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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三种声音
作者:方格子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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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凤鸣已做好了晚饭,照例是三菜一汤。冬笋白腌菜,蘑菇熬豆腐,鸡心炒山药,紫菜汤,三菜一汤放在桌面上,看得出丰盛。肖凤鸣把四个菜放成一朵四瓣的梅花,又准备好碗筷,调羹是白色细青花的,躺在汤里恰到好处,生活的味道在肖凤鸣的手底下一一呈现出来。一切料理停当,肖凤鸣才来到房间,勤富还躺着,头也蒙起来。肖风鸣轻唤,勤富,勤富。勤富翻过身来,把头对着肖凤鸣,说,小凤,我不想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头很晕。
       最近勤富总是这样,开始什么也不说,等桌上饭糯菜香了,才说出自己没胃口。肖凤鸣想起刚才自己在厨房切白腌菜时把左手无名指的指肚切开了,她不说,只拿出一张创可贴贴上,很快有血渗出来,肖凤鸣又拿一张创可贴再贴上去。现在,手指还隐隐疼着。勤富说不想吃饭,没有胃口,肖凤鸣的内心有少许火苗蹿上来,不旺,是文火。能怪勤富吗?当然不能,勤富现在是病人,病人的嘴就像小孩的屁股,要是没有经验,是很难摸到规律的。肖风鸣在床沿坐下来.解下围裙,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勤富,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烧去。勤富探起身,攀着肖凤鸣坐起来。肖凤鸣说,勤富,你不要起来,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烧。勤富先没有回答,又朝外间喊,开开!开开!儿子进房来问,爸,什么事叫我?勤富说,去,给老爸买两包烟,要红河,精装的。儿子嘟起嘴来,爸,你身体不好还抽烟,我要写字,我不去。
       勤富顺手把床头柜上的一个硬币拿起来,开开,来,给你跑路钱。
       开开看见一个簇新的钢铡,一把抓在手里,勤富在后面喊,到西堤路上的小店去买,那里的烟正宗。
       肖凤鸣说,用不着吧,楼下拐角超市也有烟卖的。
       勤富坚持说,开开,到西堤路上买。
       开开把硬币握在手里.正反面都看了看,说,爸,我要买包弹子。勤富哎了声,开开喜洋洋地跑出房去,肖凤鸣想拦都拦不住。
       等儿子把门关上,勤富迅速起身,开始脱棉毛衫。肖凤鸣说,勤富,你干什么?勤富动作很快,脱了棉毛衫顺势把肖凤鸣放倒在床上。肖凤鸣挣扎着,有点愤怒,你干什么?勤富,你想干什么?
       勤富的嘴凑上来,肖凤鸣闻到一股陈腐的烂菜味道,肖风鸣换了口气,她用手推开他的头,几次想坐直身子,都被勤富魁梧的身子钳制住,勤富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有点黏,连成一条细线,一颤一颤落在肖凤鸣脸上。
       勤富说,我干什么你还问?我不想吃饭,我没有胃口,你喊什么喊?
       肖凤鸣挣扎着说,勤富你身体还那么虚,不能做,我不要做,晚上我还要接电话。
       肖凤鸣推不开勤富,又急忙说,勤富,做一做你的嘴又要歪很多。
       勤富有点愤恨起来,吼,说什么说什么,我以前多少风光,我们富春化肥厂。歪就歪吧。肖凤鸣本来就是小个子,她抵挡不住他的进攻,身上的衣物也跟落叶一样纷纷扬扬地掉在了床下。肖凤鸣被动地承接着扭动着,把头歪来歪去。她突然想吐,勤富的嘴里的气味都快把她熏晕了。肖凤鸣的身体现在是一架生锈的机器,每个部分都在运动中发出滞涩的响声,她感到疼,于是急中生智地喊,开开就要回来了,开开看见多不好。
       勤富说,你别假模假样的,开开到西堤路上去买烟,要十五分钟才回来。
       肖凤鸣闭上了眼睛,她的身子开始僵硬。勤富恶狠狠地说,你装什么,你天天夜里接男人的电话,谁知道你们在电话里说些什么,一肚子的男盗女娟,你以为你清白?
       床上的事很快过去,儿子敲门时,肖凤鸣已经洗过一次身子,又洗过一次脸,她觉得自己应该早一点离开这个家,虽然现在才五点半,离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肖凤鸣盛了满满一碗饭端到床头,儿子帮着把几个菜端到床头柜上,勤富有点虚弱,他已穿好了上衣,起了身,半靠着,接过饭来,吃时发出很响的声音。儿子说,老爸,你抽了一根烟胃口好多了吧,一大碗饭都吃了。勤富支吾着有点口齿不清,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很严肃地问,这次考试成绩单怎么没带回来,给你妈签过字了吗?
       肖凤鸣扒了饭到嘴里,没有胃口,觉得哪里都有点痛,又有点恶心。勤富吃完饭,要了调羹稀里哗啦吃蘑菇熬豆腐,但是因为左边的面部瘫了,半边嘴使不上劲,半碎的饭菜从调羹上流出来,勤富骂了一句什么,端起那碗豆腐,就着碗沿呼呼呼喝起来,很快,熬豆腐流出来,流回到碗里,又滴到被面上。肖凤鸣跑到洗手间拿来几张卫生纸去擦,被面是缎子的,结婚时很给肖凤鸣撑过面子,现在旧了,洗过十几年,变得细滑、柔软,吸水性能良好,熬豆腐很快渗入被面。勤富看着有点悲愤地说,真见了鬼,这面瘫也会落到我的头上。肖风鸣说,没事没事,天好了我拆洗一下就行了。勤富放下菜碗,对儿子说,开开,这熬豆腐好吃,爸嘴漏了吃不来,你把它吃完吧。儿子说,爸,我不吃了,饱了。
       肖凤鸣白一眼儿子,说,那么多废话。端起那碗熬豆腐,吃了一口,对勤富说,勤富,是好吃呢,我还不知道自己烧得那么好。
       肖凤鸣放下碗走出房间,见儿子在厨房间菜橱里夹冷菜吃,走过去轻轻对儿子说,怎么不吃饭要来偷着吃冷食。儿子嘟起嘴说,爸不讲卫生,吃进去吐出来还叫我吃。肖风鸣用手捂住儿子的嘴。
       肖凤鸣洗好碗又帮儿子解释了几道题,来到房间说,勤富,我去上班了。勤富抬起手腕看手表,说,还有一个小时呢。顿一顿,勤富又说,小凤,你是不是嫌我了?我听到开开说我脏了。
       肖凤鸣说哪有的事,你听糊涂了吧。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单位打来的,叫肖凤鸣赶紧去声讯台,有个话友要撞车或跳楼,但是最后要听听小凤姐姐的声音。小凤姐姐?肖凤鸣愣了有半分钟,她一下子还不能从满屋子的人间烟火中脱身出来,她忘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声讯台第三空间的小凤姐姐。勤富在房间说,小凤,你要走了?是不是那个不正常的男的打电话给你?
       肖凤鸣挂了手机,拎起包,儿子开开从作业堆里钻出来,说,妈妈你一定要去?肖凤鸣知道她这会儿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无论她怎么说儿子都有很多理由说服她。肖凤鸣说妈要赚钱,儿子就说,那你为什么要夜里去赚钱,我同学的妈妈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在家的。肖凤鸣说,小孩子不要多管大人的事。儿子就说,爸爸是大人,连他也管不了你。
       2
       肖凤鸣走到街上,嘘了口气,她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要在晚上上班呢?其实,她也可以选择在白天去声讯台,要说赚钱.还有很多工作也会适合自己。江边人很多,来来往往,从她身边走过,走到恩波桥上时.她忽然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一定是他,多少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的。他的身样没变,板扎得很。肖凤鸣想起那一个雪天,她在双溪村的老家,那时他们刚刚开始谈恋爱,而自己在乡里越剧班唱戏,以为日子会很好。而她也一定能像母亲念叨的那样,成为居民,成为城里上班的工人。日子真快啊。肖凤鸣低着头走,她想起那年他带着她来过恩波桥,那时有个春江八景,他
       站在桥上,唱出一句来:看那江里鱼儿。她那时很动情,和着他的拍子编了一句,这恩波桥,夜雨点滴到天明。
       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了呢?肖风鸣很快把头抬起来,走近了看才知自己看花了眼,是别人。轻声对自己说,还想这些干什么呢?孙越良怎么会在恩波桥上?他都在北京发展越剧事业了。这时手机又响起来,是经理打来的。经理说,小凤,你能不能在十分钟里赶到?如果不行,我让别人替你顶上。
       肖凤鸣忙着说,没事的,我很快就到。
       肖凤鸣是一路小跑着去的,等她到达楼梯口时,感觉身上汗津津的,经理已经在门口站着了,她一脸阴沉,原本还算俏丽的脸颊这会儿涨满了焦躁,坚挺小巧的鼻子,颠着几粒细小的汗珠子,好像有很多话要对肖凤鸣说,看见肖风鸣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一转身进了办公室。肖凤鸣见杨光义房间的门半开着,亮了灯,有音乐流出来。肖凤鸣想象得出杨光义的空间有多么整洁,床虽然很窄,但被子是被子枕头是枕头,床头还有几本书,书的名堂很多,也很杂,有外国小说,有性心理小说,也有时尚杂志,像《瑞丽》这样适合女子就着咖啡随意翻阅的书也不少。甚至肖凤鸣还能感觉到杨光义那个空间的一种味道,是清新的那种将尽未尽的男士护肤品的香,淡雅而沉着。
       肖凤鸣很快走到自己的空间——第三空间。她的那扇门上挂着小卡片:第三空间小凤姐姐。电话已经响起来了,两台话机上的红灯闪亮,告诉肖风鸣,电话一直在等着,肖凤鸣来不及换上衣服就拿起了话机。肖凤鸣说,您好,我是小凤姐姐。是个年轻的声音,说,姐姐,我出事了。
       我做了坏事,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想和她好,她答应和我好的,但是后来她又变卦了。
       肖凤鸣想起这个年轻的声音,前几天有过一个电话进来,说,他爱上一个女孩子,女孩也喜欢他。事情进展得似乎很顺利,只是挂电话前,那个年轻人说了一句,大姐,谈恋爱真累。肖凤鸣说,那是因为感情是真的,真实的情感都需要用心去经营,那就会感觉累。后来年轻人说,大姐,我想和她好。肖凤鸣说,和她谈恋爱就是和她好呀。事实上肖凤鸣已经感觉出年轻人说的“和她好”是什么意思,那是很本土的说法,有点暧昧,跟房事有关。肖凤鸣是不能说的,她只能把话题转开来,说,多锻炼身体,多参加户外运动。但是年轻人说,怎么都没用的,我还是想。现在,他终于出事了。肖凤鸣觉得自己真失败,她内心颤动起来,那个女孩不知道怎么样了,出了什么事呢?肖凤鸣把声音放得很温柔,她忽地想起勤富来,嘴歪了,流口水了,还把开开骗到外面,非得和自己做一做。那么,这个年轻人呢,做了什么?肖风鸣问。电话里没有声音,过了有两分钟,年轻人突然重重地说,我把她给做了。
       肖凤明手里的话机一下子跌落在床头。
       肖凤鸣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可能就是劝年轻人去自首,但是,她的话又有多少作用呢?正像年轻人说的,打个电话给你,就是为了听听你的声音,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年轻人说,他已经找不到什么能安慰自己了。肖风鸣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挂电话前,年轻人说,大姐,我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给你打电话了。
       肖凤鸣从自己的空间出来,四周静静的,几个空间都把灯光调得暗暗的,一种低沉的感觉。小真已经把灯关了,她的声音从黑暗的房间挤出来,睡意朦眬却强打起精神想出一个话题来,肖风鸣能听见一些字眼:钱,网吧.聊天。只有杨光义所在的第二空间亮着灯,他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空间的灯调暗,这也许就是他的立场吧,虽然他主持的是“性福生活”这样的话题,但是他的心是亮的,他是个明亮的人。肖凤鸣走到外间,打开手机,很快有显示,勤富找过他。肖凤鸣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勤富接了电话并不说话,只是叹气,肖凤鸣知道勤富又在胡想了,说,勤富,睡吧,别多想了。儿子呢?勤富说,已经睡了。小凤,有没有男的找你聊天?肖凤鸣说,勤富,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些?我是在工作,和你以前在化肥厂背化肥一样,是上班赚钱。我有点累,真的有点累,这会儿没有电话,我想睡一会儿。勤富说,小凤,你不要多同那些男人说话,他们没一个安着好心。
       肖凤鸣关了手机。她冲了一杯茶,放了很多茶叶,她很清楚,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己的生活有千头万绪,电话里她是倾听者又是劝说者,有时想想自己好像是一个手拿十字架的牧师。电话那端的人是陌生的,他们都有排遣不去的烦闷,他们给她打电话,是因为她既不是牧师,也不用面对面地坐着。电话线阻隔了她和话友间的距离,也许正因为有距离,他们才愿意敞开心扉,把平时不能说也无处诉说的心事一一道来。肖凤鸣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角色,既不是心理咨询师也不是牧师,而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可以完全放松心理与负担的聊天者。她有时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多重的——有时她会温柔,会撒娇,会跟他们开开玩笑,像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子;有时她又像是对方的大姐,宽慰着对方,听他们向她倾诉家长里短的事情;而有时她仿佛很愿意扮作他们的女友或妻子,在深夜最无聊最寂寞的时候,用声音抚慰着这些离家在外的男人。常常是当她接完一个电话,甚至都过去很久了,她还会想起对方来,猜测对方的模样,对方的衣着,是什么样的身份。她总是会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需要说话?我们的身边从来不缺乏朋友,喝茶,聊天,泡吧.到处是朋友。肖凤鸣想起有个朋友对她说过一句话,我们都穿着坚硬的外衣。
       但是,她却不知道该向谁说说自己乱麻一样的生活。
       肖凤鸣走到房间,她把被子重新铺了一下,又把枕头拍松,她斜靠在枕头上,枕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肖凤鸣又转身把枕头抽出来,放在腿上。荞麦枕头,枕面是丹凤朝阳棉布,大红的底子,镶金的凤凰做出欲飞的样子,还有大朵张开着的牡丹,洋溢着喜气。枕头的口子是用手工缝起来的,针脚很细密,肖风鸣内心突然温柔了起来,她想起他说,枕头是他母亲做的,他就站在旁边看着做完,荞麦是他到田里采回来,在门前地上铺好竹席,在竹席上晒过很多遍,又加了一些芝麻,还加过一些香樟树叶,头枕在上面,不但柔软,也会有淡淡的香味。
       肖风鸣把头埋在枕头上,是香着呢。
       她又想起那个人来,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家了吧?洗过脸了吧?衣服谁帮他洗呢?吃饭还是用的大碗吧?手上是不是又有几个水泡?有没有用马蹄草敷一敷?这样心思活络,肖凤鸣觉得自己真是不应该,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呢?不过是一个话友,电话里比较投缘而已,而这投缘却是需要多么昂贵的代价。一分钟一块钱,他也只是个建筑公司的工人,偶尔才能享受这豪宴般的相约。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用钱买来的,有时常常会出现一阵停顿,她和他就听着电话电流的声音。这几天,他没有来过电话,他在忙什么呢?这样想着,肖凤鸣又走出了空间,她打开手机,很快按出一串号码,那串数字她是熟悉的,从听到这个号码开始,她从来没有
       忘记过。肖风鸣看看经理办公室,灯黑了,经理一定回家了,杨光义还在大声地说着有关性的问题。那些轻易不该示人、不该放在桌面上谈论的器官现在被他放在了阳光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听,但那是他的工作,无论谁.只要拨通这个号码,那么,杨光义就会用他大量的生理知识来回答你。
       肖凤鸣犹豫着,她的脑海出现了很多张面孔,勤富,儿子,建筑工人,小越,还有恩波桥上多年前的面容。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他在干什么呢?他是不是也在念叨着自己?肖凤鸣很快跑到洗手间,屏幕上那个号码还在,肖凤鸣终于按下绿色的确认键。是忙音。几乎同时,肖凤鸣听到自己空间电话响了,她几步冲进去。喂。肖凤鸣带着很粗的喘气声,您好。
       电话里沉默着,肖风鸣听得见点烟的声音,听得见叹息的声音,冲茶水的声音。肖凤鸣端起手中的杯子,转了一下,是个白瓷小杯,杯沿浑厚,手柄圆润,杯身画个修长的瓶子,里面滴出一滴水来,还有一张笑脸从瓶子后面探出来,说,嗨,我是水瓶座的。你喜欢我吗?肖凤鸣很喜欢这个杯子,她记得自己有次去陶瓷市场,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杯子,一看价钱,三十二,吓了一跳,心想用那么多的钱买个杯子太奢侈了。后来,和杨光义聊天时,聊到星座,杨光义似乎对星座不太感兴趣,看见肖凤鸣拿个一次性杯子喝水,说,换个好一点的杯子,女人端个雅致一点的杯子在手里,看着也是种享受。肖凤鸣就说到那个杯子,说那个杯子好,像一个温柔的女人,熨帖得很。
       第二天晚上上班时,杨光义打电话给肖凤鸣,说,买了个杯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剩一个了。肖凤鸣有点感动,轻轻地笑.不说话,后来才想起是杨光义,不是话友,突然回过神的样子,说,杨光义,谢谢,哪天请你吃饭。杨光义在电话里说,是不是不喜欢?肖凤鸣说很喜欢,但无缘无故买个杯子给我,我有点压迫感。哪天你一定得给我个时间,请你喝茶吃饭都行。杨光义突然说,什么都要分个一二出来吗?我们是同事,用得着这样生分吗?听口气好像有点生气,肖凤鸣来不及说什么,杨光义啪一声挂了电话。
       现在,肖风鸣握着手机,听那家常的喝水声,还有踢踢踏踏走路的声音,觉得自己似乎对话友有了一点牵挂。她想起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是个建筑工人,走南闯北地造房子,总想着赚到钱后回家造自己的房子,他的母亲年岁大了,苦了一辈子还和自己窝在一间平房里,冬天冷夏天热。肖凤鸣一听到这儿,就想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什么什么的,忽地有点难过,也不知道是替谁难过。
       3
       杨光义下了班回到家里,见文娟正洗菜,系着围裙,身子仿佛又粗了一圈,以前虽然壮实一些,但毕竟腰是腰,臀是臀,现在看起来是可以用上“膘肥体壮”这个词了。只是头发好像刚刚洗过又吹了,直直的,用手帕草草地挽了个结,一绺黑亮的头发顺着肩,轻轻地搭在后背,恰到好处的长度。杨光义想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走过去洗手,又闻到很细微的香,猜文娟一定刚刚洗过澡。杨光义的心里热腾了一下,这种香有点久违了,好像刚结婚那阵子有,那时虽然两个人也没多少分不开的爱,也不见得有多少妥帖,但总没有到了生分的地步。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杨光义想起自己做医生的时候,文娟那时还是护士,外科医生和外科护士好像注定要发生点什么的,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三年了,也就是同事关系。直到那一次,杨光义的手术出了一点差错,看着似乎问题不大,却很快危及到自己医生的职位。虽然事后杨光义做了弥补,也没酿成大错,但是,病人家属却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先是在报纸上做了一大篇文章,把事情扩大,医院终于抵挡不住,要有点动作,当然最好的动作是叫杨光义走人。
       这时,文娟站出来了,文娟看起来高大茁壮,嗓门更是粗犷。刚分到外科那一阵,杨光义一听她说话就要往病房跑,和病人拉家常,很敬业的样子,其实杨光义是在避着文娟的声音,他有时听着文娟说话,都要不自觉地替她脸红,觉得一个女孩子居然发出那样豪放的声音,实在是外科的耻辱。而文娟也是明白自己身上有很多的缺点,女孩子的好处文娟却没占着一点,比如身材,骨肉匀称,笑靥如花,白皙水嫩的皮肤,等等,这些字眼在文娟的字典里是找不到的。但是文娟照样渴望爱情,只是她心气一直很高,恋爱过的男人不少,却一个也看不上。那时文娟的父亲已经从乡镇计生站调到了卫生局.父亲有一次也忍不住问过一句,说,娟,你到底喜欢哪一种类型?文娟没有说话,文娟心里是有一个人的,这个人虽然身材相貌都不很出众,但是有一张好看的容易红起来的脸,文娟觉得男人有的时候脸红一红,那一定还是很质朴的。因为自己谈了多年的恋爱,把年龄谈大了几岁,看了太多沉不住气的男人,动不动就想文娟的父亲出把力,这样一来二去,文娟爬上三十了还是一个人,而这个时候杨光义却只有二十九岁。都说,年龄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是不存在问题的,偏偏杨光义不一样,杨光义是喜欢女朋友比自己小个三四岁,个子吧也最好是小巧玲珑,同事们曾经帮他牵过几次线,都因为对方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身材不够小巧,杨光义也都没谈成。
       在这个关键时刻,文娟的站出来起了决定性作用,她先在父亲那里做工作,当然是撒点娇,虽然这个年龄撒娇就像这个年龄穿超短裙一样有点做作,但是,文娟豁出去了。女人一豁出去,男人多半拿她没办法,当然父亲照样没办法。这样,杨光义没有被辞退,却调到了科室。也就是说,从一个外科医生变成了中层干部。杨光义从逃避文娟到和文娟结为伉俪,多少应验了那句话,世间所谓的矜持,多半是诱惑不够。
       杨光义和文娟结婚后,感情却一直不怎么融洽,杨光义每每看到身边躺着一个茁壮的身体时,总会生出许多遗憾来,觉得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没处释放,虽然夫妻生活还算和谐,但杨光义事后总有被蹂躏之感。而文娟除了那么多的缺点外,还有一个缺点,睡觉打呼噜,那声音像有千军万马挤到了一起,不分胜负,只有战后的凄惶。有时翻过一个身,半个身子压在杨光义身上,杨光义总是要奋力挣扎才能得以脱身,自己常常有虎口脱险的感觉。时间一长,杨光义就不怎么愿意和文娟睡在一张床上。科室是不用值班的,但杨光义却总能找到很多理由去办公室,等他回到家里,文娟大都已经睡着,有时没有睡着硬撑着,等杨光义在洗手间磨蹭着洗完澡出来,文娟已经困得人眠了。这样,杨光义就会在书房睡一个晚上。第二天文娟做家务时就会做出很多响动来,比如会偶尔失手打碎一个碗什么的。
       现在,杨光义忽然觉得文娟其实也不是那么叫人难过,虽然说话冲一点,但总的来说还是贤惠的,特别是杨光义到声讯台上班,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都快赶上夫妻分居的样子了,文娟虽然心里十分不快,也常常避着自己,但她很少大声喊出来。杨光义洗了手,他伸出手来,想从背后抱一抱文娟,再用下巴抵一抵文娟的头,但终因为
       近来两人少了肌肤之亲,更是生分,一双手在半空悬着,文娟觉出异样,转过头来,说,你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杨光义想说点什么,看到文娟垂下来的双层下巴,很快放下手,进了书房。
       书房有点宽,是很典雅的那种,博雅装饰的作品,称得上是书房的经典之作。杨光义很喜欢。书房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原来只是阳台门,后来装修时把一面墙拆了,装上了茶色玻璃,又用米色窗帘作依附,书房立即就柔和起来。
       杨光义打开电脑,看新闻,又进到论坛,里面有很多言论。杨光义很快被一个帖子吸引,说,那是个景区,以前是一座老式别墅,是老早时一个孝顺的儿子买给母亲住的,后来这个孝顺的儿子破了产,被迫着到处逃亡,有人劝他把别墅卖了还债,儿子死活不肯,到死也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已经穷途末路。那时曾经是标志性建筑,已经废弃不用了,现在作为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保留了下来,政府打算重新翻修,作为尊老与孝道教育基地。但是,有个网友不经意走到里面,大吃一惊,里面住着个人,老得不成样子了,儿子长征时立过功,后来不知怎么被批斗了,死在拳头之下。现在,她哪里也去不了,农村早没有了田地,老城改造又把她的房子拆了,搬到新家交不出一大笔费用。她蜗居在此。但是,从她脸上看不出悲伤,她很快乐,觉得现在的日子反而更好。后面又添了一句说,老太说,哪里都比不上在这里安全。
       杨光义想起自己是到过那个景区的,那里是有一座房子,旁边种满了樱花。他那天被满目的樱花吸引,还拍了一些照片。
       有点困,他把转椅放平了一些,身子懒懒地靠在上面。音乐声很轻,像是很远的地方传来,杨光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文娟进来喊他吃饭的时候,杨光义已经睡得很沉了,他梦见自己在卖水果,装修水管,收废旧用品,那样的日子真累啊。杨光义踩着三轮车被城管执法人员追赶,一车鸭梨,刚刚有了第一个买主,城管的人就来了,他们很快掀翻了他的破三轮车:鸭梨滚了一地,一个一个散开去。很多人来捡,眨眼之间一车梨就不见了,杨光义大喊,我的梨呢,我的梨呢——他醒了。
       杨光义睁开眼,文娟站在面前,手里的面巾纸湿了,都是汗。杨光义一下跳了起来,他心有余悸的样子让文娟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啦?
       晚饭不声不响地吃了,文娟几次要和杨光义说点什么,杨光义都没有接下去说。直到洗了碗又收拾好进了房,才开始说话。文娟很快把身子洗干净了,她半躺在床上,杨光义坐到了写字台前,翻着几本杂志。文娟说,你怎么还不到被窝来?
       杨光义哦了一声脱了衣服躺进被窝,文娟的身子突然缠绕过来,杨光义先是小心地避让了一下,一双手有点犹豫。当他把文娟紧在怀里,身子颤动了几秒钟后,忽地又放开了文娟,说,我上个洗手间。文娟有点愤怒地看着杨光义,你到底怎么啦?
       文娟对杨光义存了许多复杂的情感,当初杨光义出了那点事,自己想都没想就站了出来,为杨光义做了那么多的事,外科都在说自己“巾帼不让须眉”了,虽然心里也想着嫁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也好躺在他的怀里感受男性的力量,偏偏杨光义比自己还小了一岁,又是那么温文尔雅的、个男人。父亲为这事也说过几次,说,光义这个人好是好,就是太憨实了,太憨实的男人大多缺少男子气。但是,这一切,与文娟对杨光义的爱相比,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婚后,两个人的生活还算是和谐的,虽然生过一个孩子后自己的体型翻了一番,但杨光义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杨光义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的身子她也是明了的,但是,夫妻嘛,不都是那样过来的,忍一忍,再忍一忍,日子就滑过去了。叫文娟无法忍受的是杨光义突然辞职,想当初父亲为了那个出错的手术,挑了多大的担子,人力财力物力抛开不去说,面子上就过不去。以前父亲偶尔到医院,大家还是特别尊重的,但是,杨光义却交了辞职书,院长那次在文娟面前说,你家的外科医生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这事,摆在谁的头上都要翻了天,杨光义我们院方是网开一面的。又有一次,外科那位大姐,笑眯眯地对文娟说,娟,听说你家杨大夫在医治人的心灵了,据说水平还挺不错的。这种种,你杨光义听得到吗?还不都是我文娟在帮着收拾残局。你倒好,不明不白地一走了之。
       那段时间,文娟一有空就要问杨光义为什么要辞职,开始杨光义不说,问多了,杨光义有点火,说,每天一走进医院大门,我总看到“救死扶伤”和“为人民服务”。这医院,都快成黑窝了。文娟知道杨光义说的那些事,动手术收红包,谁给得多先帮谁做,开药拿回扣,给病人用过期的进口药等等。这些事,哪个医院没有啊,要你杨光义一个人愤愤不平?你辞了职,以为能改变些什么?文娟一次一次劝杨光义回医院,都快苦口婆心了。文娟说,你在医院有那么高的收入,什么保险都交了,现在你这一走,什么都没了。
       而杨光义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在家里休息了半个月,就去了声讯台。按杨光义的话来说,留在医院,我跟屠夫有什么区别?文娟见事情无可挽回,心里总是憋了一股子气,那段时间,她几乎不愿意和杨光义睡在一个被窝,床上的事也懈怠了许多,有时看杨光义从声讯台回来,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总要把背对着他,累了累了,烦死了。杨光义从背后把她的睡衣撩起来,又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她索性坐起来说,你不是在主持那种节目吗?还不满足啊。这样一次两次后,杨光义就读出了那些意思来,加上他自从主持那档栏目后,就知道了文娟那是拿夫妻间的事在报复。
       这样的婚姻形式时时叫杨光义觉得是在打一场拉锯战,你来了,我走了。又像在拔河,与婚姻拔河,永远分不出胜负。
       而今晚原以为会是个和平的夜晚,儿子在高消费的私立学校,不用夫妻俩操心,那么,为什么自己总要避开来呢?既然这样厌倦现在的日子,为什么还要在一起?杨光义问过自己。
       重新躺到床上,杨光义很快感觉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他原来想好的还像以往一样睡到书房,但他忽然间想起了那些当医生的日子,还有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似乎都少不了文娟付出努力,他想,我这下半辈子可能都要在感激里过完了。杨光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拿起书来看,文娟那边把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整张床开始颤动。杨光义,文娟开始说话。杨光义只把头转过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把书放下,又拿起报纸来看。杨光义,文娟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杨光义开始皱眉,他说,你发什么神经?
       文娟突然一个翻身,身上的睡衣因为只扣了一个,半个身子亮出来,裸露在杨光义面前。杨光义很快用报纸遮住视线,没想文娟一把抢过杨光义手里的报纸,坐起来,刺一声撕成了两半。我和你过够了,文娟说,我嫁给你八年,我都做错什么了?她开始穿衣服,一边流着眼泪。杨光义突然从文娟的背影里感觉出了无奈,百般无奈,但是,他懒得再起来,他知道,文娟这次又得回娘家住几天,明天老丈人一定会打电话给他,装作什
       么也不知道,又说出很多夫妻间相敬如宾的道理来,杨光义照例也会顺当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日子真是过得越来越没劲了。
       杨光义走在路上,他很想扇自己耳光。他又一次从家里出来,往声讯台去,他想象得出文娟在屋里的火暴,他忍了几次还是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文娟。那么多年来,就算是和文娟睡在一起,但是内心却是不情愿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甚至他有时也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做那些梦,那些生活原本都和他没有关系——村民卖水果被城管追赶,安徽工人修水管结不到钱,江西老表收购废旧用品被当作小偷棒打,还有那些中年男人的聊天内容,除了身体器官出了毛病,那就是家庭出了问题,而这些都只是话友们在电话里说的事,是隔了一条线的,怎么会时不时进入到自己的梦里呢?自己曾有那么好的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泡上一杯茶,把当天的报纸逐张地看,等着时钟告诉自己到点吃饭了,或者发福利了,又或者听科室的同事说,现在药品的回扣减去很多了,查得太严了,门诊推销不力,影响本月奖金。这样的日子看着波澜不惊,却很安逸。那么安逸的生活自己偏偏不想过,要跑到声讯台去接电话,不做外科医生,做个心理医生也是不错的。但是,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杨光义觉得路越走越长,他远远地已经看到单位的楼了,那幢浅蓝色的大楼。那里,各种生活呈现着,但是,怎么那么远呢?杨光义终于走不动了,他想起自己的婚姻生活,就像城市的建筑,越来越冷了。
       杨光义拐进两岸咖啡,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音乐很轻也很舒缓,杨光义要一杯蓝山,他知道,很多到这里来的人已经不喝蓝山了,但是,他喜欢。看来,自己也是怀旧的。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又点了一根烟,欲望却在不经意之间漫天而来,爬满了身子。他发现了内心的渴望,手有点颤抖,洒了咖啡,烟灰也落在了杯里,杨光义把头埋进臂弯。他问自己,我要什么样的生活?
       4
       从西堤路往东走,拐了两个弯,又穿过一条巷子,就是幸福路了。肖凤鸣看见小越背着书包往前跑着。小越,小越,肖凤鸣喊。又赶着往前追了几步。小越转过头来,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眼睛红起来。
       姑姑。小越喊。
       你怎么跑那么急?肖凤鸣拿出纸巾来帮小越擦汗。小越说,奶奶病了。
       屋子里很暗。有很重的气味弥漫开来,类似于狐狸放屁的味道,肖凤鸣忍不住有点恶心。她回头看小越消瘦的面庞,走过去拉住小越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摩挲,她看到小越的指甲尖利,又藏了很多乌黑的污垢。她突然搂住小越。小越有点奇怪,她抬起头来,姑姑你怎么啦?肖凤鸣低下头,鼻子酸痛起来,眼泪很快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一滴两滴三滴四滴都往小越头发上掉。这期间,她又闻到了小越头发散发出来酸馊味。肖凤鸣在心里喊起来,我为什么那么傻呢?是我生生害了小越!肖凤鸣开始抽泣,眼泪和鼻涕汹涌着,小越,姑姑抱抱你!
       那边阿婆已经很虚弱了,见到肖凤鸣抱着小越的头,咳嗽起来。小风,你是不是要带走她?肖凤明突然惊醒过来,用手背擦了脸,又走到卫生间擤掉鼻涕,说,小越,姑姑心里难过,你别跟着难过啊。又走到阿婆床前,握住了阿婆的手。阿婆,我……终于没有说出话来,但是眼泪却滴在阿婆的手上。肖凤鸣看见阿婆是真的老了,那双手握在手里,感觉不出肉感,只有松散和粗糙。想起阿婆的身世,从温州出来,一路乞讨终于落在了一户人家做保姆,原以为是能一直到老到终的。
       阿婆,他们,他们决定要离开这里,他们不带走小越了是不是?肖凤鸣看小越走到阳台,轻声问。
       阿婆的手从肖风鸣手里抽出来,撩起被角擦擦眼睛。他们来过一次,付了点钱,小越读书的钱是不愁了。都怪我老得快,半个身子已经葬到地里,看着小越我舍不得。
       说话之间小越走进屋里来,肖风鸣忙住了口。从包里拿出一双袜子,又把一件丝棉背心抖开来。小越,来,姑姑给你穿上。小越说,我不冷,奶奶帮我缝了件背心。肖凤鸣撩起小越的外套来看,有一件背心,用旧毛线织起来,颜色很杂,又夹了一截白手套的线,穿在身上越发旧了。肖凤鸣拉过小越的手,来,听姑姑的话,穿上,这件暖和呢。
       肖风鸣离开的时候回了几次头.看小越的阳台,小越在阳台上挥了挥手,说姑姑再见。肖凤鸣也挥了挥手。见小越进了房间,灯终于亮起来了,肖风鸣抬起头来,她看见有个月亮挂在天上。幸福路上都是香樟树,树阴浓郁,把月亮分割碎了,一点一点的亮光。肖凤鸣的耳边还响着小越的话,姑姑,在这个世界上,就姑姑你和奶奶对我最好了.可奶奶说,她等不到我长大了。姑姑,我爸妈是谁?他们不要我,为什么要生下我?肖凤鸣摸了摸小越的脸,全是泪水,她把脸贴在小越脸上,姑姑要你。
       姑姑要你。肖凤鸣走出幸福路。她觉得自己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幸福路那幢房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温州的阿婆,像风中的蜡烛,不知哪天会被吹灭。还有一个是小越,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回到声讯台,肖凤鸣看见杨光义在休息室坐着,里面灯光很暗,肖凤鸣忍不住也走了进去。肖凤鸣说,你不开灯吗?杨光义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又甩给肖风鸣一根,没有说话。肖凤鸣觉得这样的氛围有点尴尬。说实在的,在声讯台,肖凤鸣和杨光义是没有往来的,每天上班时间虽然都在一块儿.但很少说话,在肖凤鸣看来,杨光义是个很阴暗的男人,听别人说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妻子收入不错,家务做得一丝不苟,女儿弹得一手好琵琶。这种家庭的男人怎会要选择每个晚上窝在第二空间——性福生活里?但是肖凤鸣不说出来。自己还不是一样.不在房产公司做销售,要来声讯台,还要选了晚上来赚这个钱。
       肖凤鸣从自己房间拿出一小包茶叶,递过去给杨光义,说,给你,提提神。杨光义推开来说,我不用的。
       肖凤鸣于是回房,原想呆着不出来,又觉得和杨光义刚说过几句话便进房,像是有意淡薄了他,又出来,闲闲地说话。看另外几个房间灯光幽暗着,声音也是轻轻的,生意兴隆的样子,肖凤鸣说,今晚倒是特别热闹。
       杨光义很快把一根烟抽完,站起来。肖凤鸣说,不坐了?杨光义犹豫一下又坐下来,他斜靠在沙发上,随后拿过一本书,但因为灯光很暗,看不清什么,很快又把书丢了。肖风鸣说,杨光义,你好像状态不好。杨光义没有说话,走出去,过一会儿又走进来,居然拎了几瓶酒,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喝一杯。肖凤鸣看着杨光义,这个男人有一双往下看的眼,藏着很多言不由衷。杨光义拿过一个一次性杯子,倒满,肖凤鸣以为他要一仰脖子喝下,谁知杨光义递了过来。肖凤鸣来不及推辞就接住了,杨光义像突然开怀的样子.说,原来你也会喝一点啊。真好,来。杨光义又倒一杯,我们干一杯。肖凤鸣看看外间,没有开灯,从各房间透出来的灯,左一撇,右一捺,把地板划得支离破碎。肖凤鸣说,我不会
       喝,但是我喝过。她端起杯子,两三口就喝完了。杨光义很快把手里的那杯喝下去了,添满了又要给肖凤鸣满上。肖凤鸣移开了杯子.说,还得上班接电话呢。话刚说完,经理已经站在房间门口了。肖凤鸣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起身要走,经理走了进来。小风,我看小真的事还是由你处理一下。肖凤鸣说,小真又怎么啦?经理说,小真又出去见了话友,好像还带了一点钱回来。小凤,我是看在你的面上容留她的,那天你把她从车站带回来,我是犹豫过。真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些什么。
       杨光义把两个空了的酒瓶拿出去,经理回头看一眼杨光义,说,看杨光义好像也不行,我们这个台,问题越来越多了。肖凤鸣接口说了句,会不会别人的问题都跑到我们台里来了。经理用手拍一下脸颊,叹出一口气来,真累。
       肖凤鸣走进小真房间时,小真还在睡觉,电话机搁在旁边,红灯闪着,看来电话已经来过几个了,只是小真没有接。肖风鸣看小真歪着身子,怀里抱着个枕头,又把脖子缩起来,下巴埋在枕头里。肖凤鸣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不忍心开口喊醒小真,转身出了房。这时经理已经走进自己那个房间,肖风鸣听见经理轻柔的声音,知道是一个能聊得久的电话,看来今晚经理暂时不会有时间过问小真的事了。肖凤鸣看整个声讯台安静着,只有絮絮叨叨,只有倾听,只有安慰。
       她在床上斜斜地躺下来,有点凉意,肖凤鸣随手抓过一个枕头压在胸口。又想起小越。肖凤鸣掏出手机,从包里翻出一个小本子,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指,这是她的一个电话本.上面有很多陌生的名字,也有很多陌生的号码,那个号码夹杂在话友中间,肖凤鸣把它翻找出来。
       电话响了很久才通。肖凤鸣听见电话里女人很尖锐的声音,我们已经付了一笔钱给温州阿婆了。肖凤鸣突然觉得一下子没了话。是的,都付过钱了,也帮你的女儿养那么大了,还想要求别人怎样呢?肖风鸣看着自己房间门上那几个卡通字:第三空间小凤姐姐。轻轻说,没有别的事,我只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还有,肖凤鸣顿了顿,勤富、儿子,还有父亲、母亲,双溪村的乡亲,很多张面孔在她脑海出现,她不敢想象往日的故事传到双溪村传到父母那里会是什么景象。肖凤鸣犹豫着说,我想,要是,你们不带小越走,我想,我带回去。对方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了很多声音,大约是女人和男人在商议什么,肖凤鸣细致地辨认着,想听出什么来。但是,电话突然挂掉了。
       肖凤鸣又一次接通电话已经是工作中了.对方是个女孩,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四岁吧。哭着叫肖凤鸣大姐,说,她的男朋友背着她居然结婚了,还把那个女的带到新西兰去了。女孩说,大姐,他怎么不讲道德呢?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肖风鸣以前也接到过类似于女孩被抛弃的电话,但是这次不同,这个女孩无处追寻,因为她深爱的男朋友去了国外。肖凤鸣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带她来到恩波桥,他们在桥上唱过越剧,你一句,我一句。那晚,孙越良拥着她,在桥栏上坐着,后来,下了细雨,桥两边的茶肆一家一家开了,点亮了灯,孙越良说,你听见了吗?肖风鸣应了一句,恩波夜雨。
       就是那个夜晚,孙越良带着肖风鸣回了家。那个夜晚真是温暖啊,香喷喷的棉床,孙越良健壮的体魄。肖风鸣感到由衷的高兴,那么多年以来,双溪村为了要走出山村,成为县上的人,一代一代地努力,而肖凤鸣,终于也要走出山里,成为县上的人了。
       肖凤鸣后来有过很多次那样的回忆,她总是想,要是我那次答应了孙越良,先去民政局登记把房子要到了,再接着谈恋爱,事情会怎么变化呢?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县上的人,跟着孙越良到县里的剧团,唱旦角?但是,肖凤鸣总被自己问得无话可说,比如:爱情怎么能和房子联系在一起?
       现在,电话里的这个女孩,她的眼泪和自己的眼泪,谁的更真实一些?肖凤鸣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和她交流,她很清楚,女孩打进这个电话,是不会在乎钱了,只要有人听她说,听她倾诉,无论你是否真诚,她都会不停地说。
       但是肖风鸣很快把电话给切断了。
       5
       过了午后,雨渐渐稀疏起来,小真从车上下来。小真离开家已经两年了,离家后,小真不知多少次坐车回来,但是,真正进家门似乎不多。今天休息,她本想着睡个懒觉,但刚闭上眼就见到母亲的样子,瘦弱,无能为力。她起床穿了衣服,但是犹豫了一会儿又躺下来,就那样翻来覆去,思想斗争很激烈,直到听楼下有个小孩在喊妈妈,好像找不到妈妈了,哭着连续喊。小真很快拿了包,冲下楼去,看见那个小孩已被抱在怀里。那是个年轻的母亲,面庞红润,手指细长,微微笑着正用嘴唇亲吻小孩。小真看得有点出了神,觉得自己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从来没有像面前那个妈妈一样,有顺滑的头发,有干净的面庞。小真的眼睛酸酸的,她终于想回家了。
       不知罗张寿在不在家,要是他在家,那小真一定还会像前几次那样,连家门也不进就走。她轻轻把伞收起来,先在门口偷着看了一下,罗张寿不在,推了门进去,一股腐酸扑鼻而来。小真到灶间,锅里凉着,似乎还有一些铁锈,像多日不烧饭了。小真拉开架橱,上下两层都不见饭菜,只有几个用旧了的酱油盐钵头,乌黑的,已经看不清颜色。小真转身从脸架那片模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就着镜子梳头,有几次还把小真抱起来,让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后来小真大一点,够到镜子了,就编了很好看的头绳,把头发左一道右一道缠起来。小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她开始想念父亲,要是父亲还活着,那多好。哥哥不会离家出走,母亲也不会帮自己找个后爹而重新嫁人。她想起,日子好像不是父亲去世那天变的,而是罗张寿住到家里后开始发生变化的。或者说,是小真渐渐长大后,生活才显出了狰狞。
       小真就那样站着,她想起哥哥在家的日子。那时,他们家养着十二只羊,哥哥放十只,小真放两只,但小真放出去的羊,不是脖子被勒住就是吃了别人田里的麦苗。父亲每每要责怪小真,哥哥总是站出来说,爹,你打我吧,不是小真的错。父亲举起来的虎啸丝总是落到哥哥头上。小真突然很想哥哥,算起来,哥哥离开这个家都有六年了,自己十七岁那年,那个早上,一点预兆也没有,哥哥把自己身边的几块零花钱掏出来,放在了小真的枕边,又写了一张字条,说他到外面去了,等赚很多钱后把母亲和小真都接出去。
       小真对着镜子开始流泪。她想,那么多年过去了,哥哥到了哪里?母亲在楼上咳嗽,又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小真拿了毛巾擦脸,楼上突然发出响声来,大约什么东西倒下来了。小真叫一声妈就往楼上冲。
       门半开着,小真喘着气来到门口,从门缝里,小真就看见母亲的半个身子斜下来,都快挨到楼板,身边一只碗趴着,水散开来,在黄黑的楼板上洇开去,又因为楼板的灰尘积了很厚,水开始漾在一处,不动。小真推开门,蹲下来,拿起碗,放到桌上,拎了热水壶,
       摇了摇没水了。母亲说,小真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
       小真推开窗子门,两扇木头窗很快倒在屋檐上,小真吓了一跳,才知窗门只是靠着框子。罗张寿呢,他人呢?他怎么不管你了?
       小真噔噔噔下楼,拎了灶角的热水壶上楼,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呼呼地吹。小真看见母亲的头发灰白,又显得干枯。小真试了试水温,送到母亲嘴边。母亲端在手里,喝了一口。小真听见母亲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小真说,你还没吃饭?母亲说,吃了一碗面。小真从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还有一个包子,是她上车时买的,早上起床晚了,没吃早饭,中午买了两个包子。吃掉一个时,她忽然想起来应该给母亲买点东西,但是一摸口袋,才发现,除了车票的钱,她几乎没多余一分。于是就把另一个包子留下了。
       小真把包子拿给母亲,母亲接过来,闻一闻,又还给小真,小真推辞着,说,我吃过了。母亲终于开始大口吃起来。小真蹲下身子.把头埋在母亲被头,妈,等我赚到钱了,我一定接你到城里住。母亲摇了摇头,小真,你能回来就好。你哥出去那么多年了,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小真从家里出来,雨开始下大了。她觉出了凉,打了个寒噤。她穿过狭长的弄堂,来到村口的季风树下,三三两两的人在棚子下坐着,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闲聊,树旁边是一家小店,卖点小杂货。小真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饿了很久。抬头看看季风树,树叶不多,细小的绿在枝头,春天了。她特别想念母亲做的青米果,又糯又香,吃在嘴里还水嫩的甜。不远处的田埂上,蓬青特别旺盛,有细碎的粉绿,上面隐约着白,掰下一片叶子,还能带出一些细小的丝来。多少年没有吃到青米果了。小真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拔蓬青,手上很快被淡绿色的汁水沾染,一阵清新的香直扑过来。
       公交车已经来了,但是,小真还没跨上去,就被拽住了。小真,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小真回过头去,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退了去,所有的人和事物仿佛隐去,只有罗张寿,罗张寿贪婪的嘴,罗张寿像野兽一样的呼吸。现在,罗张寿满脸的笑容,胡子仿佛是一夜间长出来又来不及刮,布满了下巴,甚至连两侧脸颊都蔓延到了。因为笑着,罗张寿的牙齿连同牙床都裸露在外,在小真的眼前张牙舞爪,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混合在唇齿之间,像腐烂尸体发出的臭味,顷刻之间,小真被恐惧上下包围。小真奋力地挣脱着,放开我,放开我。但是,小真很快被拖下公交车来,车停了几秒钟就开走了。棚子下的人都围过来看,罗张寿的一只手抓住小真的胳膊,另一只手从后面抱过来,说,小真,回家去,回家去。小真挣扎起来,她挣脱开了罗张寿的怀抱,又拼命挥着要甩开罗张寿的手,但是,罗张寿的手太有力了,小真忽地想起在灶间,她也是被这双手钳制了不能动弹过。小真低下头来,在罗张寿的手上咬了一口。棚子里的人轰隆隆议论起来,觉得小真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继父,再怎么样,他在撑着那个家,照顾家里的那个病婆娘,都说罗张寿可怜,说,到了小真家后,头发都做白了。小真甩开罗张寿的手开始跑起来,她来不及把伞撑开来,一边跑着一边追赶远去的车,喊,等着我,等着我。
       后来小真总是回忆起那一幕,回想起在车上被罗张寿拖下来的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身边有一把刀,可以抽出来,把刀尖直直地刺穿罗张寿的胸,把他黑黑的心亮出来。那天,小真跑过一里多路后,终于停在了路边。再也没有车从这里开过去,这个村里,也不会有谁再来救她。她只有往外面走,才能离开这里,离开罗张寿,还有罗张寿那双叫人心寒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小真熟睡时侵犯过她,那双手在小真身上游走了一次又一次,但这些,母亲都是不知道的,小真怎么也不忍再伤母亲的心。这个小真原来可以喊他一声继父的男人,自来到小真家,家里没有一天安宁过,母亲受的委屈已经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小真想起那一次,她在灶间被罗张寿压在柴堆上,等母亲拖着病身子从楼上下来时,罗张寿已经把事情做完。他随手在灶台上抓了一张起火纸擦了擦,穿裤子的速度很快,小真的汗衫早已被撕成好几片。她看见母亲下楼来时腿哆嗦得很厉害,母亲的眼睛花了,她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问,小真,你在灶头吗?小真。小真用手闷住了嘴,只流泪,她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到灶间,在烧火凳上坐下来,她发现母亲是那么弱小,她的身子不会比一片风干的树叶更有水分。小真伏在母亲腿上哭起来。那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心要离开村庄,离开这个家,她想,要是我还住在家里,母亲迟早会知道罗张寿怎么样在欺负自己,她真不敢想象,母亲知道真相后,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夜很深了。小真终于看见前面的大桥了,过了大桥,就是那个繁华的城市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像江里的水一样,一去千里,老屋,继父。小真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赚到钱,然后把母亲从老屋接出来。她之所以活着,是为了要赚钱。
       6
       勤富的身子还是很虚。
       勤富当年在化肥厂里背化肥,那都是腐蚀性很高的,勤富是厂里的正式工,是镇上的居民,但是多年的厂里生活让他落了很多病。比如,勤富的鼻子总是两翼开张,因为化肥的刺激.他来回背上几次后,总要跑到厂区的花坛,那里有个小的喷水池,他会张开鼻子,猛吸气。又比如,勤富的眼睛后来一见风就流眼泪,是因为氨水给熏的。
       但是勤富一直很自豪自己是个居民,他常常对肖凤鸣说,小凤,幸好你嫁了我,不用种田不用担粪。勤富说,农民就是贱,该他们做牛做马。肖风鸣有一次实在听不过,响了嗓门说,赵勤富,你不过是个背化肥的,要这么贬低农民吗?你吃的饭从哪里来的?
       吵架归吵架,肖凤鸣还是庆幸过自己找了个县上的人做丈夫,双溪村人在街上碰到肖风鸣,总要用惊羡的言语来证实肖凤鸣明智的选择,说孙越良不过是个唱戏的,也不过有一套房子,小凤你现在的房子听说蛮大的。还有人说,到小凤家里,得要个交通警察,因为房子太大了,找不到方向。肖凤鸣自然知道那些话都是因为宠着疼着她说的,房子也不过是一百十来个平方,三室一厅,一厨双卫而已,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大呢。只是肖风鸣见了村里人总要把他们请到家里,家真的不大,但在商业城最繁华的路段,已经为肖凤鸣撑足了面子。肖凤鸣见不得双溪村来人,见一次拉一次,非要他们到自己家做客,让他们看楼下车来车往的马路,人来人往的街道,还有人声嘈杂的商业城,吵是吵了点,但毕竟是城里最豪华的声音。在肖凤鸣看来,繁华不过是体现在声音的大小,以及内容的繁杂。虽然后来双溪村的生活日益滋润起来,房子造得比商业城高出一层半,但肖凤鸣总归是县上住在商业城楼上的居民。
       勤富一直不同意肖凤鸣去做声讯,说,我赵勤富一个居民,工人阶级,哪用得了你小凤去接不三不四的电话。但是,勤富的境况却是日渐不济,化肥厂自从置办了装卸车,就用不着赵勤富用身体来背了,又加上
       勤富背了九年化肥,有了职业病,背驼起来生生把年纪往上长了个四五岁。后来,下岗回家后,勤富还是不肯把那件“富春化肥厂”的工作服脱下来,见人就说“我们富春化肥”,一直说了两三年,后来呆在家里,那当然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勤富左边的脸瘫了。
       白天勤富很少出门,晚上偶尔会走出去,而且,因为多年背化肥,勤富的鼻子灵敏度很快提高,他总是吸着鼻子对肖凤鸣说,小风,家里是不是多出来一瓶咸酱?有一次,勤富从外面回来,肖风鸣看他皱着眉,痛苦万分的样子,一问,才知道化肥厂搬地方了。勤富说,搬到上游去了,江里都是那味道。这还关系不大,勤富对人的体味也是特别敏感,那晚,他和肖凤鸣都快进楼梯了,又反身出来,站在楼下,不动,等一个女子走近了,他索性捂住了鼻子,呸呸地吐出几口唾沫来,说,看她穿的红是红绿是绿,小凤,她都有三个星期不洗澡了。后来,勤富就不愿多出门,呆在家里。六月十五日电信日时,赵勤富到电脑城买回来一台二手电脑,用的是化肥厂的补助,又装了宽带,按赵勤富的话来说是鼠标一点,世界就在眼前了。
       肖凤鸣整理了一些衣服,儿子问这些旧衣服做什么用。肖凤鸣想起小越说,姑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待我最好了。姑姑,他们不要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呢?肖凤鸣摸了摸开开的头,附在开开耳边说,开开,你喜不喜欢有个姐姐?开开翻出一件新的外套,有蜘蛛侠图案,说,妈妈,这件衣服是给我穿的吧?肖风鸣说,你穿太大了。
       开开拿了衣服就跑,来到房间,爸爸,我要穿这件衣服。
       勤富把头从电脑里撇过来,说,穿吧穿吧,又吸了吸鼻子说,这件衣服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像棉花烂了。肖凤鸣追过来说,这衣服我有用的。
       勤富说,是不是又要给那个温州老太婆,真不懂你,她到底是你什么人,要你操心操肝知热知冷。肖凤鸣说,我是给小越的。
       勤富把头转过来,眼睛红红的,右眼角堆了一朵眼屎。肖凤鸣到洗手间拿来一张纸,递过去,说,你总盯着看多伤眼睛啊。
       说到小越我就更来气。勤富擦一下眼睛,骂出来,这粗毛纸给我擦眼睛,要我瞎眼吧。那个小越,前不搭根后不搭线地喊你姑姑。你没有哥哥没有弟弟,哪来的侄女?勤富把纸往地上一扔,开开,那衣服你要喜欢就穿着。勤富点一根烟,吐出一蓬青雾来,淡青色的烟很快在房间弥漫,又端起杯子来喝口水,突然说出一句,不会是你自己生的囡子吧?
       肖凤鸣全身震动了一下,她走到外间,开开正好把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拉链卡住了,脸涨得很红,肖凤鸣蹲下来,说,开开.妈妈帮你。你听爸爸的话,走,自己写字去。
       肖凤鸣拎了一个布袋子往幸福路去,这会儿是傍晚了,今晚肖凤鸣不去上班,她请了假,前几天她到幸福路上去过一趟,温州阿婆看来时日不多了,那天咿咿呀呀地和肖凤鸣说了一些,也没听明白她是温州哪个地方的,家里有哪些人。温州阿婆摸索着从内衣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歪歪地写了一个人的名字,说是她的丈夫,但是,出来有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温州阿婆依旧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干瘪得像一根枯了的树干,肖风鸣几乎不敢再多看。小越来开的门,看小越的眼睛,估计已经哭过几回,眼睛擦得红红的,鼻尖亮亮的像要滴出血来。肖凤鸣想起小越说,只有奶奶,只有奶奶是要我的。现在,小越的奶奶将要离开,小越呢,她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小越的家?
       过了秋天,温州阿婆终于走完了她乞讨的一生,抱养小越的那户人家办的丧事。那一天,肖凤鸣也去了,阿婆被安葬到了乡下,一个山坳里。没有葬礼,像一粒细小的虫子.飞过四季却像从来没有在这世上来过,没有生平,只有山丘上多出来的那一堆土。
       小越一直哭着,她拉着肖凤鸣的手,就那样哭着喊奶奶,又要奶奶把她也带走,说她一个人不敢在幸福路住。肖凤鸣把小越抱在怀里,闻着小越头上发出来的香味,是还未褪尽的乳香。肖风鸣无声地落泪。此刻,她终于明白,她将面对一个新的问题.那个问题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肖凤鸣一直不愿意面对。
       7
       肖凤鸣从菜市场出来,左手是三个塑料袋,波菜,莴笋,一对猪腰,右手拎着一长条卫生纸,双手都有点沉。肖凤鸣原来想好了的,今天晚上去那户人家看小越,那户人家已经决定了要搬到上海,也说过要带走小越,只是小越不愿意跟着去。小越不去上海去哪里呢?肖凤鸣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难题。菜场门口人很多,你走过来我走过去,生活很繁华的样子。肖凤鸣停下来歇脚,一辆三轮车在她面前停住,问,要三轮车吗?肖凤鸣看地上四五个袋子,又觉得手酸麻酸麻,问多少钱,车夫说五块钱。肖凤鸣说,这么贵啊,都赶上出租车的价钱了。三轮车停着不走,说到商业城要上两个坡,又不能走桂花路,绕道走很远的。肖凤鸣摇头说算了,我不坐。三轮车还等着不走,后面有车上来,黑色的油亮的车,在后面揿响喇叭,声音不大,有点温和,肖凤鸣慌乱地走到路旁。车还是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探出一个头来,小凤。肖凤鸣听见有人喊,她四周看着,没见熟人,弯腰用指头钩四五个袋子。小凤,还是有人喊。肖凤鸣才知道是车里的人,她回头看过去。
       肖凤鸣看见的是一张很熟悉的脸,十多年来,小凤的白天和夜里都曾为这张脸痛苦过,也有怨恨,但更多的还是想念。有一次,肖凤鸣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张脸,要是当初答应了先和他登记,等分了房再慢慢培养感情,现在回头想来也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那么多年过去了,肖凤鸣也试着要忘掉这张脸,但是,白天忘了,晚上就想起来。有一次勤富突然问,小风,你还在想着孙越良是不是?肖风鸣一反温顺,居然对着勤富吼了三声,不要提孙越良。不要提孙越良。不要提孙越良。
       现在,孙越良就在眼前,肖凤鸣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了。他坐在车里,个子还是那么高矮适中,头发也还是那样往一边顺着,刚好够到右边的眉毛,他的嘴唇还是那样棱角分明,除了唱戏,像从来都不用生气。肖凤鸣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很快低下头,又弯腰把那些袋子用指头钩起来,她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肖凤鸣招呼三轮车,她很快跳上去,说,商业城,快一点。
       车在后面跟着一段路,肖凤鸣撩起三轮车上的布帘,她看见孙越良在后面,从玻璃窗看过去,孙越良的脸庞很激动,他甚至抬起了手,对肖凤鸣挥了挥,肖凤鸣看见他的嘴唇动起来,小凤,小凤。
       肖凤鸣放下布帘,对三轮车夫说,走小路吧。
       回到家,勤富帮肖凤鸣开了门,说,小凤,有人找过你。肖凤鸣问是谁。勤富说,一个男的.声音有点娘娘腔。肖凤鸣走到房间,按返回键,一个陌生的号码。
       勤富走过来,也按了返回键,说,不是你的话友吧。真过分,找到家里来了。
       肖凤鸣说,是打错了吧。
       勤富瞥一眼肖风鸣,骗谁呢?
       肖凤鸣说,那你说是谁就是谁吧。
       
       肖凤鸣走到厨房,三个菜,照旧是勤富爱吃的两个,儿子爱吃的一个,肖凤鸣感到今天的菜有点走样,不是油放多了,就是火太旺,三个菜看上去无精打采。儿子吃着没有说话,勤富却不同,他倒了一小杯米酒,慢慢地吃,吃的动作一慢,味道就辨出真伪来了。勤富说,这个菜有点氨气,鼻子都刺痛了。又说,那个菜你把盐当肥田粉放了,你自己尝尝。肖凤鸣各个菜夹了点尝尝,确实手艺退步一点,但也不至于像勤富说的那样。肖凤鸣惦记着傍晚去看小越,忍着不说话。肖风鸣不说话,勤富的话就更多了。勤富说,我现在越活越没劲头了。肖凤鸣看一眼儿子,又看看勤富,说,勤富,吃完饭再说。
       勤富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暾,我赵勤富怕什么,我再穷国家也不会叫我饿死!
       儿子被突然的声音吓着了,瞪了一眼勤富,爸,你怎么那么凶啊,吓死我了。儿子刚刚说完,勤富的眼睛就凶了过去,儿子的饭被赵勤富的眼睛盯在了嘴里,他看着勤富,用左手摸摸脸,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又端起碗来,慢慢把嘴巴凑近了,够到碗沿,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含着。肖风鸣放下筷子,到洗手间拿了毛巾替儿子擦鼻涕,开开回头看一眼肖凤鸣,看见肖凤鸣眼里也有泪,就稀稀搭搭抽泣起来。勤富啪一声摔了酒杯,说,我欠你们什么了,是不是我要死了,要你们哭丧?勤富站起来,要拉开开,说,要哭死到外面去哭。肖风鸣抱住开开,说,勤富,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勤富松了手,跑到房间,对着镜子,挥手对自己抡巴掌,很响亮的耳光。肖凤鸣每听到一声都把头缩起来,然后,她听见勤富在房间砸东西,左一声我赵勤富右一声我赵勤富。又听见哗一声镜子破了,肖凤鸣冲进房去,镜片碎了一地,勤富的手掌血淋淋像刚杀了自己。肖风鸣惊叫一声,忙拉着勤富走出来,勤富的脸变了形,有点愤怒又有点悲哀。开开已止了哭,他到洗手间扛了拖把,在地上来回拖。肖凤鸣说,开开,妈妈送爸爸去医院,你在家好好呆着。
       勤富甩开肖凤鸣的手,自己到洗手间,放开热水器龙头,一会儿,热气弥漫起来。肖凤鸣听见勤富在里面喊,小风,帮我拿短裤。肖凤鸣把儿子的饭换了,又夹了菜,开开,到房间坐着吃,别惹你爸生气了。开开点点头端了碗到小房间,又把门关上。
       夜色降临了,肖凤鸣心里惦记着小越,但勤富在卫生间喊。肖凤鸣没有拿短裤,她把客厅的灯关了。勤富已经把卫生间的门打开,肖风鸣站在门口,说,勤富,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勤富的手已经用干毛巾包起来,看肖风鸣站在门口不进来,有点愤怒,说,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过了,你现在嫌弃我了,是不是我生病你就嫌我了?肖凤鸣来不及说什么,勤富一伸手把肖风鸣拉了进去。勤富说,想当初你是怎么嫁到我家的,你做了居民就老三老四起来了。肖凤鸣摇摇头,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来不及说,勤富已经把她的裤子褪下,勤富的裤子也迅速褪下,地上照例铺了一件庞大的雨衣,肖风鸣在卫生间的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四周开始安静下来,儿子大约睡了,灯也黑了。肖凤鸣看看床上的勤富,勤富的脸在灯影下显得柔和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狰狞。肖凤鸣忽然想起刚才勤富似乎流了很多眼泪,他不停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活着这么累。现在,一切都安静了,勤富睡得很沉。肖风鸣轻轻起了身,她抓起衣服慢慢走出房间;在卫生间穿戴,然后她到房间,看儿子歪着头睡着,有点不忍,俯下身来,在儿子额头亲了亲,又用手把儿子眼角半干的泪水拭去,儿子翻个身吞了口水又睡,肖凤鸣轻轻关上门,离开了家。
       重新走在幸福路上,肖凤鸣百感交集,那户人家明天就要搬到上海,今晚约好了谈一谈,到底带不带走小越,当然他们也说了,主要看小越是否愿意跟着去。只是有个要求,只要小越跟着到了上海,那么,这以后的日子,日日夜夜肖凤鸣永远别想再见到小越。那户人家说,小越跟了他们,就不要再有任何走动,绝了和肖凤鸣一切关系。
       房间的灯亮着,肖凤鸣特别紧张,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留下小越。就算勤富再打一顿,也认了,以后,她再也不想和小越分开了。肖风鸣穿过自行车的人群,刚要拐进巷子,却见孙越良站在前面。肖凤鸣内心像有一颗炸弹,轰了一声,她差点晕过去。她想转身走开,孙越良追上来,说,我那天看见你在这里,所以我等等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
       肖凤鸣终于跟着孙越良来到钱塘茶人,因为肖凤鸣很清楚地知道,她已无处可去。
       你过得很不好是不是?孙越良帮肖凤鸣要了一杯菊花茶。
       肖风鸣说,我们不要:说这些行不行?你不是去北京了吗?听说你不唱了。肖凤鸣端起杯子,她的手颤抖着,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点也恨不起来,都说爱之深恨之切,那么,是不是肖凤鸣爱得还不够呢?要是那样,那为什么那些黑色的夜晚,孙越良都会出现在梦里?肖凤鸣摇摇头,她不明白也不想再说。
       那天我看见一个女孩,是你的女儿吗?孙越良帮肖凤鸣添了水,不紧不慢地说。而这时肖凤鸣却像被针刺了一般,跳了起来,你跟踪我?
       小凤,我想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影响你和你丈夫的生活?孙越良离开座位,又走到肖凤鸣身边,茶室的背景音乐很舒缓,古筝弹奏,细小的珠子一般,带着稍微的悲凉,在廊檐低回。肖凤鸣原来坚持着,终于被孙越良抱在怀里。小风,你过得好不好?肖凤鸣只觉得音乐空间一下子宽了,有练功房,水袖,还有那些新新旧旧的戏服。她渐渐地也拥住了孙越良,然后,她的眼泪流下来,她感觉自己的心碎了,满胸满腔的痛。
       是不是孙越良都知道呢?也就是说孙越良自始至终都知道,肖凤鸣和他是有个女儿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肖风鸣从钱塘茶人出来,又拒绝了孙越良的相送,她拐了几个弯,重又来到幸福路,那里,一盏灯始终亮着。那里,小越在等着她。
       8
       杨光义来到那个景区,现在重新来看这幢房子,有了特别的感觉。杨光义细细地看,忽地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只有左右侧两面装了墙,其余的都是玻璃门,里面装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杨光义在房子的四周绕了一圈,冷冷清清的,很少有人,只有春天的风,送过来一些花的香,草的香,还有树枝新叶的香。他突然想,老底子的别墅好像也很豪华,这小城见不到这样的建筑,哥特式的房顶,刚好把蓝色的天空画出几何来。杨光义记得那天台里有人在议论,说这房主原先是留学到国外的。
       杨光义是带了一点钱来的,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出门时,他和文娟说到江边去走一走,所以穿得很随意,一件米色休闲便装,一条烟灰色宽大砂洗裤,又着了一双软底鞋。这样的打扮对杨光义来说很难得,文娟不喜欢他穿得很随便,杨光义说过几次,不是随便,那是休闲。杨光义没有开车,一个人慢慢地走了来,路上也碰到几个熟人,问到现在杨光义在哪里发财啊,杨光义也没多说,一律笑一笑说,赋闲在家呢。
       
       四周的玻璃门都紧闭着,每一扇的形状都差不多,看不出哪一扇能够打开,也看不出哪一扇门里面才能看到人。杨光义在外面,开始犹豫起来,觉得自己可能冲动了点,在论坛里看到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犯不着我来唱个角色。想着要走,刚下了两个台阶,却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拎了一个布袋,有点费力地往上走,因为杨光义站得高了一些,看下去,仿佛那个人是爬着的。等稍近一点了,才看清楚,原来是肖风鸣。是忽然间的事,杨光义很快往斜里一条小路走了,他回头远远地看着,看见肖凤鸣走上台阶,在房子四周转悠,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当天晚上,声讯台所有电话恢复正常通话,小真晚了一点过来,她手里拿了一把樱花,头上居然还斜斜地别了一朵,淡银色的眼影涂得很重,一抬眉就觉得整个眼睑闪着亮光。肖凤鸣想,这个年龄的女孩,要是在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那还是个掌上明珠。看小真现在这个样子,是叫人又气又有点怜惜的。肖凤鸣看小真的脚上穿着一双高帮帆布靴,正好够到膝盖,但是脚踝处裂开一条缝.也不知是故意撕开来还是穿旧了。肖凤鸣想对小真说,想想还是忍住了,露出笑来,说,小真,哪来那么多的樱花?小真说,那间房子的后面啊,很多呢,我看见老太太了,小风姐。小真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经理也在。肖凤鸣有点惊讶,问,你怎么看见她了。小真说,真的,我还看见经理帮老太太剪指甲呢。肖凤鸣内心升起来一股暖暖的东西,想着台里的人看着是冷若冰霜,其实还是藏了一点善良的。你摘那么多樱花干什么呢?肖凤鸣问。小真说,我听说樱花治咳嗽,我明天要再去一次,摘一袋樱花。肖凤鸣说,你哪听来的医学知识,我怎么没听到过。再说,你也没咳嗽呀。
       小真的头发有点乱,烫过没多久,像要爆炸开来的发型,大约因为用的发胶不上名堂,头发一绺一绺粘在一起,看起来有点脏了,小真用手抓了几下头发,头上的樱花掉到地上,小真弯腰捡起来,开始把樱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放到一个玻璃瓶里,嘟哝一句,我妈咳嗽好几年了。
       9
       秋天渐渐深了。这天傍晚,肖凤鸣在路上走着,小越已经住到了家里,开开很高兴多了一个姐姐,两个孩子相处得很不错,虽然偶有口角,但终究是和平的。但肖凤鸣的内心总觉得隐隐什么事要发生。是什么呢,她说不出来。只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胸口要闷起来,偶尔能感到心跳急剧,她常常要把右手捂在左侧胸前,不敢走路,觉得好像天一下子低了很多,像要塌下来。这种感觉很难受,她曾想过要和勤富说一说,但是,勤富除了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好像他什么也不关心。肖凤鸣有一次也想打个电话给同学,说说自己不开心的事,但是,几次她都放弃了,觉得自己现在是城里人了,以前的同学分开那么久了,就算和她们说,她们也不一定能理解。这样,肖风鸣每次走在街上,看车来车往,却总感到很孤独,好像那么多人,她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每到这个时候,肖凤鸣就很理解打进电话的话友,觉得他们一定也像自己一样,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找不到地方倾诉。
       肖凤鸣想起自己第一天到声讯台上班,看那么多房间,一格一格,里面铺了小床,一个房间两台电话机,二十几台电话,十多个接线员,她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打声讯热线,而且电话的内容多种多样——夫妻矛盾激化,不想被亲戚朋友知道,就打热线;孩子读书不争气,说给谁听都觉得丢了面子,想想还是打个热线咨询一下:有了外遇又是紧张又是幸福想叫人分享,也打电话;而杨光义那个空间,总是说些和性有关的内容。当然,这种种问题在电话里接踵而至,接线员并不是每个问题每件事都能帮上忙,只是话友有时也不是要答案。就像现在,肖风鸣很想和谁说说小越的事,但是,和谁说呢?她甚至都羡慕那些拨打声讯电话的人了,他们多么好啊,有心事,拨出一个电话,虽然费用不低,但是,总归是能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吧。她想起第一天小越搬过来时勤富的笑,那笑里包含着多少意思啊,让肖凤鸣怎么也猜不透。
       上班时间还早,去哪里呢?满大街都是人,他们行色匆忙,各有目的。只有自己,哪里都能去,又哪里都不能去,肖凤鸣头有点痛,她想起自己今天白天没有睡,家里那么多人,房子总是显得小了些。而勤富,除了反复追问小越的身世,已经把被窝都分开来了,肖风鸣的枕头也被勤富扔到了地上。肖凤鸣几次想和勤富争说,想到小越,终究是自己过错,所以,肖凤鸣觉得现在自己回到家里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忍气吞声,强颜欢笑。自从小越来到家里,开开已被勤富莫名其妙地揍过几次,开开好像越来越懦弱了,有时看见勤富在吃饭就不到桌上来夹菜,但是只要勤富一看他,开开又会急急地奔过来,闷头吃饭。小越有一次问肖凤鸣,姑姑,姑父是不是不喜欢我来?肖凤鸣拢了拢小越的肩,说,姑父喜欢你。
       电信大楼的钟已经敲过七下,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她原本也可以早一点到单位的,只是,她怕同事问她,小凤,怎么又提前来了,是不是急着等话友啊?小凤,这个月的话费你已经不低了,不要这么卖命吧。这种种,她又能说什么呢?
       就走路吧。肖凤鸣开始走路,市心路,花坞路,恩波路,一条一条地走,其间她碰到好几个熟人,他们都是快乐的,他们在秋风吹拂的晚上,出来散步。等肖凤鸣到达单位时,正好八点。
       几个空间的灯都亮了,只有肖风鸣的第三空间黑着。肖凤鸣换了衣裤,又洗了脸,她在镜子前站了站,觉得脸颊似乎又瘦下去一些,原来额头很光洁,现在只要把眉毛往上挑一下就看见一条一条的横杠,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苍老了。以前她很少照镜子,那是因为她容颜娇好,按勤富当时的话来说,他看中的就是肖凤鸣的相貌,皮肤白滋滋的,像刚制成的水磨年糕,光洁度高又弹性十足,身段也是骨肉匀称,说白了,那时双溪村的乡亲们都说肖风鸣是要吃居民饭的。也就是说,勤富一个居民那时要娶肖凤鸣这个农民为妻,说到底也是看中了肖凤鸣长得好看。虽然肖凤鸣以前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好看而沾沾自喜,但是现在,她却为自己在变丑而闷闷不乐。她倒了茶,多放了点茶叶,喝起来有点苦涩,是浓茶。
       杨光义见肖凤鸣来了,走出来,坐到肖凤鸣对面的沙发上,开始抽烟,肖凤鸣忍不住说,给我一支。杨光义很快帮肖风鸣点着了,外间的灯很暗,办公桌上那台电脑没有关,屏保图案翻来覆去地晃动,“让我温暖你的心”这几个字像醉汉一样颠来倒去。肖凤鸣把眼睛闭上,她很困,也觉得累,她闭着眼又抽一口,吸了进去,说,真苦。杨光义说,小凤,你是累了,累了就请个假,又不是非得赚今晚的钱。肖凤鸣忽然睁开眼,一下掐了烟.说,我缺钱。
       杨光义的脸此刻模糊不清,他一口一口吐出烟来。又见他抬起头,看暗里的烟雾,没有说话。
       肖凤鸣站起来,她突然一个趔趄,杨光义上前一步就扶住了她。杨光义说,你真的
       累了。肖凤鸣摆摆手,没有说话,又把杨光义扶着的手拿开来,说谢谢。
       肖凤鸣终于在第三空间的小床上睡着了,电话响了几次,她听见了却怎么也起不来。后来杨光义走进来,帮肖凤鸣接了一个电话。聊的时间不多,肖凤鸣就醒了,肖凤鸣看见杨光义拿着话机,半俯着说话,他的身子倾斜过来,右手握着话机正好在肖凤鸣的头上方,肖风鸣闻到了杨光义身上的味道.是什么呢?像是衣服在香樟树箱子里放久了,刚刚拿出来穿,那香味还来不及被风飘远。肖凤鸣有点感动,她很想握一握杨光义的手,她看到杨光义的后背,又冲动着想要趴在他背上,把头搁在他的肩膀。肖凤鸣就那样眯眼睡着,杨光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因为接久了电话,有点职业的味道,笑声还是很爽朗的,牙齿露出来,在台灯下泛着暖暖的光。肖凤鸣慢慢地坐起来,她起了身,半跪在床上,她把头靠在杨光义背上,她闻到一种很男人的味道,有点清香,有点力量,忽地一下便淡了。杨光义的背一动,挺了挺,左手伸过来,拍了拍肖凤鸣的肩,继续接电话。肖凤鸣从杨光义的谈吐里听出来对方是个女的,大约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已不信任何一个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只有身边的这条狗。杨光义说,狗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然后,肖凤鸣又听杨光义说一些伦理道德之类的。挂了电话,肖凤鸣忍不住问一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和一条狗住在一起?杨光义惊讶地回过头来,说,你都听见了?肖凤鸣说,我猜的。杨光义轻轻地吐出一句来:我担心她会出事。
       肖凤鸣听杨光义这么说,忽然有点不安,躺在床上,千丝万缕的念想,觉出了累,迷糊着终于又进入了梦乡。
       后来的半夜,肖凤鸣一直在接一个电话,电话里的男人有很粗犷的声音,说已经在街上走几个小时了,不想回家。肖凤鸣问为什么不回家呢?男人说,他不忍心看到母亲那日日老起来的容貌,到现在他还没赚够造房子的钱。肖凤鸣突然想起来,说,是你吗?是不是你?你那么久没给我电话。对方很久不说话,顿一顿又说,小凤,我不想做建筑工人了,做建筑工人我一辈子都造不起房子。肖凤鸣轻轻问一句,那你打算做什么呢?对方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找个能赚钱的事做。接着他又问一句,你好吗?这么久没听你的声音,你变了一点。肖凤鸣说,是吗?建筑工人又说,很久不给你电话,我挺记挂你的。小风,你有没有想过我?肖凤鸣想说我想过的,但觉得那样说作为一个接线员还是不合适,就没有开口,只说,你现在都好吧。
       建筑工人说,就那样过吧。小凤,我听你声音变了很多了。你是不是不开心呢?以前你都是很快乐的,声音也很好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肖凤鸣说,没有。
       建筑工人说,小凤,我真是不舍得你难过,你都听别人说这说那,你永远没有烦恼吗?你说出来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
       肖凤鸣终于说,我也有啊,但是我常常想到开心的事,所以就不会烦恼了。肖凤鸣这么说时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谎言高手。没有烦恼,没有烦恼我也不至于那么疲惫,但是,她不能说,她能和谁说呢?父母,兄妹,亲戚,朋友,同事,仿佛都不是说话的对象,不是怕家人担心,就是怕被人笑话。只是,不说,心里的事就越积越多,都快涌到胸外了。她喝口茶,用毛巾擦了把脸,忍不住说,我的烦恼也是蛮多的。有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肖凤鸣开始回忆往事。那个夜晚,那座恩波桥,还有,乡下简陋的练功房。孙越良。当年的那场恋爱。肖凤鸣这么说时,仿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是与自己无关的,说到孙越良曾经来找过自己,勾起她无限的回忆.又说自己当年为了坚守爱情,不愿意为了一套房子屈就,而后来还不是用自己美丽的身子换了个居民户口簿,这样说来.自己当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肖凤鸣有点动情,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样敞开胸怀说过话,她记得有一次杨光义问,小凤,你为什么不说?肖凤鸣问,说什么?杨光义说,你有那么多焦虑的事。那天自己好像盯着杨光义看了几秒钟,吐出一句,你少猜人家的事。为什么你不说?杨光义叹口气,点了点头又开始摇头,我们都把自己包裹起来了,像上了锁的柜子,丢掉了钥匙。
       今晚,肖凤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电话里的建筑工人,却说了那么多,都未曾谋面,所有好的感觉也都是电话里一些细微的触动,比如呼吸,比如叹息,加上一些美好的想象。
       等肖凤鸣意识到什么时,天已微明,她忽然觉得胸口很闷,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没到钟点就急急下了班,往家赶。她远远看见家里亮着灯,估计勤富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肖凤鸣知道,漫无边际的猜疑,无穷无尽的辩白将等着自己。
       推开门,勤富的脸色果然铁青着。勤富刚才一直在打肖凤鸣的手机,没有通,现在,他一见肖凤鸣就说,你是不是在和男人说话?你把手机关了做什么?肖凤鸣原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曾经在心里喊过几次,是的,我是有很多事瞒着你——我以前谈过一次恋爱,那是一个居民,来到乡下越剧班里教唱戏,我们恋爱了。肖凤鸣到小房间看开开睡得很香,又到阳台间,小越一下坐起来,抱住了肖凤鸣,姑姑。肖凤鸣说,睡吧,姑姑没事。
       她看着小越重新躺下来,一张稚嫩的脸,眉头锁起来,肖凤鸣摸了摸小越的脸走出房去。勤富还在房间说话,压低了声音但是在肖凤鸣听来却似敲响了大鼓,一声重过一声。勤富说,你是不是和孙越良在联系?你们又混在一起了是不是?不明不白找个囡子回来住,她到底是谁?肖凤鸣用手把两只耳朵扪起来,闭上眼,她开始摇头,她感觉出脑袋很疼,像挨了一棍子。
       日子看来真是过到头了,肖凤鸣每日被勤富追问,他追问有几个男的打进电话来,你们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听说孙越良回来了,有人在恩波桥上看见过他了。勤富说,小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勾当。有一次,肖凤鸣说,勤富,我们把日子过得安稳一点不好吗?你非得把我们折腾死了是不是?勤富耸着鼻子说,我闻到鸭蛋清的味道,你是不是和谁做过生活了?你以为我闻不出来。我闻了就想吐。勤富补充一句。
       有个晚上,肖凤鸣因为感冒了没去上班,她刚迷糊着睡去,勤富把她的被子掀开来,说,你说你说,那个囡子是谁家的。你是不是和孙越良做了?肖凤鸣一骨碌起来,出了一身汗。她终于在一个黄昏打电话给孙越良,他们还在钱塘茶人见了面,当时孙越良取出一个信封,说,小凤,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补偿你,我知道你家困难。肖风鸣很快把信封推还给孙越良,我们到底要补偿谁呢?
       小越还是跟着孙越良走了,那时肖凤鸣已经带着小越租到了城西一间车库里。那是一个雪天,路上积满了雪,孙越良的车停在车库前,门开了,孙越良出来。肖凤鸣牵着小越的手,小越,和叔叔一起生活,他会给你很安定的生活,姑姑很难过不能照顾你。小越,姑姑很爱你。小越一把推开了她,又用眼睛瞪了瞪孙越良,转身跑了出去,雪地上,是一
       串慌乱的脚印,伸到很远的地方。肖凤鸣和孙越良在后面追了去,小越小越。小越边哭边跑着,直到看见肖凤鸣摔倒在地上,她才停下来,往回跑,扶住肖凤鸣,哭出声来。
       10
       年关将近的时候,台里又要检修,经理带了大家到南京游览。杨光义、小真、肖凤鸣,还有另外几位接线员都去了。那个晚上,他们在秦淮河边走了走,经理说她记得读书的时候有篇课文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说秦淮河里以前都是花船,有好看的女子在船上唱曲,把秦淮河都染成脂粉的颜色。杨光义说,经理,您是有故事的人,但我们从没听您说过。经理笑一笑,用手捋几下头发。经理刚刚烫了个发型,长波浪,又炯了浅咖啡色的发油,配上一件黑色束腰职业装,既端庄却又透出中年的韵味。肖风鸣说经理,好像从古到今,我们都为了吃好一口饭颠簸,我觉得没劲。经理靠在栏杆上,风吹来,叹出很长的一口气,说,还是别想太多了,简单一点好。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又转到步行街,人来人往,繁华而宽广,肖凤鸣看见地上有一张卡片,很精致的,在街角处躺着,捡起来,上面一段很温馨的话:愿分享您的快乐,愿分担您的忧伤,二十四小时为您守候。肖凤鸣把卡片放进了口袋里。
       回到宾馆,大家又都坐在一起说话,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小真的眼影又换成了紫色。经理说,小真,一天到晚说要赚钱,看你那么浪费,眼影有好几种吧。小真正专心地描眉,嘴里咬着个夹子,又把两边的眼影涂成不同的颜色,看上去像个小丑。她把夹子拿在手里,经理,您就让我放肆一次吧,我要去上网,我有个网友就在南京,我要到网上和他约会。
       肖凤鸣的手机响了,是勤富。小越走后的一个月,勤富与她离了婚。都好些日子了.他还经常打电话骚扰她,现在一接他的电话,肖凤鸣的手就哆嗦。果然,勤富在手机里狂喊,我不会放过你的。惊吓之中肖凤鸣把手机扔到了地上,杨光义帮她捡起来,放到床头柜上,那张卡片就在床头柜上放着.杨光义拿起来看,小真一把抢过去,读出那上面的话来:那么繁华的都市,而我们却那么孤独。我们的情感无处躲藏。朋友,您愿意和我们说说您的故事吗?在这个夜晚,只有我和您,无论世界多么冷漠,我们的心却是热的。让我们在深夜彼此安慰。
       经理说,这广告词写得比我们的好多了,拿来看看。肖风鸣说,真想不到南京那么个古城也会有声讯台。经理说,让我看看他们的卡片是怎么设计的,小凤,你真的没见到,楼房造得越来越高了。
       杨光义说,昨天翻书,说,人的心也越来越硬了,水泥墙都快成了我们的外衣。肖凤鸣用被子蒙起头来,说,我想睡觉,我累。经理说,小凤,聊聊吧,难得走出家了。小真转过头来说,咦,经理,您终于有点像我家邻居大姐了。
       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声讯台里的人忽然就像一家人一样了,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气氛的,都是深仇大恨的样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对谁也不说,好像一说,自己就掉价。这个晚上,大家说了很多,直到肖风鸣打起哈欠,同事们才陆续走出肖凤鸣的房门。
       杨光义是十二点以后出的房门,他呆在房间,突然千头万绪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同房间的接线员刚才就已经出去,说是要在南京街头来一次偶遇。现在,杨光义走在宾馆的走廊上,地毯很柔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当他经过五一四房时,忽听里面传来说话声,是经理在说话,夜很安静,经理的声音一波一波隐约地从房间涌到走廊,还有肖凤鸣的声音,看来今夜经理真正开始说话了。经理很少和台里的员工谈到自己的事,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烦恼,她所有担心的事就是话友还不够多,话费提升还慢。有一次,经理刚刚对小真做出处罚决定,手机就响了起来,听经理说话,应该是她的丈夫,经理稍稍有点歇斯底里,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后来肖凤鸣上洗手间,看见经理正在补妆,想必是哭过一次的。杨光义也对肖风鸣说.有一次看见经理从两岸咖啡的包间冲出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几分钟后里面出来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挽着男的胳膊,亲热得不行,等走过去后,杨光义才想起来男的是经理的丈夫,那次家属会餐碰到过,而杨光义回忆着那个女的在哪里见到过。隔了很多天,经理的妹妹来找,杨光义才猛地想起来,原来那天在两岸咖啡的女孩是经理的妹妹。原来妹妹爱上了姐夫。
       看来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经理和肖凤鸣在五一四房很尽兴的声音直把杨光义逼出了走廊,他在南京的街头走,百无聊赖,霓虹闪亮着,城市那么美好,杨光义看见前面的一家酒吧,很安静的在街角处,门外没有点灯,只有一个图标,是两个人,撑着雨伞,在很小的巷子里碰上了,然后面对面站着。好像什么话也没说,男的把头抬起来,而女的却把头低下去,两把伞上的积水汇成一股顺着伞檐滴下来。
       杨光义忽然就喜欢上这样的场景。想想,人和人不也是那样的吗?各自头顶有一把伞,遮住了雨的同时,仿佛也把情感隔离了,无论怎样的想念都被一张冷漠的脸挡了回去。杨光义很快走进酒吧,一种声音从七厘米厚的灰玻璃间倾泻出来。
       杨光义的电话也响过一次,铃声持续时间很短,仿佛是鼓起勇气拨出的号码,因为三长声后还没有接听,对方再也坚持不住,便挂了。杨光义不知道艾娟到底想干什么,或者就像自己一样,什么也不想干。此刻,杨光义有一种很强烈的身在异乡的感觉,虽然南京离家也并不远,开车不过五个小时,但是,陌生的口音,陌生的面孔,叫杨光义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来。他要了一杯,接着又要了一杯。杨光义忽然想到了肖凤鸣,和经理谈得那么投缘,是在说家里的事吧。经理呢,是不是还在因为自己的妹妹爱上了姐夫叫她心乱如麻?杨光义觉得自己坐在酒吧里,想的却是同事间的事,有点可笑,他把瓶子摇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水流声,然后又添满了杯子,端起来,对着吧台里的小姐笑一笑,说,来,干杯。然后,杨光义开始说话,开始是低低的,标准的普通话,似乎面前坐着谁,吧台的小姐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来。这让杨光义觉得很不自在,他觉得所有自己要说的都不想让人听见,他很快站起来,但是,刚站起来,头就快速地旋转,他摇摆了一下,小姐扶住了他。迷糊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小真。他恍惚之中以为回到了台里,小真脆脆的声音。原来真的是小真。小真看来也喝多了,她的外套散开来,掉在肩膀上,头发因为湿了直往下掉水珠,不知是酒还是水。她的身边是两个台里的同事,有一个同事的身上已被吐湿了,她正一脸无奈地搀着小真,旁边还有一个小男生,大概就是小真的南京网友,戴副眼镜,像个在读大学生。他几次想上去搀扶小真,都被小真挡开了,小真咿咿哇哇地大声说着什么。杨光义伸出手去,想扶着小真,却觉得他的手原来离小真很远。真是奇怪的事,看着那么近,距离却那么远,他颓然坐下来。
       吧台小姐笑靥如花,说的是普通话,带着些许东北的口音。小姐说,大哥,看来您得
       休息一下了。杨光义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突然问,你过得很快乐吗?
       女孩说,大哥,我来陪你喝一杯。杨光义端起面前的杯子,和小姐碰了碰,两个杯子发出脆生生的声音,杯底的酒在灯影下变了颜色,像一朵桃花被掰碎了散落在那里。
       11
       上上日子很快过去,冬天很深了。街上已经飘起了浓浓的年味,又一个年关到了。肖凤鸣那天去了市场,她买回来几大包年货,花钱不多,但都是乡下父母过年少不了的。她想起那天,她们在富春宾馆聚餐,正好父亲来找,因为家里的有线电视坏了,找了几个人修还是没用。那天肖凤鸣看见父亲站在富春宾馆门口,穿一件老底子灰色中山装,衣角已被磨白了,两个口袋大约掉了几次,自己用白线缝过,皱起来。父亲说,你去吧去吧,叫大家等不好。肖凤鸣心里很想要是能把父亲也带到富春宾馆,吃一次精致的午餐,那多好。她想着是不是单独给父亲叫个菜,就算贵一点也是情愿的。她对父亲说,爸,跟我到里面去吃饭。
       父亲抬起头来,富春宾馆并不高,但是父亲是把半个身子都往后仰了,逃一样往街对面去,一边走一边还摇着手说,去吧去吧,别叫人等你,我回双溪吃饭。那时,肖凤鸣听到电信大楼的钟敲响,十二点,刚好是午饭时间。
       过年的气氛在饭桌上很浓烈,大家推杯换盏,送出祝福,而肖凤鸣的眼前时时闪现父亲那逃跑的身影,快七十岁了,平时走路都不怎么利索了,但却跑得那么快。她低下头喝一口酒,觉得酒的味道不够辣,最好一口下去就醉了。自己坐在这豪华的包厢享用美餐,而父亲居然还穿着那么陈旧的衣服,都有点犯罪的感觉。
       肖凤鸣把响皮油豆腐三刀条肉还有几条鲢鱼装在一个大的塑料袋里,换了两次车,回到家里。
       12
       年三十的夜晚,吃过团圆饭,杨光义对文娟说,我去台里值班,文娟看看杨光义,杨光义的眼里含了无奈,文娟先是不说话,又把自己粗壮的身子抵在门口,看到杨光义眼里的坚定,终于对女儿说,来,和爸爸说新年快乐。杨光义看着女儿一脸天真无知的表情,突然间震动了自己,他弯下身子,抱起女儿,丢丢,爸爸爱你。丢丢把脸贴在杨光义脸上,说,爸爸,丢丢和妈妈都爱你。
       门外响起了鞭炮声,铺天盖地,像打响了一场战争,硝烟弥漫。杨光义放下丢丢.穿了衣服,走出家门。他回头看看自己家的窗户,文娟照例在窗口看着,但是,烟雾弥漫,文娟的脸很快被淹没。
       肖凤鸣忽然想去声讯台,漫天的年味,带给她漫天的孤独,除了到声讯台,她无处可藏。刚才孙越良有个电话给她,说小越终于想和她说话了,但是,当她接过电话时,小越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抽泣,从喉咙口发出来,压抑着喊姑姑。肖凤鸣的眼泪迅速流下来,她挂了电话。
       肖凤鸣现在特别渴望回到声讯台,那里有一个大厅,有休息室,另外,还有很多空间,一个空间连着一个空间,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另外就是一张小床,因为上的大多是晚班,他们需要休息。很多时候,他们把电话机牵到床头,躺在床上接电话,那样的姿势,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只是他们自己的内心却是千疮百孔。肖风鸣想起他们离开南京的时候,结账时杨光义他们房间有一百多元钱的电话费,经理一查,原来是当地的声讯电话,不知是杨光义还是他的同室打的热线,经理很快把钱付清,大家也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小真到了年关也没赚到钱把她的母亲接出来,她早几天就买好一些年货回了一趟家,回来那晚,高兴得不行,说村里的人都说她有出息了,居然开始买年货回家了,后来跟肖凤鸣说到母亲,又开始哭,眼都哭肿了。今晚,经理把她接回家去,肖凤鸣隐约知道经理的丈夫年前一个月就已经离开这个城市,留下经理一个人。后来经理的妹妹也来过几次,质问经理,姐夫去哪里了,你把姐夫藏哪去了?吵过几次后,经理的家终于安静下来,现在家里只有她和儿子,经理也请肖凤鸣一起去,说,咱们三姐妹过个团圆年吧。肖凤鸣听了突然伤心得不能自己,不知是替经理不平,还是为自己落泪。她拒绝了。开开黄昏时有电话给肖凤鸣,说,妈,你回不回来,我想你。肖凤鸣想起开开笨嘟嘟的嘴,内心酸楚,突然用胳膊抱紧了自己,好像开开就在自己怀里。
       建筑工人突然打进肖凤鸣的手机,说他的母亲终于老到吃不了饭,躺在床上,他现在哪里也不去,就在那间老屋陪母亲。
       肖凤鸣穿过弄堂穿过繁华的街道,在喜庆的烟尘中敲开了声汛台的门,她是有钥匙的,然而她只是敲门,仿佛她的日子里就需要那样用点力把自己敲疼。她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所有幸福的人儿都回了家。
       好像是有预谋的,杨光义终于开了门。肖凤鸣又惊又喜的样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肖风鸣贫寒,杨光义丰衣足食,但是却在同一个空间,做着同样的工作。他们飞奔:着拥抱在一起,仿佛走了很多路,觉得累了,需要依傍,但又都明白对方的肩并不结实,并不牢靠,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甚至来不及打开第三空间的灯,就倒在了床上。电话不失时机响了起来,杨光义和肖凤鸣谁也没有去接,任铃声响着。肖凤鸣想,就算过年,也是有人要倾诉,就算一家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心却是孤独的。
       杨光义俯下身来,他看见肖凤鸣已经闭上了眼睛,是熟悉的面庞,但是感觉又隔了些什么。杨光义帮肖凤鸣把衣服一件一件褪去,外套,毛衣,棉毛衫,内衣。现在,他们像两个了无牵挂的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背景,他们心事重重地在黑暗中倾诉,没有语言,只有动作,虽然那些动作不够协调,甚至南辕北辙。肖凤鸣把头转过去,从半开的门缝,她看见一丝亮光掉在水泥地上,那是楼道口的灯影,微弱,淡薄,没有温度。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