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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我究竟在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么
作者:陈 染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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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哪个“我”才是我身为自己的时候
       (2006—5—22)
       一些细微琐碎的小事,经常在夜间我忽然醒来时,在脑际盘桓缭绕不去,停滞下来。结果,接下来的睡眠就此被打断,无法继续。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小事呢?譬如,几天前的一个会议上某一个人的某一句话,或者某一个人的某一个小动作。记得当时我并不以为然,但是几天以后的夜深人静月白风清时分,它便会清晰地跃入我的脑中成为一个问题,我常常会顺着此刻明晰的思路展开。这样的夜晚往往会出现一次无声的不太长的“自我交谈”,然后会得出一个隐蔽在深处的判断,然后朦胧睡去。
       我的这个夜晚产生的判断,往往被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多是有根据的。
       为此,我常常诧异自己:我基本上算是一个敏感的人,为什么一些判断我无法在当场捕获而是在几天以后忽然冒出呢?我想,首先,我算不上是一个精明的人;其次,我怀疑自己的意识拥有一些迷障,易于被聪明的人引向歧途。但是,幸好,我有一个连我自己都常常会忽略忘记的潜意识,它把一些信息不知不觉储存起来,适当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跳入到我的意识中来,神秘而莫测。
       我曾在《我和另一个我》中提到,一个人同时也是另一个人。
       现在,我想,有的人可以同时是三个以上的人:
       1.人群中“我”常常是一个“别人”。
       2.思维状态时“我”是一个成熟理智的人。
       3.潜意识中“我”是一个复杂微妙的人。
       ……
       在我们的人群当中,有多少人不是如此的呢?
       我被现实分割成诸多个面,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游戏规则”中“游戏”,至今没有“分裂”。甚至由于写作,我连自己最为内在的东西业已外化,而那些所谓内在的东西,掺杂了多少身为他人之时的感受,也未可知。
       哪个“我”才是我身为自己的时候?
       但是,我知道,很多的人,一辈子谁也不是。
       2 我们的动物兄弟
       (2006—6—8)
       有一些细节常常使我过目不忘,且难以释怀。一个如我这般懂得现实的无奈与残酷的成年人,抓住这类细节不撒手,似乎有矫情之嫌。但是,它确确实实是一种隐痛和矛盾。
       让我们体会一下下面这个片段:
       ……
       然后,刀子插进去了。仆人稍稍推了两下,让刀子穿透皮肤,长长的刀刃似乎在插进去时熔化了,只剩下刀把斜插在它肥肥的脖子上。起初,这头公猪毫无察觉,它躺了几秒钟,思考了一会儿。噢!它突然明白过来了,有人要杀它,于是震耳欲聋地叫起来,直到再也叫不出来。(哈姆生《大地的果实》)
       记得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受,眼睛里盈满眼泪。我放下书什么也看不下去了。然后,把我家的爱犬三三搂在怀里,它长长的无言地凝视着我,与我心领神会,我自说自话一般冲着它表了一通决心、抒了一通情。三三在我心中已然成为了全天下所有无辜无助的让我心痛的动物的替代。再然后,我在心里很不现实地默想,猪肉以后不要再吃了。
       第二天正好有个朋友聚会。一坐上餐桌,我就抑制不住地向在座的几位朋友复述关于杀猪的这一段文字,并很动情地诉说猪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聪明与无辜,说我们人类没有任何理由在万物面前强权与优越!我的筷子也本能地绕开桌上的猪肉。大家也感叹着,叹叹气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办法,想得太多我们自己就没法活了。我自然也是懂得这个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的。这样的话说多了未免显得矫情,显得很虚,于是,就绕开这个话题跟着大家云山雾罩说别的去了。
       待聚餐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把猪的事给忘了,不知不觉中是否吃了几块猪肉也已不记得。直到离座时,我忽然又想起猪的命运,心里一阵深深的无奈和自责!
       海斯密斯在小说《水龟》中也有一个细节:一个年轻的母亲她想用一只龟为八岁的儿子做一道菜。倘若把这道菜做得味道鲜美,就必须把龟活煮……这位母亲当着儿子的面,把活龟扔进沸水之中,并且盖上了锅盖。那只濒死的龟拼命爬上锅沿,抓住锅边,并用头顶起锅盖,向外边乞求地看着,这个男孩看到了垂死的龟对人类绝望而无助的凝视……
       这只龟绝望乞求的凝视,强烈刺痛了男孩,在他妈妈用锅盖把龟推回沸水之前的片刻,这一瞬间构成了男孩终生的创伤性记忆……
       我不想在此转述接下来发生的男孩与母亲之间的惨剧。我只想在男孩瞥见那只绝望乞求的龟的眼神这里停住——那只龟无助的眼神为什么只对八岁的男孩构成内心的刺痛?而作为他母亲的成年人却无视那只龟抓住锅边、探出头、用眼神向我们人类发出的最后的哀号?难道我们这些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就应该丧失对那种“眼神”的敏感吗?难道我们成年人就应该对其他生命麻木得如此无动于衷吗?
       同时,假若男孩的母亲忽发悲悯恻隐之心,那么接下来这锅沸水以及沸水之中尚在奄奄一息的龟,将是如何处置?这残局将是如何收场?
       那恐怕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另一个细节发生在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中。
       大约半个世纪前的大饥荒年代,有一次他和同伴们在深山野林里觅食狩猎,经过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打中了一只羊。他走上前,看到:
       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了。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汽,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迅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
       高尔泰内心痛苦地看着它。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同样一个恼人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人类在对我们的动物兄弟们肆意杀戮、换得盘中餐之时,我们除了隐痛、自责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办?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着一匹马的头痛哭,他亲吻着马头哭道:我苦难的兄弟!尼采被送进了疯人院,而所有无视马的眼神、马的命运甚至虐待马的人们,都被作为正常人留下来享受着现实。我万分地理解尼采的这一种痛苦。
       我忘记了是哪一位欧洲的哲学家,他曾每天到博物馆看望一只聪明的黑猩猩,他简直被关在铁笼子里的这只黑猩猩迷住了。有一天,他在笼子外边久久凝视着它,黑猩猩也同样用大大的无辜的眼睛望着他。快到关门的时候了,哲学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亲爱的,你真迷人!你眼中所散发的孤独是那样的深沉,让我们自惭形秽……再会,亲爱的,我再来看你!
       我想,哲学家和黑猩猩一定从相互深切的凝视中读懂了对方,他们探讨的话题
       一定是:生命的孤独与万物的平等。
       草会口渴,鱼会疼痛,羊会流泪,狗会想念……我们人类既然比它们“高级”,那么我们将如何表现我们的“高级”和“文明”?我们的成熟一定意味着对弱小者的麻木和漠视吗?对于现实世界残酷的认知一定要以把我们自身变得残酷为代价吗?倘若它们来到这个世间的使命,就是不平等地为了变成人类的腹中餐,那么我们能否怀着悲悯、怀着对弱者的同情,让它们活得有点尊严、死得觉着幸福呢?
       这是一个脱离现实的问题,但是,这个不现实的问题要成为一个问题。
       3 城市的弃儿
       (2006—6—16)
       不知不觉又是夏天了。仿佛是柔和晴朗的细风忽然间把全身的血脉吹拂开来。我是在傍晚的斜阳之下,一低头,猛然发现胳臂上众多的蓝色的血管,如同一条条欢畅的小河,清晰地凸起,蜿蜒在皮肤下。
       夏天的傍晚总是令我惬意,在屋里关闭了一整天的我,每每这个时辰会悠闲地走到布满绿阴的街道上。我一会儿望望涌动的车流,一会儿又望望归家心切的人们在货摊上的讨价还价。我的脚步在夕阳照耀下瞬息万变的光影中漫无目的地移动。
       一只猫忽然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流浪猫,它仰起脏脏的小脸用力冲我叫。我站住,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有个小自行车铺,过来往去的人们司空见惯地从它身旁走过,没人驻足。而这只猫似乎从众多的人流里单单抓住了我,冲我乞求地叫个不停。
       我觉得它一定是渴了,在要水喝。于是,我在路边的冷饮店给它买了一瓶矿泉水,又颇费周折地寻来一只盒子当容器,给它倒了一盒水。猫咪俯身轻描淡写地喝了几口水,又抬起头,中着我叫。我又想它可能是饿了,就飞快跑到马路对面一个小食品店买来肉肠,用手掰碎放在盒子里,它埋头吃着,吃得如同一只小推土机,风卷残云。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它,直到它吃饱了,才站起身。然后,我对它说了几句告别的话,转身欲离开。可是,它立刻跟上来,依然冲着我叫。
       一个遭狗的妇女牵着她家的爱犬绕着猫咪走开了,那只狗狗皮毛光洁闪亮,神态倨傲,胖胖的腰身幸福地扭动。
       我再一次俯下身,心疼地看着这只又脏又瘦干柴一般的猫咪。我知道,它对我最后的乞求是:要我带它回家!
       可是……
       我狠了狠心,转身走开了。它跟了我几步,坚持着表达它的愿望,我只得加快脚步。终于,猫咪失望地看着我的背影,慢慢停止了叫声。直到另一个路人在它身边停下脚步,猫咪又仰起它脏脏的小脸开始了新一轮乞求的叫声。
       我走出去很远,回过头来看它,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对不起,猫咪!非常对不起!我无法带你回家!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远处的楼群已有零星的灯光,更远处的天空居然浮现了多日不见的云朵。晚风依旧和煦舒朗,小路两旁浓郁的绿叶依旧摇荡出平静的刷刷声。可是,这声音在我听来仿佛一声声叹息和啜泣,我出门时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完全湮没在一种莫名的沉重当中。我情绪失落、忧心忡忡地走回家。
       第二天黄昏时候,我又鬼使神差来到自行车铺一带。
       我先是远远地看见车铺外边的几辆自行车车缝间的水泥地上丢着一块脏抹布,待走到近来,才看清那块抹布就是昨天的猫咪,它酣酣地睡在不洁净的洋灰地上,身子蜷成一团,瘪瘪的小肚皮一起一伏的。它身边不远处,有几根干干的带鱼刺在地上丢着。
       我心里忽然又是欣慰,又是发堵。想起我家的爱犬三三,经常吃得小肚子溜圆,舒展地睡在干净柔软的席子上,我不得不经常给它乳酶生吃,帮助它消化。
       这个世界别说是人,就是动物也无法公平啊!
       我没有叫醒猫咪。厚着脸皮上前与车铺的小老板搭讪,也忘记了应该先夸赞他家的自行车,就直奔主题说起这只猫咪。小老板看上去挺善良,热情地与我搭话。他说,每天都给它剩饭剩菜吃,不然早就饿死了。说这只猫已经在这一带很长时间了。我诚恳地谢了他,并请他每天一定给猫咪一些水喝,我说我会经常送一些猫粮过来。我们互相说了谢谢之后,我便赶快逃开了。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梭。猫咪就在路旁鼎沸的噪声中沉沉酣睡,热风吹拂着它身上干枯的灰毛毛,如同一块舞动的脏抹布,又仿佛是一撮灰土,瞬息之间就会随风飘散,无影无踪,被这个城市遗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想等它醒来,让它再一次看着我无能地丢下它落荒而逃。
       流浪猫已经成为众多城市的景观。负责环保的官员们,你们在忙碌大事情的间隙,可曾听到那从城市的地角夹缝间升起的一缕缕微弱然而凄凉的叫声?
       4 夏日里一阵细密的风来自朋友的心
       (2006—6—25)
       有时,我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不是为了舒展肢体,更像是为了抓住什么倏忽而来、稍纵而去的闪念。
       记得多年之前,我曾经投合于那种与自己类似的善感多忧、伤旧惜古之人,偏爱那种性格上的缺陷与伤痕。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我走过了青春、越来越深地步向中年的时候,我的偏爱似乎转向了另外一种自然而从容的生命形态。我自身性格中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郁郁寡欢”,不是消逝殒灭了,而是被一种更加成熟有力的人生姿态熔化一体了。
       晚上,我就这样在家里走来走去,想想这个,想想那个。闷了一整天,我的思维仿佛被屋里的郁热感染了,急需打开一个通口。
       于是,我拿起电话,准备跟好友小幽煲个电话粥。电话响了半天,那边终于接了,小幽心不在焉地“喂”了一声。
       只这一声,我便听出电话那边似乎有点不对劲,仿佛正忙乱着什么。
       我迟疑了片刻,只听得那边的背景声音纷乱嘈杂,而且,小幽接连发出“唉哟……唉哟”的叫声。
       我便说:“你没什么事吧?”
       “我看世界杯呢!”小幽终于抽空儿说了一句。然后,又没声了。
       隔了一会儿,伴随着又一声“唉哟”,小幽终于大喘一口气,说:“好了,中场休息了。你这电话可真是时候啊。”
       接着,小幽充分利用这个空当,不失时机地把球赛复述了一遍,情绪被自己煽动得相当地高昂。
       坦白地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彻底的球盲,我除了听到一片铺张的毫不吝啬的感叹词之外,似乎听不出什么名堂。便随意问了一声:“谁跟谁赛啊?”
       小幽吭哧了一下:“嗯……嗯……咳,谁知道呢!”
       我立刻笑翻了:“伪球迷不是?还给我上课呢,你可真够不容易的!”
       小幽自我解嘲道:“我不是为了省你从头到尾看一遍累着吗。”
       我说:“我可累不着,我从来只看关键时刻。”
       “什么关键时刻?”小幽很是好奇。
       “就是忽然有球员摔了一个跟头,挺帅的!然后医生上场,忙活一阵。”
       这下轮到小幽笑翻了:“你可真够困难的,看球就看这个啊,我看你是更不容易!”
       我俩互相诋毁一番,笑了一场。
       小幽忽然顿了一下,说:“……唉哟,帅哥来了,不跟你说了啊……”
       没等我说一句“晚安”,小幽那边已经挂断了。听筒里一片忙音。
       我举着话筒,又傻笑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放下电话,我又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想,有一种人,与其说她是不易伤感的,莫如说她从不给朋友带来伤感。这两者其实有着本质意义的不同。我觉得,只有最为厚实豁达的心胸才能滋养出后者那样一份从容闲适的情怀。
       小幽大致就是如此吧。
       在这夏日的有些闷热的夜晚,几句轻描淡写的言笑仿佛风油精随意挥洒在空气中,沁人心脾,把这一整天埋藏在书卷里沉闷的褶皱舒展开来。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伫立在月光与灯光的交接处,向远方眺望。一阵细密的小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拂过来,我想,那一定来自朋友的心。
       5 我究竟在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么
       (2006—7—5)
       不知别人是否有过同样稚嫩脆弱的成长经历,我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时期:
       大约在我十四五岁,也就是李商隐所写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年龄,有一次,我母亲带我到火车站给她的一个朋友送行。我站在一旁,完全是一个不用大人费心寒暄搭讪的母亲身后的孩子。我已记不得当时母亲和朋友是真心的依依惜别,还是客套的热情。只记得,后来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的鸣笛,那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凄凉地绵延弥漫,夹裹着乍暖还寒时节凉飕飕的小风,剜割在我心上。然后,车身慢慢启动了,客人踏上了火车,向我们挥手告别。再然后,客人挥着手与我们隔窗交错而过,渐渐远去。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而且莫名地伤感起来。
       可是,这个客人,明明是我不认识的啊!
       我站在那里,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趁母亲忙着与客人挥手致别的空当,我赶快用手抹掉泪水。
       火车又是一声凄凄凉凉的长鸣,抛撒在渐行渐远的空中,远处黄昏的云朵浓彩重墨,似乎饱含着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又经历了几次同样令我尴尬的场面,我便认定自己不适宜给人送行,便坚决地回避了这样的场面。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眼泪为何而流。我是听不得那长长的凄凉的鸣伶声,那沉甸甸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古排箫的泣诉,让人凄迷恍惚。人去心空,距离像岁月一样拉远了,像梦一样融化成一片空茫,散淡难辨,恍若隔世。时光如同攥在手心中的沙子,多少人世的生离死别、从此天涯的故事,就这样随风飘散了。
       以我当时那幼小的未谙人世且善感多思的脆敏之心,怎能经得起那想象中存在的哀婉曲折、回肠九转的忧伤呢?
       预习高考的时候,我和同班一个女同学非常要好。高考分数下来后,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大学,便欢快地跑到她家。当我听到她并未被录取的消息时,我难过得眼泪立刻涌出眼眶。女同学是个心思宽阔的人,她看了我半天,匪夷所思的样子,说:“咦,怎么像是你没考上大学呢?没考上的是我呀!”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里的树阴下流了半天泪。眼前是青藤缠绕的砖瓦房,屋檐下碎草叶在夕阳中舞动,树根草汁散发出芬芳的气味,燕子在窗檐下栖居,麻雀在不远处的土堆上觅食……这一切,都莫名地夸张、煽动了我的伤感,我在自己想象出来的分别中,在夏天的清风缠绕的湿漉漉的展望中,说了好多的分离在即、天各一方的话,好像永别似的。然后,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心境怅然地走回家去。
       其实,第二天,我们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个青春少女的想象的忧伤,是多么的真挚,那泪水又是多么的不可靠啊!
       终于,踉踉跄跄走过了那样一个不成熟的青春期。现在,粗粝的现实早已让人处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眼泪似乎被岁月蒸发得越来越少了。
       可是,有时候,我依然会莫名其妙地沉湎于浮想联翩的非现实场景之中。
       就在前两天,接近中午的时分,我在办公室里处理着案头事务。大楼里忽然有人从高层跑下来,说地震了,而且,据可靠消息称,待会儿还会有更大的地震。我慌忙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同事说,你家楼层高,咱们这儿楼层低,不如就在办公室里躲地震。我说了声,我家里还有狗狗呢,它怎么办啊?就是死也不能让它在惊恐中四处撞墙,单独遇难啊。
       我一边下楼,一边给好友电话通告,紧迫中甚至忘记了互致什么话语。然后,钻进汽车,狠踩油门。
       车子在路面上飞奔,也在我脑中的“轨道”上飞奔、漫溢:
       ……断壁残垣、连绵废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侧躺在折断的钢筋水泥的夹缝中,浑身是血,小嘴半张着,像是倾吐什么。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一动不动,只有黑色弯卷的毛毛在荒凉的废墟中随风拂动。它那双惊恐万状的大眼睛用力张大,似乎依然等待着我回家……
       这个想象的虚设出来的场景令我万分难过。我丢下它,让它在惊恐无助的无比信赖的期待中死去,怎么可以!我甚至想,倘若大难来临,譬如战争,譬如不可抗拒的天灾,将使我们的城市坍陷甚至湮灭,假若我们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生死未卜,那么,我首先得抱着三三去医院安乐死,让它在我的怀中安然幸福地睡去,让它裹着我的被子以及它所有的玩具一起安葬,让它放心地感觉到永远和家人守候在一起。然后,再和亲爱的人们奔赴难以预知的生路。我们是理性的成年人,我们情义深重,我们拥有一定的智慧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变异。可是,三三,它却不能。
       我越想越远,居然想到我们的逃生路上。甚至,想起多年前在《犹太教法典》中看到过一个片断:两个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精疲力竭,出路却在远方。这时,仅仅剩下一瓶水是他们活下去的生活资料。倘若分享的话,两个人将会一起死在沙漠中,同归于尽;倘若留给一个人的话,这瓶水将会支撑他活着走出沙漠。在讨论这个情景时,有人说:“宁可两个人都死去,也比一个人成为他同伴之死的目击者要好。”另外有人说:“保持自己的生命,优先于他人的生命。”
       我一边开车,一边迅速地抉择着:从理论上,后者的言论是成立的;但是在感性上,我坚决地选择前者,哪怕是愚蠢的。
       就这样,我一路浮想联翩,思绪万千。
       回到家中,三三热烈地扑向我,我像灾难过后的久别重逢一般,热烈地拥抱三三。
       其实,一切风平浪静。
       直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为此,我们感激上苍的厚爱。
       现在想来,我大概是个很善于在想象中勾画凄凉前景的一个人,奔逸的想象如同一只不成熟的马驹,完全无视现实这个大草场上的游戏规则。虽然现在,我的年龄和阅历早已稳稳地伫立在这草场的边缘成为牢固的栅栏,守护着那匹风驰电掣的思绪的“马驹”适可而止,理智如同缰绳,适时地把现实的场景拉近眼前。可是,早年遗留下来的“痼疾”,像个贪食的喜欢偷吃零嘴的小孩,一旦那个“天穹”在我的脑中张开,它就会伺机而动,出其不意地来临,让我这个拥有足够理智的成年人猝不及防,然后是疲于收场,而又无可奈何。
       每当我说服自己,用现实的“补丁”遮住头脑中那个伺机敞开的“穹隆”时,我又会反过来说服自己:人世之船承载着我们,使我们在人生的远行中铸造了坚硬而庞大的理性;但是,我为什么不可以偶尔地“纵容”自己一下,在这艘巨船颠簸的倏忽间,在满天星斗的夜晚或者一缕低垂的粉红色的朝霞里,暗自沉湎,浮想联翩呢!
       这,并不妨碍我确认自己在航程中的现实的位置啊。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