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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野猫
作者:庞余亮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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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松原来是食堂里的职工,食堂没有出事之前,他一直没能进入我们的视野。因为需要我们关心的事太多.人事制度的改革、商品房价格的上涨、恐怖主义,等等。每一件事都会牵扯我们的精力和口舌,也比一个食堂里的临时工重要得多。
       有一年,来了一个新市委书记,他长得很富态,可他偏偏反对大吃大喝。只要他没有到外面开会,饭店肯定都是冷冷清清。谁也不想因小失大,我们的领导也是这样,单位的食堂就这样建起来了。到饭店去吃工作餐,怎么解释也和大吃大喝有嫌疑的,而吃食堂就不一样了,无论怎么大吃大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后勤工作搞得好,职工福利搞得好。
       食堂搞得最好的那阵子,我们几乎都不回家吃午饭了.那些家离单位相当近的几个同事也不回家了,还有那些本来在学校代伙的孩子,也一起享受单位的福利,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领导也喜欢上食堂了,吃食堂的好处有目共睹,既能享受社会主义的大锅饭,还能和领导打成一片加深感情。那时,每到了午饭时刻,我们的食堂就像是一个和和睦睦的大家庭,食堂里的位子不够坐了,我们就到外面去,坐在横在地上的几根水泥杆上(那是上一任领导乱搞基建的遗产)。虽然条件艰苦,可我们吃得开心。那年,市里搞综合作风考评,我们单位得分最高。
       我们单位成功的是食堂,事件也出在食堂,倒不是食堂的账目不清,而是食堂里出了一起风流案。女主角是食堂里的一位叫奶牛的女职工,而男主角恰恰就是我们的领导。我们领导家里的领导,领导的夫人不高兴了,她带着她的五个兄弟抓了我们领导和奶牛一个现行。抓了现行也就罢了,领导夫人又把光着身子的奶牛押到我们单位的广场上。从那以后,奶牛就从食堂里消失了,再后来,奶牛就自杀了,在我们的食堂里,开了煤气。
       自杀的奶牛就是那个柏松发现的,他把奶牛抱到医院里去抢救。可那时我们还没有关心过柏松这个名字,我们更关心的是奶牛事件的发展。热情洋溢的奶牛死了,又不见了亲切和蔼的领导,再好的福利我们也没有胃口了,就这样,食堂慢慢式微。
       领导就这样调走了,成了我们的前领导。前领导一走,现任的领导就上任了。他是肯定不喜欢食堂的,这个道理也不用再讲。现任的领导很干脆,要吃饭的话,就到不远处的税务局食堂去,按五元的标准,自己贴一元,单位贴四元。说现任领导不关心我们的生活是不对的,他对我们单位的厕所大为不满,说我们单位真是九十年代的建筑,七十年代的厕所。所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十五层的厕所全部装修一新。
       食堂里的人作鸟兽散了,有的去了后勤科,有的进了宣传科,有的进了办公室,有几个还回家了。柏松没有走,还是和前领导有关。前领导的表姐原来在我们单位是负责发报纸和倒茶水的,前领导一调走,她也走了。有人想介绍自己的亲戚补前领导表姐的缺,领导发了话,什么人员也不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倒茶水自己来。
       偏偏柏松就留了下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把他留下来的,谁也说不清楚,最可靠的说法是,柏松能留下来,是他肯吃苦,给一份工资,能干两份工作。他要做前领导的表姐的工作:发报纸,还要打扫上下十五层楼的每一层的男厕所(另一个负责绿化的女工兼打扫女厕所)。
       柏松来到我们的身边了,他每天都会在我们面前出现两次,上午为我们发报纸,下午为我们打扫厕所。可我们还是记不住他,我们几乎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原来食堂搞得好的时候,我们都有奔头的,那就是悄悄酝酿着激情,准备到食堂吃饭时,把酝酿好的激情释放出来。可食堂没了,我们也没有必要酝酿什么激情了。总不能酝酿激情上装修得现代化的厕所吧。我们的精神臃肿了,从激情的青春时代一下子落人中年脂肪里。
       领导是明察秋毫的,他晓得我们的埋怨我们的苦闷,决定给失去食堂的我们安慰和补偿。安慰和补偿的方法有两种,一个是加发福利,一个是给我们安排旅游的机会。领导还把征求意见表发给了大家。我们中立即就分成了两派:一个是福利派,主要是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同志;一个是旅游派,主要是我们这些四十五岁以下的年轻同志。经过统计和归纳,旅游派占了上风,达到了百分之八十八以上。也就是说,赞成发福利的人只有五六人左右。得知这样的结果,我们又进行了去什么地方旅游的讨论。因为旅游时间的限制,这次,领导没有用民主的方法,而用了集中.不去海南吃椰子,也不去新疆手抓羊肉,而是去庐山看瀑布。消息一出来,有几个中层干部有些微词,主要是因为他们去过了。可领导说,我都去过三次了,可我还是要去,大部分人都没有去过,少数服从多数。再说了,大家一起去庐山,在庐山过集体生活,你们没有经历过吧。
       得知去庐山,我们的头脑中就响起了李白的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没有去过的人间去过的人,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去过的同志回答得很狡猾,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总得相信李白吧。
       从庐山旅游回来,我们爱上了清凉的庐山。我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庐山的瀑布,我们去的时候,虽不是瀑布水最大的时候,但我们还是在瀑布下回到了快乐的童年。打水仗的时候,领导也参与了,与民同乐,我还丢失了一副眼镜。后来是在牯岭街配的,开了发票,算在了单位的总账里,这是领导特地吩咐的,属于集体损失。
       江西安导游告诉我们,可以叫他安老表,可我们都喜欢叫他小安子。他假装不高兴,可他还是很认可这个称呼。导游带我们去了庐山植物园,领导带我们去看一个新景点,叫景寅山,并不是山,而是一个土坡。上面埋着国学大师陈寅恪和他夫人的骨灰。碑文是黄永玉写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们想不到的是,领导居然非常喜欢国学大师陈寅恪,一路上,领导也给我们讲了柳如是,美女柳如是,侠妓柳如是。我们大都是大学毕业,可有谁拥有那些国学知识能够和领导对上话呢?
       爱上了庐山,我们理所当然地就爱上了江西。江西好,有山有水,难怪很多伟大的人都和江西有关呢。再后来,我们就养成了关心江西的习惯,江西的天气、江西的洪水、江西的……社会新闻。有一天,我们就读到了有关江西王老表的一则社会新闻。王老表下岗之后,他在外面开无牌照的摩的,被警察抓过几次,只能做一个地老鼠了。昼伏夜出.打打零食。有一天,他的邻居装修(这个房子是原来他们厂的副厂长的,可他从来就没有住过,只是出租,这次是真正的卖掉了,卖给一个乡下人)影响他休息了,他说了一次.可得到的是难听的话。他一言不发,拿出斧头就把那个木工劈了。王老表的老婆有精神病,他说他早就活腻了,活烦了,睡个觉也不安稳,一会儿嗡嗡嗡的,一会咚咚咚的,你装修,你发财,你活得美,那你偷着乐啊。在我的身边闹,可我偏不让你美。
       读完了这个消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柏松。柏松就这样走到了我们的视线里了,柏松和这个江西的王老表是一样的境遇呢。他也有一个精神病的老婆,还有一个残
       疾的女儿。他会不会做出和江西的王老表一样的事来呢?
       柏松再来发报纸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和他说上几句话了。柏松也不避讳,他告诉我们,他老婆是生了女儿后才疯的。柏松还告诉我们,当年他有两个预备新娘的.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和一个带着两个儿子的寡妇。可他偏偏就选择了那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他不知道她曾经疯过。
       我们听到这里,很是有想法的.柏松啊柏松,为什么当时不想一想,世界上有些事件就是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可看到柏松一脸的后悔,我们就不能说了。说实话,如果这个选择放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也肯定会犹豫的。十五年前,柏松也是犹豫的。在选择之前,柏松和那寡妇睡过两次,是那寡妇主动的,可他还是选择了那个姑娘。
       柏松走进了我们的视线,柏松很能吃苦,柏松做了单位的两份工作后还有第二职业,他在下班之后还踏三轮车找闲钱。我们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后来就想到了他喜欢废报纸,他肯定是把废报纸收去卖钱的。我们有了废报纸什么的,都会打电话给柏松,叫他上来悄悄拿走。每当他拿报纸的时候,我们会和柏松谈谈他的老婆,最近的病情稳定不稳定。柏松说,他老婆是关在家里的,女儿在他丈母娘家,每个月给三百块钱生活费。他老婆的神经不清楚,可是饭量很大。有一次,单位分福利了,多了许多比废纸更值钱的纸盒,我们叫柏松来拿。也许是硬纸盒的价格比废报纸高吧,柏松说话的兴致很高.连声说我们都是好人,他给我们亮出了右胳臂上的伤疤,这是一次车祸的纪念。有一天,他急着从单位往家里赶,被一辆摩托车撞断了胳臂,没有长好的时候,他老婆恰巧犯病,脱光了衣服就往外面跑,柏松想拦住她,刚接上的胳臂就被她扯断了。柏松说到这里,又给我们强调了一下,她力气大,一顿能吃两碗饭。
       柏松和我们熟了,有时候到办公室来发报纸,也会坐下来,和我们啰嗦几句。他老婆把电视机砸了。他老婆把洗衣机砸了。他老婆把玻璃窗砸了。几乎每次都是说他老婆砸东西。柏松走后,我们的头脑里就有一个疯女人,她总是狂叫着砸东西,噼噼嘭嘭,咣当咣当。不晓得柏松是怎么忍受得了的?这么一想,我们就会小心地试探柏松,问他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柏松说,能有什么办法?就这样过下去吧。我们就不好说什么了,柏松是一个本分的人,再说,那个疯女人还跟柏松生了一个女儿。
       可柏松还是太啰嗦了,有时候,他下午来打扫厕所,手里就拎着那些垃圾桶里的厕纸和我们啰嗦。那些厕纸都是我们用的,可怎么看着也不舒服。还有,柏松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类似汗臭的味道,他的嘴巴里还有口臭。
       后来他也意识到我们的冷淡,就不怎么来向我们汇报他老婆的情况了。其实他不汇报,我们也能想象得出,关在他家里的老婆总是狂叫和砸东西。咣当咣当。噼噼嘭嘭。
       渐渐地,柏松就淡出了我们的视线,再加上我们自己也遇到了麻烦,单位的纪委和办公室出台了一个规定,不允许带零食到单位来吃,谁带零食,一经查到,当月奖金扣一百.第二次再查到,扣五百。规定刚出来的时候.我们中大部分都被罚过,一袋豆浆,一盒饼干.结婚礼糖,孩子塞在我们口袋里的巧克力,都被查到过,查到就被罚款。罚款也就罢了.还上墙公布。那时间,真是人人自危,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头皮发紧,心跳加速。
       我们都很愤懑,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那些到饭店吃饭的,都是享受了一定级别的。那些去税务所食堂吃饭.的,有点像小媳妇养的,总是吃不舒心。什么叫做在家时时好,出门处处难,到别的单位食堂也是难上加难的,人家单位有外客,食堂的大厅就得让出来,你去了就尴尬,只有改成快餐。要照顾自己的肚子,那只有犒赏自己一点零食。可偏偏这些零食也不允许带过来呢。那时候,我们就很怀念前领导。有时候,我们连前领导的夫人也骂上了,为什么她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奶牛的老公都没有生气,她凭什么要这样破坏我们原来的好日子,奶牛死后,前领导坚决要求和她离婚了.即使被她的五个兄弟打断了一条腿,他也和她离了婚。听到前领导离婚的那天,我们的心情就像是久阴过后的晴天,那可是我们单位这么多年来第一起离婚案呢。
       也许领导意识到我们的情绪,就专门开了一次会议,解释这个规定出台的原因:为什么要禁带零食?是和食堂有关的,过去食堂办得太好了,惹来了很多的野猫。原来以为食堂不办了,这些野猫会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哪怕就是去不远处的税务所食堂也好啊。可这些野猫一直没有搬家的迹象,闲置下来的食堂让它们成了家,在里面生儿育女。更令人气愤的是,野猫们嘴巴很馋,它们接连咬坏了我们单位的很多现代化的设备。上个月,被野猫咬坏的设备损耗是五万多。再上个月,是四万多。这些损耗都是不应该有的,直接影响了年终单位的效益,也影响了所有职工年终的福利和奖金。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好清理零食。
       我们说,这些野猫也有好处的,那就是可以捉老鼠。
       领导说,什么老鼠?现在的老鼠不多了,你想想看,你有多长时间见不到老鼠了?
       想想也是,的确有很长时间见不到老鼠了。领导说,更为可怕的是,野猫身上都有狂犬病,而狂犬病比艾滋病还可怕,请各位同志配合,一定要把对野猫的战役打胜!
       领导动员讲话后,后勤科的同志介绍了和野猫战斗的情况,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后勤科的同志在对野猫的战斗中已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有两个同志还负了伤,一位和野猫比赛从围墙上往下跳,结果摔伤了小腿,一位是追赶野猫的过程中,高血压发作,得了小中风。还有一位同志差点被野猫抓伤。单位已经特地为所有参加和野猫战斗的同志保了意外人身险。后勤科的同志还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们第一阶段的战役里,用毒、打、杀、赶的方式总共消灭了五只野猫。照这样的速度,我们可以在年底完成全面清除野猫的工作。
       大会之后,我们都自觉加入了剿灭野猫的战斗中了,到图书馆查找消灭野猫的资料,到互联网上求助,向老人们寻找古老的消灭野猫的办法。各种信息很快就汇总过来了,也不外乎毒、打、杀、赶几个方面的手段。比如什么用麻醉枪,用地雷战,用袭击战.用伏击战,用围困战,甚至有人还把一个说湖南话的猫贩子请过来。可这些野猫似乎都熟悉那些猫贩子的味道,在猫贩子守候在我们单位的那几天,野猫们几乎全部消失了。为了那几天的劳务费问题,猫贩子还跟我们的后勤科长吵了起来,当然不可能不给.也不可能全给,我们后勤科长的绰号就叫做八折。更为奇妙的是,湖南的猫贩子前脚走.有一只野猫就爬到后勤科的窗台上,对着我们的八折科长叫板。
       大家都低估了野猫,有人怀疑那些野猫有人指挥,朝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人很快就想到了是奶牛的鬼魂在指挥呢。说句实话.最初为我们单位引猫人室的人就是奶牛.心慈手软的奶牛,出手大方的奶牛,就是她把
       那些流浪猫喂出了甜头。
       有一天,我们的工会主席生病了.好几天没有上班。有人说是被一只眼睛能够射出绿光的猫吓的。那天,轮到他值夜班,他听见了走廊里有猫叫,就循着猫叫走过去,就在前领导的办公室门前(一直空着),他和那只眼睛射出绿光的猫不期而遇,那只猫还叫了他一声,那声音和奶牛的声音一样。
       这种说法很快就传播开来,有些女职工连上厕所都要结伴。后来领导知道了.说工会主席不是生病了,而是出去疗养了。领导还说,野猫就是野猫,和什么奶牛扯在一起。日本鬼子很厉害吧,八年后他们不是乖乖地被赶出中国了嘛。再说,那些野猫哪里有日本鬼子厉害呢。为了让大家除去疑问.领导还把前领导的办公室装修了一下,变成了我们单位的荣誉陈列室,用闪亮的奖杯、奖牌和锦旗赶走传说中的奶牛和野猫。
       消灭野猫的战斗让我们把柏松给忘了,他继续忙他的工作,我们有什么废纸什么的,就直接堆到厕所里,反正柏松会整理的。
       严峻的学术周开始了。领导说了,学术周,每个人都要参与,都要写正式的业务论文,每篇起码一万字以上,不允许上网抄袭,必须理论联系现实,尤其要联系自己的工作经验。领导还说了,现在知识更新得多快啊,有人还想凭着当年大学的一点东西吃老本!你们肩膀上的东西不是只用来吃饭的吧,思考!思考!我们需要真正的业务尖子!
       领导那么多的感叹号把我们的自卑感都打出来了。野猫是不需要我们过问了,一切工作都要为学术周让步。后来野猫们意识到了,设备是不能破坏的,破坏设备也就招来杀身之祸,它们就不再破坏那些设备了。大家都显得相安无事了。有时候,我们会在大门口的月季花丛里看到一只野猫,阳光下盛开的月季花,一闪而过的猫,就像一幅充满灵性的水彩画。
       柏松就在这个时候再次闯入我们的视线里的,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我们学术周论文截止的最后一天,原来的截止日期是下个星期。可领导要去欧洲考察,他要在欧洲考察之前看我们这次学术周的成果。
       这个决定一下子把我们打蒙了,说得很容易,可做起来是多么的难。每人一万字业务论文,还有五万字平时学习心得,不允许打印稿。领导说了,如果交得不及时,不但扣除当月奖金,季度和年终奖金也要扣除。如果不交,那就要准备行政处分。
       领导要提前看,有弊有利。利是可以糊弄了.领导要出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不可能全看的。弊是我们还没有完成,论文可是和职务职称连在一起的,谁都怕的。很多人都有想抄别人的念头,大家都这么想,反而没有什么着落了。有人想借鉴网上的文章.可中年同志,他们不习惯用网络,就是打字,也是一指禅。必须要翻报纸,前几天的报纸。后来,报纸也不够用了,平时都及时处理给了柏松。柏松就是这样被我们想起来的。电话打过去,柏松就答应了,他会赶紧把今天的报纸送给我们。
       柏松走到我们面前时,我们都似乎没有看见他。要知道,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写过这么多的字,不管写得好不好.写得通顺不通顺,六万字,该有多少笔画?一些更年期的症状就这么显示出来了,头昏眼花,腰酸背痛。柏松出现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个幻觉。其实当时我们把柏松的故事写到业务学习的笔记中去,领导也不会看到的。领导要的不是内容,而是态度和字数。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柏松是找我们“有事”的。听到“有事”这个词,我们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是不是他的疯老婆又把家里的东西给砸掉了?
       那时,大部分人的六万字已经过了三万字了,可以歇一会儿,调剂一下,柏松就来说“有事”,真是恰到好处。
       柏松的“事件”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他说要离婚,和他的疯老婆离婚。
       离婚?!我们一下子记起了江西的那个王老表。柏松的确应该离婚,王老表的悲剧之所以发生,就是他没有离婚。再说了,柏松这么多年受的苦太多了。
       我想请问你们,柏松搓着手说,我该怎么离婚?
       我们听说过离婚,也有朋友离婚了,可怎么离婚,手续该怎么办,真的需要问一问再说。说完了这个答案,我们都发现了柏松的额头上有一块新鲜的伤疤。
       现在,柏松真正地走到了我们中间来了.我们在单位上讨论的是柏松的离婚。我们和朋友讨论的也是柏松的离婚。有时候,我们回到家里,跟老婆谈起的也是柏松的离婚。我们中间还为勤劳而老实的柏松准备了一个对象,那是我们同事一个离婚多年的表姐,她是被发了财的老公一脚踢开的。
       我们中间有法院关系和律师关系的同事责任最为重大,柏松的老婆可不是正常的人.而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精神病患者可不可以离婚?如果离婚了,有什么附加条件?这是我们需要为柏松回答的。
       消息一点点反馈过来的时候,我们的心就一点点往下沉。都是不利于柏松的消息,夫妻双方如果有一方是精神病患者的,法院很难作判决。除非一方答应把精神病的这一方生活和治疗全部照应过去,也就是说,给予对方以足够的生活费和治疗费。这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有治疗费,柏松也不会把他的疯老婆关在家里让她乱砸东西。
       后来又有了消息,去找一下他老婆在结婚之前就疯的证据,或者其他不利于对方的证据。听说这个消息的时间是在下午,那时柏松正在打扫厕所,我们没有顾及柏松身上的味道,而拦住了他,告诉他这些条件。
       柏松结结巴巴地说,肯定拿不到的,她过去疯的证据是没有的。柏松还说,她和他结婚的时候的确没有疯。
       看到我们失望的样子,柏松也很失望。那一天,他在我们这一层打扫厕所的时间比以前长得多。我们到下班的时候,很是不放心.就派人去看一看,可柏松早走了。
       第二天.柏松出现了,他手里捧着当天的新报纸,脸上依旧是那种老实的笑容。在发完报纸之后,他就坐下来了。有人还给他倒了一杯水。柏松就给我们说出了他的一些证据。我们开始以为是什么证据呢,听柏松讲后,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柏松告诉我们,他把老婆关在家里,有很多时候,她是能够跑出去的。
       他一点不晓得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骑着三轮车到处找,等到他把她找回来,她总是光着屁股。更多的时候,她在建筑工地的工棚外。柏松过去的时候,那些民工们就不怀好意地对他笑。柏松说,如果他那时有一支枪,肯定会把他们全部枪毙掉。柏松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凶光,那凶光肯定也在王老表的脸上闪现过。
       只是过了一会儿,柏松又恢复了原来的老实表情,把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说,我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就这样过吧。
       我们中有个人说,柏松,你可以再找一个女人的,不离婚,就在家里过。
       柏松听了,没有说什么,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这以后,我们一见到柏松,即使他依旧是那老实的样子,可我们还是能够忆起他那天奇怪的表情。我们甚至不敢看他手上的那道被不明的摩托车撞伤的胳臂,仿佛我们就
       是那个撞了他逃跑的肇事者。
       仔细分析下来,我们的内心都有一些愧疚的。废报纸,或者是价格更高的废纸盒在这个苦命人面前不算什么了。有一个女同事很心细,把家里的玩具带了过来,说是给柏松女儿。柏松很是惊喜,看来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女儿。
       我们这下找到补偿柏松的方法了。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把家里小孩不玩的玩具都带了过来。有人还带来了一些新衣服。见柏松收了,我们就带来了更多的小孩的旧衣服。那是每年都准备捐给灾区人民的,捐给柏松其实一个样,甚至比捐给灾区的人民更为快乐。
       我们共同施予柏松的那些日子里,柏松很是快乐,我们比他更快乐。柏松就这样走到了我们的中间。有时候,柏松送了报纸之后,会给我们讲一讲他寄养在岳父家的女儿。有时候,他也会讲他和小舅子之间的矛盾。但他不讲他的疯老婆了,估计他很是后悔上次给我们讲他老婆被人欺侮的事。看得出来,柏松心里是有伤痛的,这伤痛已纠缠了他很长一段岁月,还会继续纠缠下去的。
       这一段日子可以算得上柏松和我们的蜜月期。有几次,我们晚上在街上散步,会遇到正在街头拉客的柏松,他会告诉我们,今天做了几角钱了。看到我们不解的表情,他还会告诉我们,他所说的几角钱是三轮车夫的行话,一角就是一块钱呢。柏松说,最多的一个晚上,他弄到了九角钱。
       柏松和我们的蜜月期很快就结束了,表面上是因为我们太忙了,柏松更忙,大家都要投入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活动中。更为主要的是,柏松总是穿着我们捐给他的旧衣服上班。当然,下了班还去踏三轮车。我们都相继在柏松身上认出了我们的旧衣服。虽然我们都没有说出来,可对于柏松的关心就慢慢地熄灭了。
       创建文明城市是全市范围里一场人民战争,每个人都是参与者,每一个人都是主力军。市长说了,如果哪一个单位失分,就是一票否决,这个单位的一把手必须辞职。为了配合创建,我们的领导要求我们献计献策,为如何增加我们单位的形象分出主意。
       方案有很多种,比如雇人擦洗户外的玻璃,比如制作一些宣传牌,比如把单位门口的招牌再上一次漆。最后的方案是领导拍板定下来的,在大门口的围墙边修建一道大型的山水盆景。我们在办公楼上可以看见,外人从大路上也可以看到。绝对是可以增加形象分的。我们领导在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愿我们既能成为仁者,又能成为智者。
       山水盆景建起来了,很是别致。但在短期内我们是不会成为仁者,也不会成为智者的,领导以为我们喜欢这山水盆景,其实我们更为关心的是山水盆景里面的红鲤鱼。红鲤鱼们很是害羞,在楼上看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红色的逗号在里面一闪一闪的。我们到了楼下看的时候,那些红鲤鱼都躲起来了。有人提议拍巴掌,可拍巴掌,它们也不肯出现。有人吐了一口唾沫,红鲤鱼就出来了,估计它们是要吃的,可单位的不带零食的禁令还没有消除,看来只有悄悄地带。好在红鲤鱼吃得不多,只要有一点点就够了。
       每次我们在山水盆景逗那些红鲤鱼玩的时候,柏松那头发零乱的头总是会挤过来,他肯定也喜欢这些红鲤鱼的。这个苦命的人,不晓得他老婆现在砸不砸东西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们爱红鲤鱼的兴趣也是一时的,领导不喜欢我们集中在门口看红鲤鱼,下了班,我们都要赶回家的。
       有很多时候,我们下班回家,就看到柏松一个人在山水盆景那里看红鲤鱼,满脸欣喜的样子。
       我们市如愿得到了省级文明城市这个称号,我们单位得到了创建活动的一等奖,当然,我们也得到了创建的奖金。这些奖金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些过手的钞票,一会儿就被我们花光了。生活就是这样,一些令我们感兴趣的事物慢慢地就被遗忘了。比如柏松。比如庐山。比如那个江西的王老表。比如红鲤鱼,越长越大的红鲤鱼。
       直到美国“9·11”事件发生的第三天。那几天,我们特别盼望着每天的新报纸,可我们等到下午,才得到报纸。送报纸的也不是柏松,而是传达室的一位老张。
       我们大吃了一惊,柏松怎么没有上班呢?王老表的故事一下子又从我们的头脑里冒了出来。是不是他杀了他的疯老婆?或者他杀了一直有意见的小舅子?或者是装修的邻居?
       传达室的老张否认了我们所有的猜测,不是因为人,而是为了鱼。老张说,你们昨天下班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柏松坐在山水盆景前哭?
       老张这么一说,我们想起来了,是的,昨天我们下班是看到柏松坐在山水盆景前的,我们以为他是喜欢那些红鲤鱼的。
       老张说,不是喜欢,而是伤心,那些红鲤鱼都不见了。
       可柏松也不至于为了这个伤心得哭吧.可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呢,这个苦命的人,哪里是哭那些失踪的鱼,而是哭他自己呢。他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老张又说,你们可能不晓得,这些鱼都是柏松的宝贝呢,这些鱼都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
       我们都以为是柏松买的。可老张说,柏松一直养红鲤鱼呢。
       老张说完就走了,可我们还有一个疑问,就算是柏松是在家养红鲤鱼.可在山水盆景没有建起来之前,他的红鲤鱼养在什么地方呢?他的那个疯老婆不是见一样东西砸一样东西吗?看来一切都要等柏松来了才能解释。
       柏松第二天也没有上班,看样子是真伤心了。我们都谴责起那些偷红鲤鱼的贼了,什么不好偷,偏偏要偷不值钱的红鲤鱼?
       说到贼,我们很快就把话题转掉了,这些年,我们都被贼惦记过,也多少被贼偷过。贼,成了我们那一天的热门话题,比“9·11”事件和拉登更为热门。
       柏松是第三天上班的,他来送报纸的时候,我们都差点把红鲤鱼的事件给忘了。如果不是他主动说起那些红鲤鱼,我们真的把他为了红鲤鱼哭泣和生病的事件给忘了。我们问他,家里还有没有红鲤鱼了?柏松说,全都拿过来了。
       柏松的这句话就证明,他在家里的确养红鲤鱼的。他的确是对红鲤鱼有感情的。可他是把红鲤鱼养在什么地方的呢?
       柏松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是养在三轮车的座档下面的,因为地方太小了,有时候小鱼孵出来,都没有地方养,只好送人。可人家都喜欢金鱼,不喜欢红鲤鱼。
       可以想象每天骑着三轮车的柏松了,和红鲤鱼一样在夜晚的大街上游来游去的柏松啊。他在风雨中奔来走去,而那些红鲤鱼在摇篮一样的鱼缸里睡着了。可它们真的睡着了吗?它们总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啊。
       那一刻,我们真的被感动了,为了表示立场,我们纷纷在他面前骂起了那偷红鲤鱼的贼。
       柏松却否认了我们的说法,他说,不是贼!是猫!是那些野猫!
       柏松的话一说完,我们又想起了与野猫作斗争的那些日子。可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那些野猫了,有很长时间听不见猫叫了,说不定是柏松猜错了呢。
       柏松说,还不是别的猫,就是上次的那些猫,猫不是狗,狗不记仇,猫是记仇的。
       
       柏松的脸上满是悲愤,他肯定还在想念那些红鲤鱼,像逗号的红鲤鱼。
       可我们都有点不相信柏松的话,冬天来了,那没有红鲤鱼的山水盆景都冻住了.如果柏松的红鲤鱼还在的话,肯定都要被冻死的。可我们都不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每次走到山水盆景那里的时候,都想到了脸色越来越孤苦的柏松。
       有时候,我们叫他来取废报纸,柏松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地走上来,不再给我们一脸老实的笑了。他有时候会在第二天,或者是在第三天,才把那些废报纸带走。
       听老张说,柏松正在追杀着那些野猫,我们都怀疑柏松能否成功:第一,那些野猫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如果它们还在我们单位的话,那么它们隐蔽得就特别的好了,都像是特务;第二,过去我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消灭这些野猫,也没有取得成功,光凭柏松一个人,他会成功吗?
       春天来了,那些野猫又出现了。野猫们真的是色胆包天啊,晚上嚎,白天也嚎,有时候,我们在上班,就听见食堂那边有野孩子一样的嚷叫,满腹的委屈和不安。它们用叫春的方法提示了它们的存在和柏松的失败。估计它们这么多天来,是一直躲在被我们门窗紧闭的食堂里的。
       我们的领导肯定也听见了,可他们不着急,准备拆除食堂的报告已经得到了上级的批准,资金也有了着落。食堂的拆除已指日可待,那些野猫是秋天的蚂蚱,长不了了。
       柏松还在记着那些野猫的仇,我们几乎每天都看见他追逐着野猫。可野猫跑得比笨拙的柏松更快,更为灵活。有时候,我们没有事做了,就站在楼上的窗口前,看柏松在原来的食堂那边追赶野猫。
       那些野猫肯定晓得柏松是不会追得上它们的,它们总是在戏弄柏松,根本不用上屋上树,只是在食堂外面的那些横陈在地的水泥电线杆上蹿过来蹿过去,像一道道闪电,而笨拙的柏松就像一个疯子,手里的竹扫帚只是闪电边的乌云。
       有时候,我们从柏松的动作中想到了他老婆的动作,他关在家里的疯老婆如果没有东西可打了,是不是也是这样在虚空中拍来拍去?
       柏松是不服输的,他总是在追赶,也许柏松追赶的时候,嘴里还会骂着什么,可我们在楼上,隔得太远,总是听不清楚的。
       那天下午,柏松正在厕所里打扫,不晓得是谁学了一声猫叫。柏松听见了,也像一只野猫从厕所里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拖把,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他怒目金刚的样子,可这次见到了,有点滑稽。
       也许是他意识到是我们中间有个人在学猫,他的那点愤怒就一点点泄掉了,像一只被人踩了好几脚的废纸盒。再等他从厕所里拎着装厕纸的桶出来,我们都有点不敢看柏松了,好像他在某一张厕纸上,窥见了我们留下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野猫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们都不知道,也许是我们准备出去旅游的时候消失的,也许是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消失的。野猫已不是我们所关心的话题了,我们更为关心的是旅游线路。这次我们去的是陕西,我们到了西安,也到了延安。这当然又是一次福利旅游。大雁塔。兵马俑。宝塔山。窑洞。小米饭。羊肉泡馍。
       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爱上了陕西和黄土地。大多数的白杨树一丈以内是绝无旁枝的,有一些白杨树在一丈以内还是有旁枝的,不过几乎所有的白杨树上都有喜鹊巢。有的白杨树上有几个喜鹊巢,像是结了好几个大果实似的。也许是因为旅游的最后一天,遭遇到了北方的一次沙尘暴,我们内心更爱的,还是温润的家乡。
       回到单位上班的那个星期,我们似乎都很累,总是打不起精神来,主要是买的纪念品影响了我们,都说北方人豪爽,不会欺骗人,可我们好像都上当了,那些纪念品要么是太劣质,要么就是被宰了。
       柏松送报纸过来的时候,我们就索性送了一些旅游纪念品给他,有个人还送了一串贝壳项链给柏松,说让他女儿戴。柏松很喜欢这个项链,问是不是那个地方有海啊?
       我们都被问住了,是回答有呢还是回答没有呢?不好回答。好在此时有个人又送了柏松一双绣花鞋垫,上面绣的是一对鸳鸯。我们都看到了,柏松肯定也看明白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害羞。真是不可思议。
       食堂开始拆建了,每天我们都看见食堂在变矮,在消失,原来承载着福利和奶牛的爱的食堂很快被摧枯拉朽地推成了平地。没有见到野猫,一只野猫也没有见过,说不定这些聪明的猫早就晓得房子要拆建,早就搬到了它们选定的安置房。
       再后来,打桩机的轰隆声一阵阵传来,像是一个巨人的心跳。我们有时候隔着窗看去,看见竖得高高的是那打桩机,而横陈在地的是那几根前领导留下来的水泥杆。听说无法处理它们,已经没有人用这种水泥杆了,扔也不好扔。
       有一天,我们看到了一群人坐在水泥杆前,他们在敲打那些水泥杆。下班的时候,我们顺便问了老张,原来这些人都是老张叫过来的外地民工。叫他们处理,不给工钱,但要把水泥杆里的钢筋给他们。老张说,本来想叫柏松赚这个钱的,可柏松很奇怪,像是中了五百万,坚决不肯做。
       柏松还像过去那样,上午送报纸,下午清理厕所。星期三下午,有人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说是我们刚刚爱上的陕西出现了一只三十公斤的肥猫,大家正议论着,柏松就过来了。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和他说他的疯老婆了,可柏松显然更愿意和我们谈猫,他说,你们晓得不晓得,那些野猫到哪里去了?
       野猫?就是那些吃红鲤鱼的野猫!我们怎么会晓得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肯定不在我们单位了。
       柏松像卖关子一样地笑了笑,说,都是我把它们弄掉的,我把它们全部赶进了水泥杆洞里了。柏松怕我们不明白,补充了一句,我把两头全部封死了。
       看到柏松脸上的那很老实的笑,我们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江西的王老表,还有在那几根水泥杆里乱窜的野猫们,它们无论怎么叫和挣扎,谁也听不见,也不可能逃出那水泥杆的洞。可是,怎么证明呢?
       我们没有再问下去,开会时间要到了,我们纷纷打开抽屉找业务学习的笔记本,每个星期三下午,我们单位都要业务学习的。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