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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王祥夫小说
作者:王祥夫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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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澡堂歌手
       小周总是喜欢到对过儿的小澡堂去洗澡,搓澡师傅小张不但手法细致,手劲也合适。小周去了澡堂,总是先把搓澡牌子递给小张,要是小张不在,小周宁肯掉头走人。到了后来,小周和小张有了某种默契,要来就晚上,晚上洗澡的好处是安静,洗过泡过搓过再回去睡觉实在是舒服。因为是晚上,洗澡的人不多,小周还可以和小张说说话。小周在工会搞群众文艺工作,可以经常给小张送几张节目票。而小张呢,则是喜欢唱歌,小张是太喜欢唱歌了。我们知道搓澡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敲背,搓澡师傅敲背的时候都要敲出个点儿来:“嘭、啪啪,嘭啪啪,嘭、啪啪、嘭啪啪,嘭啪、嘭啪、嘭啪啪——”或者:“嘭啪、嘭啪、嘭啪啪,嘭啪、嘭啪、嘭啪啪——”节奏和缓一点的呢,还可以敲成:“嘭啪、嘭啪、嘭啪啪啪,嘭啪、嘭啪、嘭啪啪啪——”敲背要敲出声,而又不能让客人感觉到痛,这亦是技术。这一敲,客人便会从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般来说,客人躺在那里接受搓澡都会迷糊一会儿,像是被施了催眠术,这时候,是该醒来的时候了,所以说敲背安排在这时候真是妙哉!而小张给客人搓澡,不但敲,还要唱,一边敲一边低低唱他喜欢的歌,到后来好像是形成了习惯,敲背的时候他要是不唱,老顾客会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人们都说小张的嗓子怎么会那么好?是不是澡堂的回音大?要是在外边唱呢?还会不会这样好?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周才会鼓动小张去参加职工业余歌咏大赛?
       澡堂里没人知道小张参赛的事,一切都是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名是小周给他报的,服装是小周给他从工会借的,一身米白色的西服,上边是黑色的领结,下边是一双米色的皮鞋。小周让小张穿好了站在镜子前看看,小张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小周却认为皮鞋的颜色太浅,再试着换一双黑头的米色皮鞋,这下子好了,小周喝了一声彩:.
       “棒——!”
       “要不我不参加了。”小张说。
       “是不是想让我踹你?”小周说你不参加就是浪费,浪费你的嗓子。
       “我这会儿都已经紧张了。”小张说你不信摸摸我的手。
       “上过一回就不怕了。”小周说干什么都是第一回最难。
       “你说我能行?”小张说。
       “怎么不行!”小周说。
       “我害怕。”小张又说。
       “再说,再说,你再说,我踹你!”小周说,“你必须给我上!”
       小张练唱用的是光碟,所有参赛的歌手都是用光碟,这样可以省一些事,要是请乐队就要麻烦得多,一是要和歌手一遍遍地合,二是还要花不少钱,用光碟练唱就会省不少事。练唱的地方就在西门外的工人俱乐部,小张练歌的时候小周就在下边看,小张的嗓音这时候才显出了他的与众不同。正式开练的这一天,小张刚刚唱了几句,小周就忽然在下边拍拍手喊停:“停停停!”小周对小张说你那两只手干什么呢?怎么总是动?不行不行,再开始,再重来。唱到一半儿,小周又拍拍手喊停,说:“小张小张,注意你那两只手。”然后再重来,这回唱到一半儿,小周又喊停:“停停停,停停停。”小张在台上张张嘴,说:“又停,怎么又停?”小周对小张说你最好记住你那一双手:“你那双手为什么总动?你那是打拍子还是干什么?正经上台这样可不行。”小张站在台上看看自己的手,手没什么啊,手怎么啦?“你那是,你那是……”小周忽然在下边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起来了,那是小张的习惯动作,在澡堂搓澡敲背养成的习惯动作,一敲背他就想唱,一唱他两手就忍不住要动,这都形成习惯了。小周笑着对上边的小张说:“这可不是在澡堂里搓澡,你要把自己的手管住,可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啪啪啪啪啪啪啪——”小周拍拍自己的腿。小张明白了,也忍不住笑了。“嘭嘭啪,嘭嘭啪,嘭嘭嘭啪、嘭嘭啪——”小张也笑得要直不起腰来了。但他很快就发愁了,要是手上的动作一停,他好像就没法子唱了,好像是身上的劲儿都使不上了。和别人唱歌不一样,小张总是用全身的力气唱歌,这全身的力气在唱歌的时候又都会施放在两只手上。他习惯了,习惯一边唱一边拍打客人的背啊腿啊腰啊,如果上了台,拍打什么呢?小周要小张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你试试,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这只手握着那只手,或者那只手握着这只手,到时候不要放开就行了。”小周的这一招还真起作用,小张把自己的手握紧了,这样一来呢,再唱的时候他的身子又会情不自禁地摇起来。
       小周又忍不住在下边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小张在上边说。
       “妈的,有那么一点女人气。”小周说。
       “不会吧?”小张说。
       “你别摇身子,再摇我踹你!”小周说。
       职工歌咏比赛一共安排了七天,比赛第一天,小张就出事了。怎么说呢?他紧张,站在台口紧张极了,有人紧张是出汗,有人紧张是语无伦次,有人紧张是面部作怪,小张紧张是要上厕所,越快挨到他出台他的尿就越多。说起来也怪,他一杯一杯地不停喝水嘴还是那么干,这边喝,那边就要马上去厕所,去了一趟,又去一趟,俱乐部的厕所就在舞台的右手,小张就那么不停地出去进来,刚尿完一次,马上又来了。刚刚喝下一口水,嘴马上又干了。这样一来呢,小张就更紧张。不但他紧张,报幕的林黛也跟上有些紧张,她跟在小张后边问小张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林黛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有经验,她告诉小张不要再喝水,“你会越喝越渴,你再喝也没用。”林黛要小张静一静,静一静的办法就是要小张在心里哼哼他要唱的歌。“你把歌词在心里多念几遍,别想别的,让精神转移一下。”林黛说。想不到,这一下子,小张居然又想不起词来了。“坏了坏了。”小张拍拍自己脑门儿说这第二句是什么?是什么?小周从下边上来了,问小张怎么了,怎么会紧张成这样。“我想不起词来了。”小张说。小周又跑下去,把歌词拿给小张。
       “下一位就轮到你了。”林黛说快把歌词再好好儿看看。
       “下一位就是我——不会吧?”小张更紧张了,紧张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我不想参加了。”小张说。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倒是不干了,却是急得满脸彤红。
       “妈的,你怕什么怕?就当这里是澡堂!”小周在他头上猛地拍了一下。
       “什么澡堂?”林黛说。
       “他经常在澡堂里练唱。”小周说。
       林黛看看小张,笑了笑,说那可真是个练声的好地方,不过呢,林黛又对小周说:“这地方可不是澡堂子,我看还是往后推一推吧,要不下午再上?推到下午,下午怎么样?中午让他好好睡一觉?”
       “那就推到下午吧?”小周看着小张,是征求他的意见。
       “要不就现在上吧。”小张又这么说。
       “看看看看!你到底怎么回事?”小周说。
       “唱完就完了。”小张满头的汗。
       小周看着林黛,林黛说:“要不就现在?也许一出台就什么事也没了。”
       “对,干脆一脚把你踹出去。”小周说。
       “不不不,还是下午吧。”小张又慌了,转身要往下跑。
       “嘿嘿嘿!”小周一把拉住了小张,说还有
       你这么胆小的?
       “你不信摸摸我的手。”小张对小周说。
       “你别紧张,就当是在澡堂唱歌行不行?”小周说你就把这地方当澡堂,当澡堂。
       “问题这不是澡堂。”小张小声说。
       “你别看下边,你就当下边没有一个人!”小周说。
       小张的参赛排名给挪到了下午,林黛找人协调了一下,重新做了安排,就这么搞定了。搞定了这件事,小张不再紧张,汗也不再出,人也不再往厕所里跑,口也不再渴,人又_下子恢复了正常。他站在台口看参赛选手在台上唱,看下一个选手怎么出场,站在台上是什么姿势,参赛的选手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唱下来,初次参赛的选手都会有那么一点紧张,尤其是站在台口马上要出场的时候慌得最厉害,但一出场,一般来说,那种紧张感就会消失了。小张是,看着别人出台他不慌,看着别人在台上唱他也不慌,但只要是一想自己要出台就马上慌起来。台上的歌手一个一个都唱完了,这就到了中午,中午过去当然就是下午,下午一点一点在逼近,小张是越来越怕,分分秒秒的害怕。因为一身一身地出汗,小张中午又回小澡堂洗了一个澡。这天是雨天,雨从早上下起到了中午也没有停,而且是越下越大。因为洗澡的人少,小张的同事们,也就是小澡堂的那几个搓澡工,又在那里拉长了战线就着几样小菜喝酒。小张洗完了澡,看看挂在一进门墙上的大石英钟,心里又开始慌了,他原想睡一会儿,但他怎么睡得着?他站不是站,坐不是坐。
       小澡堂的那几个搓澡工都看着小张,嘻嘻哈哈地说:
       “小张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姑娘等着你?”
       “不是——”小张说。
       “还说不是?多大岁数?梳几根辫子?”那几个搓澡工嘻嘻哈哈。
       “妈的,给我来口酒。”小张突然说。
       小张是从来都不喝酒的,他居然喝了一大口,脸一下子大红起来。
       “好!再喝。”那几个搓澡工又说。
       小张又喝了一口,站在那里“嘻嘻嘻嘻”笑了起来。
       “好家伙,这家伙肯定有好事了。”那几个搓澡工说小张肯定是约上姑娘了。
       “小张你这小鸡巴东西,你老实说,是不是?”搓澡工们说。
       “啊啊啊啊——”小张却唱了起来。
       “这家伙疯了。”搓澡工们笑着说。
       “我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小张说这感觉不错,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怕了,“再给我来一下,来一下——”
       “你以为这是干什么,还再来一下!往哪儿来一下?”搓澡工们又笑着说。
       小张又喝了一口酒,他觉得自己行了。
       “行了。”小张说。
       “什么行了?下边行了?这儿又没姑娘。”搓澡工们笑着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张两只手拍着桌子“啊啊啊啊”唱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行了,那种勇气不知怎么又忽然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甚至想,要是现在就在俱乐部该多好,要是现在就出台该有多好,现在要是在台上,他会一步就跨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多么辉煌,暴风雨过后,我的太阳——”
       “这家伙,这家伙,这家伙,看看这家伙。”那几个搓澡工是莫名其妙。
       到了下午,雨还没有停,小张打出租去了西门外的工人俱乐部。因为下雨,除了评委那两排座位座无虚席外,观众席上的观众比上午还少。小周早来了,一直在台口那边张望着。“这下没问题了吧?”看到小张,小周迎上来,问他睡没睡好;又说你看台下的观众没几个,待会儿你上了台别看台下就行,你先把胆子放大了再说,要不,你先看看下边,先习惯一下。
       “我不敢看。”小张说。
       “过来!到这儿!”小周说,说你给我看!看一下。
       “我不敢。”小张说。
       “我踹你!”小周说你待会儿是不是闭着眼上?
       这时候,林黛已经开始在后台清点参赛歌手了,她已经把名次排好了,她看到了小周,说:“哎哎哎小周你过来,你真坏!中午吃饭怎么那么辣,你听听我嗓子,我还报不报幕?”
       小周对着林黛把自己的嘴张张,指指,说:“就你哑,你看看,我的音道还不是照样也坏了。”小周这么一说,站在那里的参赛歌手就都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小张也笑了。
       林黛忍不住也笑了,她转身对小张说:
       “好多了吧,睡一觉,换换脑子就好了吧。”
       “他重要的是应该换换音道,而不是换脑子。”小周笑着拍了一下小张。
       “去去去。”林黛说马上就要开始了。
       “小张排第几个上?”小周看林黛手里的那张纸。
       “排第三,现在得准备了,你站到二道幕那边先去静静。”林黛对小张说。
       “我——?”小张说。
       “还能是谁?过去吧。”林黛说。
       林黛这么一说,小张好像是一下子猛醒了过来,从满怀勇气的兴奋中醒了过来。他看看左右,忽然又紧张了起来,他看看小周和林黛,觉着自己又要去厕所了,那感觉说来就来了,一下子就来了,他一边往厕所跑,一边又觉着不喝水不行了,口干得真厉害。刚从厕所里出来,才喝了两口水,他又往厕所里跑,这时第一个歌手已经准备上台了,已经站在二道幕那里了。
       小周一把拉住了小张,说:“马上就该你了,该你了。”
       “我去厕所,我去厕所。”小张紧张得脸色都变了。
       “你看你——”小周说还不到五分钟你就去了三次了!你干脆开水厂吧!
       “我再去一次再去一次。”小张说就再去一次。
       林黛不说话,看着往厕所那边跑的小张。
       “看看,看看,看看这人——”小周说。
       “胆子也太小了,我怕他发挥不好。”林黛小声对小周说。
       “待会儿我把他一把推到台上去。”小周说要不就一脚把他踹上去!
       “是你的好朋友,要不,放在明天?”林黛说。
       “真是芝麻大点儿的胆子!”小周有些生气,说要去厕所把小张拉出来。
       小周去了厕所,厕所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人,小张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地方呢?小周想小张是不是从另一边已经到了台上。正躲在二道幕后边酝酿他的勇气?小周再上台,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一重重的幕布上都是尘土,但台上就是没有小张的影子。
       “算了吧,先让别人上,这可是看你的面子。”林黛跟在小周的后边说。
       小周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这得谢谢你。
       “要谢我晚上就不许再点辣的,咱们都去吃西餐。”
       小周说:“好好好,西餐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说那些赞助也花不了,就是吃一次鱼翅也可以。”小周的心不在这上边,他想知道小张躲在什么地方,他想看看小张在不在台下。小周站在台口朝下边看看,这时候外边突然响了个炸雷,清清脆脆的一声,又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披着雨衣站在剧场一进门的地方。小周用眼睛把下边扫了一下,下边的观众太少,雨把观众都拦了回去。下边也没有小张的影子。
       林黛这时候又在小周背后说:
       “待会儿先让别人上吧,他明天也可以。”
       “妈的!”小周说。
       “你朋友的嗓子不错,就是胆子太小。”林
       黛说。
       “真他妈的狗肉上不了席面!”小周有点生气,他大声说。下边的人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有人会用这么大声音说话。
       “你小点儿声。”林黛说,“胆子小也不能怨他,他也不想胆子小。”
       “算了算了,随他去,就是个搓澡的料!”小周说。
       “他是搓澡的?”林黛说,要笑了。
       “他的工作就是搓澡。”小周说。
       “他真是搓澡的?”林黛说不可能吧?
       “你什么意思?”小周说你是不是想让他给你搓搓?
       “搓搓又怎么样,又不是没有。”林黛指指台下边,说下边的评委要都是一丝不挂就好了,也许他就不怕了,也许他看惯了不穿衣服的。 小周差点儿一下子笑出来,林黛这句话很幽默。小周又往下边看看,看那些坐在前排衣冠楚楚的评委,他要忍不住了,他们,如果都是一丝不挂,男男女女都一丝不挂,跟在澡堂子里一样,一排排坐在那里,那情景该多可笑。小周忍不住了,捂着嘴笑了起来。但他忽然不笑了,他看到了小张,小张又出现了,从台口那边急匆匆走过来,他像是出去了一趟,这时正把雨衣从身上一脱两脱脱下来。
       “你也别太紧张,要不再给你往后推推?”林黛也看见了,她过去对小张说。 “不用。”小张说。 “不用?”这倒让林黛有些意外,“你行还是不行?”
       “行。”小张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来了勇气。
       “要不行就再推推,没关系,要是行,下个就是你。”林黛说。
       “行。”小张说。
       “到这边来。”林黛说那我下个就报你了。
       小张跟着林黛往二道幕那边走,小周也在后边跟着,小周不知道小张怎么会突然又有了勇气,突然又不紧张了,怎么回事?出去了一趟,干了什么?怎么就不紧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张走得比小周和林黛快,胳膊一甩一甩。小张的胳膊一甩一甩,有什么就跟着一亮一亮。小周看清了,看清小张的手里拿着个酒瓶,那种扁扁的放二两酒的小酒瓶。小周看到小张一边走一边拧小瓶酒的瓶盖,酒瓶盖子已经拧开了,已经被小张扔在了地上,酒瓶盖子在地上发出了轻轻的“啪”的一声响。 让小周更吃惊的是小张一边走一边仰起脖子往自己嘴里灌酒。
       林黛紧跟其后,她也看到了:“嘿嘿嘿嘿,你干什么?”
       “妈的!”小张一仰脖子。
       “嘿嘿嘿嘿。下个就该你了,你怎么还喝酒?”林黛又说。
       “妈的!”小张又一仰脖子。
       “该你了,该你了。”林黛急了,她甚至想去夺小张手里的酒瓶。
       “妈的!”小张又是一口。
       “你还唱不唱?”林黛说。
       “看看你还紧张不紧张!”小张又把脖子一仰,“咕咚”的一声。
       “嘿嘿嘿——”林黛急了。
       小张已经走到了二道幕那里,站定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已经把那二两酒全部灌到了自己肚子里,他给酒呛了那么一下,但呛得不那么厉害。
       “妈的——让你再怕!”小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又拍了一下。
       “这可不能闹着玩儿,要不,你看呢?”林黛这次是对小周说,小声说。
       “问他吧。”小周一时也没了主意,他简直是被小张镇住了,他想不到小张会喝酒,一仰脖子,一仰脖子,一下子就干掉一个小扁瓶,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又是在这种时候。
       “要不,你上晚场好不好?”林黛转过脸对小张说。
       “不用。”小张觉得那种久违的勇气已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酒已经把那种可爱的勇气又给他送了回来,酒让他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爱起来,所以他什么也不怕了,他不怕下边的评委是不是会看到他,他对着小周的嘴猛地哈了一口气,“哈——”
       “酒气重不重?”
       “还重不重,你这时候喝酒,这时候喝酒!”小周小声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你说会不会让下边闻到?”小张又对着小周猛哈了一下,“哈——”
       小周把身子往后仰,往后仰,他小声对小张说:“你、就、当、他、们、什、么、也、没、穿!你、就、当、他、们、和、澡、堂、那、些、人、一、样、一、丝、不、挂——你就当你是在澡堂子里唱歌,妈的,你就当你是在澡堂里唱歌!”
       “对!”小张说。
       “你还对!”小周说。
       “对!”小张又说。
       “不怕啦?”小周小声说。
       “不怕!”小张说。
       “我踹你!”小周小声说。
       小张探头朝台下望了一下,下边观众席是黑的,暗暗的,观众多观众少其实站在台口那地方看不太清,这会儿,就是看清了也无所谓了,小张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变得没了一点点分量,轻得像是要飘起来。小张不怕了,他倒有些急,急着要出台了。林黛还是不放心,回头看看他,要是小张说不行,她就会马上把下一个参赛歌手拉过来,下一个参赛歌手就在旁边站着。“行不行?”林黛又问了小张一句。“行。”小张说,声音很大,大得下边都要听到了。林黛觉得小张真是有点悬,但悬就悬吧,谁让他是小周的朋友,既然这样了,总是要上的,迟早都有这么一回,林黛有些担心,她又看了看小张,还是去报了幕,她迈着模特的步子一步一步上了台,“唱好唱不好吧,反正台下的评委们又不知道他喝了酒,这不是自己的责任,再说这是参赛,又不是在中南海演出。”林黛在心里对自己说,倒像是在安慰自己,但她的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忐忑不安。她报了幕,介绍完,往回走的时候正是小张往台上走的时候。
       小张出台早了一点,也就是说提前了一点,所以差点儿碰着林黛。
       “慢点儿。”林黛用最小的声音对小张说。
       “没事。”小张也用最小的声音说。
       小张一出台,先给台上的灯光晃了一下,然后是下边的那一排灯,小张这时候倒觉得有些奇怪,奇怪自己整整一上午在怕什么?刚才又是在怕什么?这不出来了吗?有什么了不起?台上的灯光让他振作了一下,小张的脸显得格外地红,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与众不同的笑,是那种忍也忍不住的笑,这种笑给人的印象特别好,好像这小伙儿刚刚在后台碰到了什么高兴事,这就让小张的出台显得自然大方而亲切,是与众不同。
       “这有什么可怕的?”小张在心里说,在那里站定了。
       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一切都本该如此,光碟放的音乐响了起来,先是小号,把气氛昂昂地烘了一下,然后是平下来的旋律,是大提小提和其他弦乐器,里边还有琳琳琅琅的竖琴,这平下来的旋律其实亦是一个烘托,烘托小张的歌声,让人们知道那美好的人类的声带就要开始显示它无比的魅力了。歌声是什么呢?歌声是用耳朵来听的,但有时候歌声倒像是一束光,会把台子一下子照亮,把整个舞台一下子照亮!小张的歌声便是如此,几分钟的歌,让下边鸦雀无声,小张唱得很顺利很好。唱的中间,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但他马上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直到后来掌声猛地响了起来。掌声响了起来,小张愣了一下,为什么?怎么会有掌声?这倒让小张觉得有些怪,他站在那里,脸上还笑着,掌声?怎么回事?怎么会这
       样?但他知道,自己是唱完了,一支歌的时间居然会这么短?怎么会这么短?怎么会这么短?他在台上问自己。
       “怎么会这么短?”
       小张把这句话带下了台,他一走到二道幕,就迫不及待地问站在那里的小周。
       “别在这儿大声说话,咱们到后边,到后边,走走走。”小周说。
       “怎么会这么短?”小张紧跟在小周后边,说自己是不是忘了唱第三段?
       “真——棒!”到了后边,小周一转身,突然抱住了小张。
       “还行?”小张说。
       “行!一百个行!”小周说。
       “不行吧?”小张说,也抱住了小周。
       “我踹你——”小周大声说。
       小张和小周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七天时间有多长呢?七天太短了,对小张来说是太短了,他希望这七大时间无限期地拉长,那种感觉是太美好了,那些未被淘汰和已经被淘汰的参赛歌手都知道了小张喝酒的事,但他们没什么话可说,那又不是兴奋剂,又没什么规定要参赛的歌手一定不许喝酒。就这样,小张一直进入了总决赛。总决赛这天,谁也不知道后台出了一点点事,直到后来,人们也不知道那件事是谁干的,小周也不知道,林黛也不知道,小张本人更不知道——他不知道有人把他准备好的那一小扁瓶酒悄悄做了手脚,那就是,把里边的酒倒了,取而代之的是水龙头里接来的凉水。谁知道是谁做的呢?小张要出台了,他拧开了那酒瓶盖儿,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他背着人,五口把那小扁瓶的酒干了。然后,出台了,然后,站在台中央了,然后,灯光大亮了,然后,辉煌的音乐响了起来!
       肯定会有一个人,起码是一个人,也许是更多的人,也许是那些被淘汰的参赛歌手的全部,他们也许在台下,也许在台口,但无论他们是在台下还是在台口,他们都会感到彻底的失望,小张的歌声比前几天还漂亮,发挥得比前几天还好。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次喝下去的是自来水。
       问题是,小张一点点都不喜欢酒,他喜欢歌唱!
       怎么说呢?澡堂可真是一个充满了音乐的好地方。
       热三伏
       既不过年,也不过节,刘淑珍忽然是那么想回家。
       养老院的门卫和保安们正在那里打扑克,旁边围了一大堆闲人在那里看。一般来说,在这种普普通通的日子里,住在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一般不会闹着回家,所以谁也没注意刘淑珍从院子里悄悄走了出去。院子外,照样也坐了不少老年人在纳凉。三伏还没过,天还是那么热,对面的街道上还停了两辆卖西瓜的车,西瓜车旁边是五颜六色的水果摊子,五颜六色的水果摊子后边就是那个花花绿绿的小菜铺。更没人注意刘淑珍穿过了车来车往的街道慢慢走进了对过儿那个小菜铺,从小菜铺出来的时候,兴冲冲的刘淑珍的手里多了几样菜,六七条黄瓜、一大把儿碧绿的芫荽,还有白是白绿是绿的小葱,还有两袋儿面酱。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这些东西提在手里让刘淑珍突然那么激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买东西了,因为没人再需要她给谁买什么东西了。
       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在刘淑珍旁边喊了起来:“卖瓜——卖瓜——”
       刘淑珍给吓了一跳,她看看旁边,小声问了一声:“甜不甜?”
       “那还能不甜。”卖瓜的说。
       刘淑珍已经在养老院待了整三年了,除了过年过节,她平时很少回家,虽然她总是想回家,虽然家没怎么变样,但对她来说多多少少是有些陌生了。从养老院出来,刘淑珍走了好一阵子路,才终于到了家。怎么说呢,天太热,一进家,刘淑珍就气喘吁吁坐在了那里。她是太累了,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走路了,一坐下去,她马上就又要犯困了。什么是老了?这就是老了,现在是,只要刘淑珍一坐下来,她马上就会犯困,养老院的李大夫就这是脑萎缩的结果,李大夫说别看人的脑壳子不会小,但脑瓤子却会越来越小,这就是人老了的结果,外边看不出,里边却瓤儿小了。
       刘淑珍怕自己犯困睡过去,她不敢多坐,她站起来去了阳台。她去阳台做什么?她先把阳台上塑料箱子里的那几个塑料袋子都翻看了一遍,一个塑料袋子里是四五个紫皮山药,一个塑料袋子里是两个茄子,另一个塑料袋里呢,是一个茴子自,还有两个青椒,把这个塑料箱子拿起来,下边那个塑料箱子里是蒜。这一切刘淑珍是再熟悉不过了,但现在让她感到特别的亲切,亲切之中有那么点伤感。刘淑珍虽然手脚已经不那么麻利,虽然拿东忘西,但她还是把东西一样一样看过来,她发现那一捆儿油菜已经坏了一半儿,不择不行了。“看看这,看看这,这这这,这这这。”她嘴里叨念着,马上动手把油菜给择了出来。油菜这东西一捂就黏,根子一黏,菜帮子就跟上黏。她把油菜择好了,一捆儿油菜,经这么一择,也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这让她有那么点儿不高兴,所有跟浪费沾边的事都让她不高兴,所以她把择到一边的烂叶子又重新拣了一遍。她择菜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中午除了给老四他们做过水凉面,她还要做一个海米油菜。择完油菜,她开始剥蒜,剥蒜的时候家里的那只老猫就一直蹲在她的旁边,而且不停地用头顶她的手,顶了一下又一下,顶了一下又下,亲热得了不得,这让她感到特别的感动,她奇怪自己在养老院怎么就总是想不起这只猫,猫也是家里的一口子呀,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这只老猫。
       “别啦,别啦,别顶了。”刘淑珍对猫说,说想不到你还认识我,你也老了。
       刘淑珍忍不住又把手递过去,让猫又顶了一下。
       “哪天你跟我到养老院住两天吧?”刘淑珍又对猫说,说那地方的人都老了,不会有人祸害你,那地方没小孩儿,你去了就是小孩儿。
       猫又顶了刘淑珍的手一下。
       “那地方还有好多鸟儿。”刘淑珍又对猫说。
       猫又顶了一下刘淑珍的手。
       “那地方还有蝈蝈。”刘淑珍又对猫说,说你就别顶了,你不看我这手上都是面。
       猫又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要和面了。”
       刘淑珍准备和面了,这让她有些兴奋,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她把面粉舀到那个黄瓷盆里,还往里边又加了一点点盐,这样擀出来的面筋道些。在这三伏天的日子里,刘淑珍已经想了好多天了,养老院前天给老人们吃过水面的时候她就开始想了,想要悄悄回去给老四一家子做一回过水凉面,整整一个夏天,不吃一顿过水凉面能是过夏天吗?这种想法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那么让人无法释然,那么让人不能再等。她已经好长时间没给孩子们做过饭了,为了这个想法,她激动了都有好几天了。她想她要切黄瓜丝做菜码儿,要切得最细最细,她还要把麻酱调到正好,要用筷子一遍遍地搅,搅他娘一百遍。吃过水凉面最最重要的还要炸酱,刘淑珍的炸酱做得最好了,肉要切得最细最细,还要有姜丝,葱丝,炸酱的时候还要放一些糖在里边,酱炸好,出锅的时候最好再淋些香油,油要多放一些,油把酱盖住了香气才不会跑,酱才会好吃。刘淑珍想好了,就这么办。她打算好了,她要把一
       切都做好,面擀好,多撒些布面,放在那里等老四他们回来再往锅里下,酱炸好,放在锅里让它不至于凉了。黄瓜丝切好了也不能早拌,早拌就要吐水儿了,要多会儿吃多会儿再拌。刘淑珍想好了,她要把这一切一切都做好,做得好得不能再好。老四从小就喜欢吃她做的过水凉面,三伏都要过去了。“妈,我要吃过水面——!”这几天,刘淑珍的耳边总好像能听到老四小时候说的这句话。怎么说呢,多少年一晃就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够快,现在没人再对她这么说话了,没人再向她提这种要求了,这让她觉得很伤感。现在是,没人再需要她了,她伤感得都有点慌,没根没底的慌。
       “唉,过得多快呀。”刘淑珍自己对自己说。
       刘淑珍慢慢把黄瓜洗了,切了,把芫荽也洗了切了,还有肉,她在冰箱里找到了一块化好的肉,她把肉也切了,虽然她切得不好,虽然她做不动了,做着做着就犯困,这说明她真是老了,她的黄瓜丝切得很粗,芫荽也切得长的长短的短,肉丁儿也切得大是大小是小,她真是不如当年了,她真是老了,但她还是把这一切弄好了。弄好了这些,刘淑珍忽然坐在那里又困了一会儿,只那么一会儿,猫的叫声让她马上又醒了过来。
       “我没睡着,你可别以为我睡着了。”刘淑珍对猫说。
       刘淑珍看了一下表,都快十二点了,她想自己应该再等等就把面切出来,然后就烧水,等老四他们一回来正好就下。那颗西瓜,她已经把它泡在了水池子里,才一会儿工夫,她已经换了两次水了,这样一来西瓜吃起来就会特别凉爽可口。刘淑珍怕自己犯困,她想自己还应该给老四再把家掸掸,她在门后边找到了那把她熟悉的大鸡毛掸子,她开始掸家了。掸南屋窗台的时候,她听到了蝈蝈叫:“嘁嘁嚓嚓、嘁嘁嚓嚓、嘁喊嚓嚓、嘁嘁嚓嚓……”她不但听到了蝈蝈叫,她还看到了外边,外边是一片喧闹,一片碧绿,一片姹紫嫣红。已经放暑假了,一大群孩子正在窗外的花圃间跑来跑去,花圃旁边是一排车库,有两个孩子正坐在车库上边和下边的一个孩子说话。又有一个孩子跑过来了,穿着一件蓝白两色的T恤,下边是一条短裤。这孩子的出现让刘淑珍静静想了一下,想什么呢?她在想这孩子像谁?这孩子有些像她的老四,老四小时候就这么个模样,车库顶上那个孩子,穿着白T恤,下边是条灰蓝色的裤子,这孩子戴着副眼镜。这孩子像谁呢?刘淑珍忽然笑了起来,她想这孩子是不是有几分像自己的老大?小小的岁数就戴上眼镜了。一个孩子像老四,一个孩子像老大。外边的这两个孩子让刘淑珍心里好一阵乱跳,她忽然又想起她的老大来了,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老大了?老四总是说老大已经出了国,还对她说既然出了国就得听从领导的安排,所以回一趟家就不那么容易,一来得有假期,二来还得上级批准。但她还是很生老大的气,出国怎么就不跟她说一声?怎么也不在走之前来看看自己。。老大不在,但老二还在呢。自己怎么就只想着老四,老二呢?让老二也过来吃过水凉面,对,让老二也来。刘淑珍这么想着,忙放下了手里的大鸡毛掸子,她又去了厨房,她又重新舀了面,又开始和另外一团面。“让老二也过来。”刘淑珍一边和面一边对自己说。
       刘淑珍毕竟是老了,和面又和出了一身汗,她坐下来了,喘着,歇了歇,又站起来和。和了一阵子,又坐下来,喘着,歇了歇,再站起来继续和。和着面,她的主意又变了,她想她不但要让老二过来,她还要让老二一家子都过来。老四的家里有电话,但刘淑珍不会打电话,她不会打电话那就只有等,等老四回来。
       和好了面,刘淑珍隔着玻璃朝外张望,这时候人们已经开始陆续下班了,院子里有人走过去了,又有人走过来了,几个女孩子在对面花丛边的台子上摆家家,蝴蝶似的飞过来飞过去地把找来的东西一份儿一份儿地摆在那里,是一点一点的颜色,那颜色可真鲜艳,红的啊,黄的啊,都是些鲜艳的花啊瓣儿啊的,对孩子们说这都是饭饭菜菜。有两只鸽子忽然落在了地上,头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但忽然什么又都不见了,都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忽然,又有人在阳台外边敲玻璃了。
       “喂喂喂,喂喂喂——”是楼上的邻居老魏。
       老魏在外边看见刘淑珍了,她看见刘淑珍坐在阳台上睡着了,老魏敲了敲玻璃。“他刘姨,他刘姨,他、刘、姨一”
       刘淑珍睁开了眼,看清了,忙招招手:“进来,快进来。”
       “你孙子考上大学了你知道不知道——”老魏隔着窗子大声说。老魏扒在窗子上已经看到盆子里和的那两大团面了,也看到刘淑珍切的那些黄瓜丝菜码儿了,还有好大一碗油汪汪的炸酱,老魏简直是吃了一惊。
       “您干什么呀,和这么多面?炸这么多的酱?开食堂呀?还是用面条儿庆祝您孙子考上大学了?”
       “快进来——”刘淑珍笑了,又说。
       “你老四他们也该回来了。”老魏说她也该上去给孩子们做饭了。
       刘淑珍的老四一家早说好了的,这天中午他们要赶到最南边的弘雅饭店去吃饭。
       刘淑珍的老四碰到了大喜事,那就是他儿子乐乐今年高考中榜了,大红的录取通知书刚刚下来,是南方的集美大学。那可是个好学校,听说学校里芭蕉啊,各种的花啊一年到头常绿常开四季如春,到了冬天连棉袄都不用穿,更不用说穿棉鞋。虽说乐乐考中的是二本,但一家子可高兴坏了,老四一开始打算要请所有的亲戚到饭店庆贺一下,到时候鱼虾好吃的都一齐上,但老四媳妇说请亲戚的那顿饭要等到乐乐开学的时候再说,“这种喜事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这一回,就咱们一家子先庆贺庆贺,到孩子走的时候再大请一次,到时候把你妈和你大嫂也都接过来。”饭店是昨天就定好的,就在这个城市最南边的弘雅饭店,老四经常在那边陪生意上的朋友,和那边很熟,有那边的优惠券。老四订了个楼下的小雅间。饭店负责订餐的服务员问刘淑珍的老四是订“玫瑰”还是订“雪松”?老四兴奋地在电话里说:“那还用说,当然是要订‘雪松’,我要让我儿子像雪松一样,因为我儿子考上‘集美’了!”这一家三口,快十二点的时候就去了饭店。去了饭店还不行,老四媳妇说吃完饭顺便还要去沃尔玛超市转转。这一家三口的幸福感是一波一波的,潮水样的幸福感一波一波不停地冲击着老四这家人。小人家,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喜事呢?就是大人家,孩子考中大学也不会是件小事。
       “超市中午人少,咱们这回好好儿转转。”老四的媳妇说。
       老四说你们女人就是爱转商店,不买东西也要到处转着看:“都是瞎转。”
       老四媳妇说这一回肯定有买的,“你猜猜我要买什么?”
       老四说我还能不知道你:“呶,给你儿子。”
       “南方用不上羊绒被吧?”老四媳妇说沃尔玛的羊绒被不错。
       “被子不用买。”乐乐马上在一边说现在谁还买被子,学校那边早准备好了。“脸盆呢?牙膏牙刷呢?”老四媳妇说还有蚊帐呢,还有毛巾被呢。
       “那东西什么地方没有?”乐乐说到学校那边再说,又不是去月球。
       “还有里边穿的,背心和内裤。”老四媳妇说。
       乐乐说你们什么也不用给我买,要买就给我买台笔记本吧,怎么样?
       “笔记本?”老四看着儿子,“那也太奢侈了吧?才进学校就买笔记本。”
       “现在都这样。”乐乐说笔记本算什么?
       “先别买了,到时候需要再买。”老四的媳妇说。
       “要是我大大爷活着,他肯定会给我买一台笔记本。”乐乐说大大爷早这么说过。
       “你大大爷都三年了。”老四忽然难过起来。
       “别说这些了。”老四媳妇说汽车这东西就是不长眼睛,我现在听到按喇叭声就心跳。
       “对,不说这些。”老四说待会儿咱们好好儿转转,顺便给猫再买点猫食。
       沃尔玛超市在这个城市的南边,到了晚上那一带特别的热闹,是灯火辉煌,是闪闪烁烁,是人声喧闹。因为是三伏天;人们吃了饭都要出来走走,都想要把身上的烦热散散。那一带就成了人们乘凉的好地方,中午的时候那地方人相对少一些,正是买东西的好时候。为了去沃尔玛,刘淑珍的老四连连催了几次菜,所以菜就上得很快。凉菜是三道,是小人家所能点的菜:凉拌西芹、皮蛋豆腐、手撕牛肉。热菜也是三道:干炸丸子、红烧鲈鱼,还有一道是鸡中翅。一共是六道菜,外加一个酸辣汤,三口人足够吃了。
       菜刚刚上齐的时候,老四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他哥老二打来的,老二在电话里急火火的。
       “坏了坏了。”
       “什么又坏了?”老四说二哥你说清楚些。
       “养老院来电话说妈忽然不见了。”老二在电话里说咱妈这都是第几回了,一回一回的。
       “什么时候?”老四说我们还没回家呢。
       “你说妈是不是又回你们家了?”老二在电话里说。
       “我们在外边呢,不过年不过节的不可能吧?妈也没说要回家啊。”老四说前两天他还去养老院看了看,送了一袋桃儿,还送了一颗瓜。“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大中午的,天又这么热,妈不可能也转悠到养老院后边的那个工地上吧?”
       “人老了真是比小孩都让人不放心。”老二在电话里说咱们赶快到处找找吧。
       “养老院后边的那片工地还没完工呢。”老四说前不久就有个老人掉到养老院工地的地沟里了,两天后才被人发现,人差点儿没死了。
       “那咱们赶快找吧。”老二在电话里说你这就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老四放下手机,为难了,他看着自己媳妇:“怎么办?菜刚刚上。”
       老四媳妇说这才真是不迟不早,你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赶快打,要不……老四的媳妇说“要是妈真回了家,咱们就把她接过来,菜还都没动呢,一块儿吃。”
       “我来打打看。”老四说养老院的老人偷偷回家的多着呢,那些老人其实比小孩都难管,一时看不住就往外跑。
       “这是第五回了,人家养老院也是怕担责任。”老四媳妇说。
       “妈都快创纪录了。”老四说加上这一次应该是第六次,“第六次成功从养老院偷偷出走。”
       “成功出走。”乐乐在一旁笑着说养老院毕竟不是家,不好。
       老四媳妇说等我老了也去养老院:“有人说话,还能打打麻将,怎么说不好?”
       “我奶奶不打麻将。”乐乐说。
       刘淑珍的老四把家里的电话打通了,电话里唱了好一阵子歌,是《茉莉花》这支歌,一轮儿唱完了,又开始唱一轮儿,老四等不耐烦了,正要挂机,电话却被那边接了起来。电话里突然传来了刘淑珍苍老的声音,声音真是苍老,而且很慢,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刘淑珍在电话里问:“谁呀?你找谁呀?”
       “妈——”老四大叫了一声,说您可要吓死我啦。
       “你是谁?”刘淑珍在电话里说。
       “我是谁?我能是谁?”老四差点儿要笑出来了,“我是您儿子。”
       “老大啊?你是老大?”刘淑珍在电话里突然激动起来。
       老四看看旁边的媳妇,对电话那边的老妈说我是老四,不是老大。您怎么连我都听不出来了,“我是老四,老四!老大在国外呢。”
       “老大是不是来电话了?”刘淑珍在电话里面说。
       “没有,他在外边可忙呢。”老四说再忙几年也许就会回来了。
       “老四啊。”刘淑珍在电话里忽然生起气来,“你们怎么还不回家,你不知道我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您回家了,您又不跟我事先说一声。”老四想笑,突然又有些生气,说生气也不太对,是着急,“路上车那么多,您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老四说着话,刘淑珍那边却没了声音。隔了一会儿,刘淑珍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乐乐考上大学,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好家伙,您是怎么知道的?”老四说。
       “你别以为我老了,有人告诉我。”刘淑珍在电话里说你们怎么还不下班?
       “马上回,马上回。”老四对电话里边的母亲说。
       “要不,让妈来饭店,一块儿吃?”老四的媳妇在一边小声说。
       “回家回家马上回家。”老四对他媳妇说,说赶快让服务员把包打起来咱们回家:“妈真的第六次成功从养老院里跑了出来,妈都知道乐乐考上大学了。”
       “妈是怎么知道的?”老四媳妇有点吃惊,“妈就为这事赶回来的?”
       “打包吧,打包吧。”老四忽然又有些担心,他总是担心有谁说漏了嘴让妈知道了老大的事,“不会吧?我看不会吧?不会有人把老大的事说漏了吧?”
       老四的媳妇说你想想:“要是知道了,妈还会在电话里这么高兴?”
       “妈这回肯定要急了,正赶上车辆高峰期,要在咱们家门口的宏远饭店就好了,这么远。”
       刘淑珍的老四看看表:“现在往回家赶,最快也得四十分钟,还不能堵车。”
       “要一份儿凤爪吧?”老四的媳妇说妈最爱吃的东西就是凤爪。
       “别啦,别啦,没那个时间了。”刘淑珍的老四摆摆手,马上又给他二哥打了电话,要他二哥也马上从家里同时往过赶:“妈回家了,这么热天妈回家了,咱们和妈一块儿吃吧,饭菜什么的我都弄好了。”
       “我猜都能猜到。”刘淑珍的老二在电话里说妈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身体好着呢,咱们到了这岁数哪能有这身体。
       “你快点儿!”老四说别让妈在家里光等着。
       “这是第四次了。”老二说。
       “第六次好不好。”老四说。
       “妈回家干啥?”老二说。
       “二哥,二哥。”老四忽然笑了,上次老妈急匆匆从养老院跑回家是因为养老院的二楼跑了水,二楼的水流到一楼,一楼的水再流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水再流到街上,养老院里别的老人没什么,唯独刘淑珍觉得自己家也已经在漏水了,她担心了,她不安了,她从养老院偷偷跑了出来。
       刘淑珍的老四一家三口出了饭店,拦了一辆夏利。
       路上的车可真多,车多得简直让人都讨厌当年发明汽车的人。你发明什么不好?怎么会去发明汽车。汽车其实是最最不通人性的东西,也是最最蠢笨的东西,只要路上一堵车它就像是死了,它只会原地待在那里。让人们那个急啊,急出一头汗,急出一身汗,再急,心也
       许都要出汗了,只要心会出汗!车堵了,你又不能一下子跳下车就走开,不能跳下车走开,人在车上就只会让自己的烦躁越膨胀越大,人这种东西,是最最情绪化的,高兴的时候看什么都好,一旦不高兴呢,看什么都会不顺眼,看什么都会来气。中午这段时间,几乎是注定要堵车,怎么说呢,老四他们一家打的出租车给堵了,堵了一阵子,车才又慢慢动了起来,动了动,又堵了。而后,终于又通了。他们是从城市的最南端往北边赶,要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车在路上跑着,老四已经在看着前边的路灯了,快要变了,快要变了,老四心里就急了,他希望旁边的司机把车开得快一些,最好是超过前边的那辆车。其实是可以超过的,老四还掉过脸看了看司机,因为,老四他们坐的这辆车和前边的那辆车之间有一段距离,结果呢,是后边的一辆车一下子超了他们这辆车,这辆车超得是恰好,恰好赶在红灯亮之前过了十字路口,而老四他们这辆车的司机却把车开得四平八稳,这就让老四在心里很埋怨开出租的司机。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司机,司机却看着前边,老四在心里,怎么说,已经是很不满了,本来能够超过去,他却偏偏不超。这个红灯把他们卡在了这里,也就是说,到了下一个路口必然还会是红灯。这时候,老四的媳妇说话了,她说什么呢,她在旁边说:
       ’
       “妈也是,这会儿回来做什么?大中午回来做什么?天又这么热。”
       老四媳妇这么说,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她也是急。但她接着又说,说:“好好儿的饭菜打在包里,好饭菜也给捂成剩饭剩菜了。”
       要是不堵车,老四媳妇的情绪不至于这样,她真是急,她的计划已经给打乱了,到饭店吃饭,饭菜端上来却马上打了包,准备去沃尔玛,却不可能去了。刘淑珍老四媳妇的好心情受到了打击,堵车让她的好心情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刘淑珍的老四回过头对自己媳妇说。
       “这已经是第六次了。”老四的媳妇又说。
       “第六次怎么了,那是我妈的家,一百次都行,只要她愿意。”老四说只要我老妈愿意。
       “也许还会有第七次第八次。”老四的媳妇又说。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你是不是希望我妈这是最后一次,希望我妈永远再回不了家?”老四有些火了,这话也说得有些过头,老四的媳妇在后边,眼圈儿突然红了,因为这话说得太不吉利了,有些咒人的意思,但咒谁也不能这么咒自己的婆婆啊,自己的婆婆对自己好着呢,婆婆都八十多了。老四的媳妇马上在后边说我可不希望妈永远再回不了家。
       老四媳妇的声音都发抖了:“让我是最后一次回家好不好!”
       刘淑珍的老四坐在前边,他张了张嘴,他知道自己也言重了,他不再说话。这时候,车又堵了,不是堵了车,是车停错了道,刘淑珍老四打的出租本应该朝右拐,右边的道本可以让车一下子拐过去,但司机却偏偏把车停在了直行的道上。
       “你怎么不往右拐?”老四说我们可是要朝右拐的。
       司机说,说已经停在了这根道上,“下个路口再掉个头吧。”
       “下个路口还得往回绕!”老四说。
       “那你说呢?”这个司机说。
       “当然最好不绕行,因为我们根本就没那么多时间。”老四说。
       “已经这样了。”司机朝后边看了看,说后边都上来了,想掉头都掉不了啦。
       “下车——!”老四突然大声说,他对坐在后边的乐乐说,说下车,咱们下车!咱们下车再打车,咱们不能让你奶奶在家里干等着!老四看了一下前边的计程表,正好是九块八。老四把十块钱扔在了前边。
       乐乐跟着他爸爸下了车,老四的媳妇也跟着下了车,拎着那些饭店里打好的大大小小的包儿,司机一直没说话,他有那么点尴尬,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老四这一家子。
       老四一家三口下了车,在路边又拦了另一辆车。
       “快点儿!”老四对这个出租车司机说。
       “好好好,不过正是高峰期。”司机说。
       “那也最好快点儿。”老四说我妈在家里等我们呢,我妈八十了。
       老四这话什么意思呢?是不得要领。
       这个司机比较善解人意,还喜欢说话,他说我尽量赶,又说现在的车真是太多了,还说:“要是有直升机就好了,到时候把楼顶都修成直升机的升降场,就不会再堵车了。”这个司机说全世界到最后也只能打直升机的主意,到时候天上会密密麻麻都是直升机,就是别出事故,出了事故满天的直升机就只会像苍蝇那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乐乐在后边笑出了声,但他忽然又停了笑,说:
       “妈您摸摸,还烫手呢,您别急,回家吃正好,我奶奶正好吃热的。”
       “对。”老四的媳妇小声说。她心里突然觉得十分地过意不去,她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说出了那种话。停停,她把身子朝前靠靠,用很小的声音问坐在前边的老四:“喂,你身上有没有零钱?”
       老四在前边说这才一点钟,不算晚,“妈有的是时间,妈又不上班。”
       “一堵车人的心情就不好。”老四又对旁边的司机说,其实这话他是对自己媳妇说的。
       “你说,妈回来干啥呢?”老四媳妇说会不会有什么事。
       “哪会有什么事?想家呗。”老四说人老了都这样,“也就剩个想家!”
       出租车一直开进了老四他们院子,老四对司机说,就在前边那栋,就在前边那栋。车朝右拐了进去,停下了,停在了刘淑珍老四家的阳台外。老四一家子下了车,阳台上那盆红色的海棠让他们眼睛一亮,这盆海棠可真是能开,整整开了快一个夏天了,也许到了秋天它还要再开一个秋天。老四一家三口子,站在阳台外边了,他们在阳台外边已经看到了坐在阳台里边的刘淑珍,面切好以后,刘淑珍就又睡着了,坐在那里睡着了。阳台上正好放着一把小椅子,刘淑珍就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头微微朝一边歪。这也难怪,都一点多了,差不多都快要到睡午觉的时候了。
       “奶奶睡着了。”乐乐说。
       “妈——”老四媳妇喊了一声。
       “别喊了。”老四说咱们回都回来了,咱们就赶快进家吧。
       刘淑珍的老四开走廊门的时候,他二哥一家三口也正好都赶了来。门开了,老二一家子三口,老四一家子三口都一下子拥了进去。开家门的时候,老四尽量把声音弄小一点,但一开门,他还是大叫了一声:“妈,我们回来了。”跟在老四后边的老四媳妇这时对老二媳妇说她已经在饭店把饭菜都弄好了,你怎么又大包小包?又买这么些东西?老二媳妇说也没多买什么,刚才在扒鸡店买了只扒鸡,还有些凤爪,现在还热着,江南扒鸡要是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奶奶最爱吃凤爪了。还有包子,孙记包子铺的牛肉芹菜包子。两家六口人,终于都进了家,进了家又忙一阵子,又是换鞋,又是放东西。刘淑珍是老了,耳朵也背了,她在阳台上的椅子上还没醒来。老四媳妇第一个进了阳台,老二媳妇紧跟着也来到了阳台,映入她们眼帘的是那满满一大面案子白花花的面条儿,面条儿都一顺一顺地切好了,还有锅里的炸酱,碗里的
       麻酱和黄瓜丝。煤气灶上那锅水开得很欢,翻滚着“哗哗”的水花,水都快要烧掉多一半儿了。
       “看看看,看看看——”老四媳妇说这就是人老了,火开着就睡着了。
       “我来关,我来关。”老二媳妇侧着身子把煤气火给关了。
       “好家伙,妈切了这么多面。”老四媳妇说咱们一夏天也没吃过这么多的面条儿。
       刘淑珍的两个儿媳妇一左一右把刘淑珍搀起来的时候刘淑珍才醒了过来。怎么说呢,人老了,有时候就更像是孩子了,她睡得有些毛愣,她睁开了眼。
       “我没睡。”刘淑珍说自己没睡。
       “我知道,您只不过是打了一会儿盹儿。”老四媳妇说。
       “我在什么地方?”刘淑珍是老了。
       “您该吃饭了。”老四媳妇对婆婆说您就在自己家里,您怎么在阳台上就睡着了,锅里水还开着呢,煤气灶上的火还开着呢,这该有多危险。
       “我没睡。”刘淑珍一边给搀着往屋里走一边说我只不过打了一个盹儿。从阳台进到屋里,刘淑珍看见老二了,她的脑子里忽然又想到了老大,她兴奋地说:“老大是不是回来了?”
       刘淑珍的老二笑了,小声对老四说咱们的妈可真是能耐,既忘不了咱老大,又能第六次从养老院成功出走。
       “妈您知道不知道您现在在哪儿?”刘淑珍的老二说。
       刘淑珍到这会儿脑子才算真正醒了过来:“下面吧,下面吧,今天咱们吃过水面。”
       “妈您怎么擀了那么多面?”老四说。
       “下面,下面,吃过水面。”刘淑珍说。
       刘淑珍的二儿媳妇和四儿媳妇这时候已经在桌子上摆开了,那些大包小包从饭店里带回来的饭菜果真还热气腾腾的,老四媳妇和老二媳妇把塑料袋子里的菜倒腾到一个一个盘子里,然后又把那只江南扒鸡给一块一块撕匀了装了盘儿。
       “菜可真够多,好像放不下了。”老四在一边说。
       “加上你带来的,晚上咱们也吃不完。”老四媳妇对老二媳妇说。
       “那我们晚上就还在这儿吃。”老二媳妇说。
       “对,天这么热,咱们再熬锅绿豆粥。”老四媳妇说。
       “下面吧,下面吧。”刘淑珍已经在正当中的位置上坐停当了,这会儿却又站了起来,说一夏天妈都没给你们吃过过水面了,“吃过水面,吃过水面。”
       “您就先吃这些个吧,待会儿我去下。”老四媳妇说这是我嫂子给您买的凤爪,您看多烂乎,多热乎。老四媳妇先给婆婆夹了菜,然后开始给人们布菜了。刘淑珍的老二媳妇也跟着老四媳妇给大家布菜,她把两只鸡翅膀先夹给乐乐,说:“祝状元郎吃翅膀越飞越高!”
       “你说乐乐是状元郎?”老四媳妇说,这话她真爱听。
       “当然乐乐是状元郎。”老二媳妇说那还用说。
       “二嫂说咱们乐乐是状元郎。”老四媳妇兴奋地对老四说。
       “那当然——哎哎哎,妈您要做什么?”老四说。
       刘淑珍这时想起了阳台上那些挑出来的油菜,说厨房里还有油菜呢,她又要往起站,她的意思是,她要去把那些油菜炒出来。老四媳妇又把她轻轻按在了椅子上,说这么多菜都吃不完,您怎么还想着阳台上的油菜,您吃吧,您多吃几口。
       刘淑珍又坐下了,她看看桌上的菜,说怕不够吧。
       “这还不够?您使劲儿吃。”老四媳妇笑着说。
       “我又吃不了多少。”刘淑珍说。
       “妈您就趁热多吃。”老四忍不住笑了,说油菜就让它油菜去吧,油菜也没长腿,跑不了。
       “乐乐你吃。”刘淑珍说先得让乐乐吃饱了。
       老四媳妇说这儿还有烧卖呢,两塑料袋子烧卖,还有二嫂买的牛肉芹菜包子,两包呢,还有菜没端上来呢。“妈您再吃个烧卖,您看看馅儿有多嫩。”
       “老大最爱吃烧卖了。”刘淑珍说,一下子,又想起老大了。
       “您吃块儿鱼,这是鲈鱼。”老四媳妇忙给婆婆又夹了块儿红烧鲈鱼。
       “老大最爱吃鱼了。”刘淑珍又说。
       老四媳妇愣了愣,又给婆婆夹了一块鸡中翅,“您再吃吃这个。”
       “快八月十五了吧?老大八月十五回来回不来?”刘淑珍说。
       老二媳妇觉得有必要打断这个话头了,她对着婆婆的耳朵说:“妈,乐乐考上大学了,乐乐是状元郎了!您孙子。”
       “状元郎?”刘淑珍说。
       “对,您孙子,状、元、郎。”老二媳妇说。
       “我知道,楼上老魏告诉我了,奶奶祝你——99刘淑珍的话头一下子就给引到了孙子身上,她笑着,掉过脸看着乐乐,话只说了半句,下半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伸了一下大拇指,说:“好一”又伸了一下大拇指,说:“好—一”又把大拇指伸了一下,又说:“我孙子好——我孙子第一。”
       “您说是什么第一啊?”老四媳妇说。
       “学习第一。”刘淑珍说你别看我老了,我知道我孙子考上了,这院子里数乐乐第一了。
       “妈说咱乐乐在这院子第一。”老四媳妇对老四说。
       “我孙子当然是第一,第一。”刘淑珍忽然在身上摸,摸,摸衣服口袋。
       “您做什么?”老四说,他已经知道母亲想要做什么了。
       “你们谁也别管我。”刘淑珍已经把口袋里的一百元钱摸了出来,但马上又给老四塞了回去,说早着呢,他还没到开学的时候呢,到开学的时候您给他一万,他连娶媳妇的钱都有了。
       “你们谁也别管我,我是给我孙子。”刘淑珍像是有些不高兴了,她把那一百元钱又掏了出来往乐乐手里塞,“拿着,你不拿我不高兴了啊!”
       “那你就收下。”老四对乐乐说还不谢谢奶奶?
       “吃了饭让妈回吧,养老院那边又来电话了。”老二小声对老四说他刚又接了电话。
       “妈不回了,妈明天再回,妈要在家里住一晚上。”老四说管他娘的什么养老院,这是妈的家!天又这么热,让妈在家里住一晚上。
       “晚上我给您熬一锅您爱喝的绿豆粥。”老四媳妇对婆婆说。
       刘淑珍好像是又要犯困了,说:“绿、豆、粥。”
       “要不让妈进屋躺着吧?”老二对老四说。
       “过水面呢?”刘淑珍又想起面条儿了。
       “您先歇歇。”老四对母亲说。
       “下面条儿吧。”刘淑珍又说。
       “对对对。”老四说这就下。吃完这顿饭,都快两点半了,刘淑珍的老四扶老妈刘淑珍进屋睡去了。老四媳妇和老二媳妇在阳台上收拾,把碗筷洗了,把剩菜剩饭都归置了。但她们拿那一大案子刘淑珍辛辛苦苦切好的面条儿没办法,她们只好把那一大案子面条儿用两块儿很大很大给水湿过的蒸布苫了。她们把切好的黄瓜丝儿收好了,她们把炸好的酱也收好了,还有搅好的麻酱。老四媳妇说晚上还熬什么绿豆粥?看看这些面条儿,天这么热,怎么吃?就是不知道面条儿放到晚上会不会酸?刘淑珍的二儿媳妇说咱妈真是老了,怎么能擀这么老些面?也不怕累着?老四媳妇说:“咱妈不知想起什么了,天这么热一个人说回就从养老院回来了。”这妯娌俩,收拾完了阳台,把灶台也擦了,老四媳妇还顺手浇了一下阳台上那盆红花海棠。然后,老四媳妇让老二媳妇看她刚买回来的毛线,虽然南方那么热,到了冬天也不会冷,她还是想给乐乐赶着打一身细线毛衣,她怕一个人打不过来,她要请老二媳妇来帮个忙,那就是请老二媳妇打毛裤,她自己打上衣,这样一来呢,就误不了乐乐开学往回带。看过毛线,妯娌俩说干就干,她们先绕线子,一人一把儿地把毛线先绕成团子,她们每人坐一把椅子,她们都把腿张着,把一把儿一把儿的线撑在两腿上。她们正绕着线子,就听见她们的婆婆刘淑珍在屋里忽然说:
       “怎么没煮面?中午怎么没吃过水面?”
       妯娌俩马上听到老四在里边笑着说:“您怎么又醒了?您已经吃过了。”
       “瞎说,不吃一回过水面就不叫过夏天。”刘淑珍说。
       “您怎么总记着过水面?”老四笑了,又在里边说。
       “不吃一回过水面还叫过夏天?”刘淑珍又说。
       “您吃了,我们也吃了。”老四说。
       “真吃了?”刘淑珍说。
       “真吃了。”老四说。
       “瞎说。”刘淑珍说。
       “不瞎说。”老四说。
       又隔了好一会儿,妯娌俩才又听见老四在里边小声对他二哥说:“咱妈真是老了。”
       “唉,咱妈可真是老多了。”老二也小声说。
       “咱妈没老,谁说咱妈老,咱妈要是老了还能又是擀,又是切,弄那么老多面条儿?”老四媳妇忽然在外边笑着说,说那些面条儿就怕咱们三口人两顿也吃不完。
       “天这么热,别说三口儿,加上我们,六口人也怕吃不完。”老二媳妇也说。
       这三伏天可真够热的,外边的蝈蝈在不停地叫着:“嘁嘁嚓嚓、嘁嘁嚓嚓、嘁嘁嚓嚓、嘁嘁嚓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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