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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长假
作者:卢岚岚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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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国庆长假前一天,局里拨了一笔钱.给大家聚餐用。消息传来,无不欢欣鼓舞。钱是按人头发到各个处的,因此各个处可以分头行动,爱去哪儿去哪儿。现在如果依次推开那些棕色三合板门,你会发现每扇门内都讨论得沸沸扬扬,总体印象就像许多口大锅在煮。不是大家没下过馆子,而是人们热爱这种过家家似的团聚方式。围坐在一起.等着服务小姐一一端上佳肴,比如桑拿虾大闸蟹煎蛇段烤羊腿,还有,可以痛快畅饮啤酒和饮料,然后天南海北神侃胡聊,不分男女老少,甚至可以稍稍乱了尊卑。席间,笑话段子满天飞,你扔一个过来,我抛一个回去.人人都骤然间大脑活跃,思维敏捷,智商和情商上升到平时的百倍,每一句话都出彩.每一句话都能引来爆棚的大笑。双关、隐喻、夸张、替代,所有的语言修辞手段信手拈来.点石成金,丝毫不输给经典相声小品,个个参与谁都不甘落后,快乐也仿佛是一个精华浓缩版,集束似的爆发,而且至少持续三个小时。一想到这些,人们能不兴奋吗?更让人亢奋的是,消息来得太晚,应该说是始料不及,猝不及防,因此快乐如天上突降的馅儿饼,来得让人头晕。
       众人开始给家人打电话,通知他们晚饭不要等了,你们自己在家吃,啊!
       蒋岩对郑四季甩了个眼神:“不通知一下你老公?说你今晚要跟别的男人共进晚餐了,请他保持镇定。你要出了事,他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能出什么事啊?”郑四季不以为然地回敬一句。
       “比如酒后失身,不不不,酒后失言什么的。”
       “酒后失言,完全有可能。失身嘛,”郑四季环顾四周一圈,“先给谁啊?”
       众人笑,一致将目光投向郑四季,尤其是处里的男性,相互面面相觑,传递着心领神会的眼神。
       蒋岩接道:“你想失给谁就失给谁,谁都不会推却的。是不是啊?各位。嗨!我管你们干吗?反正我保证我自己是绝对不会推却的。”
       “四季,蒋岩怎么这么过分啊!”一向严谨的乔蕾站了出来。
       “他呀,你还不了解?不黄不张嘴。”已经当了母亲的冯青青接道。
       蒋岩苦恼地拍打着脑袋:“怎么没人理解我啊?我其实特纯情,你们深入接触就知道了。”
       正襟危坐的钱老太太敲着桌子:“大伙儿想去哪儿吃去?吃什么啊?”
       “老人家,吃什么无所谓,关键是跟谁吃,吃的是气氛和情调。”蒋岩嬉皮笑脸的。
       谁都知道蒋岩这副脾性,他的嘴是从来不把门的,办公室的女性们都喜欢跟他穷逗几句.即使有时“忽悠”起来会有伤大雅,但是谁也不会把蒋岩的乱贫当回事。毕竟他在办公室里是属于小字辈,还未婚,因此连郑四季也觉得蒋岩很好玩。所以,蒋岩在办公室里落了一个好口碑——那就是没有他,办公室的人都大眼瞪小眼,说起话来都是一副小官僚的腔调,没盐没味。
       冯青青挥手轰他:“蒋岩,你就别参与意见了,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活跃我们今晚的就餐气氛。”
       蒋岩晃了晃身子,作晕厥状:“老天!我成你们的三陪先生了。”
       平时谨言慎行的钱老太太发话了:“你陪陪我们,有什么关系?”
       大家被钱老太太这句话给弄翻了,郑四季笑着看着蒋岩,她觉得今天晚上要是吃饭没有了他,还真是乏味。
       平时吃饭大家都到那种不起眼的小饭馆,随便凑合两口,今天不同了,大家轰轰烈烈地去了附近的大酒楼,而且要的还是包间。处长坐南朝北,还解了外套衣襟,有大干一场的意思。副处在对面,隔着老远给他倒水递筷,撅着屁股,很辛苦很殷勤。几个年轻人纷纷要求为大家服务,无奈副处把持着茶壶餐巾纸酒瓶子什么的,不容他们插手。气氛显得非同寻常地好,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等待一次精神和肠胃的盛宴。处长用消毒纸巾擦着双手的角角落落,用半是领导半是朋友的口吻提议:“小蒋,有什么段子啊?说来听听。”
       大家笑着,大大小小的眼睛都闪闪发亮,看着身材并不伟岸也并不帅气的蒋岩。
       “头儿!我在您心目中真是这么个形象啊?只配讲几个黄段子搞笑?”蒋岩作委屈状,“从今天开始,我要摘掉这顶帽子,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形象,比咱们小葛还文雅,还文质彬彬,你们信不信?”
       小葛是办公室的中年男人,平时说话慢条斯理,最近这些日子正在离婚,好些天都无精打采,一脸的疲惫。
       “不干,我们不干。”乔蕾和冯青青立即嚷嚷起来,“你要变成咱们小葛这样,那多可怕啊,简直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蒋岩痛心地:“看来我给大家造成的误会实在太深了。本来我是抱着宁可自毁形象,也要欢乐大家的目的才这么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的,没想到扮得太成功,让你们以为我整个一个无耻之徒加花花公子。我冤哪!头儿!副处!请你们见证:从今天起我蒋岩要拨乱反正,以本来面目示人!我再不能牺牲自个儿了,要不还有女人爱我吗?我的损失也太大了.得不偿失啊!”
       钱老太太深沉地问:“小蒋啊,什么叫得不偿失啊?”
       蒋岩用手指往三个年轻女人那儿一点:“您问问她们,她们对我有半点敬仰吗?或者说,还有半点感情吗?她们在我眼里个个是女王.我在她们眼里,简直就是个弄臣!”
       “这不正合适嘛!”小瞿脱口而出,引得女人们不约而同的一片笑声和掌声。小瞿为人抠搜,语言又刻薄,大家平常不怎么愿意多跟他打交道。而世间万物自有它配搭好的理由。像小瞿这样不受人待见的人,他天生就有保护层,他根本不被人们无时不在的冷漠态度所伤害,他仿佛浑然不知,照旧悠游自得,从未有一丝反省和修正的意思,一副“世界就是如此”的夜郎状态。换了郑四季.不知要痛苦到什么程度。郑四季知道自己脆弱,在乎外界的反应,时时处处分身为二.一个自己监视着另一个自己,评判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很累,但是,秉性难移。有时,对照浑不知觉的小瞿,郑四季想:亏得他这般麻木,否则,早都弃世十回了!
       女人们的哄笑使蒋岩颓丧地摇摇头.像是自认已败下阵来,无言以对。他坚决地拿过了副处眼前的茶壶,一一为大家斟起茶来,嘴里说:“多做实事,多做实事。”
       这样,郑四季反倒觉得他没意思了,她心想你怕什么呀,一个大男人,还跟女人似的在乎这么多吗?
       她扫了一眼这一桌的八个人。
       两个头儿。头儿能有什么趣味?头儿就从来没有幽默的。反过来说,幽默的人从来就当不了头儿。所以,如果要在这个办公室里找出两个替代他们的人来,最可能是男人小葛,然后是男人小瞿,非要再排下去,也得是那三个年轻女人,连钱老太太都排在蒋岩的前边。
       四个女人。女人能有什么趣味?郑四季自己都痛恨女人的无趣。她最受不了女人说笑话、女人说相声、女人演小品。
       小葛和小瞿,一个文绉绉的人和一个酸溜溜的人。文绉绉的人和酸溜溜的人能有什么趣味?
       蒋岩正经起来,郑四季和其他的年轻或
       不年轻的女性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是多么需要他的甜言蜜语啊!多么需要一边叱他的情感泛滥到处调情,一边又期待他源源不断地吐出那些话来。那些话,理智地判断,没有多大的真实性,但是好听啊,好玩啊,也可以自我麻醉一下啊,女人是很受用这样的东西的。而且,蒋岩的高明是,你有时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有时又觉得他真是热爱着你,所以他才会有那么自然的不打磕巴的脱口而出的让人浮想联翩的表白。这就像是两团面,一团是发面,一团是死面,蒋岩揉啊揉啊,把两团面揉得水乳交融,合二为一,人们根本分不出哪个部分是发面,哪个部分是死面。原来,大家——说准确一点吧,现在桌上的几个女性,等待的一场盛宴实际上一大半就在于蒋岩的表现!试想想,假如没有蒋岩.或者说晚餐之前,蒋岩突然告假,那,今天晚上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难道还会期待文绉绉的小葛和酸溜溜的小瞿能带给大家欢乐,难道还期待两个已接近半秃的头儿突然换了嘴脸,搞笑起来?难道大家如此充满热情地聚在一起,只是为了几只龙虾几只螃蟹和一盅大补汤吗?
       短短的几分钟过去,郑四季就受不了了,嚷着:“蒋岩,你别这么假正经了!你装模作样起来,是中国最大的假冒伪劣!”
       但是,蒋岩冲着大家笑,双手抱拳作揖,表示无尽的歉意,然后吩咐小姐取这取那,一副全心全意为大家服务的样子。众人的期望渐渐冷却下来,委屈地回到平常心,收回脸上的笑意,自己想办法热场。女人们聊焗什么油好,聊给宠物上户口的程序;男人们聊手机的新款新功能,聊车价还能降多少。聊了半天,发现无聊得真可以,这么无聊的话题居然聊了这么半天。菜上来之后,气氛突然凝滞,各自闷头吃,竟然出现九个人吃饭却没有人说话的时刻,只听见有人喝汤有人嚼壳筷勺叮铃当啷的声音,声音越大越使人气闷。蒋岩还若无其事地评价这菜好那菜糟的,摇身一变,好像成了一个美食家。总之,这是一次不成功的聚餐。等待结账时,郑四季心里都有些恨意,除了蒋岩。他总不会对这次聚餐不满意吧?因为这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气氛嘛!郑四季这么想。
       大家一起走出饭店,立在门口的台阶上,准备告别。两个头儿,一个住南城,一个住西城,先把他们送走。其实冯青青和小葛也住南城,乔蕾也住西城,但没人说要跟头儿同行一段,头儿也没说要跟下属同行一段。送走他们,再找下一个目标。钱老太太说:“小瞿,你不是住和平里那边儿吗?我捎你一段儿吧,我坐出租回家。”小瞿还在用牙签剔牙,说:“太好了老太太,幸亏你住得比我远。”蒋岩就接着这话对郑四季说:“幸亏你住得比我远,你也捎我一段儿?”郑四季还没搭话,蒋岩就拦下了一辆出租,他倒是现在变成绅士了,给郑四季开门,殷勤备至。郑四季坐在后座,他在副驾驶座上,大家纷纷道别,就这么三两个地散了。
       车走了一段,郑四季笑道:“蒋岩,你今天怎么突然像换了个人?我感觉你特别陌生。”
       “特别陌生,是吧?”蒋岩侧过头来认真地盯了郑四季两眼,“其实这才是真实的我。再说,你不觉得吗,同时在几个女人面前说甜言蜜语,那肯定是假的。你们早就腻歪我的这种表演了吧?”
       “这么说,以后我们的办公室将会变得非常的团结紧张严肃不活泼?”
       “那倒也不一定。要让一个男人压抑住对某个女人的好感,我说的是真正的好感,那也是很难的。”
       说到这儿,郑四季闭上嘴巴了。“那你是对哪个女人有好感呢?”等在嘴边的问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问了,否则,不管答案是什么.都会让人难堪。
       入夜去往城北的街道显出了难得的空寂和辽阔,看样子,司机也是个潜伏着浪漫基因的人,放纵起手中的方向盘,忽左忽右,车像一条精干活泼的鱼儿,甩动起尾巴,刷刷地往前,甚至都能想象到两边掀起的水波。郑四季索性又把车窗摇低些,让风更痛快地灌进来,清凉的风裹住了她,新鲜舒畅,跟平日截然不同。真是难得,郑四季不由叹道:“真痛快!”
       “你指什么?今天的聚会还是我们俩同行?”
       郑四季眼睛直视前方,笑而不语。
       2
       郑四季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老公徐丰已经把身躯埋在被窝里,手捧着一堆报纸在看。他听见郑四季开门进屋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郑四季答道。然后换拖鞋,放包.取睡衣,进卫生间洗澡。那边只有哗啦哗啦翻报纸的声音。他连我在哪儿吃的饭,吃的什么都没兴趣问一下!郑四季恨道。一边把水开到最大,哗哗的像暴雨季节的瀑布,自己就像是瀑布下的一块大岩石,固执而且很难撼动。
       关了喷头穿好睡衣出来,徐丰的鼾声在卧室回荡,声音不高,节奏平稳,能听出其中有对生活很满足再无要求的意味。郑四季从他的腰上跨过去,打开自己的被子。席梦思起起伏伏了一阵子,也没阻断徐丰的鼾声。躺下之后.立即闻到了他的头发散发出来的一股重重的油味儿。感觉很不好,仿佛自己枕着的枕头都浸在了头油里,他哪里想得到这带给四季的感觉有多恶劣。“哪有那么严重?真是小题大做!”假如严肃地说出来,他准这么居高临下地答复。郑四季翻过身,把屁股对着徐丰,自个儿紧紧贴着墙壁。刚跟徐丰同床共枕的时候,那是真正的共枕啊!那个时候,徐丰也不见得比现在讲究卫生,头发甚至三五个月都不理,但是,自己怎么就没有像现在这么难以忍受呢?非但没有难以忍受的感觉,还只嫌两人抱得不够紧,恨不得合二为一,纠缠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并且直到永远。想到这些,郑四季内心叹一口气:也许问题出在自己这儿。不怪徐丰,是自己的激情在退潮。没想到,自己还是一个不坚贞没有耐力的人。这可不是今晚才发现的.只是今晚又反省了一遍而已。
       窗帘没有拉严,透过西边的那一绺空隙,四季望到了夜空。刚才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她的眼前只有华美的灯火,在闪烁,在滚动,在大放光明。而此时,夜是这么寂静寥廓,真正泛出宝石般的深蓝。四季一下子被它打动了,翻身起来,倚着阳台南边的窗台,她一点一点地将整个天空凝望一遍。越是凝神仰望,会看到越多的星星,一颗一颗好像次第闪现,整个夜幕最后缀满了星光,像一块华美的锦缎。四季的胳膊和前胸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不要紧吗?”蒋岩打开车门要下车送四季到楼门口,被四季坚决阻拦住了。他侧过头,就是这么诚恳地、带着忧郁地问道:“不要紧吗?”“能有什么要紧的?”四季笑着反问。“也好,要是被你丈夫误会,你这长假就过不好了。”“没有那么严重吧!”“那,节日快乐!”蒋岩把已开了一半的车门重新拉上,对四季挥手:“有空联系啊。”这句话让四季觉得有点好笑,好像是在机场送别时人们才这么说。但是,现在四季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不要紧吗”,可能是因为蒋岩说话时那样的表情,稍稍不同一般的表情。趴在窗台上的四季,若是在天上的上帝看来,是不是有些孤单?尤其还有她身后的床上丈夫正睡得肆无
       忌惮的样子作背景。四季这么从高空看到了自己,回转身,走到床边,抓到徐丰的胳膊用劲摇晃起来:“别睡了,徐丰!别睡了。”
       徐丰睁开眼:“我的电话?”
       “对,你的电话。”四季把床头柜上的话筒递给他。
       “喂,谁啊?我都睡了。”徐丰的语气很可怜。这四季理解,徐丰一旦睡着就很香.一旦睡着就好像要睡一百年的架势。
       “是我。你的情人。”四季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贴在右耳上。
       “谁?开什么玩笑?我没有情人!”眼睛迷瞪着的徐丰瞬间就彻底清醒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下弄明白了声音来自坐在身边的四季。“你折腾人啊?半夜三更的。”
       四季笑:“我要真是你情人,你还会嫌我折腾你,还怕半夜三更?”
       徐丰长叹一口气:“咳!我哪有这福气啊。”
       “怎么了?好像满腹委屈。那你可以把我当情人看啊。”四季趴到他身上去,双手跟他的两只交错地握起来,发根、头皮那儿发散出来的味儿暂且不去管它。夫妻五年,感情应该能战胜这一点不适吧。四季命令自己。徐丰却晃晃肚皮,试图把四季晃下来:“哎呀,别胡说了。有情人还不如睡个好觉呢,睡吧睡吧。”四季被晃了下来,倒在床上。
       四季躺在徐丰身边,左手还握着徐丰的右手,但是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像那种叫佛手的水果的样子,四季只是单方面地把手搁在他的掌心而已。
       “徐丰,我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
       “嗯。”
       “七天长假咱们怎么安排啊?”
       “嗯。”
       “总不能老呆在家里吧,要不去看场电影?”
       “嗯。”
       “徐丰,今天晚上我跟一个帅哥共进了晚餐,就我们两个人。”
       “嗯。”
       四季把手伸进被窝,把徐丰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全是软的,就像一只被放了气的橡皮船。这只橡皮船在四季的手摸索了一遍之后,仍是软的。四季把手缩回来,一只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只搭在自己的胯上,睡觉。
       3
       国庆节的早上八点多,郑四季先醒来了。下床后,在卫生间刷好牙洗了脸,徐丰也醒了。“Moming!”四季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然后把窗帘拉开。
       “真傻!”徐丰笑道。他指的是四季今天特意换上的几乎没穿过的卡通图案的运动装。硕大的图案绣得到处都是,而且至少有十种颜色。四季没理他,进厨房煎荷包蛋。徐丰两个,她一个,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四季一边嵫拉嵫拉地煎,一边提高了嗓门问:“今天怎么安排?”没听见徐丰回应,再喊一遍,“徐丰,今天咱们怎么安排?”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回音。四季扭了身子探过头去看,徐丰在打电话呢。四季继续煎荷包蛋,煎得非常完美,完美的形状,完美的颜色,象征着长假的顺顺当当。四季不由自主地这么联想,不求花样翻新,顺顺当当就好。把荷包蛋和牛奶端上桌,徐丰的电话也撂下了:“你的长假有着落了。”他吁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他一直在费神为她安排似的。
       刚才徐丰接的电话是找四季的,四季在厨房,徐丰就直接代为接听了。电话是四季的高中同学打来的,四季的高中同学会在一个月前成立了,他们——那几个热心分子,中学时代就能看得出他们精力充沛,热情洋溢,果然现在还得益于他们的这种特质——辗转打听到了所有同学包括郑四季的联系方式。十月三号,也就是后天,他们要举行“十五年后再相会”的毕业后首次聚会。下午五点.凤凰大酒楼二楼展翅厅。
       四季连连吐舌头,又惊讶又慌张又兴奋,情绪一下激动得到了顶点。她问:“谁给你打的电话?”徐丰说:“他说了个名字,可我没记住。”“一个字也没记住吗?总有一个两个字有印象吧?”“真没记住。”徐丰无辜地摇头。“他真是我的中学同学?”“那不会错吧?”徐丰懒洋洋的、不当回事的腔调就好像故意在跟四季的急迫唱反调。其实不是,徐丰就是这么一个人,这四季清楚,所以四季一点儿也没生气。
       “那你说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有没有介绍自己现在在干吗?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喂!,你快说啊!”
       四季的筷子已经点到了徐丰的鼻子前。徐丰吃起了荷包蛋,咕嘟吞下一口奶:“你急什么?后天晚上你去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啊!这个最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四季的面前。四季当然是要去的,十五年啊,青春时代顿时重现眼前,绿得发亮,明亮得耀眼,白衬衣黑布鞋,树枝上的蝉声,空气爽爽快快,大操场上听报告,教务长把学生的分数当成生命,把好学生供着,体育课的跳马女生都得有头羊领着才敢跳。仿佛永远是夏天,从未有过寒冷。一想到那时,就温暖得不得了,郑四季当然要去,那些像是浸泡在水草荡漾的波纹中的面孔,早就在那儿摇摇晃晃、迷迷蒙蒙了,她得去把那些面孔捞出来。打捞他们,就是打捞自己的青春岁月啊。她多么想重温自己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郑四季太激动了。
       “你怎么这么激动啊?我从来没见你这么激动过。”徐丰疑惑地看着她。
       四季晃晃脑袋,想把情绪整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那个中学一点儿不起眼,没有多强的师资,没有高分筛选的生源,考上大学的没有几个。我一上大学,他们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自己也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突然成立了一个同学会,他们居然找着了我!居然没忘记我,我居然还能再见到消失了十五年的那些人!我怎么会不激动呢?你刚才为什么不叫我听电话啊——还是不叫我听的好,否则我说什么好啊,我肯定无法反应,傻在那儿。那个打来电话的到底是谁呢?”
       “我不参加啊。你自己去啊。”徐丰不仅不回答,还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我的同学会,你去干吗?”四季莫名其妙,反问道。
       “是啊,咱俩想的一样。你的同学会,我去干吗?不过刚才电话里说结了婚的就得带着老公老婆去,说是定的原则。”
       “怎么?不但我们之间要比,连各自的老公都要暗中较量啊!”四季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跃跃欲试。
       可是徐丰像是当真一般,一点也没有顺着四季的话开开玩笑的心思,他越发严肃地声明:“我可不给你们那些同学提供品头论足的机会。你就说你还没结婚呢——这么一来,会不会有人打你的主意?”
       四季哈哈大笑,原来徐丰还残留着一点幽默感呢。跟徐丰谈恋爱那段时光,四季是多么快乐啊。那时候两个人多穷啊,工作多狼狈啊,连单独在一起的一个小空间都没有,可是那个时候两个人简直每分钟都快乐,其实应该说是郑四季每分钟都快乐。徐丰说的每句话都那么好玩,那么有趣。他聪明极了,又会不动声色,他把对四季的热爱全浓缩在一句一句的俏皮话里,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四季只需要尽情大笑就够了。在四季的眼里,世界上根本没有难事,有也全被徐丰的笑话给打败了,退缩在黑暗角落里,根本不值得理会。
       笑完了,四季恢复过来,说:“你还是陪我去吧。我不怕把你带出去跟他们比较。再
       说,万一真有人看上我了呢?要知道,我们班的男生都特别棒。”随口说出的话,说出来后,四季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咚”了一声.像是心脏被一个小榔头敲打了一下。
       “不许逼我啊!”徐丰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继续吃他的早餐。四季知道徐丰的主意难以动摇。但是,还有时间,应该会在十月三号到来之前说动他,他不至于希望我成了形单影只可怜巴巴的样子吧。‘‘你就说你还没结婚”——这怎么可能,这多不正常!难道我甘心在同学会上被大家同情地想象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你不去,那你干吗呀?”四季得讨个说法。
       “不干吗。休息休息,睡睡觉多好!”
       又是睡觉!你还没睡够啊!四季心里气道。哗啦哗啦收拾碗筷,扔进洗碗池里,先不去洗它,打开衣柜,翻找后天赴会的衣服。怎么是后天呢?定在明天不就很好吗?干吗要等待这么久?他们真有耐心等待啊!这凭空拦在眼前的一天实在讨厌。
       客厅里很安静,没有其他声音,徐丰打开了电视看新闻。整点新闻在播今天清晨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的场面,激动不已的群众,晨光熹微的天空,这些都恰巧吻合着四季的心绪。她的心也是在微微的颤抖和期待之中,这种很难抑制的情绪正如同那片橙色的天空。
       四季把卡通运动装脱下来,一套一套地开始试衣服。镜子前的这个人,平坦而结实的腹部,有腰有屁股,还看不到哪儿有皱褶与皱纹,大腿到脚踝的线条顺顺溜溜,皮肤是那么光洁和滑润。嗯,郑四季完全可以有足够的信心出发,到达那个凤凰大酒楼,站在大家的面前,甚至还可以先保持沉默,让大家猜——这个如此年轻如此青春的女人是当年的哪个丫头片子啊?我们班当年真有这么一个有气质有身段的女人?郑四季没把自己当作美人,但是她把自己归为耐看的很顺眼的那种类型。这样就好。郑四季对自己的标准就是这样。试过几套,四季拿不定主意。最后是把候选的四套摞在一起.放在衣柜的一角。明天再做决定吧,或者去为自己买套新的。这个主意一涌出,四季马上就否了。虽然四季把这次同学会看得隆重无比.但是她不想用这么幼稚的举动来对待.而且,那样的话,徐丰更觉得我可笑了.是不是?四季对自己说。
       走出卧室,回到客厅,徐丰在打电话。嘻嘻哈哈的,甚是畅快。只听了几句,四季就听出那头是钟阳,徐丰最好的哥们儿。两人无话不谈,或者说钟阳对徐丰无话不谈,包括他老婆现在已经臃肿得不可能再把她抱上床,不关了灯已经很难跟老婆亲热了等等。估计徐丰对钟阳也是这么毫无保留地拿实质性的内容给予回报的,只是四季没有听到而已。其实四季不怕徐丰对人家说自己家里的私事。好朋友就是这样的,否则还叫什么好朋友呢?
       到了晚上,徐丰又看起了电视转播的NBA,往常早早袭来的困意好像无影无踪了。四季倒希望他这么不声不响地看下去,不要来打扰她。因为躺在床上的郑四季正需要独自回味自己的中学时代呢。那些面孔,校长的,教导主任的,班主任的,体育老师的.班长的,同桌的,以及,秦朗的。
       跟中学的记忆联结得最紧密的,就是相册中打头的那张黑白照片。虽然只有黑白两色,但是一看到它,看到十六岁的自己身上的那条裙子,就会立刻给它染上淡青色。淡青色的斜方格两片裙。如果要描绘那时的郑四季,就是这个样子。那是中学时代四季最喜爱的一条裙子,是母亲的同事去上海出差给她带回来的,从未在北京的街头见到过第二件。在那个服装的款式花色只有三两种的日子里,这条裙子给四季的骄傲是那么持久。高二那年的五一歌咏会,每个班都准备大合唱节目。他们班男生穿白衬衫蓝裤子,女生穿白衬衫花裙子。正是因为这条裙子,班主任顾老师把郑四季调换到第一排的正中。在演出的过程中,学校给他们照了这张像,高高低低紧密排成几排,人人张大嘴巴歌唱的合影。但是除了秦朗,他站在最后一排,左边数第七个。只有他侧了脸,好像在望向礼堂的窗外,嘴微微张着,不像在唱歌,倒像是在说话。四季看不够这张照片,曾经想把它放大。可是拿到洗相店,通过扫描放大,人家告诉她画面效果很模糊,反而不如原版。相片上,秦朗离四季是那么远,就像四季那时实际感觉到的那种距离。隔了许多排,隔了许多人,任你多么渴望,终是遥不可及。
       4
       十月二日,四季醒来晚了,徐丰倒是难得的先起床了,在上厕所。如果不是要上厕所,徐丰一般也不会早起。这四季早就掌握了。四季收拾床铺,整理床单时,在徐丰的枕头那儿看到许多短发,最近他的头发掉得厉害。四季捻起一根,放入掌心,捻起一根,放人掌心,捡干净,手心竟然也积攒了一小把。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秃子?四季闪过这样的揣测。不过没有伤感,只是这么一想罢了。进厨房,打鸡蛋,突然想起了明天有同学会,而且时间已经逼近了一天,四季一下又心跳加速起来。该怎么度过同学会之前的这一整天,怎样才能让心绪放松,让时间过得更快?
       “中午出去吃吧!别在家做了!”徐丰听到四季起来了,在马桶上喊着。
       “好啊!去哪儿吃——不行不行!”四季立即修正道,“明天我要参加同学会啊!”
       “你真逗!同学会跟午饭有什么关系?”
       “这两天我得节食啊!今天中午什么都不吃了.我就吃一个苹果,免得肚子起来了,穿衣服不好看。”
       徐丰那儿没有声音,然后是一阵冲水声,门拉开,徐丰跨出来,眉头纠结着:“一个同学会,弄得这么隆重,有什么重要人物啊?”
       四季像是被他戳着痛处一般挂不住,但立即也转守为攻:“你怎么不理解人家的怀旧情结呢?我形象恶劣你就高兴啊?”
       “总之我觉得你反应过度。”
       四季很认真地说:“徐丰,这样好不好,今天我陪你去外边吃饭,明天你陪我去同学会。”
       “哎唷,那咱们还是在家随便吃点儿吧。”徐丰哗哗地摇头,好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然后,坐到沙发上,打电话。还是钟阳,又不是同性恋,弄得难分难舍的。四季这么恶狠狠地想。
       在屋里打了几个转转,东边的阳光就换成从正南方射进来了。电视声音一直响着,徐丰的遥控一直在换。哪个频道都看不了多久,哪个频道又都放不下,都得转到。不行!四季跳起来:“我太闷了,你非得带我出去走走不可!”看看徐丰,才在沙发上窝了一天多,好像又新添了一圈脂肪,脸部的皮肉都下垂了几毫米,四季觉得自己的这个观察一点都不夸张。
       四季挽着徐丰的胳膊,内里又用了一些劲道,把徐丰拽进了电影院。结婚以后,他们突然之间由影迷变成了影盲,转变得一点道理都没有。现在想想都奇怪。办公室的乔蕾和冯青青前几天在聊一部两大帅哥一个美女主演的武侠电影,虽然她们也没看过,只是看着报纸聊,但聊得还挺热烈。四季拿定主意,就让徐丰陪她看这一部。其实不能说是让他陪着。徐丰当年对电影的热爱程度只能是在四季之上,他肯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
       跑到西单那儿的电影书店买什么《西方现代派电影剧作选》,就足以让四季对他的崇拜更添一重。这本《剧作选》现在跑哪儿去了?怎么从来没在家中看到呢?四季几乎要脱口而出地问上一句,还是忍住了。一问,就会扯出许多“婚姻使人庸常”之类不解决任何问题但会伤感情的高论来。
       电影非常好看,画面音乐帅哥美女都完美极了。四季一直大睁着眼睛,一个画面都没错过。徐丰也看得很专注,四季用眼角瞟到的。
       走出电影院,四季还沉浸在天衣无缝的功夫世界和伤到肺腑的儿女情怀中,两只手紧紧握着徐丰的手,两腿软软地往前走。
       “徐丰,你没发现他们在逃亡的几天中什么东西都没吃?”
       “这种情节还需要表现吗?那要不要表现他们拉屎撒尿啊?”
       “那是不一样的!徐丰!有没有拉屎撒尿不影响剧情,如果不交待他们这几天有没有吃东西,我就一直在为他们担心,而且还会影响到他们是不是有力气打斗啊!这是会牵扯到整个电影的可信度的。”
       徐丰歪着嘴角笑话:“整个一个电影都是上天入地飞檐走壁的,从根儿上就没有可信度嘛!在功夫片中追求真实,你也太好玩了吧?”
       四季急着要表白,但是又立即感到自己说得很抽象,徐丰根本不可能听明白她的意思:“我可以接受武侠电影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这种不真实,但是我不能接受一秒钟前发譬是向右歪的,一秒钟后却向左歪这种不真实。”
       果然,徐丰闭着嘴巴,不搭理她了。四季心里还是堵着,晃晃徐丰的手:“你明白了吗?我说得对吧!还有,既然他们都会飞,干吗不直接飞上墙或者飞上树,干吗还在泥泞中跟人没完没了地打啊?”
       “你看看周围,”徐丰指指一同散场的人群,“谁跟你似的提这么傻的问题,连孩子都问不出这种傻问题来。”
       可是两个人看电影不就是为了热烈地讨论吗?否则干吗要一起看?四季真气徐丰的这种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在话下的神情。这下,原来打算再劝说他一起参加同学会的念头全跑了。不去就不去,去了大概他也只会无语旁观,徒增自己的尴尬。
       终于等到同学聚会这一天。熬过了无所事事的上午,希望养精蓄锐但是根本无心睡眠的中午,下午四点,化了淡妆的郑四季从家走出来。墨绿色的低领开襟麻质上衣.浅灰带绿色细条纹的一步短裙,半高跟黑色皮鞋,简单,明朗,而且,从镜中看去,四季觉得还很亮丽耀眼。四季不愿意让公共汽车把自己弄得尘土扑面,混浊不堪,便招手拦了一辆出租。坐进车里,腰背端端正正。除了告知地点,也不与司机说别的,脑子里有点真空,像考试前坐在座位上等待老师发卷于时的那种状态。那种状态,中学时体会过无数次。一旦把卷子握住,展开在眼前,真空的大脑又会瞬间恢复活力,高速地转动起来。
       这是国庆的第三天,路上却不堵,与平时相比,甚至可说是空旷。在这么空旷的街道上,在只能听到车轮摩擦声的寂静的座位上,四季突然有些不对劲的感觉。这是去参加同学会吗?气氛如此凝重,心情有些不安,到底是什么在作怪?四季隐隐地能看出那个使她不安的症结,但她不愿意细想。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只会更加落寞。四季扭头看街景。汽车嗖嗖地掠过梧桐树、红灯笼、广告牌、大横幅,郑四季看到了前边那片橘黄的楼群。蒋岩就住在其中的几扇窗中,四季没去过蒋岩的家,但是知道他住在这个很著名的小区。四季突然涌出一个主张,一个根本就不是她自己发出的命令,她说:“师傅!停一下车。”师傅将车靠到马路牙,四季掏出手机来拨号。拨通了号,听到了那边“嘟——嘟——”的呼唤,四季突然如释重负,仿佛之前一直都是泡在泥浆之中。
       仿佛是五分钟后,蒋岩迎着四季跑过来,他的白衬衫真使人惊讶,四季从未在办公室见到过穿白衬衫的蒋岩。他总是浑身上下的休闲,从不拘束自己,因此也没有给过四季崭新如朝阳的观感。虽然他是亲切的惹人喜爱的,但今天的非同一般的装束一下子就撞了四季的心:他用了心思。他是真懂得体会、体贴人啊!
       “谢谢你!没想到你真肯来帮我这个忙。”四季推开车门,对蒋岩道。
       蒋岩侧身坐进来,胳膊上还搭着深色西服。四季又被感动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了按蒋岩的手背:“你怎么这么好,蒋岩!”
       “别,你这么说,我会得意忘形的。”蒋岩用另一只手轻拍了一下四季的手,以作回报。
       车继续往前开,四季说过了方才的两句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平常有说不完的话的蒋岩也不语,好像时间是接着长假前一晚的聚餐桌上。
       凤凰大酒楼很快就矗立在郑四季的眼前,门口停着不少车,几个保安正手忙脚乱地调遣着车辆。进了门,门卫告诉他们,展翅厅在四层,往右拐,坐电梯上去。蒋岩摁按钮,用小臂稍稍阻挡一下电梯门,让四季先进,蒋岩摁下“4”,电梯门悄然合上了,然后他看着四季说:“四季,真漂亮!”他的眼神告诉四季她今天确实很漂亮。同时,四季感到异样的是,蒋岩称呼她“四季”,而不是通常的“郑四季”或者“小郑”。也许这正是蒋岩的细腻之处吧。他已经进入规定情景,开始扮演起郑四季的丈夫的角色了。作为一个丈夫,正是该这么称呼自己的妻子吧。四季收敛起肆无忌惮的想象,竭力把自己的情绪往平静处拉。
       “哗——”的一声,刚站定在展翅厅门口,里边的喧嚣人声像一个大浪扑来,把四季笼住了,罩住了,没过了她的头顶。里边的人们看到了四季和她的丈夫,有人大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有人马上反应过来,高声尖叫欢呼,有几个女人跑上前来,拥抱她,有几个男人在敲玻璃器皿,哇里哇啦地嚷。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反正他们是在用高涨的热情欢迎四季。他们已经用同样的热情欢迎了每一个在他们之后来到这儿的人。郑四季的血液在身体各处飞快地奔流,她立刻感到热气从每一个毛孔向外冒,脸庞一定已经兴奋得通红,已经被大脑遗忘的身体被人拉下,摁在了长沙发上人群的中间。那些面孔,过了二十的面孔,还没来得及一一分辨。只能粗略地感觉到有的人化了浓妆,像戏剧人物;有的人毫无修饰,像一张白纸;有的人头顶稀疏荒凉,让人难以相信跟自己同龄;有的人还长着一张娃娃脸,在皱纹的对比下展露出滑稽可爱的神情。时光,十五年的时光,一下子就把它用这种至高无上的力量造就的活生生的标本摊开在眼前,让人恍恍惚惚,似真似幻。
       5
       现场的喧闹如果不是人们肚子的提醒,可能会永无平息之时。此刻,这一个屋顶下的四十多人开始稍稍降低了一些分贝.纷纷取用东边一长溜的自助餐了。郑四季也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寻找蒋岩。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他穿上了西服,洁净的白衬衫仍显露出来,特别引人注目。蒋岩正与一个高大的男人聊着,现在还不知道那人是四季的同学还是同学的丈夫。看蒋岩,他是“郑四季的丈夫”,可跟人聊得像是“郑四季他们班的班长”。四季走上前去,“嗨”了一声蒋岩,又转
       头看一眼这个高大的男人。天,四季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秦朗。四季刚刚恢复到正常温度的脸庞顷刻又燃烧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对这个人居然还在起着化学反应!
       那天知道了同学会时,四季的心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他。夜晚,她在床上有长长的一段时间睡不着,多半也是想到了他。在回想着过去的种种,想象着今天的相见时.总伴着一丝惴惴不安。人们有过多少前车之鉴啊——把少年时最美的感情珍藏好,永远不要去揭秘,不然失望总是随之而来。可是,假如不参加这个同学会,就根本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也许此生都没有机会见到他。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遗憾吗?而且从此又会让她不得安宁,辗转反侧,自责和猜想没完没了。思来想去,四季宁可接受第一种方案。也就是说,如果她见到了一个让她无比失望的秦朗,那也胜过一个空洞虚幻的只在人们嘴里停留的名字。
       眼前的秦朗,四季甚至都不必把眼睛放在他身上就把他认出来了。并不是说他跟从前一模一样,恰好相反,他有很大的变化。他比从前粗壮了,从前他是瘦高的,现在是魁梧的;从前他的头发蓬松凌乱,现在虽长而密,却都驯顺妥帖地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从前他总是那件深蓝色学生装,现在他的灰色T恤让他看上去像是刚从球场健身归来。怎么搞的,为什么他永远都吻合着四季的口味?从前的他让从前的四季觉得他是所有人里最有魅力的,现在的他让现在的四季产生相同的感觉。这太糟糕了!四季大概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不但认出了秦朗,而且同时产生了这种少女般的微妙情绪。幸好,蒋岩将手伸出来,拉住四季的手,说:“我已经跟你们的帅哥先聊上了,你肯定记得他是谁吧? ”
       四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瞬间就会演戏了。她使劲看了看秦朗,蹙一下眉,犹犹豫豫勉勉强强地:“是——秦——朗,”
       “对啊!郑四季!我们班最害羞的女孩!”秦朗与她握手。
       四季真的害羞了。因为她刚才的伪装。秦朗是多么爽快啊,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装模作样?已经迈过了人生的三十,这样的把戏太幼稚了。
       秦朗转头笑对蒋岩:“我说得没错吧?你太太现在还跟小姑娘一样羞涩不安。”
       “对啊,我就是因为喜欢她的这一点才娶的她。”蒋岩笑答。这笑容在秦朗看来是满足,在四季看来就是他历来的顽皮。
       “过得怎么样啊?郑四季!在哪儿工作,现在住哪儿?孩子多大了?”秦朗转向四季.一连问出四个问题,四季紧张极了,跟从前无异。在他面前,永远都是这样的表现,不管秦朗对她说了句话还是仅仅从她面前走过。而且,秦朗什么时候这么关注过郑四季呢?什么时候问过她问题呢?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神呢?他高大、帅气、聪明、冷傲,所有男生加起来的帅劲儿,也不及他的一半。他的一举一动能掀起一股浪头.他开口说话,人人竖起耳朵静听,他的身体带着魔力,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如同电流,击倒周围的女孩子。不仅仅是他们班,隔壁班或所有班,想到说到秦朗,就不会水波不兴。全校女生的心都在为他怦怦跳吧!四季相信,全校女生的日记中都记录着他的名字。不如此就无法想象,因为四季就是这样的呀,四季的日记简直就是写给他一人看的。可是有什么用?只有最大胆最活泼最漂亮的女生才有胆量主动跟他说话,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多人的心在泛着痛楚,很多人当晚的日记中会记录这心酸的一幕。曾经有一个黑皮肤大眼睛的外班女生,不就是苦苦央求要换班吗?最后还厚着脸皮求到了教导主任面前。理由是他们班的学习环境不好,身边的朋友总拉着她玩。可谁都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幸好教导主任不信她的,而全体女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全笑话她讽刺她孤立她,那个女孩最后只得转校。因为要转校.她才产生的勇气吧,走的那天,大家看见她叫出秦朗,站到远远的操场一端说话。两分钟以后,他们就散开了。女孩走出了校门.秦朗回教室,脸上一如往常的平静傲然,仿佛刚才连一阵风都不曾吹过。女生们为此愈发地迷恋秦朗了。
       郑四季不知该怎么回答,是按顺序一一回答这四个问题,还是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或者笼统地说叫艮好很好”,抑或反问他:“你呢,你这些年好吗?”四季卡在那儿,张皇结舌.很可怜。两秒钟的慌乱像两个小时那么长。
       “还没孩子呢,不过我们正在计划中。”蒋岩在说话。是他。四季既惊讶又松了一口气。蒋岩接着说,“你太太来了没有?”
       “来了。”秦朗用眼睛四处看一圈,“在那儿——哦,忘了说了,是金永丽。”秦朗回头对四季说。
       什么?是金永丽!四季几乎要喊叫出来!代替她呼喊的是她张大了的眼睛和嘴巴。秦朗笑了,他看到了四季的反应。因为金永丽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嘛,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最终会成为一家人的。刚才他们已经面对了许多同样惊讶的表情。秦朗温和地笑着,表示理解.可四季的惊讶超出了秦朗的理解范围。金永丽,她怎么配得上秦朗!而秦朗,他居然选择金永丽!如果当初有一种超人的奇特的力量告诉四季:秦朗未来的妻子是金永丽的话,那么四季必定会勇气倍增,信心倍增,她一定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勇敢地勇猛地去追秦朗,并且一定能成为他的妻子!与任何其他人相比,四季都不会产生这么大的自信,唯有金永丽!四季甚至想喊道:即使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叫金永丽的女人了,秦朗,你也不该与她产生男女之情啊!
       这一次,四季愈发地被打蒙了。她立在那儿,还保持着仰视秦朗的姿势,可是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不知道该怎么运动了。蒋岩用手指摩挲摩挲四季的手心,对秦朗说:“走走,叫上你太太,咱们边吃边聊。”他们就由蒋岩带领着往长桌走去。金永丽的身影就在那儿,一件红黑条的连衣裙,没有发福,身形跟中学时代接近,但那不表示青春苗条。她的体形,混在男孩堆里,提醒你,你都看不出差异来。已经听到她的大嗓门了,毛毛糙糙的,像麻绳摩擦着某种硬物。可能她不会知道这声音有多么让人烦躁吧?她是学习委员.擅长背诵历史年代历史事件哲学论据课文主题,是老师眼中的红人,所以嗓门可以大.可以指导他人,纠正他人,语气像党委书记,整个是缩微版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四季越走近她,越心疼秦朗。秦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搞的?你难道很享受这种嗓门说出的情话吗?你难道很享受拥抱这样的肉体、亲吻这样的肉体吗?
       他们坐到了一起。金永丽眉飞色舞地招呼,拍着四季的肩头,跟从前一样的带着老人气息的举动。四季带着恨意,与她微笑,与她交换各自的现状。蒋岩端了两盘子吃的过来.其中一个放到四季面前。这下四季的眼睛可以不必非得注视金永丽了,她低下头,看盘子,里边有满满一堆凉拌海蜇,三片熏肠.两瓣松花蛋,一小撮海带。看看它们,四季不得不抬头望住蒋岩,她的眼睛在表示: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蒋岩不说话,往嘴里塞着东西。金永丽敲着桌面,假作生气地冲着秦朗:“喂喂喂,你已经被比下去
       了,知道不?瞧瞧人家对自己老婆的呵护!”
       “我有罪我有罪。”秦朗说着的同时身体已经扭过去,跑向食物,因此看不出他的神态是在诚恳的致歉还是幽默的说笑。可即使是故作幽默,四季也绝对不能接受。他是秦朗啊,别说任何的歉意不该从他的嘴里吐出,就是男人们最笼络人的幽默感他也不能有。因为他不需要有。他坐在那儿,被众人围绕着,从容坦然,有时被大家的谈话引发出一两声笑,这就够了。什么都不需要他做。假如我是他的妻子,我必定会创造出这样的场面。秦朗他值得这样的场面。郑四季想着,不由自主躲开气势旺盛的金永丽的脸,直接去看她的胸前。正如所料,那儿一平如镜,或者说陡峭似壁。四季再急忙挪开视线,望向前方。秦朗左手端盘,右手握着夹子,高大的背脊弓着,一个一个看过去,选过去。“永丽!”他突然回头大喊,把盯着他后背的四季吓了一跳。“永丽!羊肉串要不要?”那么富有诱惑力的声音,是对着他的妻子喊出来的.是对着一个叫金永丽的女人喊出来的,而且这句话是多么的世俗啊!
       四季的眼前一下变得模模糊糊的。她知道自己哭了。
       “那儿有酒吗?咱俩喝杯酒。”四季用泪眼望着蒋岩,请求道。蒋岩在看见四季红润的眼睛时惊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起身去取酒。四季知道突然要喝酒的举动有些做作,可是除此她没有别的方式来向秦朗告别。就用一杯酒吧,最简单的方式,最自我的方式。
       “我去看看那儿有没有酒。”四季站起身,对金永丽道,然后随着蒋岩走过去。
       在大厅的西窗前,蒋岩递过酒来,说:“别难过,你的少女的梦破灭了,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会看真实的东西,你用想象代替了真实。”这话又把四季逼哭了。蒋岩把自己的酒杯靠过来,与四季的碰一碰,先一仰头喝下去。
       两个男人挨着坐,两个女人分别在他们身边。四季专心地吃东西。也好,看到了秦朗,这个打算与金永丽厮守终身的男人,四季能吃下东西了。否则,她依然会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一副溃不成军的模样,哪里有胆量面对他吃下这些俗气的东西。
       “哎,你们俩很有意思啊。”蒋岩饶有兴趣地问秦朗夫妇,“高中那会儿,就敢眉来眼去?”
       “什么呀!”金永丽皱着眉,好像那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是一门心思读书的好学生,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男男女女的事。”
       “那怎么就住到一起来了?你们俩不会是同屋吧?”
       大家笑,四季也笑。
       高中毕业,四季和另外四个同学考上了大学,这四个人中有金永丽,可是没有秦朗。考分出来时,四季并没有为秦朗感到悲伤。因为在四季眼中,秦朗从来就不是一个弱者,相反,他高高在上,他何尝需要什么同情和怜悯呢?谁有资格来同情和怜悯他?四季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们之间本就遥远的距离因为一个上大学一个不上大学而更其遥远了。
       秦朗很消沉,因为这一回他没有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可以说是人生中第一次的打击,他发誓再奋斗一年。金永丽在到学校报到前的一个月里,主动找秦朗,要帮他重新开始。秦朗这会儿也感到了他需要人帮助。金永丽很有耐心,即使上了大学,每个周末都去帮他复习,坚持了近一年,然后帮他打听自己那个大学的招生目标、招生老师,然后帮秦朗分析形势、填志愿,最后把秦朗帮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而且,一入学,人人都知道了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秦朗已是名草有主了,谁也不能近身。“就像一只母蜘蛛,织好了网,等了一年,终于网住了一只失去方向的昆虫。”——这一句是四季听完金永丽的揭秘后在心里下的结论。
       “怎么样?能不能说秦朗的命运是被我改变的?”金永丽环视一周,征询大家的意见。不过,她的表情和姿态已经在清清楚楚地对大家说,“就是这么回事。我拯救了秦朗。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金永丽的眼光收回来,落在秦朗身上。这个被拯救了的男人笑一笑:“你也没有白付出嘛!我不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吗?”这回蒋岩和金永丽哈哈大笑,四季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当年的学习委员如今是不是全盘接管了你的所有生活?”蒋岩问。
       金永丽又抢先一步道:“其实我也不愿意成天操心操个没完啊,可是你们问问他,他离了我还能干什么——也怪我,都把他惯坏了,惯懒了,惯傻了。”
       四季去看秦朗。正进入人生最充盈年龄的堂堂的一个男人,带着曾经会使人猛烈心跳的微笑,轻轻地左右晃动一下脑袋,意思是:事实就是这样,我无话可说,我服了。
       6
       聚会终于散了,时间已经很晚,四季坐在出租车上,她也没有料想到几乎是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夜晚,才隔了两天,她竟然在长假中又与自己的男同事蒋岩坐在一辆车上。过去所有的假期,她都是跟自己的家人、朋友或亲戚度过的,从来没有跟一个同事,而且是一个男同事在假期中相遇而相伴。今天,她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怎么在半道中把蒋岩给叫了出来?如果同事们知道蒋岩在这次聚会中居然扮演的还是四季丈夫的角色,如果以后同学们也知道了这个蒋岩原来不过是一个假冒伪劣的家伙,徐丰也听说了此事,那么单位、家、同学圈子里还不炸开锅才怪!
       想到这里,四季喝酒后的脑袋疼了起来,脸上也一阵阵发热。
       “四季,你的心结解开了吗?”蒋岩问。
       “什么?”
       “对秦朗的那个结。”
       四季说不出,只好以微笑作答。
       “你觉得你的偶像坍塌了,他的婚姻令人同情,其实我看他们配得非常合适。假如,你成为秦朗的妻子,肯定没有金永丽合适。”
       “你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你也知道这一点,你跟秦朗是不同的,金永丽跟他是相同的。别说我破坏了你的偶像,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我没说我想成为他的妻子啊。”四季喃喃地无力地辩解。
       “如果你没有想过,那就好。”
       两个人沉静下来。蒋岩的西服外套扔在座上,白衬衣有了些皱褶,肌肉鹘突的部分衬衣被绷紧了。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抓着窗栏,眼睛望向窗外的街景,好像那儿有许多深奥的东西值得思考。四季侧过脸看他,蒋岩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浑然不觉四季的眼光。四季的什么地方有了一种冲动,越来越强烈,她全身绷着控制着命令自己:千万不能让它迸发出来。车刚在楼前缓下来,四季就打开车门,冲出来。她根本不给蒋岩时间,挥手道:“谢谢你蒋岩,再见。”她冲向了楼里的单元门,她知道再拖延一会儿,也许就会做出什么让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事。
       开了门,家中漆黑一片。四季一边开各处的灯,一边喊:“徐丰!徐丰!”今夜四季需要在徐丰的肩头靠一靠,即使不对他说什么,即使她说了而他保持沉默,也是有用的。好像也唯有徐丰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如既往的,不会大起大落。“徐丰,你睡了?”四季进卧室。没有回答。真是越睡越早了,或者是因为寂寞就以睡眠来抵挡?打开顶灯,床上没有那个鼾声香甜的徐丰。茫然无着落的
       四季踅回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要给他打手机。拿起话筒,又放下了,她看到那儿有一张纸条:
       我去钟阳家打牌,今晚不回来了。你睡你的。徐丰。
       连一个称呼都没有的留言。好吧,我睡我的。四季将整个人打开,趴在长沙发上。看上去身子静静的,好像真的睡着了。
       7
       四季突然醒来。可能是被早上明媚的阳光照醒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但身体还是软的。转了转脑袋,觉得不同寻常,自己竟然是在沙发上睡了一夜,还睡着了!看来整个夜晚身子一点儿都没转动,否则会滚下地来惊醒自己。“徐丰!”这一喊,就想起来了。难道真是精神百倍,在彻夜鏖战?整个夜晚留给四季的除了一张纸条,什么声息也没有。四季跳下来,给徐丰打电话。话筒里一遍一遍地在对她温和地解释: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四季的脑子好像已经不会运转了。那些混杂的理不清的层层叠叠的思绪使她的脑袋变得沉重迟钝。僵硬的大脑又使得身体也拖拖拉拉的,好像坠了一大块铅。四季各处晃荡,然后趴在阳台上瞟望街面。
       非常安宁,无风无云,蓝得刺眼的天空下车流反射出白光,飞速的,毫不犹豫的,在疾驶的路程中向四季打着夸张的招呼。没有声音,好像在播放无声电影。四季目光的焦点虚了,那些银光白光便连成了一片,成了抖动着的背景。背景之上渐渐显影出四季相册里的那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昨天大部分都见到了。里边有一个叫秦朗的.但不是四季认可的那一个。四季只认得那个侧着头,嘴微张着好像很不屑大合唱的高大男孩。连那么隆重的需要排练许久的活动都不屑的秦朗,才是她这许多年都忘不了也不想忘的人。即使是她与徐丰恋爱、结婚、两人出双入对,他始终是那个背景,远远地望着四季,远远地给予四季一种深邃的目光。今天,这种目光消失了,四季的心也平静了。
       中学时光,直到昨天以前,整个都被自己误读了吗?是自己在无端地迷惑自己吗?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时光吧?四季终于明白,那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中学时光,跟一个叫秦朗的没有关系。
       四季离开阳台,把自己梳洗干净,走出家门。
       走到阳光底下,四季的周身一下暖和了,心也如同阳光下的池塘,荡起了温暖的波光。她往公共汽车站走,等车,上车,用手紧抓住扶手,有座,可她喜欢这么站着。中学时代的她,就是这个脾气,宁愿站着,宁愿挂在扶手上,眼睛望向窗外,身边上上下下挤挤挨挨的人群都走不进她的视线。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空间或者什么都不想。四季下车,继续走,换乘另一辆,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身体。汽车正逆着时间之河而上.四季感到自己一点一点靠近了那个单纯迷茫又充满心事的少女四季。应该去看看她了.带着崭新的目光。这正是十五年后才想回来的根本缘由吧。
       三十二岁的郑四季终于站在了母校门前。校牌还是那种字体,撇手撇脚的,很自在;围墙两侧还是那成排的银杏,微风一过,银杏叶片如金色的扇面在翻转,伴着细碎的刷刷声。正对校门的主楼,还是那幢三层的绛红色砖房,线条简单直白,跟那个时代一样。四季的心被感动得发软,大概整个北京城也只有这一所学校没有被翻修、拆毁、清除,还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因此也没有发生在此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陌生的校园这样恐怖的事情!上帝真是在眷顾着我!
       四季走近传达室,看到了一点点变化:从前是荣大爷看管着大门,上锁开锁,现在是两个穿制服的小伙子,都在小屋中.一个翻报纸,一个用电热炉煮着东西。四季敲敲玻璃窗:
       “能让我进学校看看吗?”两个小伙子都转过头来,问:“你找谁啊?放假了,里边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我不找人。”“那你进去干嘛?”“我是这儿的毕业生,我就是来看看校园。”两个小伙子一起拉开门出来,笑得怪怪的:“就这么个破学校,有什么好看的?几幢楼,一个操场。”“还有一个破食堂。”另一个接道。四季悠悠地说道:“对你们来说是这么回事,可对我不一样。你们都是外地来的吧?你们一定很想念老家。你们想家的心情跟我想念它的心情是一样的。”两个小伙子不吭声了,一个去拉大铁门,另一个仍然好奇,问:“大过节的,怎么不去玩玩儿?”门开了,四季跨进去,答非所问:“我回来了。”
       郑四季回来了,感觉好像昨天放了学,今天接着来上课一样毋庸置疑。进门宽宽的甬道,、两边长长两排黑板,所有的通知、喜报、批评,各班的板报都在这儿。秦朗会画画,每一期的板报都靠他来画报头。轮到四季出板报时,简直要痛苦好几天。她不知道其他女生是怎么请的秦朗,她也不愿意去取经。她拟出许多条方案,例如让长得矮墩墩的被唤作“地滚球”的郭大毅去转告,也可以请求顾老师去命令他前来,或者写张纸条,在放学无人时扔在他的课桌里。种种预想颠来倒去,作各种激烈的斗争,每一种都觉得“不妥,不妥”。最终,时限到了,四季在众目睽睽下板着最僵硬的一张脸,走到他的课桌前,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去把报头画一下。”根本不敢等待他的反应,话音一落就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悔如滔天巨浪瞬间把她打倒!为什么会用这种最最糟糕最最无情最最恶劣最最违背心意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啊!要知道,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这么冠冕堂皇地与他说话,而她就这么愚蠢地糟蹋掉了!悔恨的心情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出现第二次相同的机会,然后是毫不走样的冰冷的姿势和语气,然后是乘以十倍的痛苦和悔恨!郑四季站在这些斑驳的黑板前,仿佛看到了正在一笔一画抄文章的十六岁的郑四季。三十二岁的郑四季微笑了。
       他们坐了三年的教室在甬道尽头的左侧,一幢白灰楼的三层。教室外有走廊,课间大家都趴在那儿看楼下的水池、喷泉、来来往往的师生。在这条走廊上,发生了令四季心跳不已的一桩事。有个男生带了《庐山恋》的剧本来,大家听说了,全涌过去抢。几个性格泼辣的女生也去抢,不过只是在外围,挤不进去。四季和其他女孩就侧倚着廊上的栏杆笑着这闹哄哄的场面。有人像是抢到了,可是手一滑,又掉到了地上,人群就哗地弯下去,在纷乱的腿间拨拉,突然又炸开了,外圈的人一下踉跄出好几步。秦朗就这么被许多只手推了一把,倒退了几步。原本是要撞着许莉了,许莉尖叫一声,猛地缩到四季身后,秦朗就结结实实地压过来,撞在了四季的肩头。不消说,四季被撞疼了,可是此后让四季牢牢铭记的不是痛楚,而是扑到她耳边的呼吸。那么贴近的那么强烈的男孩子的呼吸,像火苗灼着了她!那种感觉是与肩头的疼痛同时到达的,但是却在疼痛消失之后还持久不散,并且仿佛越演越烈,越来越真切又越来越不可思议;真的就是不可思议的感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那么巧?怎么许莉偏偏反应那么快,就躲掉了?怎么自己偏偏就站在许莉身边,离他最近?怎么他偏偏会踉跄一步向后倒来?想来想去,四季唯有以“天意”来解释。大概老天看她那颗仰
       望秦朗的心太痛,才为她创造出这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在这几幢环绕着荷花水池的教学楼后边,才是广阔的大操场。四季走进来,稍稍吃了一惊:记忆中操场大得像无人光临的城市广场,比此时眼前所见大上好几倍!那时候并没有一年到头都绿茵茵的草坪,跑道也是细碎的沙土路,但是银杏树护卫的操场是大家最喜欢的地方。女孩子拉着同伴的手在这儿说心事,男孩子疯跑着挥洒多余的精力,体育老师在各个角落整理收拾器械,还有借了老师的车歪歪扭扭在跑道上学骑车。光影一寸一寸移动,放学铃不知响过了多久,操场越来越寂寥,终于没人黑暗里,没人寂静中。
       那时的操场给四季的感觉极其宽广,也是有依据的。因为即使全校师生在这儿集合开大会,开运动会,开歌咏会,也从未觉得拥挤,相反,总是有那么多空地,足够大家的跑动,也足以使这头对那头的呼喊声被距离吞噬掉大半,变成空空的无力的回声。
       那年冬天,快到期末了。上体育课,男生被胡老师遣去踢足球,女生则围绕足球场地进行八百米期末测试。女孩子们一听最可怕的一项考试降临,顿时哭天喊地,惊慌失措,有的已经蹲在地上起不来了。胡老师挂着残酷的笑容,手中掐着秒表,笃定地慢腾腾地往终点线走去。散漫地踢着足球的男孩子们被这边吱哇乱叫的声音所吸引,都伸长脖子名正言顺地望过来。其实他们本身也是喜欢观察和了解女生的。秦朗个子高,要在他们中找到他是很容易的。有时四季根本就不必用眼睛去找,只消眼神一瞥过,降落到别处的一忽儿,就已经把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害怕长跑的四季那时候也一下子发现秦朗正跟大家一起停了脚,立在场地中间向这边望过来。四季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越发的紧张了,但是好像勇气也随之冒出来。身体在发抖,小腿那儿又硬邦邦的,十分有劲儿的样子。在男生们的目光注视下,胡老师的发令枪响了。四季随着枪响第一个冲出去,敏捷得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胡老师更不相信.因为郑四季给他的印象是速度中等,绝称不上有长跑潜力。
       真奇怪,现在都觉得奇异如魔法,跑出五十米,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漫天轻轻摆荡而下,在空旷的操场上扯起了一张巨大的纯白的网。跑在第一个的四季就是冲开这张网,冲人这片白色天地的一只小鸟。四季突然脚步轻盈,简直能飞起来,她根本不需用力,身体已经轻松地腾空,她只感觉到她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弹性,蹬出了神奇的节奏。这节奏带动她整个躯体向前,就像鸟的翅膀,一扇一扇,轻盈有力,凌驾于一切之上。那样的感觉真的太神奇了,但愿这一刻无限延续,永不完结。四季仿佛在化境一般的奔跑中这么企求道。雪中的四季完美地跑完了八百米,把所有人甩在后边。所有人也都惊叹不已:四季!你怎么回事?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们啊!
       冲到终点的四季,还不待回答大家的讶异,猛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下跌倒在地。胡老师急跑过来,有力的胳膊把四季搀起来.嘴里说:“傻孩子!跑这么猛干什么?我总会让你们及格的!”
       继续往操场尽头走的四季这会儿又发现了一处改变。以前东北端有一条长长的高坡,坡的边缘用砖头砌就,南头有一扇低矮的铁门。这是防空洞。十多年前二十年前大概哪儿都能找到这种不知来由的建筑。现在那儿推平了,空空的,使四季感到有些不顺眼,有些不像操场了。操场就该配那么一个东西才完整似的。这个防空洞对四季来说也并非是个摆设。她和万芸,中学时最要好的朋友总在那高坡上谈心,那儿的野草膝盖那么高,当四季和万芸坐下来,草就够到了她们的肩背处。有时候风吹过未,哗啦哗啦拂着她们的衣裳,再也没有比这儿更浪漫更静谧的去处了,正适合两个知心的女孩子的窃窃私语。
       她们都谈了些什么呢,什么都谈了,只要曾在头脑中驻足,统统会掏出来跟朋友分享、分担。秦朗也在她们的谈话中出现过许多次,谁不谈秦朗呢?只不过别的女生在别的地方谈罢了。四季还曾把一页足够大胆足够让那时的她心惊肉跳的日记拿出来,给万芸看过。万芸真是她的朋友,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一个字。没有人知道普普通通的郑四季澎湃的内心。可是四季也太憨,她太沉迷于这种心境了,居然没有问问万芸:你是否喜欢秦朗?你对他是否也有心跳不已的异常反应?四季完全忽视了这一点,也或者,万芸的心智比四季发展得早,她明白无需与好朋友比赛这种情怀的强弱。倾听四季,她乐意这么做。
       四季在校园中走走停停,徘徊不已。每一处依然如故的景致使许许多多音容笑貌扑面而来,每一处有别于从前的变化又使四季怅然惘然。情绪就这样随着脚步而起起伏伏,走到音乐教室,四季累了。
       音乐教室还是音乐教室吗?一定不再是了,因为没有钢琴,没有风琴,什么琴都没有,已经跟其他教室一样,摆着讲台和课桌椅。从前可以让男生用小刀刻画的木头桌椅现在换成了发出亮光的贴膜硬板椅,不太可能在上边涂涂抹抹了,连笔也不太可能在上边留下什么痕迹了。原本四季还极想在这儿寻找出一些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话语呢。事物终有改变,这才是时间的力量。就像秦朗,即使他不变,四季也会变;即使四季不变,他们对彼此的认识也会变。而且,终于是变了,不是吗?四季将头靠在硬硬的桌面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经过了一段极漫长的时间,四季醒了。天色竟是黑沉沉的,教室也是黑沉沉的,四周全是黑的,只有很远处有灯光在漫射。四季一下感到心惊,慌忙起身,起身才感到浑身的疼痛,脖子,脊背,肩胛,双腿,又重又软,不由她控制地,重新跌坐下去。
       身体成了没用的累赘,大脑却很清醒:赶快起来!赶快走出去!赶快打电话!秦朗,不,徐丰!
       四季瘫软着拨通了电话。“徐丰,”那边嗯嗯啊啊的,“我在我的中学。”四季不管了,只径自说,“来接我,快来接我。我不舒服。”他激战正酣,也会立即推倒面前的麻将,飞奔过来吧。四季绝不怀疑这一点。关了电话,四季把沉重的脑袋耷在课桌上,鼻子里的气息已经热辣辣的了。
       这场高烧真是起得蹊跷,仅仅在校园中逛上半日就莫名地有了这么强烈的身体反应?是因为激动难抑?“可是我始终是在沉静地回想、搜寻记忆而已。”啊!想起来了,昨晚和衣在沙发上趴了一夜,真正地趴了一夜。这就是高烧的起因。可这也叫四季不明白,四季清楚自己从凤凰大酒楼归来,胸中无限感慨,又因为那个蒋岩,慌慌张张,原本以为会彻夜难眠呢,谁想到,平静悄然人眠,像死去一般。那个蒋岩,他又在于吗?脑袋生疼的四季想不下去了。
       两束手电筒的强光交叉着照到了郑四季弓缩的身体。“在这儿呢!”两个门卫总算把这个游荡在校园中的落寞女人找到了。要不是这个急匆匆冲进校门来的男人,他们早就把这女人给忘了。
       8
       四季缓缓地醒过来了,好像是从一个深深的陷阱中爬出来的,爬到地面,触到了一大片柔软嫩绿的草地,四季又找回了幸
       福和舒适的感觉。
       “你这一觉睡得真长,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了吗?”蒋岩立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正正经经地问。这把四季惊住了:“蒋岩!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我不在我自己的家,我该在哪儿?现在是该我问你啊,你怎么在这儿?四季?”蒋岩继续那一副神情。
       四季抬起身,四下里看,原来这并不是自己的家,这并不是自己的床。可是,发生了什么?徐丰在哪儿?好像我趴在课桌上昏昏睡去,我不是让徐丰来接我吗?难道他那场马拉松式的麻将战远比自己的老婆重要?“徐丰不肯来接我?他不管我?他还在打麻将?”
       “我想你根本就没给你老公打电话。你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
       “是你来接的我?”
       “应该是吧。那两个门卫仅仅是把你找到而已——你挺沉的,四季!”蒋岩脸上浅笑的表情使四季又看到了办公室里的那个蒋岩。四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办公室,乔蕾、冯青青的反应从来都比四季快,遇到蒋岩的调侃或者调笑,她们瞬间就能犀利无比地抵挡,然后招致蒋岩更生动猛烈的反攻,办公室里刀剑交错,火星进溅,让四季叹服。今天,深沉了几天的蒋岩好像又恢复了本来面目,这是独自一人的四季难以招架的。
       “我给徐丰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一会儿回去。”四季说。
       蒋岩不答,走上前,坐到四季床沿。他竟然伸出手来,抓住四季的肩,他说的话更让四季觉得虚幻不真实:“别打,好吗?给我个机会,让我来照顾照顾你。”
       四季流动的血液突然提速了,像过山车左冲右撞,把平静的躯体撞击得颤动不已。血液冲到面部,几乎要冲破那层皮肤。那儿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一盆火炭。“蒋岩肯定看到我赤红的脸了!”这么一想,四季越发不好意思。因为脸红只能说明自己把它当回事了,把人家的玩笑当真了,这对一个已经建立了五年婚姻的三十二岁的女人来说.不是太让人笑话吗?自我反省的郑四季在蒋岩真挚的热烈的目光下简直要被烧成了灰烬。
       “你忘了?我结婚了,我有老公照顾。”四季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自以为能缓解气氛的话,可是一出口,立即又后悔,怎么跟面对少年秦朗时一样的笨拙不得体啊!
       “对他来说,照顾你是应尽的义务,对我来说,是老天爷的恩赐。既然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就不会轻易地放手。”
       “蒋岩,我知道你的语言风格。可是这不是在办公室,也没有其他人在场,所以你说这种话就太过分了。”
       “我一贯的肆无忌惮真是把我害惨了!我觉得我有点像那个在山坡上喊‘狼来了’的孩子。最后他拼命地喊‘狼来了’、‘狼来了’,谁也不睬他,他的心情有多凄惨,你能理解吗?我特别理解那一刻。四季,你不是听到了我三十号在饭桌上发的誓吗?我不想再胡说八道,让你们误会我了。我真的是得彻底恢复我的本来面目了。我想我原本是一个好人啊。”
       “谁说你是坏人了?”四季笑道。
       “是吗?我是好人?”蒋岩将双手从肩头挪开,拍了拍四季的脸,“那就在好人这儿乖乖地休息,不许逃。好吗?”
       四季还是在晕眩之中,不是高烧引发的晕眩。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头脑已经完全清醒,晕眩是因为这个蒋岩。他的话,他的举动,使四季仿佛坠入了云团。没有边际的云团,轻飘飘地柔弱地捧着她,使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判断,在软绵绵的醉醺醺的飘浮中进入了仙境。老实说,四季喜欢这种感觉。五年后的徐丰已蜕变成了硬邦邦的水泥路面,走在其上,早就没有腾云驾雾的迷醉了,有的是脚掌下渐渐形成的茧子,还有就是偶尔被路面的小石子硌疼的苦恼。
       四季闭上了眼睛,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应该离开这里吗?可是真像有一种磁力,叫人难以挣脱啊!
       蒋岩反身走出卧室,大概去了厨房,那儿传来打火声和一些杯与勺的声音。一会儿,他回来了,手中各端了一杯橙色的果汁。他先把它们放在地板上,然后手插进四季的脖子下,扶起她来,立即又在四季后背塞入一个枕头,再把杯子端上来:“晚餐的序曲。”跟四季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四季有些心慌,把脸埋进杯中漫起的气雾中。喝一口,很甜,又有清香的酸涩,温暖地滑进了喉咙,淌进了胸口,那儿也一下子暖暖的,香甜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你真会挑时间醒。”
       “怎么了?”
       “一醒来就让我给你做吃的啊。”
       “你能做什么吃的?”
       蒋岩认真地想,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心:“我唯一做得好的就是煮方便面。不过今天不能用方便面来敷衍,冰箱里有几个鸡蛋,我给你煮一碗鸡蛋面,想吃吗?”
       “还是面啊?”四季笑。
       “我可以保证我煮的面还能吃下去。”
       “交给我吧,我已经有劲儿了,我来煮!”四季请缨,一掀被子,“啊——”地叫了一声。她看到了自己的两条腿,两条裸着的腿。她用最快的速度缩回被子中,想问又问不出,是你脱的裙子?
       蒋岩好像听到了她的话,立刻接道:“是我替你脱了裙子。我想,你在家也不会穿着裙子睡吧,那样很不舒服。”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条裤子,已经抓在了手里,这会儿抛过来,“穿我的吧——脱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呢。”
       一条浅灰色的运动长裤,四季把它套上腿,有些长,四季也不去卷,就让裤管拖着,盖住了脚面。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就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样悠然随意。
       厨房里算不上整齐,但是挺干净,这有些出乎四季的意料。冰箱里有许多瓶装的辣椒酱,大桶的奶,还有五个鸡蛋,抽屉里有许多面条。操作台上没什么东西,除了足够应付煮面用的油盐醋。
       锅很大,很重,四季去龙头下接水时,还得两只手都握住柄。打火,火苗蹿上来,蓝荧荧的,很纯。水开了,四季往里放面条,有些犹豫放多少,一把之后,再放七八根,再放五六根,再把探出头的面条揪出来放进去,这么着,放了五六次。然后拿筷子在锅里翻一翻,让面条都没在水里。
       “我饿了。”身后蒋岩的声音,好像很可怜。
       “很快,再等两分钟。”四季没回头,看着锅。
       “不行,我太饿了,让我先吃一口。”两只结实的胳膊突地从后边插进来,一下紧紧地箍住了四季的身子。四季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脸就被蒋岩狠狠地拧过去,潮湿的唇封住了四季的唇。舌尖不讲理地滑进来,把四季的舌当作了自己的领地,肆意地搅和、探触、逗弄它,轻咬它,它无处可逃,它被迫反击,它与它纠缠在一起,它们都发了狠劲要把对方的汁液吸干。
       这条柔软的仿佛又带着刺儿的舌头在像蟒蛇一样翻滚的间隙停顿了一霎,它不舍地离开四季的唇齿间,蒋岩咬住了四季的耳朵。火山般的热气,勾起四季体内深处的神经,四季感觉自己已经变做了一缕热带海洋中的水草,柔若无骨,随波逐流。
       “到床上去。”蒋岩吐出这几个字。情形是这样的极端,蒋岩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像个巨人一样,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跳
       跃,全身的每一处都发出怒吼;四季却已经化成了水草,水草又化成了水,她只能被蒋岩劫持,被蒋岩包裹住,被蒋岩碾碎。
       在紧紧的纠缠之中,两人失去了步伐,四季站立不住,倒在地板上。蒋岩像章鱼,把四季牢牢地钉在身下,让激流冲刷她的身体。
       过了一阵,厨房里的焦煳味儿漫出来,填满了整个屋子。
       9
       这是长假的第六天,光线很好的早晨。四季睁开眼睛,腹部压着男人一只粗壮的手臂。这不像是通常醒来时的姿势。顺着这条手臂延伸过去,是还沉在梦乡的蒋岩!“嘭”的一声,意识回来了,事情全想起来了。
       “蒋岩,蒋岩。”四季低声叫着他的名字,低得就像耳语。她希望他立即醒来,可是又不愿意他被扰了好梦。
       蒋岩没有动。当然不会被这样微弱的声音叫醒。
       四季仰面朝天。静静等着他。
       我们不可能再待在同一个屋顶下了,好吗?四季突然胆怯了,她在心里这样问蒋岩。
       我们之间的性质变了,对不对?
       你能不能快点儿醒来,回答我的问题。这张床像是一片被火烤着的沙床,我简直不能再平静地躺下去。可我不敢动,我只能静静地等你。
       徐丰的脸突然出现在天花板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他盯着报纸时的样子。四季赶紧把眼睛闭上,她意识到自己害怕了,而且完全没有能力应付和解决。为什么肉体的欢愉还没有退潮的时候就想到了徐丰呢?因为徐丰无辜,因为自己荒唐,是吗?事实就是如此吧。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愚蠢的荒唐的女人。怎么能否定自己的感受呢?难道是被身边的这个男人绑架的、胁迫的、强奸的?当然不是。自己也在期待着蒋岩的任何一个举动,并且在等到了他的嘴唇的第一秒就热烈地迎了上去,应和着他,推波助澜,直至与他跨过了那道高高的篱笆,踩进了荆棘丛中。
       “蒋岩,蒋岩。”四季轻轻呼唤。她的脑袋疼了,她想不清楚了,她现在得完全依靠这个男人。他还依然会周他强有力的胳膊把她拽出荆棘丛,让她回到安全地带吧!
       蒋岩用平稳的鼾声作答复,胸脯一起一伏,如同一座刚刚喷发完毕的火山在渐渐收敛缓缓平复。
       四季起身。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躺在这个人身边了。她现在需要一种声音,对她和他,对他们的这一夜说些什么。听不到,她就手足无措。四季走进厨房,开始收拾。昨夜他们以面包充饥了事,炉子上边和周围都未及时处理,糊了一大圈面条的浓汤,现在已经僵硬结痂了。锅里的面条萎缩成一团,聚在锅底,干得像钢丝,周围一圈焦黄色,样子难看极了,根本不像是本来能下肚的东西。四季铲、刷、擦,肚子很饿,脑袋里纷扰地打着仗,而与她一起冲锋陷阵的战友此时抛弃了她,独自安眠。剩下她无依无靠,孤立无援。四季的眼泪掉下来了,一旦掉下一滴,后边的就汹涌而至,最后都落进锅中。
       清洗完厨房,再擦完厨房地面的四季进了卫生间。脱了衣服,打开喷头,水流从上方又激烈又温柔地冲刷下来,一瞬间就像幕布一样把四季的身体全部包裹起来,顺势把她的眼泪也带走了。温暖的透明的洁净的水幕,躲在它的里边,毫无挂碍。如果对待世界也可以用这种既简单又舒适的方式多好!
       当四季擦干头发出来,蒋岩正在吃面条!看到把面条挑起来送进嘴里的蒋岩,四季一下恍惚起来:原本这个场面是紧接着她昨晚站在灶前为两人煮鸡蛋面之后的呀!就像两个本该连续的电影镜头偏离了剧本的安排,被导演生生剪断,插进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情节,凭着它,改变了人物和故事的走向。四季呆呆地望着蒋岩,被自己的联想镇住了。
       “我饿了,就先煮了包方便面。你等等,我马上给你煮。”蒋岩起身。
       四季慢慢在蒋岩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蒋岩,以后我们还能相处吗?”
       背对着四季煮方便面的蒋岩,带着笑意的声音:“等我恢复了精神再回答你这个艰深的问题,好吗?”
       “你现在怎么看我?”
       “一夜之间能有什么变化?”蒋岩回头对四季笑说,神情仿佛是面对着一个顽皮而又极其好奇的小女孩。
       “现在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你回去就跟老公离婚,然后来跟我结婚?”
       “你别开玩笑好不好?”
       “是啊,你也听出了我在开玩笑——那是笑话。所以有什么怎么办的呢?”
       “那,我们,我们昨天,那算什么?徐丰怎么办?”
       “我的傻妹妹!这件事跟徐丰没有关系,你明白吗?”蒋岩举着筷子过来,看着四季的脸,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徐丰是徐丰,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生活有一部分跟徐丰是重叠的,我是说,昨晚我们的事,那是我和你的生活突然重叠到一起的一段时间。那不干徐丰什么事,你不应该把他扯进来。”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继续生活,这样最好。”
       “我还是不明白,看上去,这件事对你来说就好像是你刚煮了包方便面一样。”
       “我很享受那一刻,你也是吧,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但这件事因此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那就太不明智了。我们的目的总不会是让我们从此一团糟吧。”
       蒋岩说到目的,四季突然明白了一些。为什么自己从昨天开始成了一个激情到疯狂的女人,因为她的目的是想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秦朗和徐丰以外,另一种男人是什么样的。这些天,蒋岩使她越来越想搞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世界上的性爱都是如此,都是因为他还有你没看清楚的地方,你还想最多地了解他吧。对秦朗,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因为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对徐丰,因为越来越熟悉,似乎没有再了解的热情,做爱就成了一场义务。剩下的人生是什么?剩下的人生动力是什么?去了解第四种第五种男人?最终你只是搜集了一大堆资料而已。
       面条端上来,放到四季眼前,蒋岩用他特有的带笑的口吻:“好好吃,吃东西也是一种享受。”
       可是四季的想法已经走得比他更远了。了解了你想了解的人,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其实这多像一个孩子的游戏啊,所以叫它“成人的游戏”是多么合适。如果不是游戏,就得有所区别,就得有一张婚姻契约。这么一想,突然,四季的心温软了。
       跟徐丰登记结婚的那天,天气非常非常冷。快到年底了。婚姻登记处的大妈——四季叫她“大妈”,见到这两个年轻人,脱口而出:“你们怎么今天来了?”徐丰问:“今天不办理吗?”“办理!办理!”大妈立即高声答应,以弥补自己的不慎。直到他们办完手续离开那个小小的位于四合院中的小屋子,也没有见到其他新人。可是那是个周六。因为是周六,徐丰和四季才有时间。后来他们明白过来,那天是十三号。两个人在路上大笑。十二月十三号,寒冷而不够吉利,可他们毫无感觉。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萧瑟的景致四处弥漫的灾祸传言会对他们造成什么不妙的影响。大概是他们心中火热,因此才毫无惧色,才丝毫想不到什么忌讳。
       那一张红颜色的契约,不仅仅是“我想
       了解你”的意思吧。四季发现自己眼前出现的徐丰,已经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给他强加上去的谴责的面孔,是四季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因为他们之间那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
       四季明白了。她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碗洗得干干净净。
       蒋岩打开了电视。里边欢歌笑语,鼓乐喧天,一台适合每一个节日的晚会。高兴!欢快!激动!兴奋!电视导演的意思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响动把屋里两个人暂时的沉默衬托得特别显眼。
       坐在沙发上的蒋岩对四季说:“过来,坐这儿。”
       四季走过去,在沙发一端坐下。总得有一点缓冲的时间吧,她这么对自己说。
       蒋岩将自己的位置挪近,左手伸过来,揽住她的颈项,右手握住了四季的胸,用力揉搓起来。
       四季也用力把蒋岩的手攥住,把它放回去。
       蒋岩有些突兀,身体退后了一点,望着四季:“怎么了?你的变化太快了。”
       “要是第一次不需要理由的话,第二次就需要理由。”四季说。
       蒋岩看着她,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他看着电视,眼珠子定在了屏幕上。
       四季回到房间,脱下那条松松垮垮的裤子,换上裙子,然后收拾妥帖,站定在门口:“蒋岩,谢谢你去学校接我。我该回家了。”
       蒋岩顿了一顿,然后悠悠地说:“好,咱们八号见。”
       听到这句话,四季一下感到释然,她也同样回答:“八号见。”
       10
       十月七日的清早,穿上至少有十种颜色卡通图案运动装的郑四季下了床。先进厨房,“嵫拉嵫拉”地煎鸡蛋,煎三个,徐丰两个她一个。有一个煎得不太好,边缘不圆润,四季打算留给自己。
       徐丰起来了,走到厨房里,站在四季身后。
       你是不是给我打了好多电话?我的手机没电了。
       没有,我没怎么给你打电话。
       对不起啊,我打了那么长时间的牌。
       没关系,好不容易有个长假。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
       别做了,咱俩去外边吃吧。长假到现在,咱俩没在一起呆一天,算我补偿你。
       好啊,就去湖香园吧。先订个座,假还没完,说不定人多。
       十点钟,最晴朗的时刻,四季挽着徐丰的胳膊,两人出门。徐丰还是觉得四季的运动装太可笑,使他总感觉自己的妻子还没长大。今天他陪她去买几件成熟一点的衣服。包括一套睡衣。不过这个徐丰没有对四季说。
       晚上,四季坚持要给徐丰洗头。让徐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四季学发廊的方式先干洗,然后再按摩。看着自己沾满泡沫的手上,有不少徐丰的头发,她有点心疼。她把徐丰带到浴室,用喷头冲了个痛快。洗完以后的徐丰像换了个人,从里到外散发出清新芳香。
       原来改变不适的感觉是这么简单。
       四季抱住脑袋潮乎乎的他,说:“徐丰,以后我每天给你洗头。”
       徐丰皱起了眉:“没必要吧,那多浪费洗头液啊!”
       “行!那就隔一天洗一次,能节省一半的洗头液。”
       徐丰也让步了:“行,只要你有这耐心,我就奉陪。”
       把徐丰收拾干净了,四季也洗了个澡。这些天来她真是从身体到内心都疲惫也疲乏了,以前人们都说过长假更累,比上班累,她还不信,现在她信了。这个长假是史无前例的长假,下一个长假该做什么,四季想都没想,毕竟还早着呢。明天就得如往常一样上班了,她会碰到她所有的同事,他们会同以前一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笑什么就笑什么,一切都如同长假前一样。还是这样好啊,四季这么想着,就习惯性地把徐丰的手一只绕在自己脖子上,一只搭在自己的胯上。她听见了徐丰的鼾声,伴随着这熟悉的鼾声,四季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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