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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十遍重写金牧场
作者:张承志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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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可悲的小说习作中,《金牧场》一书又是个尤为可悲的例子。这本书写于浮躁的一九八七年。设计了两个时间,四条线索,企图对逝去的六十年代做出自己的总结。但是写作中感觉到一丝说不出的滋味。它扰乱着心,引诱自己对每一笔都抬杠质疑。我写小说总是这样,自我抬杠的最终,小说的后半渐渐矛盾,混乱的未了,往往是强行捆住的一束尾巴。
       当然写作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描写出的激情而是自己对激情的向往,鼓舞着笔一股劲跑到了尽头。唯有一丝难以捕捉的不安,它隐现缥缈,时而横在视野,刹那携来一阵烦躁。书成之后,无法满足。于是我自语般地写道:
       没准,我会重写一遍《金牧场》。那是一本被我写坏了的作品。写它时我的能力不够,环境躁乱,对世界看得太浅,一想起这本书我就又羞又怒。重写一遍吗,我正在想。(《<荒芜英雄路>作者自白》,一九九二年)
       两年以后,这个念头已经成了一个决意。我拿出这本唯一的长篇小说,开始动刀做手术。无奈唯有一张白纸才好画图,对写成的书东挖西补,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已经忘了怎样就干脆删了起来——大砍大删的快感,至今还点滴清晰。也就是说,我最终绷不住劲儿,再不是若有所思的修改,而是破坏式的撕纸抡斧头。到了最后我才看见自己的删砍原则——凡日本文化的描写,删;凡理想主义的设计,删;凡虚构的小说人物,删;凡古文献、空议论、生命云云,删!
       留下的是什么呢?
       蒙古草原的一条长线,以及记忆中的红卫兵长征。此外,若说还剩下了什么,那就是几首我翻译的冈林信康的歌词。
       原来是四轨并行的摩登结构,让我狠砍一番以后,四轨剩下大约两条;原来的四重奏四弦琴被拆散之后残余的,被我排队编组,成了五章八十六小节。这就是删节本的《金牧场》,即《金草地》的缘起。
       在给这本差强人意地编成的《金草地》写跋语的时候,我交代谜底,展示最初的母本里四轨并行的符号意思,也藉书写求清理,总结了自己脑海中纠缠永久的东西:
       《金牧场》一书的结构是,用七十年代初的口吻.描写一次知识青年和牧民的大迁徙,同时描写知识青年的种种。在这个部分里插入对红卫兵时代长征的回忆和思考。全书的这一半,用表示蒙古草原的M为标号。另一半是用八十年代的在国外求学的青年的口吻,描写一个解读古文献的研究过程以及异国感受:同时插入对西方国家六十年代学生运动、前卫艺术的思考和对中国边疆的心情。书的这一半用表示日本的I为标号。书的两半两条线,始终并行对照。
       这样,两条线和其中的回忆独白,概括了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种种最重大的事件及其思考。内容涉及知识青年的插队、红卫兵运动的内省、青年走进社会底层的长征与历史上由工农红军实现的长征、信仰和边疆山河给人的教育、世界的不义和正义、国家和革命、艺术与变形、理想主义与青春精神……企图包含的太多了。(《(金草地)后记:思想重复的意义》.一九九四年)
       自其时起,“牧场”已经宣告不在,代之以一小块“草地”。用我的话来说是:“放弃三十万字造作的辽阔牧场,为自己保留一小片心灵的草地。”我以为这笔宿债就此了结,以后可以再也不想它的事了。
       谁知道,被宣告了不存在的,硬是不退出历史舞台!
       时隔十年,出版社们并不在意我曾经发表过关于“牧场”退役的庄严宣告。为了赢利——这唯一的终极关怀:他们的扫描仪探照灯般的视野,也时不时掠过我这一隅死角。
       鬼知怎么,若干的选题企划,都青睐了撕碎了的那一本;我虽强力推荐,谁也不对薄本《金草地》感兴趣。也就是说,我家能代父从军如花木兰的,并非打工的老二草地,而是退休的老大牧场。
       而我自从八九年退职,种得沧海十七年,笔墨便是打渔船。一般来说——就像太平岁月里阮家兄弟卖鱼度日——作为卖书谋生的职业作家,不能拒绝出版社送来的柴米油钱。除非那不是出版企划而是诈骗戏胡日鬼。
       在如此笔耕生涯中,我悄然地明白了:老二这条鱼没有人爱,还是把肢解了的老大推出去、送上战胜生活的火线。就这样,《金牧场》在宣布死亡之后复活,旧貌换新颜,至今(二○○六年六月)已分别又在时代文艺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燕山出版社新生了四次。
       不知究竟是该哭笑不得,还是该感谢生活。至少对我一九九四年煞有介事地“重写一个金牧场”的行动,眼前的现实是不以为然的。现实如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他呵呵大笑,指着书皮上的“金”字对我说:“这一个字已经道尽了真理,你还重写什么!老金呀老金!草地牧场,能长金草银草的才是好草场;红书黄书,能卖十倍百倍的就是好图书!”
       我不再犹豫,牵出老大牧场正式备战,同时命令老二草地继续巡逻。我仿佛初次相识一般,仔细地把老大金牧场打量了一番。
       没想到,我看出了破绽!导致我重写、使得我不安、弄得我别扭的《金牧场》一书的内伤,不在别处,就在四铁轨里的J组关于日本的故事,也就是讨厌的学者死扣那本古文献《黄金牧地》的情节里!
       我的脑海如雪亮的闪电照过。
       现在我正式告诉我的读者,也告诉以后可能购买新版《金牧场》的人们,尽管我无暇一本本修改重印,但你们手中拿着的、你们一目十行读着的日本部分(J)的正文,都应该按照如下故事梗概,改为大致这么一个新文本:
       ——那个主人公青年学者在日本研究进修的时候,因为结识日本女性真弓,而渐渐认识了一批新朋友。那些人是一群当年的左翼反战学生,对理想主义的初衷不言放弃,他们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营救过被智利军政府迫害追捕的智利学生、参加过阿富汗反对苏军侵略的游击队、给围困在伯利恒圣诞教堂的巴勒斯坦战士送过饮用水和食物、为卢旺达屠杀中逃亡的黑人提供避难的地点。主人公加入了他们的组织, 它名称的日文缩写叫做“Inoken”,生命的权利。
       就在当时.爆发了美国大规模入侵玻利维亚(也可以改为叙利亚或者朝鲜)的危机,拉巴斯保卫战吸引了全世界。同伴们决心不再做文绉绉的社会活动家.而下决心拿起武器,投身到反对新帝国主义侵略的游击战之中去。他们解散了Inoken,筹集武器物质,相约在安第斯山脉中的一个小城布诺集合会齐,越境进入玻利维亚,直接加入抗美战争的火线。主人公回国与家人告别,做出征前的准备,但在海关,因护照相片与本人相貌不像,被警方拘留。
       小说就在此处结束。书的后环衬页印上一个“关于此书结尾”的调查表.悬念和结局留给读者自己设计解答。
       我心里升起一丝野心,盘算是否把它付诸笔端。一边又寻思,那可就成了二写两遍金牧场啦,合适吗?
       或者别再划分什么小说家和读者,干脆把这个构思写成传单撒出去!我终于探到了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不是金牧场也不是金草地,我渴望做的是动员有志者,动员我的读者大家动手、都来按照这个思路——即走上支援世界人民反帝火线的构思——写自己的一本青春盘点。
       是这样吗?
       我已经估计到了精英阵营里的一阵哄笑和群起围剿。就是这样,如今的世界已然简化,革命与斗争已经不是话题,而又一次变作了受压迫者的旗帜。不是民众和我们,而是可笑的精英正在被方兴未艾的世界大潮边缘化。
       患着对帝国主义主子的一夜相思病的精英教授们,如今被百姓唤作“叫兽”。确实,在一派为金钱和富人、为资本主义秩序帮腔的号叫中,我们心中小小的理想愈发珍贵。如果“金牧场”确是一个公正的真理的代号,如果它真是值得让人一世追求的意义,如果它真是一种九死不悔的存在方式的动力——人生百年,重写十遍又有什么不可呢?
       当然,这只是一个话题,没有谁会真的再写。可惜的是当年的我没有把握好机会,如蹩脚的前锋,射门时一脚踢偏。
       严肃总结的话,我琢磨的是——自己缺乏的一种锐利的透视力。我在一九八七年构思时,没有看见茫茫视野里的这条轨迹。只是一个起点,如火车站的铁轨,可以抵达指示的远方。如今写在这儿已然太晚,所以我不愿写得直露,不想涉及得太具体。
       最后,我没有说,那样写小说就会获得成功。我不过想接续以前那没有结论的思索。在不肯屈服和衰老的、遍及全球的六十年代人之中,这思索不会终止。“叫兽”们终止了,是因为他们出局了。或者他们从未被纳入。这个命题牵扯着人类的命运,它将不断地与我们发生碰撞,不断挑起那些似旧还新的讨论。
       写于2006年5月24日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