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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纸 醉
作者:鲁 敏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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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 发现她不会说话,父亲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人家说的那个庙。寺庙住持,除了瘦得厉害,并无什么异处,只要了她的乳名儿与八字,闭着眼睛坐了两个时辰,方才吐出几个字:大名,叫开音吧。
       大家都挺信这个,东坝镇上所有的人都跟着喊,只要来串门儿,就特别努力地叫她的名字。若手中牵着半高不高的娃娃,还教着娃娃一遍一遍地念她的名字:开音。开音。这种不出力气不花时间的善意,虽不至于功德圆满,倒有种积少成多的虔诚。
       但开音还是没有开音。大家似乎都因此心存内疚,无缘无故就欠下开音什么了。你想想,生下来就没了娘,又说不了话,不是欠她是什么?
       外人尚好,只觉得是欠,那做父亲的,心里疼得想挖个坑跳进去,觉得自己一定是前世杀了人、作了孽。但还是不肯低头,五岁,八岁,十岁,他时刻暗中留意女儿的喉部,天天都盼着眼前突然出现奇迹;每到鬼节冬至以及除夕,给亡妻化纸时,亦会没了命地祷告,求她保佑女儿,让她嗓子瞬间通了,像吐瓜子壳那样吐出点小动静来。
       没有,就是没有。
       认了吧,就是个哑巴。
       好在,耳朵是好的,出奇地好,说什么她都懂得;并且,眼睛也是好的,好到她无意中瞧上谁一眼,那人就会突然伤心起来,不知该怎么疼爱这个乖巧单薄的孩子。
       2 “要我看,就是名字的问题。开音这名儿,太迫切了,逼着赶着的,哪里成?就像有人家,给孩子取名——健强,治邦,文武,这么功利,猴急相了,不对的。所以呢,你们要记住,人哪,不论是想要什么东西,问天要、问地要、问别人要,万不可开门见山,要懂得隐藏、懂得弯曲,世上绝没有探囊取物那样的好事情。”
       伊老师每天花一个半钟点写大字,他喜欢临《多宝塔碑》。一边写,一边跟两个儿子讲人生道德。来来往往、功名得失、生老病死,反正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不管两个小子懂也不懂。他是语文老师,天生会讲的。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两个儿子齐声答喏。这个时候,他们是最团结的,因为这样就可以早点脱了身,去找开音玩。
       自己两个儿子,大的叫伊大元,小的叫伊小元。这名字,多好。伊老师抿着嘴唇,翻过去一张旧报纸,继续往下写,一边把心里面小小的得意摁下去。人哪,不能得意,在心里都不能,心里的得意比面上的得意更糟糕、更容易坏事儿。下次得跟两个儿子说说这个。
       十岁的开音,现在跟大元、小元是校友了,在学校天天见的。
       开音上学,这是伊老师反反复复做工作的结果:“她又不是聋子,去听听,总归能识几个字,就明事理了,总比做睁眼瞎强得多。”
       开音父亲听不得别人讲到聋呀、瞎呀这些字眼,任何一项不相干的残疾,都好像指桑骂槐,会让他想到开音的哑。“好的。就去了,就去了。”他胡乱应承下来,却一拖再拖,总怕到了学校,开音受到欺负。
       这么的,一直拖到十岁,才入了一年级。父亲算是有点放心了:她岁数在那里、个子在那里,总不会吃亏吧。
       的确,没人推她、没人搡她。事实上,开音的亏,是吃在没人明白处、说不出来处——
       下了课,那些小孩子,本班的、隔壁班的、隔壁班的隔壁班的,总像花瓣似的,层层地围上来,好奇死了,问出无数的问题。
       “开音,你是舌头短一截子吗?”“你笑的时候也哑吗?笑一个看看!”“打饱嗝呢?打喷嚏呢?”“开音,会哑语吧,‘大便’怎么样弄?‘小便’怎么样弄?”
       七嘴八舌地问了,然后一齐眼巴巴地盯着开音。当然,除了一双惊惶的眼,他们等不到答案。孩子们于是就碰她的手,摸她的头发,翻她的铅笔与书包,好像答案就躲在那些地方里似的。
       这情形给大元看到了。五年级的大元个子虽大,性子却是怯的,连忙去喊了小元,兄弟二人走在一起,那气势就大了。况且,他们的爸爸是伊老师呢。
       “你们干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不知道吗?就这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就这样团结同学、尊敬师长吗?”四年级的小元遗传了伊老师的好口才,特别会讲话,眼光还配合地慢慢扫视一圈。
       低年级的孩子很快羞愧起来,发自内心。并且,他们从此知道了:开音,是伊大元伊小元保护着的,不好再胡乱亲近的。而他们所谓的亲近。其实就是捉弄她、弄哭她、让她出洋相。小孩子呀,都是那样,情感表达上,就是个南辕北辙。
       像花蕊一样,开音从散开去的花瓣中间露出来。她理理头发,用眼睛看看大元与小元,两只手的大拇指悄悄地弯弯:谢谢。但小兄弟俩看不到她的手势,他们一齐被开音的眼睛给盯住了,跌进去了,脚底下忽然没了着落、没了深浅,十几岁的男孩子,惶然不知所措了。
       3 大概是陪开音太久,开音父亲最喜欢家里有人来玩,那样家里才会有点动静,你问我答的,热乎。
       “哦,大元呀,欢迎。哦,小元呀,欢迎。”每次,开音父亲都会郑重地分别打招呼,似乎要充分利用这说话的机会。“来,进来坐,开音在里面玩剪纸呢。”
       大元小元一高一矮地走进去。开音坐在北窗下,她侧过头来,冲哥儿俩笑笑,又低下头剪纸了。她的头发,被北窗的一点天光照着,亮亮的。
       大元小元,天天儿的,就是特为过来看开音剪纸的。
       剪纸时的开音,跟平常又不一样了,特别经得住看、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因为,只要手里有张纸、有只剪,就等于无形中替她盖了间房,还递给她一把钥匙,她闪个身子就进去了,一个人藏到剪纸里去了,外面诸事纷扰、目光交织,乃至人仰马翻,都跟她一点关系没有。
       开音的剪纸,真要说起来,并没有人特为教过她。
       东坝镇上有剪纸的传统,姑婶婆婆们几乎人人都会一小手,但也谈不上特别热心,无非是农闲时凑凑趣而已。开音呢,就混在她们当中,一声不响地倚着门框望呆,这家望到那家,这只手望到那只手,这把剪刀望到那把剪刀,偶尔凑近了拿起来细瞧,但谁若问上一句,她却即刻羞涩地跑开。
       然而,好像就在那些零零碎碎的光阴里,她悟到什么诀窍了,笨而沉的剪刀一到她手里,就完全没了出息,全听她的主张,要什么便像什么,像什么便是什么。
       为了练习,她贪心地搜集一切的纸片片,哪怕只是小小的糖纸与烟盒,也如获至宝地收了放好。但一个寻常的镇上人家,纸张总归是少的。开音像是完全鬼迷心窍了,竟把主意打到学校里。好好地坐在课堂上,剪刀就在桌肚子里扭动起来,两个星期一过,算术书、写字本、美术簿,用手一提,满地掉得稀里哗啦。这还不算,没几天,隔壁同桌、前面同学的书与本子,也同样稀里哗啦的了。
       事情不能说太过分,但也有点严重。伊老师只得上门找开音父亲了,他后面,两个小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怪了,开音父亲一点不羞愧,倒有点兴奋似的,一下子来三个人跟他说话,难得的呢。他饶有兴致地听伊老师说,有时还打个岔,问得更加详细,听到最后,竟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想象着,好好的一本书拎起来,突然从里面
       掉出一片又一片的纸花儿,那情形,不是挺有趣嘛。
       大元小元也跟在后面笑,到最后,连伊老师也憋不住笑起来了。想不到这个开音,不声不响的,为了这么个小玩意,一根筋拗下去,胆子倒是大的。
       “唉呀,就当是个消遣吧。否则,让她玩什么呢、又跟谁玩呢。”开音父亲慢慢地不笑了,他拿眼睛盯着伊老师,想了一会儿,“实在不行,就不念了吧。念到三年级,对她,是足够了。”
       看起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了。不知为何,伊老师沉重地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似乎是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人生道理,心潮澎湃、难以言传了。
       这时候,开音倒若无其事地从里面走出来,她刚剪了花样子,因为没有纸,用的是玉米苞皮,黄而略透的苞皮,被剪成一只打盹的黄猫,双眼蒙咙,暗中觑着头顶上的一只蝶儿,憨态可掬。
       开音举着猫蝶图对几个人笑。看着开音的眼睛,伊老师突然明白了:怪不得呢,这姑娘不会说话,她根本就是不用说话的——不论是谁,有了她那样一双眼睛,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4 学校里,再也看不到开音了,大元小元都觉得很难挨,但放学后,还得雷打不动地听伊老师讲道德文章。
       他们看着伊老师的毛笔在旧报纸上慢慢移动,黑黑的墨,一撇一捺,一提一顿。写一个字,讲一段话。唉呀,听得他们,背上一层层汗,手心一团团劲,终于听到话音落地,两个人就同声高叫起来:我们去看开音剪纸了!攥着毛笔的伊老师倒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两个儿子已没了影子。
       开音还是坐在北窗下,头发亮,眼睛汪。
       开音父亲不知从哪里替她弄来了一本没用的硬壳旧账本,那有着红绿暗纹的簿页,厚薄适宜,一页页都被开音剪成各种小玩意儿了。
       大元一坐下来就一声不吭地拿着那账本看,一遍看完了,从头再来一遍。
       小元呢,则凑到开音前面,跟她说话儿。小元的话呀,那个多,好像把开音说不出来的话全都替她说了似的。开音听了,会把两只眼睛眯起来笑,手里却是一刻不停。剪刀出上人下的,一张账页簿,慢慢地成了一群散尾巴金鱼,吐出来泡泡儿交织成一个对称的八字图。 小元把这金鱼接过来,端详一番,小心地递给傻坐着的大元。大元接来,也慢慢地端详一番,然后小心地夹到账页簿里。
       这几样动作,每天都要上演一番。总在下午,四五点钟,天色黯淡,暮而未晚,空气浓厚,似有甘甜之气。
       ——倘若,在那蓝雾一般的暮色中,有个长期跟踪的镜头,像一只好奇而善意的眼,它会注意到的,在那接力棒般缺乏变化的动作里,一天天的,三个孩子就大了——大元有身架子了,小元有书生气了,开音有眉梢、有眼角了,而她剪的纸花,跟人一样,也越发的像模像样、动人心弦了。
       二
       1 三两年下来,等到开音右手上被剪刀磨出两块淡黄色的老茧时,她的剪纸名声,像小鸟一样,这家的枝头上停一停,那家的屋檐上叫一叫,自由自在扑棱着,传开了。
       东坝的人们,喜欢热闹,逢上四节时刻,或者生辰婚庆,必要鱼呀肉的,吃得肚子圆圆;同时,还要锣呀鼓的,弄得满耳朵聒噪;眼睛呢,也不肯亏待了,屋檐下、门楣上、梁柱上、窗格上、镜角边、灯罩上,能贴能张处都要弄得花花绿绿才算数。
       但剪纸花儿,要的是闲工夫与慢性子,是灵巧劲儿和小情趣儿,这几样东西,别个人总会缺一少二,但开音,不仅不少,只怕还多出点什么呢。
       春天到了,她剪两个男人在耕田,剪白蚕在桑叶上吐丝。夏天呢,她剪西瓜爆裂出一地的红瓤黑籽,剪水井边有只狗在吐舌头。秋季,则是草垛儿堆得一人高,向日葵挤挤挨挨着耷下沉甸甸的头……总之,偶然间所见所闻,不论什么,若是喜欢了,用她的眼睛瞧上几瞧,回到家,坐到北窗下,抽出张纸,剪刀以一个小小的角度横在那里,略停一下,就上手了,就出来了。
       剪完了也就随便夹在那里,逢上人来讨花样,她就手拿出,毫不吝惜,人家当宝似的捧在手心里啧啧称奇,她却好似已经厌倦,一双眼睛早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这么的,开音剪的纸花,或是她传出来的样子,贴到东家,贴到西家,贴到牛栏上,贴到灶台上,红红的,走到哪里,抬头见,低头见,一回头还是见。东坝的男女老少们,不惦记她真是难了。
       就算开音是个不会说话的,也不爱笑,但这一点不妨碍一个事实:她是全镇老小的一个宠儿——她这样的乖而灵巧,柔弱而深沉,真是再好没有了。
       但人们对她的那种喜欢呢,又是独门独户的,没有交流讨论的可能,毕竟,各人的程度深浅、以及输出方式,那是没办法搞得拢的,只能各管各、各顾各。
       就比如,大元和小元。
       2 要说起来,瞧瞧这两个孩子,一样的吃饭睡觉,一样的看伊老师写大字、听伊老师讲道理,偏偏的,长得就完全不一样了。 大元,个子大是大,却也拙得很,打死不多说一句话,打死也考不到个好成绩,勉强念到初三,就毕业回家了。伊老师气得要生病,但看到小元,病症又不治自愈了。
       那小元,真是大元的反义词。大元写字像打铁,总累得浑身冒汗,小元写字,倒像打哈欠,完全不费一点力,叫他考第二都考不到,就是到了县中,也只能是第一。还有呢,他那张嘴、那嗓门、那落落大方!全校的演讲、“一二·九”歌咏比赛领唱、元旦晚会的主持,没有小元撑不了的台面。
       总之,从县中零星传回来的消息,总让东坝人佩服得很了:这个小元,将来不得了,要做大事情的。接着,再小声跟一句,嗳,想不到啊,同一家的,那个大元!啧啧啧。
       人们在嘴里咂半天,相互点点头,眼神用了点力气,朦朦胧胧地体味到一些关于人生际遇之类的东西,却终于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感慨。
       所以,可想而知嘛,这样子的大元与小元,他们对开音的喜欢,就是个东边日出西边雨么,就是个东一榔头西一棒么。
       3 先说大元。大元,用东坝人粗俗的比喻,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可是,要闷屁做什么?大元有笛子。
       伊老师一开始不乐意大元吹笛子,有点江湖气似的,但有一天,他看到一句话,叫“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从格调上讲,弦乐比不过管乐,而管乐又不及人声。伊老师一想,笛子么,竹,也算是中品了,这跟伊老师所推崇的中庸之道有点接近了,得,由着他吧。
       大元获得批准,更加纵情了。
       他本来就不爱睡懒觉,这下起得更早,借着昏暗的晨光摸索着,牙不刷脸不洗,只是往外走,走过没开门的裁缝铺子,走过湿漉漉的木头桥,走过静无一人的小学校,一直往镇子边上走,走到田地里,走到庄稼深处。
       然后,才站定了,摸出笛子来,吹给庄稼地听。
       他最喜欢那种有大雾的天气,好像有人松松地抱着他。他埋在雾的怀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吹,练两支老曲子,再试一支新曲子。吹着吹着,雾淡了、散了,阳光黄黄地散出来,小鸟在地上一跳一跳,他便把笛子收起,回家了。
       练得这一整个大早,都是为待会儿吹给开音听。往开音家去的路上,他一直都袖着笛子,不让任何人瞧见,开音父亲跟他打招呼,他笑得硬硬的,笔直着身子进去。
       然后,等开音低下头去剪纸了,他才悄悄地拿出笛子,又怕太近了扎着开音的耳朵,总站到离开音比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侧过身子,嘴唇撅住了,身子长长地吸一口气,鼓起来,再一点点慢慢瘪下去。吹得那个脆而软呀,七弯八转的,像不知哪儿来的春风在一阵一阵抚弄着柳絮。外面若有人经过,都要停下,失神地听上半晌。
       开音却是头也不抬,仍是在剪,但大元看得出,开音在听呢,她的腰更直了,肩膀却松了下来,左手的兰花指儿翘得不那么稳了,特别是到一个高音,她的手会悬在那里等,隔一小会儿才放下来。
       并且,大元那笛子里的雾气,也弥漫到她纸上,成了玉米穗子上的红缨络,成了两只青虫身上的露水珠,成了田埂里弯弯曲曲的三行青菜秧。
       剪好了样子,跟小时候一样,她让大元替她放好。大元谨慎地用两只手接过,凑到北窗下细细地看。这一看,大元总会一阵迷糊,头都要昏了,眼睛都要湿了,怎么的!早上他在地里才瞧见的,现在都已经跑到开音纸上啦……他回头冲开音混沌地笑笑,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4 星期天,大元不来看开音——这天,轮着小元了。小元从县中回来,半天做功课,另外半天,是呆在开音北窗下的。
       小元现在说话,学生腔重了,还有些县城的风味,比如,一句话的最后一个两个字,总是含糊着吞到肚子里去的,听上去有点懒洋洋的,意犹未尽的意思。并且,在一些长句子里,他会夹杂着几个陌生的词,是普通话,像一段布料上织着金线,特别引人注意。总之,高中二年级的小元,他现在说话的气象,比之伊老师,真可谓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知识”。
       不过,在开音这里,他说话的声量比在外面要低得多,因为他坐得离开音很近。这点,跟吹笛的大元不同。
       当然,小元的这种近,跟小时候其实差不多,就是趴在开音桌子边上看她剪纸呗,但人长大了呀,那张小小的桌子,被他的两肘一搁,几乎就完全满了,开音要继续剪纸做花,没办法,不得不摩摩擦擦地碰到小元了。每碰到小元的袖口或臂肘,开音脸上仍是一平如水,但她的耳朵边、耳朵边上最薄的那一道没骨头的外廓,会慢慢地红起来。
       注意到开音粉红了的耳朵,小元也便体贴地暂且停一停,不说话了。
       但他不闲着,而是要过开音前面一周所剪的纸样子,捧在手上一张张看,眉头皱起来看,像在复习一门艰深的功课。
       他相信,这些透而漏的剪纸,就像被打破的镜子,每一个不规则的碎片里,都有着零碎而清晰的印象,映照出开音每一天的所有情形,她如何起居、如何吃食、如何睡眠——
       这么一看,小元感到了不安与不足:开音的日子,真像是一杯清水呀,一望到底,里面连块小石子、小沙子都没有。自然,这是没有错的,但难道就不应当给它增加点什么吗?比如水草或鱼虾,倒影或涟漪什么的。
       哦,这个事情,小元想,得让我来做。
       至于怎么做呢,小元也一下子就想好了:讲故事。
       别看小元肚子不大,只是少年人的那种结实单薄,但他肚里的乾坤,却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了。
       高二分班的时候,他选的是文科,这个,是伊老师一开始就设想好的,两个儿子,一理一文,好比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然,大元后来跟理科是没什么瓜葛了,但小元,跟文科的这个机缘,真是天注定了。语文、英语、历史、地理、政治,就像长在他手上的五根指头,随便伸出哪一根来,都骨肉匀称、活动自如。自然,对开音讲故事,他是懂得技巧的,就像从热牛奶上撇出奶油,一定是最有营养的那部分,最适合开音胃口的。
       这样,每个星期天,小元就不是一个人来看开音了。他往开音的北窗下一坐,同时还带来了别的客人,以女客为主。田螺姑娘、织女、孟姜女、七仙女、白娘子、孔雀公主、崔莺莺、祝英台。
       哦哟,这些女客呀,那个痴情,那个热烈,那个出生入死,那个死去活来,把开音听得,不仅仅是耳朵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连五脏六腑都红了,红得情窦初开,红得爱屋及乌了。她用一双几乎醉了的眼睛看着这个坐在眼前、坐在身边的小元,一阵阵惊慌:他到底是谁呀,怎么会这样好法子呢,这可叫她怎么办!
       偶尔的,小元也带一些男客来,但主题还是不变的,仍是“牛奶上的奶油”。譬如,他这天讲到尾生。“一个有情有意的男子,叫尾生,岁数,跟我差不多,长得呢,也跟我很像。有一天,他跟他喜欢的一个女子,约好了一座桥下见面……左等右等,水涨得越来越高了,但因是约好了的,他绝对不能走开……最后,他就抱着一根桥柱子,给淹进水里,死了。”
       讲所有这些故事,小元自然是用普通话的,那声音听上去,太动听了。他又喜欢用好词佳句,这是文科生的习惯了,常常会说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到“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什么的,开音若眼里露出疑惑,他就停下来,把这个短句的典故以及其所代表的情谊再讲上一讲。这样,说起来是一个故事,实际上,大故事里又嵌着小故事,大意思里又套着小意思,有些复杂而缠绵了。
       小元一边讲,开音一边在纸上乱画,有时抬起眼来看。讲故事与听故事的,两对眼睛都湿漉漉的了,跟那个尾生似的,快要被水淹没了。
       而开音当天的剪纸,不用说,便是“尾生抱柱”了。
       次日,这剪纸又到大元手上了——这一点,巧了,跟弟弟小元一样,他也喜欢通过剪纸了解开音前一天的情况呢,不然能怎样?还指望开音说个什么吗——吹笛子之前,他捧在手上左看右看。
       他看到一座汪洋之中的桥,桥下的柱子后面露出半张脸来,眼睛黑洞洞的尽力大张着,不是恐慌,而是欢欣,虽则四周的河水,已经淹没掉他的大半个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大元用眼睛看看开音。
       开音摇摇头,就是会说话,也说不清楚的。她只是知道,有那么座桥,有那么个人。
       大元忽然感到没了力气,心里面什么地方,多出个小得不能小的疙瘩。他想了想,还是取出笛子来。可能吹吹就好了,那疙瘩就吹下去了。
       5 开音的父亲,大概算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不过不能怪他,不论是谁,有了开音这么个女儿,又有了大元小元这两个客人,没有心事就怪了。但开音父亲,偏偏不肯泄露这一点,总要加以遮盖,不过他那种遮盖法,真是拙得很了。
       比方说,大元吹笛子,你就落落大方地听着就是了,你就夸两句就是了。他不,他一见到大元,眼睛就往后者身上四处瞄,好像是要把那管笛子给搜出来似的。大元被他的眼睛一盯,身子就有些僵了,缩着往边上让。他不放,还是盯着看,好像是说:我知道的,你带了笛子,你把笛子别在后腰上了;你竖在左袖子里了;你挂在右裤腿里了。
       但等到大元真正摸出笛子吹起来,他倒又
       往外走了,躲不及似的,去赶鸡,去拢柴,去挖田埂,不知怎样忙才好。直到大元的笛声一落,他倒又像听到什么口令似的重新回到家中,又满眼里找那被大元收起来的笛子了。
       小元来呢,他是更加心神不宁,特别是小元开始讲故事了,开音听得正入神,他却伸手伸脚地在开音屋子里转来转去,丢三落四了,一会儿拿个杯子,一会儿要个火柴,而且总要碰到凳角、碰到门栓,浑身长刺似的。
       小元不是笨人,很快意识到什么,他站起来,转过身,打算专门地跟他讲话,或者,邀请他一起听故事,开音父亲却又红头涨脸地胡乱摆手:你讲你的,你讲你的。连忙走掉,头也不回。
       伊老师经常会过来找儿子,找过大元也找过小元。这两个孩子,纵有千般不同,但有一个毛病是一样的,只要进了开音的屋子,对时间就完全没有概念了。家里人等得菜都凉了,肚子都饿了、都要打瞌睡了,没办法,伊老师只得上门来喊了。
       每次上门,伊老师都会注意到开音父亲的失措模样。伊老师有些不过意,也有那么点骄傲,又有着同为人父的体恤与怜惜,情绪很微妙了。想想自己的儿子们,又想想开音,事情是很明白的,也是最糊涂的,甚至,根本还不能算是个事情,才十七八岁的孩子嘛,这个开音父亲,怎么一点沉不住气呢。
       伊老师满心想拿话出来劝解开音的父亲,但想一想,还是不能说。一说,那开音父亲更要当真了。于是,伊老师就只平平常常的,往院子里一站,高声叫儿子的名字。
       开音父亲也站到院子里,拿出主人的样子,语气里很放松似的:“不碍,让他再坐一会儿就是了。开音,能有人陪着,她高兴的。”
       “是啊,开音高兴就好。不论什么事,都是为着开音嘛!”伊老师希望开音父亲能听出他用心良苦的弦外之音。将来的事,其实很简单的,还不是看开音的意思。
       三
       1 小元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没有再到开音那里去了。
       倒不是伊老师的要求,而是小元自己的意志所致。周末从县中回家,不仅不到开音处,镇上的鸡鸣狗盗、家里的五谷收获,他皆充耳不闻,就是对父母起居问好,也一应从简。生活上所有的琐事,全都交由大元代劳。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地关到一个空中阁楼里去,全家人都在这阁楼下轻手轻脚地走路、低声下气地说话。
       大元对小元,外人看来,好似冷淡或疏远,因他很少与小元说话。但伊老师知道,大元对小元,那一片热忱,比天还要大的,还夹着点敬畏——小元考大学,那是顶天立地的大事情,自己能帮上一点忙,那是理所当然。单讲一件小事,他做“人肉蚊香”的事。夏天的晚上,不是蚊子多嘛,多得风油精、清凉油都不管用,大元知道汗身子招蚊子,就特地干了活却不洗澡,坐在小元边上,小元复习到十二点,他就坐到十二点,复习到一点,他就坐到一点,睡着了也坐在那里,反正,只要蚊子叮在自己身上而放过小元就行。
       并且,大元表面上是粗,其实粗里还有细。他看出来,小元虽然斩钉截铁地把自己关到书本里了,但并非真的不惦念开音,他有时会从书本里抬起头,往窗外张望,眼睛里突然空了一样。那种感觉,大元是知道的——从前的那些星期天,逢到小元去看开音,他自己也都是那样“空”过来的。而现在,他替小元算算,都快三个月没看到开音了,这不是会出事情嘛!
       大元左想右想,悄悄地到开音处,比划了半天,让开音剪出个长条花样,他做成一枚书签,暗中夹到小元的书里。他不愿当面递给小元,不为什么,就是坚决不愿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元小元之间,是不谈论任何有关开音的话题的。
       小元一下子认出这书签上的花样,剪的是“夸父逐日”。小元曾在故事里讲过他,“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开音记得很好,她照小元的描述,在夸父的耳朵上挂了两条小蛇,手里亦攥着两条蛇。拿着书签,小元走了几分钟的神,几分钟幸福的神。但很快,神又回来了,他把书签往边上一放,重新埋到书本里。 ——这细节,被伊老师看到了。乍见之下,他是欣慰而安心的,可细想一下,联想起小元各种举止里的那些冷淡与决然,又觉得不妥了,像睡觉时垫了床新棉胎,暖和是暖和,总有什么地方不服帖。
       显然,小元是个有野心的孩子,这野心,大到一个地步、高到一个地步,已远离了日常世故与儿女情长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也是伊老师从小跟两个儿子一直灌输的道理之一,那许多古今中外的成功人士,都似是无情无义的,为着事业与趣好,可以完全地撇开私情杂念……但真的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伊老师却感到一点秋意似的,他头一次对自己树人之道的正确性若有所惑。
       其实说到底,成功人士的故事不会错的,伊老师之所以自责,是有些担心开音。毕竟,她是个姑娘,又不能说话,小元从前那样热络的,现在一下子不理不睬、无音无讯了,就算是功名要紧,也是不近人情的吧。
       这么一想,伊老师决定上门去看看开音,想想那姑娘的双眼睛吧,怎么能让那里面蓄满泪水!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来,他站在路当中笑了。 小元不去,大元不是天天儿去的嘛,开音,她就像朵花儿呢,自会有人去替她浇水替她遮阴的。唉呀,大元,那小子,说不定倒是痴人痴福。
       2 痴人是否真有痴福不说,有一点是真的:就在小元高考的这半年,大元的笛子,有如神助,突然吹得上了一个大台阶。
       开音的父亲,本来,在大元吹笛子时喜欢往外走的,想故意弄出一种满不在乎的姿态。但现在不行了,大元的笛子,那种高远而清亮的法子,那种哀伤而透明的法子,在堂前屋后各个角落里转来转去,转到打瞌睡的黄猫身上,转到发呆的小板凳上,转到灶堂里的小火苗上,最后,转到开音父亲的裤脚上,他就怎么也走不动路了。
       是的,开音父亲认为,不是他的耳朵,而是他的裤脚,给大元的笛子扯住了。
       但大元不想扯住开音父亲,他不想扯住任何人的心。他跟小元不同,从来就缺乏野心与计划。
       从第一天起,从第一天拿起笛子放到唇边,这笛子就好比是他说不出的满腹心里话,这种心里话,是零零碎碎不成文的,从不曾指望有任何人能听懂,但倘若不吹出来,是绝对要憋出人命的。故而,他吹这笛子,旁人都以为是取悦开音,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说来,是为了救自己,为了度过那理屈词穷、心事重重的难关。除此以外,他还能怎样呢?
       大元的笛声里,开音现在学会叹气了。
       大元的笛声,好的,她喜欢听,也懂得,明白那里面的理屈词穷与心事重重。但到底不一样,跟小元的故事还是不一样——
       开音总会在笛声里开小差,想象着穿着白衬衣的小元又施施然地来了,跟从前一样,坐下,两只胳膊把她的小桌子都撑满了,跟她没完没了地说话。说完了,变魔术似的,身边又多出一位女客,女客有着动人的故事,让她听得一阵阵心潮澎湃……可是,不会再来了,从一个星期天到另一个星期天,再也没来过了!小元这可真不大好,用那么多故事,把她吊在半
       空中,现在又完全地丢下来不管,害得她连大元的笛子都听得不专心了。
       唉,不能说开音没有良心吧,但人都是这样子的,手上正握着的,无知无觉;离去的那个,千好万好。所以,也是没有办法之下,开音这才叹起气来。
       一个从不说话的姑娘,第一次叹起气来,可真有点惊心动魄了,好比一阵最遥远的风从湖面上刮过来,湿漉漉甜丝丝,还沉甸甸的,恨不能让人伸出手去接住。
       开音的父亲正蹲在檐下跟大元的笛声拉扯呢,突然听到女儿的这一声叹息,不知怎的,老泪就下来了,感到一种凄凉的幸福:女儿大了。
       会叹气的开音,手下的活儿也有些令人费解了。今天,她递给大元的,是一只猫,透明的肚子里,装着一只正在睡觉的小老鼠,这小老鼠不是被吃下去的,好像只是躲在猫的肚子休息,那是它最舒服最暖和的床垫与被子。
       猫与鼠,一对生死冤家,怎么会这样呢。大元感到自己很迟钝,看看开音,开音似笑非笑,她指指那老鼠,又指指自己——她把自己心甘情愿地给猫吃了。
       哦。那么,这只猫呢,是谁?大元并不完全明白,但他感到一阵朦朦胧胧的激动:自己长得像猫吗?
       开音的眼光却慢慢地流转开去,不肯回答了。
       3 除了笛子,大元几乎没有别的消遣,于是就下地干活。对于各样的活计,他的感觉显然要比功课强得多。
       好好地挑着水吧,一高兴,他会突然地把扁担一丢,两只手提起水桶来,胳膊上鼓起两只小老鼠,滴水不漏地往返自若。天气还没暖和的时候,他就脱掉鞋袜,光脚踩到刚刚解冻的地里,高高扬起手,撒下初春的头一把种子。夏天的中午,太阳晒得万物寂静,整个小镇都死去了一般,他却一个人走到日头下,草帽也不戴,要跟谁拼命似的,一畦一畦地锄草,汗一层层地涌上来,他觉得惬意得很,狗似的,大张着嘴喘气。
       大元对待庄稼地这样的热烈而诚恳,庄稼地也不是没良心的,就变了个法子偿还他——十九岁的大元,眼看着肩膀就宽起来,肤色黑而光滑,有胡子和腿毛了,从背影看,完全是个男子汉。跟伊老师走在一块儿,做父亲的,像是晒干了的黄瓜,萎缩下去一大圈了。
       是啊,孩子成大人了,大人就成老人了。开音父亲也是,长年如影随形的忧患之心使他老得更加快似的,家里的活计一天天吃紧了荒废了,特别到了节气上,播种抢收之际,他会更加思念起开音死去的母亲了,不为别的,当时,她要能再生下个儿子该多好!
       伊老师总是善解人意的,正好看到大元浑身力气取之不尽的样子,就差他到开音父亲那里帮忙。
       好的。大元得了吩咐,脚下像装了弹簧,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到,地在脚下咚咚直响,好像在替他快活的心跳打拍子。
       在快活拍子的带领下,他拾掇起开音家的四亩六分地,筑坝引水,拉直苗畦,处处弄得山清水秀;拾掇起杂草丛生的晒场,加了新土,自己拖了大石碾子一圈圈地压,弄得格格正正;拾掇起蓬头垢面的猪圈与杂物房,连柴火都堆得赏心悦目。开音的整个家,好像忽然间成了个新嫁娘似的,给从里洗到外,还抹了香还戴了花。
       黄昏的时候,开音放下剪刀,到各个角落走走——每天,都会发现些眉眼分明的新变化,她调过头去,用眼睛找大元,大元果然就在不远处站着呢,汗津津的身子散发出有些呛鼻的体味,湿衫下的骨肉一块块地凸着,像在上下跳着似的,让开音的眼睛不好安放了。
       不仅是重活,细活儿他也做,悄没声息的就做了。天黑了,有人替开音往暖瓶里灌满滚烫的开水。雨天过后,北窗的玻璃会被擦得透亮。每过一阵,她的蜡盘花了,有人替她换上新的;她的刻刀钝了,有人替她磨过,不太利也不太钝,刚好使。
       唉,这样活生生、热乎乎的大元,这样贴心贴肺、不声不响的大元,开音她又不是一块木头,她是个有心有肝的姑娘呢——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好久没想到小元了,真的,好一阵了。
       四
       1 小元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不是录取书,而是魔法书——几乎在转眼之间,它变出了多少花样呀。
       先是那东坝的邮递员,那家伙,因为一套有肩章的制服,一贯是有些骄傲的,有种高人一等的镇定似的,但那天,魔法书之下,他完全变成一个张皇失措的人了,老远地,刚到镇子边上,就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伊老师——伊老师——
       人们在路上听到,都吓了一跳,中了魔症般地,丢下手中的活计,一齐跟在邮递员后面走了。什么事什么事?大家一迭声地问。
       邮递员不理会,仍是着了火一样急迫而嘹亮地大喊。夏天正午的天气,热极了,大路上的灰尘在暑气中摇晃,一切的东西,看上去都弯弯曲曲、没有脚了。
       摇摇晃晃的热气中,伊老师被人们从屋里揪出来,他迷迷瞪瞪的,脸上带着羞怯而自重的笑容。是的,他有点预感,就像闻到运气的香味,只是不知道,快要揭开的锅里,是只鸡,是只鸭子,还是一只大肥鹅。
       是只大肥鹅!不,比鹅还大,可以说是羊、是猪、是大象!
       ——北!京!大!学!有人冒失地尖声念出来,声音刺耳,带着难以形容的癫狂。
       光是听到北京,就足够巨大了;光是听到大学,就足够崇高了。而现在,两样加在一块儿,那还了得,这不是要爆炸嘛!所有人的脖子都像被魔术师的手突然提起来了,眼睛被线头拽住了,嘴巴被空气撑开了,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伊老师家的大门,正午的阳光下,那黑洞洞的大门突然变成了金光灿烂、锣鼓喧天的大舞台,小元,快要从那里面出来了。
       所有目光的注视下——人们必须看得仔细,以便于以后加以复述和咀嚼——正在睡午觉的伊小元,那样平平常常的,他揉着眼睛出来了,白白的脸上有两道浅红的席子印。伊老师手僵僵地把通知书给他。小元接过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落款:北京大学。这才放到唇边,闭上眼睛慢慢地亲了一口……
       哦呀,他脸上的红印子,他慢吞吞的动作,他留在信封落款上的亲吻,人们一遍遍以慢动作回想,这是什么样的风度呀!多么镇定,多么亲切,又多么浪漫!所有的围观者,全都痴住了,都变成太阳下没有生命的小木桩了。
       没得命了,小元,这个伊小元,以后肯定不得了的,他肯定会过上另外一种日子,那是人们想死了、所有的人一起想、都想不出来的大日子。
       围观者中,有开音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出了密密的一层汗,非常的虚弱了。好像有人往他手上塞了样特别值钱的东西,但这值钱的东西,又娇气得像光溜溜的瓷器,他捧不住、握不紧,随时都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开音父亲挣扎着,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家里赶。无论如何,应当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开音听吧。对了,还有大元,他正在地里替开音家掰玉米棒子呢。
       2 么开音父亲以为他走得挺快,回到家,才发现,比起年轻人来说,他的腿脚已完全不中用了。
       新科状元郎伊小元,穿了件崭新的白短袖衬衫,正趴在开音的小桌上边呢,他拨开她那
       些纸片片与刀片片,在桌上摊了一张地图,在上面挥来挥去,哪里是标着红五星的北京,哪里又是看不到名字的东坝;他先要坐拖拉机到哪里,接着坐长途汽车到哪里,然后坐火车到北京,而将来的将来,说不定还会坐飞机!
       开音从被打断的剪纸中游离出来,眼睛被动地跟着小元在地图上移来移去。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地图呢,这样精致这样复杂,太了不起了。一种被感染的兴奋控制了她。不,这兴奋,不仅仅是因为地图,还与那指着地图的人有关。
       从那时到现在,太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没有看到他这样趴在自己的小桌边上了。看看他吧,多么白,读多了书的那种白;多么瘦长,肩不挑手不提,一辈子都不要劳碌的那种瘦长;又是多么快活,正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的那种快活……
       这样看着他,所有那些过去的故事,小元所讲的、她曾咀嚼得烂熟的故事们,在这一刻,又全部回来了,但都带着同一个声调,哀伤、悲观、泪飞顿作倾盆雨,故事里的女客们在开音的后脑勺上跟她争先恐后地窃窃私语、推心置腹地加以忠告、拼了命把她往回拽。
       ——开音啊,不错,北京,好的,那是好地方;大学,好的,也是好事情,但所有这一切的好,仅仅是小元的好,跟开音你是没有关系的。你一个不会说话的乡下姑娘,是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的,所以啊,小元的那种白、瘦长与快活,你千万不要贪图、不要念想,要知道,到最后的最后,小元肯定是跟开音你一点不相干的!
       好样的开音,她还真听了劝了。这姑娘,在怔忡中,下意识地放下地图,接着,怕孤单似的,又抓起她的剪刀与纸。
       这个时候,开音父亲倒忽略掉女儿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尊贵的稀客身上。想想看吧,这位大学生,他报喜的头一家、头一个人,就是开音,这说明了什么?这预示了什么?瞧瞧他,那大鹏一样鼓着风的衬衫,那将军一样上下挥动的手臂……上看下看,开音父亲越看越激动了,突然,他发现小元是站着在说话呢,他连忙上前按住小元坐下,忽又想起来应当倒杯水,倒完了,发现水太烫,应当用井水冰了才对,并且,应当放点糖精才好……
       正忙乱着,大元背了一大筐的玉米棒子进来了。开音家的四亩玉米地,他才掰了三天,倒干下一大半了。刚从明晃晃的太阳里走进来,他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褐色的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粗鄙的躯干欢畅流下来,一条白色玉米虫子正叮在他头发上,他浑然不觉,黑红的脸上一口雪白的笑。
       猛然看到这样的大元,开音父亲终于不那么轻浮了,好像有人在他腰上戳了一下似的,他感到脸上一阵潮红,几乎瞧不起自己了。羞愧中,他瞬间做了个决定,把正凉到好处的白水端到大元手边。
       大元惊诧地接过,喝了一口,更加惊诧了:“唉哟,这么甜!”
       开音也从地图前站起来,走到大元身边,伸出凉凉的手指,替他掸开头发上的小玉米虫子。
       大元低下头,这巨大的幸福,他真害怕自己会突然间晕过去。
       小元怔住了,不过时间很短,很短的一小会儿,几乎觉察不到,他把地图整齐地折起来,对开音说:“这个给你,做个纪念。”然后上前拉住大元:“哥,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爸让我来喊你,早点回去。今天晚上,我们喝酒。”
       3 关于酒,伊老师从前跟兄弟两个说过它很多坏话,练大字时,伊老师总带着一股浩然正气。“一个酒、一个烟,都不要碰。特别是酒,会丧志,会迷心,会乱性,真乃黄汤也。”
       但今晚不同了,“酒可志喜,可助兴,可吐真言,真乃天赐也。”伊老师头一次决定,带两个儿子小小地放纵一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院子早洒过水了,又烧了蒲草、点了蚊香。几样小菜往矮桌当中一放,两瓶洋河大曲。此情此景,真是天上人间呀。
       太好了,小元高兴。大元更高兴。伊老师呢,是最高兴。父子三人,抢着替另外两个斟酒,抢着把酒杯高举过头顶敬另外两个,抢着把酒往自己的喉咙里倒。
       大元跟小元之间是敬得最多的。小元话多,总说得像绕口令,大元都不大绕得明白。
       ——哥啊,没有你,就没有我。哥我敬你。
       大元就喝。
       ——你放心,放一万个心,不论什么事,我都不会跟你争的。这个该你敬我。
       大元就敬。
       ——我的将来呢,会好,你的,也会好。我们两个的好,虽不一样,但肯定都会好。这回我们互敬。
       大元就跟小元一起仰脖子。
       兄弟两个喝得没完没了,喝得眼眶都湿漉漉了,好像是这个夏夜太热,连眼睛都要出汗了。
       敬了十几个回合,小元又给自己敬了几杯。今儿这一天,每一个环节,他都很满意,十年苦读,金榜题名,这个自然是好的。喝一杯。狂喜之中,镇定自若,有举重若轻的风度,好的。喝一杯。
       丢下众人不顾,头一个去给开音报喜,也是好的,是对得起她的。喝一杯。
       而后来,对大元,用那种温柔体恤的声调带他回家,更是好的——手足之情,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结结实实的,令他感动而又难过。但那也是好的。喝一杯。
       最让小元高兴的是,所有的这些细节,全都发乎天成,他并没有特别地刻意谋划。他喜欢自己这样:自然、磊落、喜怒不形于色,正像父亲曾教过的那样。
       对了,还有一个父亲不曾教过的道理——小元突然间明白,一个强者,就注定得学会放弃最温柔的那一部分,比如,开音。
       好的,就为着明白了这个道理,该再喝一杯。他一边喝一边捏捏口袋里的通知书。
       相比之下,大元的头脑并没有小元那么清楚。可能,在第一杯酒之前,他就已经是半醉了。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什么时候有人给他倒过凉津津的甜水?开音什么时候为了他主动站起来过?还伸出她的手,还掸了他的头发?好事情为什么要这么集中,像从两手空空到腰缠万贯,把他一下子给淹死了……
       但他不会像小元那样自己敬自己,他可不会佩服自个儿,相反,他只是死命地想着,这样喜气洋洋的一天,应当感谢谁呢?大元捧着酒杯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知恩图报了。
       也许,应当感谢那条小玉米虫子,白白的,头上两个黑点眼睛,满肚子最新鲜的玉米苞浆。感谢它长途跋涉地爬到自己头上,在大太阳下辛苦地跟着自己走了那么远,一直坚持着不掉下来,坚持着等开音的手指去把它弹开……
       那好吧,敬玉米芽虫一杯,敬放了糖精的凉水一杯,敬开音的手指一杯,敬火辣辣的大太阳一杯,敬篾子箩筐一杯,敬所有看得起他、陪伴着他那些物什们一杯……
       “你们继续喝啊,我来写几个字。”伊老师笑眯眯地搁下杯子,突然想起要写大字了。
       很豪放地,他把一小杯白酒倒进砚台,酒水磨墨,那个墨香,真让他欢喜,好像一仰脖子,那墨汁都可以喝下肚子了。
       复见灯光远望则明近寻即灭
       以水流开于法性舟泛表于慈航塔现兆
       伊老师常年临颜,下得笔来,总是《多宝塔碑》,从来不即兴泼毫、临阵发挥,有种墨守成规的忠愚,但他感到很安心。这么些年,真应该
       好好谢谢颜公真卿,多亏有了他老人家,他才写了那么多的大字,才跟两个儿子说了那么多的宝贵真理,看看吧,上天还是开眼的,种了两棵小树苗,一棵,往高里长,高得连他这个做老子的,都要仰起头看了;另一棵,往深里长,都要到泥地里最深的地方了,任是谁都别再想拔得动他。多好,多好的收成!
       “大元小元,我们今天,这真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是儿子啊,不要忘了,我以前常说的,欢愉只是瞬间,万不能得意忘形,要时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们要记住,每一个有了好运气的人,都应当更加小心、更加谦卑,得把自己整个儿矮下去一个头……”
       但这一通话,大概只有伊老师自己去参悟了,他的两个好儿子,因是第一次碰酒,根本不知深浅,一个越喝越白,未来大学生的白,一个越喝越红,冬天黑炭火的红,都已经醉得没形了。
       月光下,大元小元像一只大冬瓜与一只大南瓜,横着倒在晒场一角。夏夜早降的露水多情地亲吻上来,亲吻他们起伏的胸膛,亲吻他们无力的手指,亲吻他们新长出的胡须,温柔极了,像是他们梦中姑娘的眼神。
       4 有种说法,在两个人梦里睡觉的姑娘,那个晚上,她肯定会失去她自己的梦。
       是啊,开音没有梦了:在学会叹气之后,又自动学会失眠了——生活里有多少无师自通的痛苦与甜蜜呀。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黑乎乎的前方,听见自己的睫毛在空气里刷来刷去,刷过去,是小元白而鼓的衬衫,刷过来,是大元身上小溪一样流淌的汗水。左耳朵,是小元夹着普通话的大故事与小故事;右耳朵,又是大元从角落里一圈圈荡开来的笛声。
       枕头下,有小元留下来的地图,她在黑中伸出手去摩挲,摩挲那些折痕,回忆小元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她感到自己甚至都不如这张地图,地图知道得都比她多得多——小元将要开始的日子,他将要去的北京。
       开音在蚊帐里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了老大会儿,满肚子化解不了。
       算了,还是剪纸吧。
       灯火像豆子那样,小而亮,照到开音脸上的绒毛,照到她颈子下方锁骨的淡青处,照到她汗褂子胸襟前的起伏处,照到她腰肢里凹处的阴影处。灯火激动得忽明忽暗了——它头一次发现,它所照亮的,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大姑娘了,真怪不得大元,也怪不得小兀……
       姑娘抽出她最为熟悉的红纸,打开最为贴心的剪刀。好了,果然就好多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
       剪刀自己动起来,好像跟红纸分别了太久,饥渴极了,它们一见面就耳鬓厮磨起来,就窃窃私语起来,完全不管开音,更不管什么大元与小元了。剪刀只爱红纸一个,爱得要撕掉它,要咬碎它,要吃掉它。
       这一夜,剪刀对着红纸说了许多情话,奇怪的是,所有的情话,都说了两遍;在纸上留下的抚摸,也全是对称的痕迹。鱼两尾,木成林,泪双行,人对影。
       开音父亲也在隔壁坐了起来,听着女儿的剪刀在缠绵地移动,如同蹑手蹑脚的猫在走路。唉,他又想起开音的娘了,想得跟女儿的剪纸是一个意思:要是当初,生了个双胞胎该多好,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那样就都好了,什么都解决了。是啊,一碰到难题,他总是想到提前告退的故者,怨恨而私密,好像那才是唯一的症结所在。
       五
       1 小元到北京上学之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漫漫淡出了,如下了场的明星,荣耀而神秘。东坝的孩子考出去念书,都是这样的,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好像就到此为止了,人们放心地把他给抛到一边,自顾自过起日子,他一切的好与出息,他的前途与大作为,都过于遥远,渐渐成为童话与传说了。
       并且,小元走了之后,便是秋天,便是冬天,便是农闲,是人们集中办事情的季节,订婚、出嫁、祝寿、盖屋、替老人做道场等等,十分的热闹繁华。
       这也是开音比较忙碌的季节,笆斗大或巴掌小的双喜,半个中堂高的寿星爷,新屋大梁上的双飞燕与五谷图,道场上用来祭祀的彩幡与纸人,这些,真够她忙碌一阵了。
       而大元,因他笛子吹得好,被一个仪仗班子看中了,拉进去凑场子。逢上红白喜事,他要去吹《喜洋洋》、《步步高》或是《五梆子》、《离恨歌》。这样,开音与大元,总会为着同一个人家的红事或白事,共同忙碌一番。这种感觉很奇妙的,有种齐心协力与心照不宣,真让人感到充实而平静。
       只是大元,他的多愁善感有些出人意料。
       婴儿降临人间,老人脱离苦海,某男某女结为百年之好,一家接一家,内容其实是大同小异,但他还总会为之突然间热泪盈眶,喜事如此,丧事亦如此,粗粝的眼睑处不知羞耻地晶亮起来。为了掩饰,他会躲到一边,躲到贴有开音剪纸的窗下,躲到那红红的“双喜平(瓶)安”、“五福(蝠)拜寿”、“耄(猫)耋(蝶)富贵”之下,细声细气地吹起笛子。超过报酬之外的曲子一支接着一支,褐黑色的手指在笛子洞眼上迅疾而深情地移动,无限的感慨与惆怅。
       从一些媳妇婶子那里,开音听说了大元的失态。“瞧他那么个大块头呢,心倒跟棉花糖似的,绵软。”她们笑嘻嘻地说。
       开音并不笑,她的小脸儿倒凉起来,直到别人走了,还凉在那里。
       ——唉,从永不会谋面的母亲开始,从丢失了的声音开始,到越来越远的小元,开音就慢慢明白,活着,就像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每时每刻都是在漏,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准备与一些东西诀别。而大元,他准以为生活就像是一块好脾气的庄稼地,丢下种子就该发芽,发了芽就该结果子。这样的大元,真叫开音又有些担心了。
       大元不知开音疼他,他还在疼开音呢。他心里的开音,可是跟鹅毛似的,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故而每次吹完红白事回来,他从不跟开音细说那种空落落的痛楚,只会更加地温柔敦厚。担完了水、抱完了柴,就搬张小凳子,远远地坐着,等着开音低下头到剪纸上,他就会趁机地加倍瞧她,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好的,都是赚了的。
       目光在屋子里越拉越长,越拉越黏稠,像有人从空中倒了一大罐蜂蜜。
       开音的父亲这时总不敢进屋,怕给那些蜂蜜粘住脚、绊个跤。看着大元与开音两个不言不语却又意味深长的情形,他不免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季,他曾经对小元抱有过的痴心妄想,现在他多么庆幸!他把那杯糖水递给了大元。应该的,该给大元,就该让他尝到甜蜜的好滋味。啊对了,什么时候,得跟伊老师聊聊,这个事情,不要老这么迷糊着……
       2 等伊老师,那是要等一阵了。
       伊老师这半年,包括接下来几年的主要事业,是与小元通信,每周一封,他在信封上加注了编号,行文与语气也处处引经据典,充满谆谆教诲。这个,学的是《傅雷家书》。伊老师倒不是要自比傅雷,但儿子小元,他认为,是可以跟傅聪比一比的。不过,小元的回信,却像足秋天里的芦苇,一阵少似一阵。他跟父亲解释:忙。要学的新东西太多——如此言简意骇、不容分说,带着勃发之气。
       这一点,在他的假期生活中亦有所体现。
       小元的寒暑假,不大回来,因他总要参加各种社会实践,跟教授做调研项目,或参加义工、做城市调查等等。偶尔回来,也总是很短,并且,比之从前,更加深居简出了,整天只捧着书。那些书名,拗口之极,伊老师看了几看,都不敢连起来读出声,怕错。
       晚饭之后,小元倒会出来四处走走,说是散步。这是大学里带下来的习惯,同时带下来的习惯还有:早饭与中饭一起吃;咳嗽时用手捂着嘴;十一点看英语新闻;无意中碰到别人身体会说对不起。
       散步的路上,偶尔碰到邻居,他就停下来,和气而客气,问候恰如其分。瞧瞧,到底是在北京读大学的,那什么!多那个!大家对他,真是越来越佩服,越来越敬畏了。
       事实上,小元的这些礼貌与客气,完全是下意识的,也可以理解为心不在焉。这时候,如果有人能仔细地看看他的表情,会发现一些不可理喻的悲怆之情。
       是的,自离开这里,小元就发现,自己对东坝的情感,一天天浓厚了、复杂了,那情感,不单单是柔情与挂念,还有苦楚与心酸,唉,凭空就老了很多岁似的。每次回来,重新立于这片黑黝黝的村舍之中,嗅着淡淡的牛粪味与干草香,触目所见,比起记忆中,一切都更加的小了、局促了,寒酸雨黯淡,邻里们一年的劳碌,不过相当于京城里的一顿美食或女人脖子里的一件披肩,类似种种,不胜枚举。这里的安静与自足,像是红布,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将来的日子,他们仍会安于这种无知无觉的幸福吧……可小元不行啊,他出去了,他知道了,他再也没法真正高兴了。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这红布吗?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东坝亮堂起来阔气起来?小元却又想不出,或者,他是不敢用力想,因为,红布解开了,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好……
       这样想着,小元会慢慢地一直往开音家走去,这是他从小最熟悉的一条小路了。那时,去程中,总是满怀着热切而真诚的憧憬之情,归途中,则疲倦地心满意足。现在呢,又是什么心情?不知道,连小元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远远地绕到屋子后面,可以看到北窗。那里,开音的影子,映在窗上,就像她的剪纸,轻轻薄薄,触手可及,并可以夹在书里,一直带到很远的地方。
       站那么一会儿,脸被风吹得凉冰冰的了,小元才开始往回走。
       是的,他并不打算推门进去看开音。虽然在北京的时候,一大堆活泼大胆的女同学中间,他依然会思念开音沉默的双唇、她素净的眼神,但真要见面了,他总想不好、亦想不出,到底要跟开音聊些什么才合适。话题的缺乏令小元感到莫大的哀伤——而今,开音于他,不再是一个心爱的姑娘,而是某种记忆,是少年情怀,是整个小镇的苦涩味道。
       六
       1 谁都不曾想到,开音的剪纸,突然间特别金贵起来,像是被一阵大风给刮到高空似的。这大风,来自上面,具体是哪个“上面”,“上”到什么程度,不太清楚,总之在那“上面”,剪纸只是个小名儿,它的大名叫“民间手工艺术”,或者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听上去特别隆重,一听就是要上电视的样子。
       开音真的就上电视了,组织安排的。
       “组织”事先派了两个人,听口音是县里的,两个人走家串户地看、拍照片,还在本子上记,又找来一些老人们问东问西,一路问下来,等问到开音,他们很满意,不再往下问了。
       过了一阵子,“组织”又安排了几个人,讲话开始翘舌头了,也许来自市里,他们再次的看、拍、问,找到开音,看她的人与剪纸,很是激动了,相互交头接耳。
       最终,“组织”的动静大了,发下一辆车子来,上面坐满衣着光鲜的陌生人,几乎人人都讲着极为漂亮的普通话,一下来,就啪啪打开那些黑洞洞的家伙,一起围着开音了。
       整个镇子都快兴奋死了,人们一起往开音家涌来。但大家不愿给开音丢脸,便努力地放慢脚步,显出矜持的样子,显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他们只是临时要到开音家有事——要借个东西、还个东西,或突然想到请开音剪个什么样子的。
       开音还穿着她日常的素净衣服,梳着日常的光溜辫子,还坐在她最喜欢的北窗下。除非特别眼尖,才会知道,她穿了一双雪白带花边的新袜子。
       事先,是有人带话给她的,但开音有主意,偏不肯弄得花花绿绿,她知道她怎样才是最好最合适。然后,她用她的黑眼睛从那些陌生人脸上看过——像微风掠过湖面,如此清冽,似高山雪莲,几乎所有的镜头都激动地放大光圈、浑身颤抖了。
       接着,有来过的人熟门熟路地拿出开音的剪纸簿,一张张地对着镜头们展示。哦呀,那些剪纸,真要人命了:旮旯里的微小风景,那些露珠儿与青虫儿,用小心思装饰过的井台与栅栏,倒影般成双成对的景象与人物……
       2 最终,天黑了,远道而来的猎奇者们像潮水一样满载而归地退去了,围观的小孩子也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被他们的母亲一个个捡回去。伊老师成了最后一个客人,是开音父亲暗中拽着他的衣服,留他下来的。当然,大元也在,从前到后,他一直坐在他常坐的那张小板凳上,从人们的后脑勺和身体缝隙里寻找开音闪动而忙碌的眼睛。
       开音父亲可怜巴巴、毫无主张地看着伊老师,表情有些古怪了——可能,是下巴颏的问题,刚刚过去的这几个钟点,他笑得太多,下巴都有些木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情嘛,后面会怎么样嘛。伊老师你倒分析分析嘛。他把开音也按在一边,要她一起听听,听伊老师怎么说。
       伊老师怔了一会儿,手里作势,像拿了个毛笔在写《多宝塔碑》,像跟前还站着那小哥儿俩——这样会好点儿,会帮助他找到一些感觉。
       “世界变化快呀。天翻地覆慨而慷。”
       “什么叫机遇?什么叫机遇改变命运?”
       “关键的关键,是要把这好事情,变得更好、变得更长。”
       到底不是在真的写大字,伊老师说得很不成系统,东一句西一句。开音父亲的下巴颏是收回去了,眼睛却不停地眨起来,伊老师说的这些话,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起来,又迷糊成一团了。
       开音的眼睛,却在暗处突然亮了几下,是的,她也没有完全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眼睛像火苗那样亮起来——有什么东西,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类似饥饿感,类似想要点什么的欲望,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像猫那样悄悄蹲下来了。
       开音眼里让人陌生的火苗,让小板凳上的大元,突然被灼了一下似的。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不堪重负的小板凳“吱吱”响了两声,像是一声自卑的叹息。
       3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像往水里“咚”一声扔了块大石头,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的,但水自己知道,在它的心里,有了块石头了。
       开音心里的这块石头。白天她假装忘掉,表现得比平常还要静气。现在,来求剪纸的人多了,邻镇的、邻镇的邻镇,都会迢迢地赶过来,一为讨剪纸,二为看看这姑娘——听说她生得特别的美,听说她不会说话,听说她上了电视。总之,开音虽是足不出户,但名声,比起原先,又扩大了许多倍,由此而来的忙碌,也是
       件好事,最起码,开音在白天可以心平气和。
       只是到了晚上,在帐子里、那无人处,她才慢慢地掏出那心底的石头,抚一抚摸一摸。 她总记得拍电视的那一天,从外面来的那些人,他们的作派与气息,说话的声调,那种洋气与大方,这是小镇上从来没有过的。
       是啊,恰恰就是在拍电视的时候,奇怪。开音想到了小元留下的那张地图,毫不相干的嘛,她偏偏就是想到了——如果,她想,如果能够有机会,她也会像小元的手指头一样吧,在地图上走,往外面走,往远处走……但是,到底该怎样抓住机会呢?怎么样才能在小元的地图上越走越远呢?这对开音来说,的确是太宏大了。再说,真要走远了,那多愁善感的大元可怎么办?
       算了,还是先睡吧。姑娘又重新把石头放到心里头去了。
       另一块石头,在大元那里,却是白天黑夜都揣在怀里呢。
       要知道,大元是个话少的人,但话少并不表示想得少,实际上,他想得比一般人还要多,可人们却会忽略掉,认为他是真本讷、真迟钝。大元也假装以为自己是,骗过众人也骗过自己。但没办法,心里那块石头,那是怎么也骗不过去了。
       大元有个想法,非常之不好,非常之顽固:上了电视的开音,就不再是原来的开音了。她成了大家的人,成了公开的人。就好比,原先在胸口贴心贴肺地佩着的一块好玉,捂在衣服里,只有家里几个亲人知道的,但现在不对了,一下子来了许多人,从怀里不由分说地掏出来,你看我瞧,不知疼不知惜……最让大元不痛快的是,这块玉本身,竟似乎也是乐意这样给众人瞧的,它暗藏了多年的光泽,憋足了劲儿般的,那样配合地,一下子跳进了所有目击者的眼里……
       大元无缘无故地就在心里头跟开音生分起来,带着悲哀与憋屈。
       他照旧到仪仗班子做事,为了别人的生死悲欢而热泪盈眶,照旧包下开音家所有的重体力活儿,照旧,在一日之始与一日之尽,掏出笛子来,远远地坐在板凳上吹给开音听。但那笛声,变了,底气不足,气息不匀了,像心事那样摇摇晃晃。
       ——这显然影响到空气,在大元与开音呆着的屋子,空气不再像原先那么浓稠,成了兑过太多水的蜂蜜了。
       七
       1 伊老师在给小元的编号为113的信中,提到了开音的剪纸以及剪纸的大名:民间手工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来没有这么快的,这一次,小元及时回应了,不是回了一封信,而是把整个人都寄了回来。也算是碰巧,小元落实下工作单位了,到新单位报到之前,有一个月左右的空当。正好接到信,便星夜兼程地回来了。
       因为事关开音吗?倒不见得。
       “开音这事情,绝对是个好的机遇。真要办得好了,小可独善其身,大可惠及全镇,我得尽点力。”一进门,小元就下了断语,也解释了他匆匆赶来的重要原因。“我们东坝,就差这么一种东西,我每次回来,都想找,但一直没找到。现在好了,有了这个,用时髦的话说,我们小镇就等于是有了一张名片,就可以冲出去了。”
       冲出去?冲出去做什么?伊老师没能一下子弄得清楚,但他看看小元的神情,那是有高度有深度的神情,不会错的,于是他提起肩膀来用劲点头。
       大元正在里屋忙着替小元收拾多日未睡的床铺,听到这里,也竖起耳朵来。冲出去?让开音冲出去吗?她现在这样难道不已经是最好的吗?大元坐下来,小元的床边,放着他风尘仆仆的行李包,大元左瞅右瞅,不知为什么,这行李包让他很不自在,像晕车似的,虽然他从未坐过车,但真的,就是晕车,头昏昏的,胃里一阵阵抓挠与灼痛。
       小元急急忙忙先往开音家冲了。
       得到消息的开音,真给吓得不轻:怎么的,小元在北京那么多年,寒暑假都难得回来的,现在竟然因为自己的事,专门回东坝了?!这是多大的面子!这是多重的情谊!
       这可把开音给打击到了,巨大而甜蜜的打击,让人想入非非。姑娘又悄悄地打开地图了,她的指头在上面移来移去,重复着当初小元的路线——现在,这地图,突然之间变得很亲近呢。
       小元见了开音,顾不上体味后者眼里的复杂神色——那是放大过的平静与压缩过的热情。他只用一种紧迫而严肃的神情,让开音把她这些年来所有剪纸的底样儿都拿出来。又让开音父亲收拾出一张长条桌,他把带来的大黑夹子贴上标签一溜排开,标签上已事先用粗黑的字体标上:开音作品(一)、开音作品(二)……
       那种科班出身的正规架势,那种大干一场的热切劲儿,让所有的人都瞪圆了眼睛、深刻地意识到:开音的剪纸,现在,是件天大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小元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开音的剪纸了,从高考那年起,之后又是四年大学。可这几日,他是完全一个猛子扎下去了,连气都不换一口,对身边的一切皆是无知无觉,包括寡言少语的大元,包括藏有心事的开音。也或许,是他的注意力,早已经超越过那些青涩与软弱的东西了吧。
       来来回回地梳理了几遍开音的剪纸,小元发现了一些问题。这是好事,用他在管理学上的知识来说,弱点就是增长点,这等于说,他发现了带领开音更上层楼的入口处。
       开音的剪纸,的确好,那是众所周知的好,但这种好,又有单调与肤浅的嫌疑,像一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似的,就算绕出一百种花样,不过还是一根头发!不行,他得递给她一根长而结实的粗绳子,把她从一口深井里给拉出来,一直拉到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去……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别的人,比如,开音父亲、大元、父亲伊老师、那些乡邻们,他们就算再爱护开音,但没有用,因为他们跟开音一样,都是坐在井底下看天,怎么看,天都还是那个天。
       这个事,还真得自己来做。小元高兴了,两天没有笑的脸上终于柔和了下来。
       2 小元给开音准备的长绳子,像麻花辫一样,分成了好几股。
       第一股,关于接人待物,特别是与“上面”的人、与拿家伙拍电视拍照片的人。总的一条,不卑不亢,再大的官儿,再小的人物,都一样,不要太巴结,也不要太夹生。 这道理,讲得容易,听得也顺耳,起码的么。旁听的两位:伊老师和开音父亲,也跟着连连点头。大元不在,他到地里去了。
       “地里,总得弄的。”他扣了顶旧帽子在头上,那帽檐子耷下来,眼睛都看不到了。这几天,所有的人都围着小元与开音转,好像在齐心协力拉一条大船。反是大元,仍是按部就班,该下地下地,该喂猪喂猪,该洒扫洒扫,忙得格格正正。大家一想,也是,对开音的事,大元可能还真帮不上忙,就让他还是弄些家常的事情好了。
       第二股,关于剪纸的报酬与版权。价格一定要高高地往上提,不能够再半卖半送,不要怕得罪乡里乡亲,就是人人都嫌贵,价格也一定要挺住。这不是挣钱不挣钱的事,而是一种定位。要想做成大事,记住,每一个细节都得与众不同。再者,版权,其实就是底样儿啦,要保密,将来,若发现有人偷剪了你的样子,你就可以跟他打官司叫他赔大价钱。这条现在不多说,以后自会有用处。
       小元的这条理论,过于猛了,而施讲的对象,又太绵了些。总之,话说到这里,气氛不那么好了。但小元有耐心,他知道真理在他手里,他坚定地保持着他的逻辑,艰难地把这些道理从面粉和成面团,又把面团摊成一张张薄饼,煎热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他们。
       但效果还是很糟,每个听众都极不以为然。
       伊老师脸上臊臊的,感到小儿子开始说得很不像样子了,实在让他抬不起头,难不成,从前写大字时跟他讲过的那些仁义道德,几年大学下来,全都丢掉了吗!
       开音父亲,甚至都有些气恼了,这小元,讲全是歪门邪道嘛,唉,别人跟着开音剪个花样,这是看得起她,倒还要跟人家打官司、赔大价钱,听听看,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倒是开音的反应没那么激烈,毕竟,她是能叫还是能喊?只不过脸色明显地一凛,有若破釜沉舟,铁了心的只听小元一个人,就算众叛亲离,也不管不顾。
       第三股,才是关于剪纸本身,其内容的扩充与丰富。
       小元在大二大三时曾经两次跟教授下乡做过民俗调研,他知道,所谓民间艺术的生命力与感染力,是有一些捷径可走的。小元相信,用他的办法,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给开音速成——对的,仍是讲故事。给开音讲故事,这是小元的强项,也是他跟开音间的密码与通道。
       “好的,全听你的好了。”听众们好像都累了,已经没有明显的好恶——对于不大懂得的事情,人们总是很容易疲惫的。
       好在,小元也不是要他们懂得——小元的雄心,前面已经有所流露:他是想以开音为起点,一步步把整个小镇打磨出来。这想法,可能是远了,太高调了。但人家小元就是这么乐观主义,这么浪漫主义了。这个刚毕业的北京大学生几乎有些美滋滋地想着:或许,不久之后,剪纸会成为东坝的一个特产,可以做出许多东西,比如剪纸折扇、剪纸年历、剪纸台灯、剪纸装饰画呀什么的,然后,小镇所有的男女老少们都会因此有钱起来,可以像所有外面的人那样,享用物质与科技的进步……唉,所有这些在脑子里沸腾着的梦想,小元哪里指望有谁真正懂得呢——倒不是曲高和寡,小元是真舍不得让他们一起来担这份心,这心思啊,浩茫连广宇,无声听惊雷。
       3 小元的故事会又开始了。
       这一幕,不要说开音,连小元自己,也感到了似曾相识,有那么一阵子,他曾给开音讲过多少故事呀,带着少年人的炽情与潜台词,在那些故事里,他与开音,眼睛对眼睛的,看得月升日落、浪来潮退……
       不,不要想了,小元扼杀掉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感伤与回忆——这情绪太不合时宜了。
       这一回,小元的故事要复杂一些。因为他希望,开音的剪纸能增加一个“人无我有”的特色品种,比如,传统的戏曲故事。这是小元临时想起来的,不太有把握,但他想试一试:《马嵬坡》、《三岔口》、《淮河营》、《打登州》、《辕门斩子》……
       开音的毛窝子眼睛,仍像几年前那样,雾蒙蒙地盯着他,小元躲闪开去——这会儿,他不要开音多情,而要她足智。
       但开音还是觉得脑筋不大够用了,就像用一把短齿小剪刀,剪八层厚的四方连花边,根本吃不住劲。但开音不肯露怯,尤其不能在小元面前露怯,只是,她想弄清楚一条:如果真按照小元这样的弄法,最终,他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开音想了想,翻出从前小元送她的地图——已经很旧了,折痕处都磨成了白边。开音把地图拿出来,又找出一张最小的纸花儿,是只燕子。婚典的剪纸上,燕子是最常用的吉祥图饰——因它每年南来北往,是有“信”之鸟,又因它双宿双飞,情深意长。开音真高兴。她只不过随手一摸,就摸了只燕子。
       她把地图摊开,然后,把燕子停在小镇的位置上,只是个大概的位置吧,就像小元以前说过的,这样小的东坝,地图上哪里有名字。然后,她抬起眼来,盯着小元,一只手把燕子悬空了,不知要往哪里飞的样子。
       噢!小元一下子明白了开音的意思。
       他胸有成竹地握起开音的手,他带着开音,两人一同捏着那燕子,轻盈地一路往西飞,飞到县城了,稍事停留,再马不停蹄地接着往南飞,那是省城了,接着,调转方向,大刀阔斧地往北飞,越过长江,越过黄河,气吞山河地飞,一直飞到红色五角星所在的位置:北京。
       真的能?开音用眼睛问。
       当然能!有我呢!小元也用眼睛回答。士气可鼓不可泄,这个道理,小元从小就知道,每次考试之前,他都会跟自己说:第一名,只能是第一名,一定要第一名。最后考出来,果然就是第一名。
       开音忽然意识到小元的手,那样暖和,大,不由分说。
       开音于是就信了。她小心地收起那枚即将在地图上远走高飞的小燕子。
       4 伊老师与开音父亲,却是有些不大信。
       伊老师呢,从他一贯的角度,喜欢中庸、喜欢顺其自然,现在小元这样拼了命地、想方设法地进取,他总觉得味道不对了,结果恐怕不会太如意。他试着跟小元说过,小元似是若有所思,想了一想,最终还是说:现在不是从前,不好再安贫乐道的。该主动的还是要主动。主动,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证。
       开音父亲,倒没想那么多,他只在意女儿的神情。
       这些天,开音一直在用功,早呀晚地琢磨小元的那些故事,在纸上没完没了地画画写写,眼见着她下巴就一天天尖了、衣服一天天肥了。这倒也罢了,做父亲的,还体察到另一种东西:开音这样,好像并不完全是为了剪纸本身,还有别的,是某种幻想与焦灼……这让开音父亲搞不懂了,还有些怕了,真的是怕,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了。
       但两个父亲之间,却又互相隐瞒着真实的想法。见了面,两个人只挑些轻松的话来说,或者找不相干的事来说。比如,说说大元。
       的确,这个大元,是值得说一说了。他最近很怪,整个人,变得像个不正常的温度计了。
       对待所有的人,对小元、父亲,包括开音,不仅是话少,脸上也很淡了,好像是在寒冬,水银线总在零度那儿温吞着;但对待所有的畜牲、家什、作物、田地等那一切非人的东西,咦,他热心极了、亲近极了,好比是夏天里的一把火。
       比如说,好好的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东西吧,大家都谈天说地的,他却一言不发,把头伸到桌子下,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挑出五花肉来伺候只黑狗。外面下秋霜了,别人乐得在被窝里多蜷一会儿,他却一下子想起,门口的铁锹和铲子、院里的箩筐忘了收了,心疼得穿着单衣就跳出去,抱回来家又是擦又是抖的,没有必要地呵护备至。地里收获了,沾满泥土的土豆或是花生,不论丰寡,他都感恩戴德似的,捧在手上左瞧右看,恨不得放到怀里焐一焐才好……
       类似的怪现象多得很,两个老人看在眼里,惑在心里,大元,真是搞颠倒了吧,怎么跟“东西”春风扑面,跟“人”却秋风扫叶了?他哪里不得劲了?
       伊老师、开音父亲两个人像推手般地聊着大元,回避,装傻,完全不解儿女情长似的。其实,唉,谁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呢。但他们两个老
       的,又能怎么样?
       5 大元所颠倒的,不仅仅是他的冷热,还有他的白天黑夜。
       大元最近总有种错觉:现在的白天,好像不是他的了,走到哪里,都像在黑里头。
       显然,这跟笛子有关系,笛子,跟她有关,而她。又跟小元有关——小元来了,她便满了,小元走了,她便又空了。或空或满,与外面的世界毫不搭界。这可就苦了大元,他总也挑不着合适的时辰给她吹笛子,她呢,竟也似忘了,不追问不渴想。既是这样,大元只得算了,虽然每到清晨与暮里,每到从前给开音吹笛子的时间,腰里的竹笛都像蛇要出洞似的,扭来扭去,滑手得很。
       就算到外面去吹那些婚庆丧事——考虑到价钱之故,有些平常人家,不再请开音剪纸了——他也会同样的孤单,站在贴着别人剪纸的窗下吹笛,喜事他也觉得寒凉了;好似在做一个梦,梦里失去了被子,浑身发冷,没个抓落。然而,这倒治好了他让媳妇婶子们失笑的毛病,现在,他的眼睑终于老熟了,不再会当众淌泪。
       但到了晚上,万生万物都开始在黑里头吐故纳新了,大元倒似迎来了他的白天,炯炯有神了。
       小元的床就在他附近,两张床挨着,像路在拐弯处交会。小元入睡前,会跟大元随便扯两句,当然不是扯开音,是扯他在北京上学时的好玩事情,大元只管讷讷地听,接不上话儿。扯着扯着,小元就没声音了,呼吸里开始有了热乎乎的放松与舒坦:他睡着了。
       小元那里刚一睡着,大元这里倒千言万语地沸腾起来,如滚开的水,他突然想跟小元好好说一说开音了,捅破了纸来说,打开了窗户来说,真的,恨不得把小元给推醒了说才好。可小元在梦里一翻身,大元又吓住了,吓得人都僵在被窝里不敢动,一边骂自己:昏头了,怎么能跟小元说起开音呢!这是不该说的事情,不必说的事情,不好说的事情。真是昏头了。
       骂了自己几句,他终了还是爬起来,猿猴一样轻捷,往漆麻麻的黑里走,准确地一直走到开音的窗下,远远地看,那里同样是黑洞洞模糊一片,但他知道,他眼睛所对着的,就是开音的北窗,他能听得见开音的睡眠呢,那柔和而深沉的呼吸,她没准就是在梦里在听他没有吹出来的笛声吧。
       有了这么一个黑乎乎的片断、黑乎乎的想象,大元感到满意而平静,对人世情缘的热切与期盼,又完全回来了——从前的那个开音,好好的,还在。
       八
       1 开音的剪纸样儿要价高了,不是一般的高,是别人的三倍呢,这种消息,传播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开音父亲感到十分抬不起头,肯定的,大家一定以为他这个老东西是钻到钱眼里了,是在准备棺材钱了,女儿不过上了一次电视,就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了。到外面办事,他走路总勾着头,像在地上找东西,又恨不得头顶里能多出一只眼睛,看看别人到底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大家瞧出开音父亲的不自在了,有事没事倒先找他说话,然后宛转地绕到开音身上,替他打圆场。“我们都是从小看着开音长大的,她现在出息了,我们比你还高兴呢。没什么的,应该。一分价钱一分货。”
       唉哟。唉哟。开音父亲支吾着,差点要哭出来了。这是怎么做人的,一大把年纪了!
       而那些媳妇婶子们的,也慢慢知道,现在到开音那里,不好再跟从前一样地随便讨花样了,就是跟开音说说剪纸、问点什么,也是不应当的。事情有点怪怪的,她们不大能够理解,但她们是自知的,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就要听着,不能破了规矩。这些规矩,是北京的大学生小元定的,能错得了吗?
       大家都在退让着、听话着,一齐憋住气、一齐在等待。现在的开音,就好比是走到了一条大路上,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好在,这背影还是属于他们的,只要她能走得更远,他们会用目光好好护佑着她的。
       到目前看起来,事情都如小元所计划的那样,一步都没出错,不仅没出错,还出彩了。出彩的是开音的剪纸。
       有一天,开音突然拽拽小元的袖子,小时候就这样,当她急着想跟小元说个什么、问个什么,就会忘了羞涩,上去主动扯他的袖子。小元跟着她来到北窗下——
       开音捧出几沓来,那正是小元所讲戏曲故事里的几个小片段。每个故事,开音剪成了三幅连环画,为什么不是常见的四幅一连环?小元先不发问,但看剪纸。
       开音果真用上了功夫了。这几组,阴刻、阳刻互为里表,最起码套了三层:人形与衣衫,是阳刻;手中器具与头面饰物,是阴刻;脸上五官与表情,则是阴阳相间。怒者毛发须张,根根可辨;悲者泪飞如雨,滴滴可数。《三岔口》夜打一幕,团团漆黑中,敌我三方唯见眼白齿白、刀剑寒光;《月下追韩信》,韩信立于寒溪此岸,河水暴涨,如命运之手,欲渡无门;萧何光脚倾身于快马之上,不知靴子已坠入草丛……
       这还不够,却见开音又拿出几张更大的剪纸来,其一,是朵花团锦簇的大梅花,有六个空心的大花瓣;其二,是六面的寿字勾边灯笼纸;其三,是六只首尾相连的大鹏南飞图,空白的翅膀没有饰物。
       开音把三幅一套的剪纸虚实相间地分别贴到花瓣、灯笼、鸟翅上——花朵旋转,灯笼走动,巨鸟展翅,那故事便流水般的,首尾相连、你问我答了。怪不得她要剪成三幅!
       小元真看得要跌坐到地上了,心潮澎湃、情不自禁之下,他一把高高抱起开音,抱到离地了,一直抱到院子里,用着了火般的嗓门高喊正在闲谈的伊老师与开音父亲:“快来,快来看呀!”
       开音的腿慌得在半空中乱踢,巨大的幸福像棉花一样把姑娘托起来。小元怀中所抱的,或许只是那几套精妙的剪纸,但开音感到,他抱的,已是她的整个将来了。
       2 只可惜,小元一个月的假期要结束了,他得离开东坝了。
       走的前一个晚上,小元在散步时来跟开音告别。路上,他回想起来,两年前的假期里,同样的散步途中,他曾经多么惆怅多么苦涩,为着东坝的寂寞与荒凉。现在看来,那时是太悲观了。相信吧,一切会更好的,瞧瞧,事情已经进入轨道,唯一的惦念只是:这一步棋,能不能像他所期望的,走得再远一些,让开音的命运、让整个小镇都为之改变……
       正是在这样昂扬的情绪之下,他来到开音面前。可怜的少女,正被不可告人的离情别绪所扰,她小心掩饰,却还是捉襟见肘,破绽百出。给小元倒水,水泼了;给小元搬凳子,绊住脚了。
       小元注意到开音的差错,他能够体谅:他这一走,很多事情,得完全靠她自己了。
       小元拉起开音的手,像兄长那样——这是小元给自己的定位——他真想把他所有的大想法与大计划全部都传递给她,这青梅竹马的好姑娘,他但愿她会迎来更加热闹更加亮晶晶的日子。
       但是,唉,同一只手,就像同一句话、同一个眼神,所传递的哪里就会是同一个意思呢。最起码,开音得了另外的意思,手那么被人家一拉,她不得不抬起眼来,生生地盯着小元了!
       这一盯,开音就散了,再也绷不住了,撑不起了!眼前的这个好人儿,他都这样帮自己了,
       都抱过自己了,现在又拉着自己的手了,而他明天都要走了,还在等什么?一等可能就没了!开音勇敢起来,膨胀起来,她决定全都撂下了!
       开音突然踮起脚,贴近小元,把她花瓣一样的唇送上去了。
       北窗的纸棂,也像被开音的剪刀吻过似的,有了一个最动人的阳刻双人侧影。
       而大元的笛子,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吹得慢慢的,凉凉的,在夜色里一层层漫开,像有人用手在一把把地揉五脏六腑,说不出的紧。
       小元与开音,听见没有?不知道。但地里的花生听见了,伤心起来,路边的槐树也听见了,伤心起来,水井边的石碾听了,也伤心起来。它们的泪,成了露珠,小而弱,一颗颗挂着。
       本来,这个晚上,大元是出来找小元说话的。大元想了好多天,直到最后一天,没有退路了,他逼着自己拿一下主意:一定要跟小元好好说说。这颗心,都快没指望了,都快干渴死了,掏给开音不合适,掏给小元、让亲兄弟给看看还不行吗?小元那次喝酒时不也说过——他们兄弟两个人的将来,都会过得很好!大元就是想问问,到底,会怎么个好法子呢?
       大元一路上闷头闷脑地想,一直走到开音的窗下,倒恰好找到小元了,他在北窗棂上的剪影里呢。
       这下罢了,倒也不要问了。大元看了看那窗户,跟小时候一样,他把这枚独一无二的剪纸小心地收起来了,像收起他被一刀剪碎的心。
       3 人们到伊老师家给小元送行,才发现,大元走了。
       他甚至走在小元之前,床上整整齐齐,一样没少。他平常做活的农具,全都擦得亮亮的,士兵似的,沿墙根排成送行的队伍。那些箩筐们,空的就相互叠了,满的,就盖上了。临走前的长夜里,大元好像把每个角落都仔细地抚摸了一遍,最后,才提起他的笛子,走了。
       唉哟,所有得到消息的人都开始心疼起来,像心疼自己家的儿子,那么个大元,那样憨那样老实的,真要出去了,他准会吃大亏的。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呢?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扭了头看小元,这一看,又注意到小元的脸色也很糟糕,明显的睡眠差了,有很重的心事似的,脚底下全是踌躇。
       但能怎么样呢,车票早打好了,大城市里的工作在等着,要走就是要走的。小元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开音的父亲,后两者显然不清楚事情的细微纠缠,他们只在努力地笑,希望小元可以轻松地离开,留下来的事情,慢慢再说。
       是啊,慢慢再说。
       小元最后往开音家的方向看了看,父亲叫他去跟开音打个招呼,他摇头,只用眼睛一遍两遍三遍地回看。
       那里,是发生过一个亲吻的地方,是他仓促逃离的地方,是他没有留下明确答案的地方。
       小元是个好学生,他一向相信:人这一辈子,总会碰到各种问题,但只要是问题,必定会有答案,有个最佳答案。可昨晚,他的哲学瘫痪了,他的智性失灵了。面对开音,小元恍然大悟:他此次返乡的一切作为,完全地误导她了。她对他,虽然一直那样的齐心协力、努力配合,但根本就是不同的出发点、不同的目的地。
       怎么办呢?自己必定是要空负的,他跟开音,不可能是一条路上走到黑的亲人。小元轻轻推开软绵绵的开音,唇上一片酥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第一次,他向自己认输,向生命中的难题投降。漫长的一秒钟之后,小元转个身,落荒而逃。
       黑夜的疾走之中,想到开音,想到她一个人被他丢在屋里,小元忽然感到满腹委屈.,感到大事不好,感到提前到来的绝望。管不了新换的衬衣,他突然扑倒在地上,把四肢紧紧贴到冰冷的泥土上,听任热乎乎的泪水像孩子那样滚落。对小镇故土与人物的热爱,像一团微暗的火,如此灼人,又如此脆弱,他真的难以承受了。
       小元想:以后,会很少回来了。
       九
       1 现在的镇子,是没有大元也没有小元的镇子了。从前,那样的满,两个人来来往往,分别的晃来晃去,而今呢,完全就是杳无人烟、寸草不生了。这叫开音怎么办呢?
       没有人敢问她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跟她谈这个事情。唉,反正说到底,她是个不会说话的。
       但谁说她真的不会说话?开音现在倒会说话了,说得可多可好了。
       白天,她跟剪刀说,跟纸说,跟北窗户说。晚上,跟灯说,跟帐子说,跟漆麻麻的夜说。
       下雨天,她跟屋檐说,跟小水坑说。黄昏时,她坐到大元堆的柴垛下,跟麦秆说,跟小虫子说。
       唉呀,那个话呀,是炽热的喷泉吧,是冰凉的火山吧,说得精卫填海,杜鹃啼血,全世界没有谁能听得懂,也没有谁能拦得住……倒全都变成她手里的纸花儿了!常常地,跟剪刀与纸一整夜说下来,大概是太过忘情,竞把剪刀给粘到她右手上了,要取下剪刀,得用左手去抠了,一抠,拇指与食指上的皮都被带下来了,血丝像眼泪那样慢慢渗出,滴到听了一夜话的红纸上,滴到那些刚刚剪出来的花样儿上,如盐入水,竟看不出了。
       这么的,她的那些剪纸呀,如百草发芽,如寒雪普降,处处铺天盖地。桌上椅上,甚或床上与地上,散漫在那里,等着落灰,等着掉色,等着被人瞧或是没人看。旧的还在,新的再来,总之开音总一直在剪的,好像那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出路,有了那个出路,便可忘忧忘情,便可飞离尘世,直抵天堂。
       开音父亲吓得人都缩了一圈,不敢跟外人说,只悄悄拉了伊老师来。
       漫漫长夜,两个父亲就坐在灯下,分析目前的情况。唉,这算是哪一出呢!这回,他们不打太极,是完全地坦诚相见了。把形势来来回回地分析,可再怎么开膛破肚、赤胆红心,也是没用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绝望,谁都明白,可谁都解决不了。
       开音这算是什么?可怎么弄呢?
       2 可这个世界呀,是给人们过日子、往前走的,绝不能把谁给搁下了、给堵住了、过不去的。从生下来起,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铺垫、是伏笔,都是气数。开音的出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顺着拐弯,说来也就来了。
       开音上电视后的效应,半个月之后,像水波一样,在外面被一圈圈放大了。更多更大的媒体开始注意到她,甚至还有外国人,凹眼凸鼻的都来了——这些人,更稀奇呢,看到手工的东西就完全痴住了、掉进去了。东坝仅有的几条街道、开音家的三间屋子,屋子里的那扇北窗,北窗下的小桌子,桌子上的剪刀与蜡盘,被无数个镜头推拉摇移地反复拍摄,都开始麻木和迟钝了。
       更何况,瞧瞧开音的剪纸!比之从前,如凤凰浴火,又有了大不同——这般凄切而繁华,这般悲极反喜——真不知,似乎仅仅是一夜之隔,她何以竟会体恤至此、哀悯至此!
       她剪出幅大慈大悲图,宛若她的生世,用了从未有过的黑红配:红的这一半,一个矮小的产婆正捧出个肥胖的婴儿,四周凤蝶翻飞、石榴吐籽,皆在欢庆新生的降临,唯有婴儿肚脐上一根长长的带子连到黑的那一半,一直连到产妇的胯下,变成了不祥的黑色,黑色血泊之中的女人,宛若身陷乌云,她两手前伸、双腿弯曲,像病鸟那样挣扎着尝试人间的最后一次
       飞翔。
       她剪出幅老人做棺图。这是乡间的生死欢娱了,用了五层的套彩法,除了当中一个宽头窄尾的棺材是油亮可鉴的玄色之外,四周的寿衣寿鞋、金元宝、银锭子、铜钱串、五谷种、小纸人儿,皆是五颜六色,一派喜气洋洋。立在一侧的老人红光满面、视死去如归程,正心满意足地验看他一条五花纹色的宽腰带。
       她剪出张男子吹笛图。图中大雾弥漫,若隐若现中,桃花柳叶,万物生长。那吹笛男子只露出半个侧影,一只黑眼,似闭似睁,却挂有清泪一行,滴滴似金。
       她剪出嵌有五彩大字的团圆图,那些字,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大大小小,紧挨着互相取暖,字与词,串连成一个没人能看懂的故事。
       她剪出张东坝地理图,沟,田,人家,牛棚,纵横交错,历历可辨,如腾空一跃,飞到半空,深情地俯瞰这片贫瘠的大地。
       她剪出陪伴自己多年的北窗户,白雪覆盖窗棂,灯火微弱摇晃。
       她剪出姑娘的掌纹,如纤弱的来路,如渺茫的去程。
       是啊,开音她从未都没说过只言片语,可但凡看到的人,均似听到了千言万语,莫不如痴如醉,好像在跟着开音,跌跌撞撞地把她从前所有的日子又重新过了一遍,她所喜欢的、她所难过的、她舍弃掉的、她梦想着的。
       所有的观者都完全地迷醉倒了,醒不过来了:寂寞缓慢的小镇,低眉垂目的哑女,欲言又止的心事;伤花怒放的剪纸。这都是些什么啊,有这么温柔的坚硬吗?有这么伤心的欢喜吗?每个人都像中了子弹似的,一下子给打中心中最碰不得的那个角落。
       “上面”的有关部门看出时势,大喜过望,一时集体兴奋,带着与大都市接轨的气魄,很多时兴的词语被写到计划与报告中: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要注册剪纸商标,要成立剪纸艺术公司,要包装与策划,要搞文化产业,要走向国际舞台……有人给开音建了网站,有人专门给她教正规的手语、到电视台做访谈、与领导合影、上台领奖、举办剪纸展……阔气而俗气的事情一样接着一样。
       搞大了,搞得不一般的大了。
       更多更加离奇的消息,梦境般的,惊雷般的,纷至沓来。说开音很快就要离开东坝了,要住到“上面”专门替她弄的“工作室”里了;并且,这“工作室”也只是过渡;她最终是要到省城的、到京城的;将来,作为“民间艺术家”,那外国她都是要常去常往的;听说,某个外国有个残障人艺术基金会,已经向她发出访问交流的邀请……
       开音的日子,像张白宣纸似的,一下子给挥毫泼墨、给五彩斑斓了,宣纸都给洇得要破了,谁都看得惊心动魄。这运命啊,排山倒海,淹土漫田,谁挡都挡不住了。
       东坝人半张着嘴、倒抽着气,结结巴巴着,道听途说着。现在,他们真是连开音的背影也快瞧不见了,他们疼惜开音,可也开通着呢、大方着呢,合着劲儿愿意她往前走,越远越好,总之,只要是有出息了,就是好事情;至于儿女情调、离愁别绪,那算什么,都要狠心地统统抛开……
       但说到底,没人知道开音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真愿意像小元或大元似的,离开这热乎乎的东坝,把那跟纸一样单薄的身子行到十万八千里的异地他乡去?有了这剪纸作为倚仗,她是否便已觉得人生圆满富足、不再寒凉?
       还真不知道呢。开音从来不算是个热络人儿,现在,又更加地平淡了。一旦闲下来,没人处,手里倒会盘弄着只纸剪的小燕子,在一张旧地图上比划,一会儿南来,一会儿北往,不知要飞得多高多远。那张小小的脸儿,无悲无喜,无怯无惧,好像肚里另有乾坤、气象万千了——看上去,生分了,远了,远得让人想哭。
       开音父亲就那样慢吞吞地淌起眼泪了。
       他蹲在地上,想着各样纷乱的消息,一条条地咀嚼,可总也消化不了,脸色都蜡黄了。这些个,算好事不算?真要离开东坝,是顺遂了她还是耽搁了她?她真的就此把大元与小元都化繁为简、化简为无了?她的一番大心思,能走到哪一天,又能走到多么远?
       太宏大了,开音父亲想不过来。
       伊老师就矮矮地坐在大元从前最喜欢坐的一张小板凳上,给他慢慢化解,零零碎碎地,勉强地自圆其说。总之一条,这开音啊,命里注定,她不是大元的,不是小元的,甚或也不是东坝的。她从生下来,就是个没声音的人儿,是个纸人儿,仙人儿,要飘走的人儿。
       这天,伊老师还带来了大元一张明信片。大元这孩子,善,他还是做不到彻底的消失,让别人担心。他似乎是在哪里找了份工,留在那里了。邮戳是外省的某个地方,非常模糊,伊老师用放大镜都没能看得清楚。“一切都很好,请放心。”他在明信片上用不漂亮的字体写着。这真像他平常的言谈,能少一句是一句。
       开音父亲把薄薄的明信片托在手上,像托着个沉甸甸的大盘子,盘子里空空荡荡——可真想念这个孩子呢。他老泪横流,喉咙里一阵翻滚,偏要追个死理:你倒告诉我,他们这一个个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伊老师以手作势,捏笔写字,试图说出句什么深明大义的辽阔预言,却始终,没有想出句合适的来。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