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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上海
作者:何立伟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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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上海丢过一个钱包。是我一位朋友从长沙来,我去火车站接他,从桂平路上的士,到徐家汇地铁口下,为赶时间,手忙脚乱中便把钱包掉在了车上。走了几步,忽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人便是这样有感觉的,左顾右盼,满身一拍,啊也,钱包!抬头望那的士,已在人堆中作鼠窜蛇行,霎时不见了影子。更证实是那司机拾到了,因我就坐在他身边副驾驶位上。他是那么的心虚,急着要逃掉。
       好在我下车时尚记得在码表上扯了票,那上头有出租车公司投诉号码。幸喜手机也在,于是一电话打过去。公司问了情形,说他们会找到司机询问。过了一刻,公司回电,说司机是找到了,但他说根本没看到有什么钱包。我说我敢肯定是在车上。公司说我们也没有证据,确定是他捡了。他不承认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侬损失大不大呢?”
       我印象里,上海的出租车公司是负责任的,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却不怎么地道。我这样说又有一个证明:有回我从虹桥机场出来打出租,人没上车,司机便问去哪里。我说是漕宝路,司机把眼白翻出来,道,侬上后头的吧。漕宝路离机场不远,司机候客半天,等来一个只有一二十块钱车程的主,极不心甘。这可以理解,但若拒载客人,则失了起码职业道德,叫人不可忍受。故我亦来了湖南人的蛮脾气,霸王硬开弓,偏是上了这辆车。司机嘴里咕咕哝哝怨气冲天,我脑壳一偏,道,你会不会骂娘?骂娘好听得多呢你骂骂看!
       我钱包里的现金倒不多,有两张卡,有一些票据,关键是身份证,我得回湖南补办。所以那段时间我在上海,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家伙。我是谁?没人能证明,包括我自己。想起来这是有些黑色幽默的。
       有人告诉我,说在上海打的士要打强生公司的,因他们的服务好,若是拒载,投诉之后,那司机是要受处罚的。虽然纪律不等于服务,但我每回打强生公司的车,确实,那服务态度可是有板有眼,令人佩服。上海的出租车司机若全是像这样,则人们对上海的印象必定美丽得多。
       我在上海,夜来常同朋友去泡吧。深夜里打的回来,车窗外仍是灯海一片,如繁华浩渺的一个梦。每回如此一瞥,我就来想,这就是周璇婉婉啼啼唱过的那个夜上海吗?
       丢钱包那一回,一九九八年,在上海我是住了一年多。就住在桂平路,离徐家汇很近,却显得冷清,且有一点邋遢模样,给人一种城乡结合部的错觉。那一年荔枝丰收,我住的那个社区大门对面是个蛮大的菜市场,我天天到那里买荔枝来吃,便宜到五块钱可买得两斤。如苏东坡那样,“日啖荔枝三百颗”。结果吃得上火,牙龈肿痛,到夜半恨不得下地找钳子。前两年我到上海,去看陈村的新居,却原来他亦是搬到了桂平路,在我先前住的那个社区的马路斜对面。隔了几年我去看时,那桂平路变化仍是不大,远不如上海其他的地方摩登响亮。陈村住的那个社区,有个小小租碟的店,我那时周末常去租碟来看。没什么好碟,多的只有美国的警匪片。租回来往碟机里一放,一会儿满屋子枪声大作。
       我那一年在上海时,陈村是住在万科花园,我觉得那里环境很不错,唯一的缺点是隔虹桥机场过近,头上时不时有飞机低空掠过,声震耳鼓。我那时在漕宝路最高的一幢地标写字楼里办《环球企业家》杂志。编辑人手皆是我招的,是一群可爱之极的年轻人。上海的人力资源真是好,随便一招,个个是才俊。差不多每个星期我要率这班小年轻跑到万科花园里一家名叫“黑三娘”的川菜馆去吃放了磨芋的泰安鱼同辣子鸡丁,喝巨多啤酒,顺便把陈村也叫下来吃饭聊天。他腰腿不好,骑在自行车上慢慢滑过来。“久仰久仰!”年轻人头一回见陈村,皆起身招呼。陈与年轻人极有缘,何况那时他又在“榕树下”当文学版主,我们编辑部年轻人皆是网虫,故对陈尤其景仰,如同见了教主一般。
       陈村是我老友。一九八四年我头一回参加文学笔会,在烟台的葡萄山上,即与他相识。此后几乎每回到上海,我皆要去看他。他婚后浦东浦西的搬过几回家,我亦都去过,是我在文学界朋友中过从最多的人。一九八五年我与阿城同届获奖,在南京颁完奖后二人又同到沪上玩,住巨鹿路上海作协院子楼上亭子间里。陈来看我们,身上带了好几包烟。而那一晚上,我们三个人聊天竟至通宵。把陈村带来的烟,及我与阿城自己身上的烟悉数抽完,到天亮时低眉一看,恍若激战后的壕堑,狼烟里是子弹壳一般的烟头弃满一地,蔚为壮观。但那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次聊天,因阿城与陈村皆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说起话来喷玑吐珠,妙不可言,令人神往。我记得我言语最少,一直笑笑的,快活得不得了。
       因为有个陈村,上海变得很可亲近。而他又教我网上的生活,隔几日便发来些有趣的网址。我的第一台手提电脑,亦是在上海买的,就在徐家汇的“百脑汇”。一有问题,就电话询陈村。他是作家中最会玩电脑的。又经常半夜里在网上同人下围棋。电话里告诉我说,昨晚上那人不要脸,到早上下不赢就跑了。我笑笑说,那岂不是报道敌军宵遁么。
       前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开笔会,邀了十多位作家,我们到浦东开国际峰会的地方座谈文学。陈村侧身同我耳语道,哪天我们再到“黑三娘”吃他娘的一餐?
       那时我除了带年轻的编辑们吃“黑三娘”,亦经常组织他们搞些活动。到“钱柜”唱歌,到“棉花俱乐部”泡吧听爵士,或者找个地方飙卡丁车。还去了周庄同里和苏州。那段时间真的是很开心。最重要的是杂志的广告收入节节攀升,发行量亦打到全国各大中城市的机场及星级宾馆几乎全都看得到。上海北京广州等地记者均给我们来写稿。经济学家何清涟本不给杂志写专栏的,但经我说项,破例为我们开了一年的专栏。以后她便将专栏的文章收入她《我们仍在遥望星空》一书中。我亦常参加上海一些大型媒体的活动,接触到一些相当大的企业。我感到上海是个充满了活力同机会的都会,生机勃勃,日日新鲜,因有世界热钱大规模流入也。
       我手下编辑中有上海本邦的,亦有外地在上海读完大学决意留在这座城市里谋发展的。同这幢写字楼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们很努力工作,并时时充电学习,时时寻找更好机会。有个叫卢红的女孩是河南人。在外地读完大学只身跑到上海来,她到杂志社应聘时我并不满意她。但她强烈要求我给她一次机会。我见她态度坚决,且很执着,便留她试用。后来她果然干得非常出色。我招的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是学新闻或是学中文的。因杂志的内容是财经,故我要求应聘者有专业知识,并强调外语一定要好。他们极是聪明,一般干了一期就上了手,干两期就相当熟练了。有一回我派卢红采访一家德国专做建筑新材料的企业,半个月过去,她不但完成了一篇极好文章,亦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让那位年过半百的德国企业的中国区总裁,一位可爱的日耳曼小老头爱上了她。她后来跟他结了婚,并去了欧罗巴。上海便是这样,给年轻人以事业的机会同人生的机会——只要你是有真才实学而又善于推销自己的。
       
       还有一位上海女孩阎平,她家里条件非常好,自己亦不错,研究生毕业后在家里呆了半年,因她新婚丈夫在摩托罗拉上海总部当高管,说你不要出去做事,我养着你。但她还是出来了。应聘时她说我不谈条件,我只是想要一份自己想做的工作。我看她模样很娇弱,始有担心。没承想她做起事来却极是投入,积极负责,完全没有我想象中上海女孩子发嗲娇气模样。这女孩子视眼极开阔,事事关心,兴趣极广。不久她丈夫调到美国总部,之后一年许,便发生婚变。但她却以没命地工作平衡自己。只我们到“钱柜”去唱歌,她不唱,独坐一隅,神情有些涣散。她是默默承受了内心的苦楚,并不拿灰色的情绪来影响别人。因她干事极出色,我便提了她来担执行副主编。我离开上海后,她被香港一家文化时尚刊物挖去做了主编。但没过多久,她亦去了美国。因她一位从小爱慕她的男孩子在美国学音乐,回国探亲时与她邂逅,于是爆发恋情。她后来跟那男孩生了两个宝贝,每年春节大年初一皆要给我打一个电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看来她是生活得相当幸福的。
       我前年到上海时,原来编辑部的几位年轻人相约了请我到黄河路吃大闸蟹。美编金辰现在徐家汇开了家设计公司,手下有十来个人,业务发展很好。杂志改版之初,他那时在《时尚》做见习美编,我们去北京把他挖来,让他一开始就做美术总监,给了他一个舞台。他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的,对版式同封面有自己的见地。我很尊重他,一般不干涉他的设计。他把我们的刊物做得有外刊风格,亦就是很洋气。没事时他就在电脑里画汽车模型。因他是一个车迷。他同阎平亦是影迷。他们的隔断上皆贴满了好莱坞大牌明星的剧照。他喜欢乌曼,阎平喜欢皮特。我们一起去看《拯救大兵瑞恩》和《细细红线》,在大光明电影院。
       还有一位王登勇是负责“大公司”栏目的。他几年后亦跳槽做了一家投资公司的副总经理。他来编辑部时刚刚研究生毕业,为了培养自己的白领趣味,每天中午在楼下餐厅吃完饭以后要泡一杯咖啡慢慢品酌。外企开媒体见面会,他便要争取去,用流利的英文站起来提问。是他最先想到,我们的刊物要用《财富》五百强公司的CEO来做封面,以示同其他财经类杂志的区别,并凸显我们“环球企业”的定位。
       还有个小沈,在我们楼上一家邮购公司当项目经理,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们公司有个产品展示间,正在我们那一层楼,她常带客户下来参观,路过我们的办公区,她很奇怪,这幢写字楼里皆是国内外商业机构,为何冒出来一个杂志社了?就好奇进来看,发现卢红是她邻居,结果便常来坐。小沈很能干,亦文静可爱。她对我们的工作怀着一种莫名的敬意。有一回她要出一本产品名录,请我帮她在前面写几句话。我说你坐一下,立等可取。于是两支烟工夫就给她写了。她一看,欣喜异常,连连地称好。第二天在楼下食堂吃饭时遇到我又继续夸赞,并说她给她们公司的人看了,都说写得好。夸完了之后她问我,能不能到你住的地方去玩?从此她每到周末便到桂平路我租的一套小公寓里来玩。我们一起看影碟,听音乐,或者一同出去吃一顿饭,饭后又去泡一阵吧。过了些时候,她告诉说她们公司的人对我们的关系有议论。我问她你怕不怕?她摇着头说,不怕。你呢?我说你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小沈是那种纯洁得让你无法产生邪念的姑娘。她是四川人,只身呆在上海。她喜欢这个城市。我问她为何不找男朋友。她低眉一笑,道,找不到呀。我离开上海的第二年,她终于找了个男友,结婚之后双双去了美国。我们亦失去了联系。我倒是常常怀念她给我带来的平静的欢乐,以及那种极卫生的友谊。
       这些年轻人,他们构成了我那一年里在上海生活充实丰沛且多姿多彩的内容。有时候我想,若无这些年轻人的激越奔放的青春,若无他,们的希望、梦想、爱情以及脚踏实地的奋发努力,上海哪里来的勃勃生机同光鲜亮丽!
       我住桂平路那一年棉棉亦租住在桂平路。那时她尚未成为“美女作家”,亦未写成小说《糖》,且单身快活,喜欢晚上出门泡吧。棉花俱乐部就是她带我去的,因她曾在这里做过叫。同去的还有赵波,那时还是吴亮的老婆。把棉棉称为“美女”,不知是谁的标准。棉棉长得可不敢怎么恭维。赵波倒是有种吴越女子的清丽娇白。她二人常在一起,让人觉得反差很大。她们在酒吧里是很“闹”的。尤其棉棉,喝了酒之后率性张扬,目光焰焰地盯着一个小号手看。那小号手二十出头,还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但长得体格健壮,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英气逼人。棉棉说,看啦,那小伙子多性感啦!干了杯之后,忽然拍我肩膀一把,道,老何,我要带你到上海最糜烂的地方去!她的舌头有点大了。回去的时候,我说我送你们。这才晓得,原来她亦是住在桂平路上。她把自己的租住地做了间音乐工作室。她是那种天生搞艺术的人。冲动、激情、野心、敏感、暴冷暴热,集于一身。但她相当透明。一切在上海的喜怒哀乐全部是写在了脸上的。到后来,这一切亦全部是写在了她的小说里。
       上海还有个好人谢春彦,他是陈村的朋友,画家,常给陈村的文章配漫画化的水墨插图。他喜欢请朋友吃饭喝酒。人到齐后,他走进包厢来,左右胳膊下皆夹了酒。是个极豪爽又极可爱的人。留着鲁迅似的胡子,风度翩翩。有回他带我去一个怀旧酒吧,是他一位画家朋友开的。里头的一切装饰皆是三四十年代的老上海风格。手摇唱机、西洋片、老家具、洗脸架,摆满各处。楼下还有处地方做陶塑。那回去了一些上海的艺术家,做了个很大的花瓶,每个人在上头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老谢叫我也签上。后来那陶瓶烧好了。一直摆在楼下的一张旧桌子上。我带小沈亦去过一回。在瓶子上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离开上海,后虽是去过很多回,但一直没再去过那个酒吧。不知那陶瓶还在不在。那上头,有我留给上海的一点印迹。与此相关的,则是一堆鸡零狗碎,但温馨愉快的回忆。
       我相信,有回忆的人是幸福的。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