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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不知道地知道
作者:裘山山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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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全福年轻的时候,模样还是很不错的。他是个电焊工,蹲在车间外面干活的时候,正遇上一个记者来采访。那时候工人阶级很吃香。李全福摘下帽子一抬头,一副标准的工人阶级形象出现在记者面前,记者咔嚓咔嚓,连拍几张,还让其他工人阶级帮他做背景。当然,照片发出来的时候,没提李全福的名字,而是说,某某厂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社会主义。李全福没意见,何止是没意见,高兴都来不及,他代表了他们厂啊。用现在的话说,是他们厂的形象大使呢。
       所以李全福和李秀芬结婚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俩很般配,两个响当当的工人,两个好看的青年,还两个都姓李,上哪儿去找。李全福把那张印着自己照片的报纸贴在墙上,度蜜月。心情好的时常哼几句京戏,也调侃。他跟李秀芬说,我这人最尊重妇女了,等咱生了孩子,让他跟你姓。李秀芬撇嘴道,便宜都让你拣去了。后来真有了孩子,老大女儿,李全福取名李爱李,老二儿子,李全福取名李敬李。李秀芬眯眯笑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啥吗?就是喜欢你这个活泛劲儿,会唱两句,还会讲笑话。李全福说,那你知道我喜欢你啥吗?李秀芬把眼帘一合,有几分嗲地说,那还能不知道吗?
       李全福就不再说了,上去一把抱住李秀芬,加班亲热一次。
       李秀芬是她们纺织厂的一枝花。说李全福的模样不错,是和普通人比;不是和李秀芬比。李秀芬是仙女。当初介绍见面的时候,李全福觉得李秀芬不会看上他的,就索性嘻嘻哈哈,一阵调侃。没想到李秀芬回话说,她愿意和他“处处”。愿意处就好办,李全福有信心了,他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说啊唱啊,每次都让李秀芬开心而归,直到结婚。
       结婚以后,李秀芬搬到李全福他们拖拉机厂的宿舍了,离她自己上班的地方就比较远。每天一早出门,晚上才回家。两个孩子全靠李全福的娘给看着。厂里人都很熟悉李秀芬上班的画面了:一边往门外冲,一边梳头,嘴里还时常嚼着馒头或者油条。冲到汽车站的时候,汽车正缓缓地开走,李秀芬一路小跑,嘴里喊着“等一下师傅等一下!”
       要是赶不上这班,坐下一班就迟到了。师傅肯定会等一下的。那是11路车,开车的师傅渐渐熟悉她了。有一回李秀芬挤上车时,一根大辫子夹在了门缝里,她哇啦哇啦一阵乱叫,吓得开车师傅连忙停车,跑到这边门上跟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伤着没有?李秀芬摸着脑袋说,没事,是吓着了。等李秀芬第二天跑到车前时,发现开车师傅已经把驾驶楼的门打开了,招呼她从前边上去。
       以后,李秀芬就享受这个待遇了,每次跑到车门前,开车师傅都会把前面的门打开,拽她上去。即使是后来李秀芬剪掉了长辫子,也一直如此。
       那时候没有开后门一说,乘客无人发杂音,何况李秀芬走的是“前门”,大概大家认为李秀芬是他们单位上的。
       其实,每次拉李秀芬上车的,是同一个师傅。姓孙。孙师傅很年轻,还没成家。李秀芬就叫他小孙师傅。
       小孙师傅对李秀芬那么好,李秀芬也就时常回报他。比如早上带饭的时候,多带个包子给他,或者,洗两个西红柿带给他,有时是两根黄瓜,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小孙师傅吃了心里总是暖暖的。仙女给的啊。小孙师傅有时也给李秀芬东西,比如一斤红糖,半斤猪油什么的,都是稀罕货。
       如此,李秀芬自然常把小孙师傅挂在嘴边。李全福就说,既然小孙师傅对咱这么好,你就请他来家坐坐,我跟他喝两盅。
       等小孙师傅轮休的时候,李秀芬就真请他来家坐坐了。
       来了一见面,李全福才意识到,听到耳朵里的小孙师傅和看到眼睛里的小孙师傅,完全是两回事。听到耳朵里的是个毛孩子,看到眼里的是个成年人,而且个头比他还高,还壮实。往屋里一站,让李全福心里一紧。
       当然,李全福还是像对待小兄弟一样对待他,倒上酒,摆上几个菜,按他说的,喝两盅。酒酣耳热之际,小孙师傅对李全福说,我先认识秀芬姐后认识你,该叫你姐夫吧。李全福说,怎么都行啊。又说,小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为嘛还不成家?小孙师傅说,姐夫,不瞒你说,原先也有个女朋友,自从见到我秀芬姐,我就把她吹了。你说都是女人;差距咋就那么大呢?你看我秀芬姐……李全福心里又一紧;喝下一杯,压低声音坏笑着说,小兄弟,别太认真了,姐夫是过来人,告诉你,女人嘛,关了灯都是一样的。小孙师傅摆手晃脑说,不一样不一样。要是一样,你干吗找秀芬姐?干吗不把秀芬姐留给我?
       李全福听这话,心里已经不是紧了,而是憋,正想嗔他两句松一松,李秀芬端着莱从厨房出来。小孙师傅一把拉住李秀芬的手,叫道,秀芬姐,你也来喝一杯啊……他眼睛眯缝着,却把那点儿心思全亮出来了。李秀芬脸通红,甩掉他的手。李全福身体前倾,衣襟压着桌上的馒头,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小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
       小孙师傅走后,李全福的娘先不满了。她跟儿子说,你别犯傻啊,那臭小子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不能再叫家里来了。还有,把你媳妇也看紧点儿。李全福嘴上说,那能有什么事儿?她是他姐,他敢乱来么?其实心里边,他比他娘不满多了,紧张多了。
       李全福再不提让小孙师傅来家的话了。但李全福却没意识到,李秀芬也再不把小孙师傅挂在嘴边了。有时候她拿东西回家,问她哪儿来的,她会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厂里发的,一会儿说自己买的。
       李全福心里有疑,但也只是存疑。因为李秀芬拿回来的东西,实在是家里非常需要的,比如肥皂,比如毛巾,比如线手套。有一回她居然拿回来两斤排骨来,把两个孩子吃得直啜手指头。李全福的娘斜睨着排骨说,你们厂里还发排骨?怎么不发只老母鸡啊?李秀芬只好说实话:是小孙师傅给的。李全福的娘把眼睛一瞪,觉得威力不够,又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李全福也跟着一撂。李秀芬马上说,他是为了感谢我。李全福说,感谢你啥?李秀芬说,我,那个,我帮他,介绍对象来着。李全福很意外,看看娘,娘不语。李秀芬的话一下顺溜了,说,你不是老说我们厂姑娘多,让给他介绍一个嘛。我就给他介绍了一个。李全福急切地说,怎么样?搞上没有?李秀芬说,没成。他嫌那姑娘个儿矮。不过我这就再给他介绍一个。这回这个比我个儿还高。
       打那以后,李秀芬隔几天就要汇报一下她做媒婆的情况。但总是以失败告终。失败的原因分别是女方太瘦、太胖、脸上有麻子,有一回竟然是因为口臭。李全福听了几次汇报后不满地说,他到底是找媳妇还是找仙女啊?下次你再给他介绍一个,领到我们家来见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嫌什么。
       一个星期天,李秀芬真的让双方上他们家来了。那姑娘在李全福看来,比李秀芬还水灵呢。小孙师傅似乎也没话说了,表示愿意“处处”。李全福和李全福的娘都松口气。没想到三天后李秀芬回家来汇报,说又没成,这回是那姑娘没看上小孙师傅。李全福没了脾气。李全福的娘不以为然,撇撇嘴,哼了一声。
       说话间他们有了老三,还是个儿子。李
       全福给老三取名李向李。这回李秀芬坚决不同意了,她说他太随便。李全福说,那你取吧。李秀芬就给儿子取名李有志。当时广播里经常说,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要如何如何。李全福也就随她去了。
       自打有了李有志,小孙师傅开始频繁出入他们家了。头一回来,说是看看刚出生的小外甥,还送来不少东西。二回来说是给外甥做满月,竟然送了瓶上海奶粉。三回来说是外甥百日,给了套小衣服。这么一来二去三往复的,李全福再迟钝也不对劲儿了。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他娘先沉不住气了,冷言冷语,指桑骂槐,最后终于公开骂架了。那些盛产于乡野的辱骂,别说李秀芬,就是李全福听着都有些受不了了。李秀芬在沉默中爆发,跟婆婆开战,婆媳俩交火两天,最后以婆婆收拾行李回老家而告终。
       婆婆并非战败而去,因为打那以后,小孙师傅再也没上他们家来了。
       不过,战后的李秀芬对李全福,也一日日冷淡了。她几乎不让他碰她,天天跑到孩子们中间挤着。李全福气啊,气得长夜难眠。
       在难眠的长夜里,李全福想过种种报复小孙师傅的方式,也想过种种和李秀芬分手的方式。可是到早上起来,看见李秀芬背着小的那个,给大的两个洗脸梳头做饭,自己再匆匆赶去上班,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晚上回到家,李秀芬总是一脸疲惫,做饭洗碗刷锅再洗衣服,再缝缝补补,丝毫空闲都没有。有两次李秀芬手上拿着衣服就睡着了。李全福哪有时间开口说那些?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运动来了。
       运动来了,厂里的大多数工人都忙着革命去了,做领导阶级,做造反派。李全福啥也不愿意参加,又上不成班,只好在家闲着。钱没了,酒喝不成,加上重重心事,日子过得很闷。没过多久,李秀芬她们厂也停产了,两个工人阶级就呆在家里大眼儿瞪小眼儿。关键是还有三个更小的眼瞪着他们。为了糊口,李秀芬天天出去帮人洗洗衣服什么的,挣点儿小钱。李全福好面子,呆在家里。可是李秀芬那点儿钱够干什么啊?买米都不够。有的时候,李秀芬只好买一堆土豆,煮熟了给孩子们充饥。孩子们饿得在床上哼哼,李秀芬端着土豆往床上那么一倒,三个孩子就像三头小猪一样拱过来。
       日子过得真是艰难。
       熬到春节,家里拿不出一块过年的肉,更别说孩子们的新衣服了。小年夜的晚上,一年多没出现的小孙师傅出现了。小孙师傅还在上班,运动也需要公共汽车。所以小孙师傅还在挣钱。他拿来两斤肉,一包水果糖,还有一瓶酒。孩子们欢呼着,扑到他身上,争着叫他舅舅。其实以前也这么叫来着,可那天的叫声让李全福心酸不已。
       李全福咳了两声,终于说,来了。
       小孙师傅已经不小了,三十出头,胡子拉碴的。衣服也很邋遢,棉衣前胸破了一大块,竟然用跟细铁丝连着。一看就知道还单身。小孙师傅什么也没说,打开酒,叫了声姐夫,两个人就喝开了。李秀芬坐在一旁,让他脱下棉衣,给他缝补。李全福很久没这么喝酒了,李全福一心想找醉,一瓶酒喝到一半就醉了,他拍着小孙师傅的肩膀说,你要真是我弟弟该多好,咱一家人一起过。小孙师傅说,你就当我是弟弟好了。要不我改口叫你大哥?李全福摆摆手。小孙师傅马上叫了声大哥,还说,大哥,小弟我有啥对不住的地方,你多原谅啊。李全福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醉倒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了。李全福开口就跟李秀芬说,我得和你离婚。
       李秀芬一点儿也不吃惊,说,离吧。你以为我想过这日子吗?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连觉都捞不着睡。猪狗不如。你钱不挣,家里活儿也一点儿不干,只知道垮脸给我看。我活个什么劲儿?我是天天熬着,早不想过了。离吧,咱今天就离,我轻手轻脚地走,连根针也不会要你的。
       一番话把李全福定在那里,一句也回应不出。昨天喝多了,根本没细想。以前细想过的那些话,早过期无效了。李全福想,不行,现在还真不能离,离了三个孩子咋办?没了李秀芬,他不可能养活他们,一天也养不活。
       李全福自己下台阶说,具体咋办,我还得想想。但离是肯定要离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活受这罪?李秀芬毫不客气地回嘴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是先考虑怎么养活我们娘仨吧。李全福青筋暴涨,挥手就扇了李秀芬一个耳光,李秀芬毫无防备,一下跌倒在地,额头磕出了血,背上的老三吓得哇哇大哭。
       李全福愣在那儿,他没想到自己的手会有那么大的劲儿,到底是工人阶级。但他还是气乎乎地撂下话说,等着吧,我非和你离婚不可!
       这时工厂复工了,“抓革命,促生产”。只是厂名改了,原来的大河拖拉机厂改名,东方红拖拉机厂。李全福重新回到厂里上班,一忙,把烦心事暂时丢开了。
       没多久,李秀芬的厂子也开工了。为了三个孩子,李秀芬要求做夜班,她夜里上班,白天忙活家务,人一天天憔悴下去。有一天早上下班时竟昏倒了,被人送了回来。小孙师傅听说后,一下班就跑过来看,脸上掩饰不住的心疼。李全福虽然也心疼,可心疼压不下愤怒:这个姓孙的,他怎么知道我老婆昏倒了?!他也太明目张胆了!李全福恨不能挥舞扫把立即将他扫地出门!
       可是,这个人的手上,竟提了一篓子鸡蛋。李家有多少日子没见鸡蛋了?不要说李秀芬,就是三个孩子,也是黄皮寡瘦的。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驱赶这个手拿鸡蛋的人。
       李全福郁闷。每天上班都不开心,工友们再也听不见他哼京戏了,革命样板戏也不哼。下班了他不想回家,怕回家又遇见小孙师傅来看望“秀芬姐”,就在厂里转悠。转悠到厂里的大字报专栏,闲览。一闲览才发现,那些大字报上,写的并不都是路线斗争的大事,还有很多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比如,某某爱贪小便宜,把厂里的铁皮拿回家做水桶;某某经常带脏衣服到厂里来洗;甚至,某某抽烟自己不买,老当伸手派,占群众的小便宜。李全福来劲儿了,天天去看,好比从前看隋唐演义三言二拍。有一天看到一条:某某耍流氓,故意走错澡堂子,看女工洗澡;还有,某女工是破鞋,跟某厂长搞到了一起,厂长就给她调到了检验车间……
       李全福受到启发,也想参加运动了。当然,他并不傻,他知道他若是写一个揭发小孙师傅的大字报贴出来,受辱的首先是他自己。他思来想去,做出一决定,给公交公司革命委员会写一封匿名信,揭发批判孙志良(小孙师傅的大名)的流氓行径。李全福跑到邮局,坐在那里写。用了一个整天,写好,再抄一遍。没想到写这么个东西还这么费劲儿,都是现成的话啊。除了没提李秀芬的名字,其他都写了。信末,他署名“革命群众”。大字报上都这样。
       信寄出去以后,李全福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那段时间,因为李全福总不爱回家,回家也一言不发,李秀芬反而对他很和气,很小心。有一天晚上居然给他煎了个荷包蛋。李全福想着那封信,吃不下去,把碗一推,走开了。这让李秀芬更加不安。李全福见效果这么好,很后悔没早点儿参加运动。
       
       不管李全福心情好还是不好,李秀芬的辛苦都没有丝毫改变。她依然顶着工作,拖拉三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一个六岁多点儿,没有一个能帮上她的。她里里外外像头牛似的做,做,做。这么着,再次病倒了,而且这一次病得很厉害,卧床不起。
       李秀芬卧床一星期了,也没见小孙师傅来看望。李全福忍不住问,你那弟弟怎么不来看你了?李秀芬睡在床上,低声细气地说,他走了。李全福吓一跳,以为“走了”是死掉的意思,忙问,走了?怎么走了?李秀芬说,到内蒙去了。李全福还是很吃惊,问,为什么?李秀芬乜他一眼,说,有人揭发他了,说他是流氓分子,说他一直不成家就是为了耍流氓。他就和坏分子一起下放了。
       李全福简直傻掉了。老实说,他写信只是想出口气,没想到结局。不过,这个结局还是让他高兴:谁叫你非缠着我老婆不放呢?内蒙?可是够远的。好好呆那儿吧,该让我过清静日子了。
       李全福终于踏实了。他扒心扒肝地照顾老婆,甚至恢复了讲笑话的传统,可是李秀芬就是不笑,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病好了还是跟生病一样,无精打采的。
       奇怪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全福也会想起小孙师傅。他想他的时候,一点儿仇恨也没有了。凭良心说,他们李家支撑到现在,有他很大的功劳,不说是顶梁柱,至少也是根横梁。看看三个孩子,身上穿的线衣都是用他给的手套拆了线织的。听李秀芬说,为了给她攒手套,他后来都不戴手套开车了。李全福想,这个家伙实在是奇怪,不成家,不生子,就恋着“秀芬姐”,明知这辈子秀芬姐也成不了他老婆,还往里面砸钱,砸青春岁月。他到底怎么想的?犯傻嘛。
       心里竟有那么一点点不安。
       不安归不安,李全福还是庆幸自己把这个危险及时清除了。要不,他们这个家早改变颜色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
       都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最好良药。表面上看,李全福和李秀芬好像都忘记了他们的生活中曾有那么个小孙师傅,都忘了他曾带来过的烦恼和快乐,忘了他的肥皂红糖猪油线手套。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也一日日将孩子养大,一日日将自己养老。
       但李全福心里清楚,过去没有过去,过去还在心里搁着。无论是自己还是李秀芬,都没削掉那个块垒。时间对他和李秀芬来说,不是什么医治创伤的良药,是蒙汗药而已,睡醒了一切照旧。看看李秀芬的眼神吧,从小孙师傅走后,她再没好好瞧过自己。她和自己说话时,眼神总是散着,一个人发呆时,反而聚在一处。李全福心里憋屈,难受,有一回找了个茬嚷了出来,他说我就知道你没忘记那小子!李秀芬迅速回嘴说,人都让你撵走了,你还想怎样?你要看不顺眼,我也走好了!李全福一怒之下又抬起了胳膊,李秀芬竟然迎上来,说,打吧,打吧,打死拉倒!
       李全福没辙了。
       私下里他也劝自己,管她发呆不发呆的,管她心里想不想他,只要她老老实实在我跟前呆着就行。
       李全福老了,其标志不是白发皱纹,而是没了精神气儿。再不是当年报纸上的那个模样了。李全福有时看着报纸上发黄的自己,看着自己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恍如隔世。
       日子如流水;又是几年。
       这天,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李全福家。李全福稍一愣怔,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尽管那人的形象如此陌生。因为他看见李秀芬的脸上,露出了经年不见的笑容,和笑容相伴而来的,是哗啦啦的泪水。
       这不是小孙师傅吗?
       小孙师傅完全是老孙师傅了。满头花白,一脸皱纹,看上去比李全福还见老。关键是,他瘸着腿。他再不是大步流星地走进他们家了,他是一点点移进来的。他的背也驼了。唯一没变的,是他的口音,他叫了声,秀芬姐。李秀芬愣了一下,咧嘴想笑,眼泪就出来了。
       李全福一时有些无措,紧张,吃惊,不安,歉疚,还有一小点兴奋,就是没有愤怒。奇了怪了。他回过神来,连忙招呼他坐,把他的包接过来放好,然后倒茶,拿烟。那一刻,好像小孙师傅真是他们家久别的亲戚。
       坐下来简单一聊,得知小孙师傅这些年受了不少苦。他被下放到一个农场,不开车,放马。有一天马惊了,他摔下来,小腿膑骨骨折。当地医疗条件不好,就落下了残疾。
       小孙师傅讲得很轻松,李秀芬还是走到一边擦眼泪去了。李全福心里别扭,做同情状拍拍小孙师傅的肩,然后问,这么多年了,也没成个家?小孙师傅笑道,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这种流氓分子啊,听听都吓着了。
       李全福咳了两声。李秀芬说,你俩聊,我去做饭。小孙师傅说,我这就走,不麻烦你们了。李秀芬说,那哪成?这么大老远来的,怎么也得把饭吃了。李全福说,是啊,我还想和你喝两盅呢。小孙师傅不再推辞,就从包里往外拿东西。一样,一样,再一样,都是带给他们的。包几乎掏空了。
       李全福看着,恍如回到从前。不知怎么,有点儿心酸。他又问,你这次回来住哪儿啊?小孙师傅说,单位上给了间房。李全福又问,还让开车吗?小孙师傅摇头,说,让守门了。
       小孙师傅拿出最后一样东西,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我给秀芬姐买了个头巾,也不知她喜欢不。
       展开来,是一条彩色的大披肩。红的底子,上面是黄色和咖啡色的花纹,水一样曲折婉转。李全福心里恨恨地骂道:你这小子,你这瘸子!贼心不死啊!
       李秀芬喜不自禁,用手摸摸说,哟,还是纯毛的啊。小孙师傅说,那里的女人都爱披着这个。我想秀芬姐披上一定好看。李秀芬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李全福,说,不行了,我现在已经是老太婆了。小孙师傅说,哪里啊,我看你一点儿都没变,你……李秀芬不由分说地打断他,说,太艳了,给我闺女吧。我闺女现在是个仙女喽。
       说话间,女儿放学了,十八岁的女儿活脱脱一个小李秀芬。小孙师傅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她已经不认识他了。李秀芬忙让女儿叫舅舅,还提醒她小时候的事儿。跟着,大儿子下班了,大儿子到底大些,一眼认出了“舅舅”,这让小孙师傅感到安慰。最后回来的是小儿子,个头比爹还高。李秀芬忙着招呼李全福摆桌子吃饭。
       一阵忙乱后,全体坐了下来,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至少在三个孩子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一顿饭,也很开心。“舅舅”在饭桌上讲了很多草原上的稀奇故事,酒上脸后,还给他们唱了一首蒙古民歌。
       歌声回荡在李家小屋的时候,李秀芬的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李全福心酸。心酸啊。
       小孙师傅走的时候,三个孩子都一致地说,舅舅你要常来啊。你每星期都来吧。小孙师傅看着李全福,说,我怕给你们添麻烦呢。李秀芬说,麻烦啥呀,就是添双筷子。李全福只好说,是啊,没什么麻烦的。
       李全福又是一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走到李秀芬面前,说,我得和你离婚。
       李秀芬平平淡淡地说,都这会儿了,离什么婚啊。李全福并不感到安慰,李秀芬的神情,让他觉得她不是不愿意离,而是懒得
       麻烦。李全福说,我想离。我真的想离。李秀芬说,我知道你是因为小孙师傅。李全福说,是又怎么样?李秀芬说,其实我对他好,是觉得他可怜,一单身老男人,又残疾了,日子咋过啊。不认识的残疾人咱都应该帮助帮助,何况咱和他还这么熟。李全福说,我跟你离了婚,你不就可以天天照顾他了吗?李秀芬说,行了,别瞎说了,等以后有合适的女人,我给他介绍一个,成个家我就不再管了。
       李全福再无话。转过身去自语道,等着吧。
       这样,在中断了十多年后,小孙师傅又开始出入李家。
       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一步步移进来,吃顿晚饭,聊聊天。当然,他从不白吃白喝,他总是带东西来,有时是给李秀芬,有时是给孩子。但最多的,是给李全福的酒。以至于李全福被养成了习惯,一到周末,就等着跟小孙师傅喝酒。
       李全福发现,每每他们两个男人喝酒的时候,李秀芬坐在一旁,神情总是满足而愉快。而且对他的态度,也比平日里温柔。有时候李全福会麻木地想,管他那么多啊,就权当他真是她弟弟吧。
       这样过了大半年,冬天了。春节了,小孙师傅单身,让他一起来团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小孙师傅早就开始了铺垫,他把单位上发的所有过年的物品,都一一移到了李家。
       于是除夕的晚上,两个男人又一起喝酒,守岁。
       这一回,小孙师傅喝多了。他从没有喝多过。好像他去草原呆了十多年,已经把酒量呆得跟草原那么大了。但除夕的晚上,他们边看春节晚会边喝,一直喝到晚会结束,还喝,一直喝到凌晨,还喝。小孙师傅终于醉了。
       其实是李全福先醉的。他醉了以后就倒在沙发上睡了。小孙师傅还要喝,李秀芬只好陪他。李全福迷糊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突然醒了,听见小孙师傅在哭,拍着桌子说,我苦啊,心里苦啊。李秀芬不响。小孙师傅说,秀芬姐,你是个好女人,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李全福撕开一点儿眼睛,看见李秀芬递了毛巾给他,又递了一杯水给他。小孙师傅泪流满面,鼻涕都出来了,看着让人又同情又心烦。他哭着,脑袋像鸡啄米一样,一下下朝桌上点着。忽然咚的一声,搁到桌上,睡着了。李秀芬叹口气,拄住自己的额头,千忧万愁的样子。过了—会儿,她拍拍他的肩,极小声地说,别难过了,再怎么着,你还有个儿子。
       晴天霹雳。
       李全福忽地坐了起来。可是,他们俩都没察觉。小孙师傅一动不动地睡着,李秀芬一动不动地呆着。李全福又倒下去,合上眼。那一刻,他恨不能自己再也不要睁开眼了,就这么永远睡下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李全福对李秀芬说,我得跟你离婚。
       李秀芬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包饺子。
       李全福说,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离婚。
       李秀芬说,大年初一的,说这些干吗。
       李全福说,你昨晚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李秀芬说,我说啥了?你听见啥了?
       李全福没有勇气复述,说,你自己知道。
       李秀芬说,我啥也没说。不信你去问他。
       李全福真后悔,昨夜里为什么不当场站出来指证她?告诉她他全听见了。他怎么能倒回去接着睡呢?他真恨自己。他说,那不管,反正我要和你离婚。
       李秀芬捏好一个饺子,放进屉子里,说,孩子咋办?
       李秀芬这句话让李全福心彻底凉了,说明她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是想不下去才没吭声的。李全福说,孩子都大了,怕啥。李秀芬说,老二今年要考大学,你这么一弄,把家里整乱了,孩子咋安心读书?李全福说,那就等下半年。李秀芬说,还有老三有志呢。李全福说,他,我不管。
       李秀芬这回正眼看了他一下,说,好吧,随你。
       李全福想了想,说,好吧,那就等孩子都走了再说。
       三年后,老三李有志也终于读高三了。
       这意味着,李家最后一次团年了。李全福时不时地想着,他该上哪儿去过?
       总不能让李秀芬出去吧。投靠儿女吗?那儿女一定会奇怪得不行。
       可是,这年的春节,连续几年都上李家来守岁的小孙师傅,却没有再来,而且,他也没再往李家搬运年货,连根香肠都没拿。
       不是他结了婚,也不是他不好意思,是他死了。从内蒙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又老喝酒,肝上出了毛病。
       小孙师傅的后事,是李全福夫妇俩操办的。
       操办完后事回到家,李秀芬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发傻,李全福叫她洗把脸,她突然扑进李全福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李全福真有些不能承受。多少年了,李秀芬没再挨过他,他看着自己怀里那颗花白的脑袋,看着花白的头发下那个被自己磕出来的疤,心酸;心疼,心痛,不已。那一刻他觉得,小孙师傅就是李秀芬的弟弟,李秀芬失去了亲人,该哭。
       李全福拍拍李秀芬的背,说,别难过了。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
       李全福六十了。
       李全福七十了。
       李全福七十三了。
       小孙师傅走后,李全福又活了二十二年。他有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还有一个外孙女。他每天出去找人下棋,打牌,神情悠闲。李秀芬每天在家做饭,带小孙子,神情慈祥。一个极其普通,极其平静,却让人羡慕的家庭。
       二○○四年冬天,李全福病故。
       李全福去世前,老盯着李秀芬。李秀芬想,他一定有心事要说。可到最后,李全福也没说什么。李秀芬对他说,你是个好人。李全福点点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你也是。
       李秀芬想,都说日久见人心。可是,这个日子得多久?一生吗?
       三个孩子都回来了,将父亲的后事办了,然后商量母亲的去向。李秀芬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呆着。我习惯了。
       李秀芬没有告诉孩子们,她在收拾李全福的遗物时,发现李全福的每双鞋的鞋底上,都写着四个字:我要离婚。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