一次召开全院干部职工大会就讲:听诊器上有政治,手术刀上有政治,医院的一切一切都离不开政治。此后,他实行了一系列体现政治色彩的措施:病人就诊要按阶级出身排队,谁出身好谁排前头;住院要按阶级出身安排病房,谁出身好谁优先入住;医生护士再忙再累,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时上班搞政治学习,每星期要写一篇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每月写一篇大批判文章。与此同时,杨院长还对上边的政治动向特别注意,去年他见报上讲,外省有个医疗单位用针灸治疗聋哑症,让多年的哑巴喊出了“毛主席万岁”并高唱《东方红》,他就派本院懂针灸的戚宗茂大夫去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举办了“用毛泽东思想统帅的新针疗法学习班”,找来十几个聋哑人,天天给他们下针。结果,鼓捣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个聋哑人开口说话,杨院长只好悄悄把学习班解散了。几个月前,他把刘四春找去谈话,将一大摞报纸拿给他看,说:老刘你看,新华社早已报道了,中国医务工作者和科学工作者创造成功了独特的针刺麻醉技术,这是毛泽东思想在医疗卫生战线上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果。我听说,今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一位随行记者突患急性阑尾炎,中国医生用针麻给他实施了手术,大获成功,所以尼克松总统特地提出要参观一回神奇的针刺麻醉。他参观之后,回到美国一讲,立即轰动了全世界,各国友人来参观的,学习的,开刀
       治病的,已经络绎不绝。现在,全国许多医院都在学习采用针麻技术,咱们县也不能落后,一定要让毛主席医疗卫生路线的成果在咱们县放射出灿烂光辉。老刘,考虑到你是共产党员,麻醉技术又非常过硬,院党委决定派你去北京学习这项技术,赶快把这项业务开展起来。刘四春听了这些话有些犹豫,说:院长,我搞了十多年药麻,已经比较熟练了,可我就怕学不好针麻。杨院长说:毛主席讲,实践出真知。你不去怎么能知道学不好?你去问问北京的那些专家,他们生下来就会针麻?刘四春没话说了,只好拿着院里出具的介绍信去了北京。
       来到北京市卫生局,卫生局把他介绍到了东城区的一家医院。到了那里才发现,全国各地来学习针刺麻醉的人太多太多。上课时,礼堂坐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里都坐了人。学员们一个个高竖着耳朵,瞪大了眼睛,仔细地听着,拼命地记着,人人都抱了崇高的目的,仿佛是要接了革命的火种,回到本地点燃。针麻适应范围广;针麻使用安全;用了针麻,患者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快;针麻简便易学,容易普及,特别适合农村和山区,符合战备要求……优越性一条一条,让学员们心情激奋,跃跃欲试。经络常识;扎针要领;穴位选取;刺激方法……具体的业务知识多而又多,学员们拼命地记录,累酸了手腕。光是什么病选什么穴这一项,刘四春就密密麻麻记了半本子。然而,真正的实践却是少之又少,学员们连给患者扎一针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在自己身上反复试验。自己扎,相互扎,学员身上的常用穴位都被扎遍。观摩手术也有过几次,但因为人多,离得远,看得并不真切。
       快要结业的时候,刘四春有了一个万分难得的机会:又有一批外国人来参观针刺麻醉,刘四春和另外九位学员作为代表也到现场观摩。那天是一台胃大部切除手术。医院针麻攻关组秦组长通过翻译向外国人讲,最初做这项手术要扎四十个穴位,他们抓主要矛盾,不断摸索实践,将扎针穴位越减越少,从四十个溅到三十二个,再从三十二个减到十六个、十二个、七个。现在呢,只用一个穴位可以了。讲到这里,外国人和学员们都极其惊讶。中国学员们光惊讶不说话,外国人却七嘴八舌提出疑问,说你们扎一针就开腹切胃,那是手术、魔术还是巫术?听到外国人这样讲,刘四春紧张得不行,浑身都在发抖。秦组长却微微一笑,说:尊敬的朋友们,你要看到的不是魔术,更不是巫术,是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以科学为依据的真正的手术!说罢,他将手一挥,手术就开始了。果然,针麻医生只在患者左手的合谷穴上扎了一根针。等到患者说已经得气,主刀医生就利利索索地操刀开腹。在手术过程中,参观者都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仔细地看着医生护士们的动作和患者的反应。刘四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病人,在整个手术过程中神志清醒,表情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麻醉医生有几次问他:疼不疼?有什么感觉?他声音清晰地回答:不疼!没有感觉!等到手术结束,一撤掉手术单,患者脸上出现了动人的微笑,连喊了三声口号。在场者喜笑颜开,就连外国人也和医生们热烈握手,表示祝贺。接着,患者被送回病房,其他人去会议室开座谈会,庆祝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欢呼“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丰硕成果。院领导讲话祝贺,秦组长介绍怎样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攻克难关。然而到了最后,一个外国人站起来,当众伸出胳膊,展示他手腕上的几道红印和几个又深又青的指甲印。他说:你们知道吗,手术中我走近手术台,无意中碰到病人的手,他就一下子攥住了我,长时间不肯松手。隔着布帘,患者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的手腕却成了他转移疼痛感的一个物件。你们看,这些指甲印就是他掐出来的!所以说,我钦佩中国同行在针灸术上的发展,更钦佩这位患者的坚强意志!这时,医院领导和医生们都很尴尬,但他们不做反驳,只是一遍遍振臂高呼口号……这件事对刘四春触动非常大,他回到宿舍不吃不喝,通宵失眠,耳朵一直响着那个外国人的话。他想,要说针刺麻醉一点不起作用,那绝对不是事实,不然,今天的手术根本不可能完成。然而,只扎一针就开刀,这种做法的确叫人担心和生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本来要下四十多针的一项针麻手术,为什么非要減到一针。多扎几针,让病人少一点痛苦不是挺好吗?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一点:目前在全国兴起的针麻热潮,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治病救人,而是为了政治。明白了这一点,刘四春十分痛苦,学习的积极性大大降低,再上课的时候,他都是心不在焉,听若罔闻。
       有一天,他破例没有听课,独自去了医院的外科,与一个搞麻醉的同行谈起了针刺麻醉。那位同行看看旁边没人,压低声音说:坦率地讲,针刺麻醉目前还在实验阶段。虽然针麻攻关组早已公布了结论,说针刺穴位可以促进人脑和脊髓释放5-羟色胺、内源性阿片肽等化学物质,从而产生镇痛作用,但从临床情况来看,不是所有的手术都可以使用针麻,也不是所有的患者都适宜于针麻,而且,针麻效果还远远不够理想,尤其是有三个难关还没有完全突破:第一,镇痛不全;第二,肌肉紧张;第三,内脏牵拉反应。这三点,就连攻关组的秦组长在私下里也是承认的。刘四春说,既然还在实验,那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并且在全国推广?那位麻醉医生笑道:政治需要嘛。刘四春摇摇头,心里非常沉重。
       那天,刘四春还向那位麻醉医生求证了一件事情:尼克松访华时,是不是有一位随行记者在北京采用针麻切除阑尾。那医生说:这件事他很清楚。那个美国记者叫罗斯顿,在尼克松访华之前被《纽约时报》派往中国采访。他在采访中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反帝医院,也就是原来的协和医院接受了阑尾切除手术治疗,但用的是药麻,不是针麻。手术后的第二天晚上,他腹部难受,该院针灸科的医生在征得他的同意后,给他下了针,为他消除了病痛,而且以后再没有复发。这位记者回去后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讲这件事情。可是在中国,这件事就被传得神乎其神,说那记者动手术用了针麻,让尼克松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这里,那位麻醉医生笑了一笑:其实,编造这种神话,是为了麻醉自己。这句话,更给了刘四春强烈震撼。
       刘四春虽然学的是西医麻醉,但他对中医中药是信服的。他五年前害起了胃疼,吃了许多西药都不见效,最后转吃中药才得以痊愈。他的妻子,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气血不调,面黄肌瘦,也是让本院一个老中医给治好的。不过,刘四春对中医针灸术曾经有过怀疑,觉得经络学说没有多少科学依据,尤其是在解剖学上无法证实。但有两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态度:第一件,他母亲长年害偏头疼,吃药打针都不管用,最后是扎针扎好的。第二件,外科病房经常有这种事:用全麻做手术的患者,术后多因骶部神经还被麻醉着,长时间排不出尿来,最后只好插管导尿。刘四春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遇到这种情况,可针刺关元、中极、曲骨等穴。他试了试,果然有效。看着患者喷射而出的尿液,他心花怒放。在北京学习的后期,刘四
       春却想,针灸的的确确能够治病,不过,像我看到的这样,针刺麻醉技术还不成熟,全国上上下下却都在夸大甚至神化它的作用,这到底是给中医争光呢,还是抹黑?是给毛主席争光呢,还是……刘四春不敢往下想了。
       从北京回来,刘四春实事求是地向杨院长汇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且特别强调针麻技术还存在问题,没有完全过关。杨院长却说:你说针麻还存在问题,那么药麻就没有问题啦?药麻搞不好也会死人哩。刘四春你要明白,你是从毛主席身边回来的,你是我们县掌握针麻技术的第一人,必须尽快组织实施,让针刺麻醉的凯歌在我们县奏响!
       提插,捻动;捻动,提插……刘四春和小徐在继续操作。杨院长在一边看看表,说:差不多了吧?刘四春扭过脸,隔着布帘子问:周翻身,得气了没有?周翻身说:得了。刘四春又问:是肚子上得了,还是腿上得了?周翻身说:都得了。杨院长有些生气:那你怎么不早说?周翻身说:俺,俺有点儿害怕。杨院长说:别怕,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这样开刀真的不疼。就是疼,你也要坚强一些,坚决给毛主席争光!周翻身说:中,俺争光,俺争光,快动刀子吧!杨院长听了这话,立即走到更衣室窗子那儿,敲敲玻璃,向正在里面抽烟的孙保国作了个手势。
       像许多外科医生一样,孙保国为了减轻工作疲劳,也有抽烟的习惯。他每次做手术,不抽足烟是不进手术室的。现在,他看一眼杨院长,拿掉嘴上那根一分钱一支的“丰收”牌香烟,在洗手池边摁灭,将剩下的半截烟装进墙上挂着的中山服口袋里,然后就去洗手,咳嗽,清理嗓子。等他戴好专用手套走进手术室,助手小魏立即推过器械车,站在那里等候指令。
       这时,刘四春的心脏突然急跳起来。他嗅着孙保国带进来的那股烟味儿,心想,老孙呀老孙,你可别忘了我给你讲的!孙保国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大夫,他胆大心细,下刀特准,手术做得十分漂亮。但他有一条毛病:手术中对内脏的牵拉过猛,往往让患者不适。刘四春以前与他配合时,针对他的这个毛病,都要对内脏系膜等部位多作一些局部麻醉,每次都保证了手术的顺利进行。在决定给周翻身做手术时,刘四春向孙保国郑重交代,下手一定要轻。孙保国说:知道了,没问题。今天在进手术室之前,刘四春又向孙保国讲了一遍,孙保国将眼一瞪:老刘,你怎么这么不放心?这点小手术,我一手别在裤腰里也干得了!
       当然,今天孙保国并没有真把一只手别在裤腰里。他习惯性地搓一下双手,去器械车上拿起一个止血钳,去周翻身那涂过消毒液因而黄乎乎的肚皮上夹一下,周翻身立即叫唤起来:哎哟!孙保国问:什么感觉?周翻身说:跟猫咬了一下似的!孙保国看一眼刘四春,将头摇了一下。刘四春向负责周翻身腿上两个穴位的小徐说:加大力度。小徐就将两手上的银针急速地提插,急速地捻动。与此同时,刘四春也让自己手中的那一根在周翻身的维道穴上跳起舞来。过了一会儿,他用闲着的左手拿过止血钳,夹了一下周翻身的肚皮,问道:现在是什么感觉?周翻身说:跟鸡啄了一下似的。刘四春示意小徐继续操作,自己的手上也功夫依旧。过了片刻,他又用止血钳夹了周翻身一下,问:这一下呢?周翻身说:疼得轻了,跟蚂蚁叮了似的。刘四春向孙保国递个眼神,点了点头。此时,器械护士将手术刀递到了孙保国的手上。
       手术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就连杨院长也站在那儿屏住了呼吸。周翻身感觉到了这气氛,开口问道:要开刀了是吧?要开刀了是吧?刘四春说:还没有,你别紧张。他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周翻身,你有媳妇了没有啊?周翻身忸怩一下说:没有。刘四春说:等你的病治好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周翻身兴奋地说:好哇!哎,刘大夫,你给俺介绍个什么样的?刘四春说:俊的呗,跟小王这么俊,中不中?周翻身歪一下脑袋,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小王,羞羞地说:中,中。小王将嘴一撅,向刘四春瞪眼道:刘大麻,你胡喂个啥呀?刘四春笑着说:开个玩笑嘛,放松放松嘛。杨院长不满地看一眼刘四春,小声说:别低级趣味!接着,他扭过头去大声问道:小周,你在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是吧?周翻身说:是。杨院长说:那你讲一讲你们家在旧社会受的苦,好不好?周翻身说:俺爹这会儿在门外边,让他进来讲吧,他讲得可好了,俺村一搞忆苦思甜就叫他讲。杨院长说:不行,他不能进来,我们想听你讲。周翻身想了想说:中,俺讲。旧社会,俺一家可苦啦,祖祖辈辈都泡在黄连水里……
       就在这时,孙保国持刀弯腰,飞快地划开了周翻身的肚皮。周翻身身体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刚刚开始的忆苦思甜,叫道:哎哟!刘四春听他这样喊,一边紧张地操作,一边说:周翻身,坚持住,我跟你说过,不会太疼的!周翻身哼哼道:疼啊,就是疼啊。小王护士上前扶住周翻身的脑袋说:小周,坚持住!坚持住!周翻身睁眼看看悬在他上方的那张俊脸,咬紧牙关不再吭声。那边,孙保国的手一刻也没有停止,用刀子继续切割着周翻身的皮下组织,助手动作麻利地帮着结扎、止血。切口完成,周翻身的一堆肠子显现。孙保国放下手术刀,用手拨拉着肠子寻找着腹腔和阴囊之间那个不该有的破洞。此时,刚刚安静了片刻的周翻身又呻吟起来。刘四春知道,这是出现了牵拉反应,是他和小徐手下的银针管不了的,就小声提醒孙保国:轻一点。孙保国皱眉道:我够轻的了。继续在那里拨弄肠子。听见周翻身仍在哼哼,杨院长走过去,说:周翻身同志,咱们一起背诵毛主席语录,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杨院长一边念,一边还将拳头攥起,在周翻身脸上有节奏地用力抡着。念过一遍,他说:周翻身,跟我念呀!小王你也念!小王就跟着杨院长一起念,两手还在周翻身的额头上有节奏地一按一按。周翻身小声跟着念了两句,但疼得龇牙咧嘴,念不下去了。杨院长和小王见状,不敢停歇,一遍遍继续念着。
       念过十来遍语录,周翻身终于平静了一些,五官的位置稍稍回归。杨院长一边念语录,一边去看孙保国,发现他正俯身于切口,紧张地操作。杨院长转回脸来,对周翻身说:再坚持几分钟,快胜利啦,快胜利啦。周翻身睁开眼睛说:是吗?俺就盼着快一点儿胜……一个“利”字还没出口,他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四肢同时抬起,向肚脐上方猛地一扬,仿佛那儿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突然向上拽了一下。接着,周翻身就翻了个身,滚下手术台,站到了地上。他两手撑在手术台上大声哭喊:疼死俺了!疼死俺了!这时的他全身赤裸,大腿那儿挂着两串东西,一串是肠子,一串是阳物。随着他的哭喊,阳物一下下缩短,肠子一下下延长。刘四春赶紧伸手托住肠子,喊道:快躺回去!快躺回去!周翻身哭道:俺不做了!俺要回家!爹!爹!他向门口喊了起来。杨院长吼道:周翻身你真是胡闹!咱们不是早就讲好,坚持到底不当逃兵吗?周翻身还是哭:俺要回家,俺要回家。刘四春抖抖手中的肠子说:你看看,这样能走吗?周翻身低头看了看,说:再做也行,可你得给俺打
       麻药!刘四春立即说:好,打麻药!打麻药!你快上去!周翻身这才掉转屁股,去手术台上坐下,在医生护士们的帮助下重新躺倒。
       接着,孙保国伸手整理周翻身的肠子,刘四春则去器械车边,动作飞快地拿起了一个粗大的针管。那里面,已经装满普鲁卡因药液,是他为防止针麻失败在手术之前悄悄准备的。杨院长发现了,立即向刘四春瞪眼:刘四春,你要干什么?刘四春说:院长,只能这样了!说罢,他转过身去,将针管插入周翻身的腹腔,前后左右挪动着,将药液全部注射进去。看着刘四春的动作,杨院长将脚一跺,恨恨地说:唉,前功尽弃!说罢,气冲冲坐到了墙边的椅子上。
       孙保国、刘四春和两个护士站在手术台旁边,表情沉重,像在默哀。刘四春想,刚才周翻身这么疼痛,肯定是孙保国扯动了他的精索。精索是男人身上最敏感的东西之一,即使用药物局部麻醉了还是一扯即疼,所以做疝修补手术时要千万小心。可是,孙保国这家伙还是犯了老毛病,让周翻身疼得跳下了手术台。要知道,患者疼成这样,是麻醉医生的奇耻大辱啊!所以,他顾不得多想,不理睬杨院长的阻拦,果断地中止针麻,改用药麻。
       仿佛在惊涛骇浪中划着一条自己从没操作过也无力掌控的独木舟,正剧烈颠簸地前行着,又突然换乘一条自己使唤了多年的机器船,转瞬间就平稳、平静了下来。刘四春知道,此刻那些药液正在周翻身的刀口上、肠系膜上、精索上暗暗发挥效力,过上四五分钟,手术就可以继续进行,周翻身不会再有多少痛感。他取下周翻身身上扎着的三根银针,站在那里,作为麻醉医生的感觉又完完全全找了回来。
       行内人都知道,麻醉医生在医院里的地位并不高,一项手术做完后,患者和家属只知道感谢主刀医生,对麻醉医生却漠然视之。参加工作后的十几年里,刘四春几乎是天天经历着这种漠视。虽然这样,刘四春却对自己的职业深深热爱,甚至于痴迷。他经常想,麻醉药物的发明真是太伟大了,这给人类减少了多少痛苦,增加了多少生存机会啊!麻醉医生使用着这些药物,让一个个患者“睡”过去,或者局部“麻”起来,感受不到手术之痛,这是多么神奇、多有意思的事情啊。在病人“睡”过去之后,眼看着患者远离了喜怒哀乐,远离了爱恨情仇,远离了荣辱贵贱,他的生命只表现为监护仪上的一些数据,那种责任感会让刘四春觉得全世界只有他的工作最为重要。有人说,外科医生是救命的,麻醉医生是保命的,这话一点不错。患者进入麻醉状态之后,他身体的各个方面都会发生变化,哪一个方面偏离了正常,他的生命就会出现危机。危机出现的原因得不到正确的判断和解决,生命就可能无声无息在手术台上飘走。而这时牵住生命不让其飘走的人,就是麻醉医生。除了这一份责任感,刘四春热爱本职工作的原因还在于他对各种麻醉药物的探究。他发现,麻醉药物多种多样,每一种都有它的优点,也都有它的不足,将它们搭配使用,可以扬长避短,产生良好的合力。这种种的搭配以及用量,还必须根据患者的情况而定,对症下药。要麻醉一个人的什么部位,要让那个部位麻醉多久,基本上由他根据经验下药,同时根据患者生命迹象的变化做出各种调整,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或者方程式。所以刘四春认为,药物麻醉不只是科学,更是一门艺术。他早就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毕其一生当好这个艺术家的。
       现在,艺术家又显出了他的本事。他估计药物已经起了作用,就向孙保国使个眼色。孙保国立即会意,又动起手来。这一回,周翻身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很快,疝洞修补完毕,刀口也缝合了起来。等孙保国退到一边,小王用专用布单把周翻身的身体盖好,准备推走的时候,刘四春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杨院长这时候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热烈而响亮地拍着双手说:好!好!热烈庆祝我们医院首例针麻手术成功!说完这一句,他还高举右臂喊起口号:毛主席的医疗卫生革命路线万岁!
       刘四春、孙保国和两个护士都被杨院长的举动惊呆了。刘四春说:院长,我后来是……是改用了药麻的。杨院长立即说:不对,那只是必要的辅助用药,咱们这台手术还是针麻!刘四春说:不能算针麻,刚才我用的是普鲁卡因。杨院长说:普鲁卡因就是辅助用药!说罢,他用手指着孙保国和两个护士说:你们听好了,咱们这台手术就是针麻!大家要统一口径,谁胡说八道我就找谁算账!孙保国和两个护士相互看看,默默点头。刘四春满脸着急,叫道:院长!杨院长走到刘四春跟前,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盯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四春同志,我把你派到北京学习,现在到了你向全县人民汇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刘四春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翻身在那里叫了起来:院长,院长。杨院长转身看着他说:周翻身,有事?周翻身说:你说,俺这手术还算针麻?杨院长立即说:不是算不算的问题,咱们完完全全、不折不扣搞了针麻!周翻身说:那,俺的手术费还可以免了?杨院长迟疑一下,但还是点头说:没问题,给你免!周翻身脸上一下子出现了笑容。杨院长说:周翻身,你先回病房休息,今天晚上院里举行庆祝大会,你要到会上讲一讲。周翻身说:院长,俺不会讲。杨院长说:放心,开会前我去教你!说罢,杨院长站直身体发号施令:小王,你把周翻身同志送回病房,老刘老孙,还有小徐,你们跟我一起到县委报喜!刘四春吃惊地说:院长,这喜能报吗?杨院长说:当然能报!快跟我走!说着就去拉刘四春,刘四春只好随他而去。孙保国这时往更衣室走去,杨院长见了喊:老孙,快走!孙保国抬手一指血迹斑斑的手术衣说:我得换了衣服吧?杨院长说:别换,这样好!就要叫领导看看你刚下手术台的样子!
       把门打开,杨院长一边向外走,一边呼喊口号。院子里等候多时的报喜队伍一见他这样子,也立即喊起口号,敲响锣鼓,并且把早已写好的大红喜报抬起,把用红布做的报喜横幅举起。横幅上是一行黄字:热烈庆祝我县首例针刺麻醉手术获得成功!听见了动静,正在院子里闲坐的病人家属纷纷过来观看,各科室正在工作的医生护士们也纷纷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报喜队伍在院子里喊了一阵口号,接着就走出医院,走上了街头。这一来,观众就更多了。
       刘四春也随着众人前行,随着众人呼喊口号,可他表情木然,动作僵硬,声音微弱。走在最前面的杨院长,则一边领呼口号一边走,胸脯挺得老高,步履极其矫健。刘四春看着杨院长的样子想:我真是当不了演员。
       报喜队伍走过一条长街,走进了县委大门。此时锣鼓和口号更加响亮,简直是声遏行云了。领导们听见之后,从各个办公室里走出来,看明白横幅上写的话,立即向他们拍起巴掌。县革委孟主任还走上前来,与杨院长热烈握手,说出一些祝贺性的话语。孟主任问,具体实施手术的医生来了没有?杨院长就把刘四春和孙保国二人向领导隆重推出。孟主任左右开弓,分别握住二人的手,向他们讲:你们是卫生战线的大功臣,人民的好医生,我代表全县革
       命干部群众向你们致敬!说罢,军人出身的孟主任向二人行了军礼。这个军礼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大家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只好连声呼喊口号,历时半小时之久。
       从县委大院回来,杨院长让办公室的人立即通知各个科室,晚七点在医院会议室举行庆祝大会,让全体干部职工参加。布置好了,杨院长在孙保国、刘四春陪同下去了病房,他要亲自教会周翻身怎样发言。
       到了那里,周翻身正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他爹周老三则站在床前,将一只手插进被子底下,放在儿子的裆部。孙保国说:干什么呢?撒尿呢?周老三说:是啊,翻身叫尿憋得不行,可就是撒不出来。说罢还从被窝里抽出手,举着空空的尿壶晃动着,以证明所言不妄。孙保国说:叫刘大麻给他扎一针,扎一针就好了。周翻身立即面带惧色叫起来:俺不扎!俺不扎!孙保国说:不是给你开刀,是叫你撒尿!刘四春不说话,立即从身上掏出一个针盒,拿出一根针,掀开被子,用酒精棉球擦一擦周翻身肚脐下的一个穴位,将扎针了进去。提插、捻动片刻,周翻身就大叫起来:爹,快拿尿壶!周老三摸出床下的尿壶,还没来得及把儿子的那根东西塞进壶口,一股热腾腾、臊乎乎的尿就喷到了他的手上。
       尿排出来,周家父子心情舒畅。杨院长费时半小时,教会了周翻身如何发言,更是皆大欢喜。看看时间快到了,杨院长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让人将周翻身抬到担架车上,推着去了会场。
       到了那里,杨院长忽然发现刘四春不在。今晚的庆祝会,刘四春是必须发言的,缺了他怎么能行?杨院长想起来,在他教周翻身发言的时候,刘四春走出病房,不知去向。他对孙保国说:你抓紧去把刘四春找来,越快越好!
       孙保国转身跑出会议室,奔向后面的宿舍区。还没到刘四春的家门,正遇见刘四春的对象吴红翠走来了。吴红翠是个小学老师,在离县医院不远的第一小学任教。孙保国停住脚步问:吴老师,老刘在家吗?吴红翠说:没有,他到现在还没回家吃饭,我正要到办公室找他呢。孙保国急了,皱起眉头说:咱们一起找他!
       二人来到麻醉科办公室,那门却锁着。吴红翠说:他会去哪里?孙保国想了想说:你跟我来。接着,直奔手术室而去。
       到了手术室,孙保国推一推门,门果然开了。屋里没有开灯,但隐约可见手术台上躺着一个人。他拉开电灯看看,那人果然是刘四春。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缓慢而又深沉。吴红翠走上前去晃着他说:老刘,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孙保国思忖片刻,便去扒刘四春的眼皮,看那瞳孔。看了片刻,他缩回手来,拍打着刘四春的胸脯流泪道:刘大麻呀刘大麻,你怎么把自己麻倒了呢?
       孙保国跑回会议室,向杨院长报告了这件事情。杨院长瞪眼道:这家伙,真是死狗拖不到南墙上!缺了他咱们照样开会!
       果然,庆祝会照样开得煞有介事。尤其是那个周翻身,一遍遍地讲,开刀不疼,真的不疼,针麻手术就是好,就是好,并且和他爹一遍遍呼喊口号。全体与会人员跟着这爷儿俩一起呼喊,气氛异常热烈。
       刘四春一直在手术室里睡着。杨院长散会后过来看看,咬牙切齿扔下两个字:叛徒!随后甩门而去。
       孙保国和吴红翠一直在这里守着。守到九点整,刘四春睁开了眼睛。吴红翠惊喜地说:老刘你醒啦?孙保国微笑道:老刘,你看时间对不对头?刘四春扭头看看墙上的表,说:对,我要的就是九点醒。怎么样,会散了吧?孙保国说:散了。刘四春说:散了就好,回家!说罢,他在妻子和孙保国的搀扶下坐起来,下了手术台。
       第二天,刘四春照常上班,给一台台手术实施着麻醉。每一台,他都是用了药麻,并没见杨院长前来阻止。以后的日子里,这所医院再没搞过针刺麻醉。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