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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地工程
作者:徐 刚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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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蒙古这片辽阔而高亢的土地,经历了长时期的荒漠化之后,实在一言难尽,因而只能列举一连串看似枯燥无味的数字、数据,说明它的一般概况。这些与内蒙古大地的枯荣存亡直接相关的数据,在今天与昨天的对比中将会出现如下的生命图像:荒漠与绿色的此消彼长,生物多样性的恢复及草原和家园的稳固。如是观之,这样一些数字、数据也是关乎生命与未来的推演,从中可以得知:当中国的整体生态环境仍在恶化时,内蒙古已经扼制了土地荒漠化的趋势,并且出现了局部沙退人进的局面。
       20世纪90年代:土地荒漠化,尤其是草场沙化的一般概况。
       以草原文化著称的内蒙古草原面积为11.23亿亩,已经和正在退化的草原达8.20亿亩,其比例高达73%,这里所说的草原退化就是因为过度垦殖过载放牧经年以后的草原荒漠化。因而,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中,内蒙古大草原已经徒有其名徒有其表,在最干旱的1999年,内蒙古大草场上的羊在吃光了草根之后只好吃沙子和死老鼠,或者羊与羊之间互相啃吃羊毛,当有的死羊解剖后胃里的羊毛、死老鼠和两公斤的沙子呈现在牧民眼前时,牧人的泪水夺眶而出,这片没有羊的土地,人怎么活下去啊!内蒙古是中国土地荒漠化最严重的省区之一,全区分布有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库布齐和巴音温都尔五大沙漠及五大沙地:毛乌素、浑善达克、乌珠穆沁、科尔沁和呼伦贝尔。荒漠化土地为6.3亿亩,占总面积的35.6%;水土流失面积2.9亿亩,占总面积的15.8%。
       说内蒙古的土地和草原伤疤累累,人与牲畜曾经生活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之中,实在不是夸大其词。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此种恶化的态势一度曾迅猛扩张危及北京、天津、华北平原,由此可见大地的完整性一旦破坏,丧钟就是为所有人敲响的了。1994年到1999年,内蒙古土地荒漠化的面积以每年平均增加3125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展,是同时期另外11个土地荒漠化区年增加面积总和的90%。
       中国数以亿计的电视观众应该还能记得这样的画面: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先生风尘仆仆地视察内蒙古,在一处流沙堵住门口人只能从窗户中爬进爬出的民房前,神色凝重地面对着这荒无际涯的、被称为京津风沙源的、几乎没有植被遮盖的大沙、明沙、流沙……
       内蒙古高原上逝去不久的岁月里,曾经是草原的海洋、鲜花的海洋,那鄂尔多斯长调宽阔、悠长中略带伤感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闻者无不动容。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啊,后来却是因为风沙、沙尘暴,让北京和天津的春天暗无天日,内蒙古的沙子飞渡黄河落到徐州,落到南京,落到上海而震惊了中国。这风沙弥漫的岁月如果继续下去,那就是中国乃至世界上均旷古未有的土地荒漠化的生态大劫难;反之,则是中国在21世纪为全人类作出的扼制土地荒漠化,重建绿色家园的榜样,是在稳固的中华大地上,中华民族真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的篇章,否则在汹涌的滚滚流沙下,国土的生态安全尚且不保,又何来“盛世”?怎样“崛起”?
       内蒙古是少见的在生态建设和经济发展之间,坚持“保护和建设并重,以保护为主”的地区。内蒙古在历经几十年的生态恶化之后,有了一种生存和家园被威胁的紧迫感,他们不再犹豫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路可退。1978年开始的三北防护林建设是内蒙古生态拯救的开始,在其后的国家一系列林业重点工程的推动下,到21世纪的第四个年头,内蒙古以林业为主导的生态建设,已经有了明显的生态环境改善的效应,荒漠化土地的扩展趋势得到了初步遏制。1994年至1999年,内蒙古荒漠化土地的扩展速率为0.87%,2004年的监测已降至正常波动范围的0.25%。与之相呼应的是内蒙古境内五大沙地的生态逆转。沙地是最不稳定的生态系统,凡是沙地本身就是人造沙漠,也就是说它们是在人类长期的掠夺性开发、不合理活动之后,由牧草旺盛的草原退化而成的。因而内蒙古的沙地实际上已经成为内蒙古生态环境转换状况的风向标:沙地不是沙漠,沙地仍然保留了草原的记忆乃至某些特性。我在毛乌素沙地中高大的沙丘下见到过牧羊人,看见过碧绿的沙葱与稀落的沙蒿等沙生植物,而且都有丰富的地下水资源,用专家的话说沙地本身包含了可以恢复和治理的生物学特性。另一方面从草原到沙地其环境的恶化可想而知,离开真正意义上的沙漠已经只有一箭之遥,因而如果再不及时治理,那么内蒙古的五大沙地在不久的将来便是新生的五大沙漠。在放弃和拯救之间,沙地的命运其实已经就是内蒙古的命运了。
       内蒙古将重点林业工程集中在五大沙地上,并着重治理科尔沁与毛乌素两大沙地,从20世纪末至今,这两大沙地的森林覆盖率已分别达到20%和15%,中国科学院的监测表明,这两个沙地的生态环境已经开始根本性的持续逆转,也就是说再经过20年到30年的努力,中国的第13亿公民及他的弟弟妹妹们正当年富力强时,将完全有可能看到牧草鲜美、牛羊成群的崭新的毛乌素草原和科尔沁草原。浑善达克沙地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是沙地活化最严重,跃跃欲试岂图以风沙埋没北京、天津的最活跃的沙地。现在浑善达克南缘已建起了一条长420公里,宽1至10公里的林草防护带,控制了沙地南移的趋势,沙地内部的沙生植被,生态系统也得到了保护及恢复。由于持续的严密而有效的生态建设普遍增加了内蒙古沙地的地表植物盖度,阻止了沙漠的推进,降低了沙尘暴的成灾次数及灾害强度。
       2001年,钱正英带领的中国工程院专家学者进行调查研究后,结论是:“内蒙古进入20世纪70年代以来,由于牲畜数量增加,草原不合理开垦,植物资源的过量采挖,使草原植被和土壤不断沙化、退化,生态环境急剧恶化,目前已全面处于严重荒漠化的威胁之中。”正是在2001年之后的三年中,内蒙人说:“政策好、天帮忙,加上拼命干,内蒙的草原有救了。”不仅有救了,草原植被正趋于明显的好转中。到2004年,内蒙古人工种草0.57亿亩,围栏封育2.89亿亩,禁牧、休牧草原4.08亿亩,使7.49亿亩的退化草场得到了保护和治理。
       1998年以来,天然林保护工程后的森林资源回升。
       为了这样一些对中国的环境治理带有战略意义的变化,内蒙古还做了些什么?
       2000年至2004年,内蒙古共完成飞机播种造林、人工造林、封山封沙育林7030万亩,年均1400万亩。特别是2002年和2003年,仅人工造林合格面积就超过1000万亩,约占全国造林面积的1/10,飞播造林和封山封沙育林共500万亩,林业生态建设总面积达1500万亩。2003年内蒙古森林资源清查结果表明,森林面积比1998年增加0.49亿亩,森林覆盖率由14.82%提升到17.5%,年均增长0.55个百分点。与这一大片新
       增加的森林互为呼应的还有天然林保护工程,这一世人瞩目的工程在内蒙古有三个项目区,即黄河上中游工程区,岭南八局工程区,大兴安岭工程区,总投入106亿元,其中国家划拨85亿元,地方配套21亿元。这106亿人民币在内蒙古换来的是什么呢?黄河上中游天然林保护区全面、坚决停止商业性采伐,木材产量平均调减幅度为46.1%,实现了从单一木材生产向保护培育森林资源为主的历史性转变。到2004年年底,内蒙古天然林保护面积由实施方案规定的1.5亿亩增加到2亿亩。
       与天然林保护同时展开的是国家公益林建设,是大面积的宜林荒山荒地荒沙的种草种树,1998年至今,内蒙古已完成的公益林建设为2580.8万亩,是国家下达任务的105.9%。任何一种生态建设首先创造的当然是生态效益,但又必须顾及到如天然林保护工程区内数以万计的世世代代靠伐木养家糊口的人群的生活、生存。迄今为止,内蒙古共安置工程区富余职工276975人,其中一次性安置41407人,森林管护160160人,已纳入养老保险社会统筹系统的为155994人。在天然林得到保护的工程区内,我看见的不仅是一方土地的稳固,还有这土地之上的社会的安定、人群的幼有所教,老有所养,各从其业,是虽然清贫但能够喝点小酒吃点羊肉的还算过得去的日子。
       森林又是怎样回报人类的呢?
       在天然林保护区内,森林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和美妙,慷慨地回报终于学会保护它们的人类。首先是曾经让我困惑的森林资源回升:怎么会如此迅疾?只要一走进现在的天然林区,答案就从林地上开始站立,真实地显现在灌木丛和山花野草之间,当林区内木材产量大幅度调减,森林的消耗明显减少,这一大片林子的生命力——那是从地底下涌动而出的生命力便明显强大,首先是森林地面的植被层得到恢复,然后是森林的面积、蓄积进程加快,森林覆盖率明显增加。这就是天然林,在没有或者尽可能少的人类行为的干扰下,它是可以自行生长自行扩充的,假如风调雨顺——内蒙古恰恰碰上了连续三年的雨量充沛的好年景——这里的天然林区便有了半个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也是从未见过的盎然繁茂、有增无减的景象。
       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仅六年,黄河沿线生态恶化的趋势得到遏制,土壤侵蚀模数明显下降,输入黄河的泥沙量每年减少3700万吨,毛乌素沙地结束了沙进人退的历史,翻开了沙退人进的一页。嫩江流域、额尔古纳河流域及周边地区的生态状况得到了极大改善,风沙危害已经渐行渐远。在大兴安岭天然林保护区内,不仅草长花艳,大风天数明显减少,林区主要河流枯水期缩短,而且物种多样性明显增加,狍子、雪兔、飞龙、灰鹤等相继回归且频繁亮相。在黄河上中游及岭南八局保护区,天鹅、秃鹫、马鹿、棕熊、大天鹅、丹顶鹤、鸳鸯、野猪等野生动物有的独往独来,有的已成群结队。
       内蒙古的春天已经不再是寂静的春天。
       内蒙古的森林已经不再是寂寞的森林。
       笔者在内蒙古的田野调查中,不仅感受到了林业的迅猛发展,也注意到了内蒙古根据气候、土壤等特殊条件提出的“适地、适时、适树”的造林法,也就是在合适的土地上、在合适的时间段、栽种合适的树种。在树种的选择上与2000年时踏访内蒙古稍有不同的是,内蒙林业部门现在更重视适合内蒙这片土壤的灌木林的种植和培育。正如我16年前采写“三北防护林”时到处寻找乔木一样,这次的内蒙之行又一次告诉我:森林是由高矮不一的各种群落组成的,那些矮小的灌木,那些在1978年三北防护林初创时种下的、艰难地成活至今、奉献所有成功地阻挡风沙推进的高不过一米的“小老头树”,都是值得我敬重、向往的这块土地的守望者。
       高高的杨树啊,矮矮的灌木林,那些杨柴、红柳、沙柳、白茨们,一丛丛地盘根错节荒沙中,以其坚韧和温柔组成的绿色林网保护着6000万亩的农田、8000万亩的草场。经过一个冬天的冰封雪冻之后,抖落了枝条上的积雪,缓缓地抬起头来,向着这个世界,向着所有从它们身边经过用关爱的目光抚摸它们的人,报告春的消息了。
       内蒙古2000年起实施退耕还林、还草工程,到2004年共完成退耕还林任务2968万亩,涉及90个旗县,169万户农牧民。这一工程成败的关键在于:林子能不能长起来?农民能不能富起来?退耕之后社会普遍担心的粮食问题,又该如何解决?笔者从和林到清水河,过黄河进入鄂尔多斯高原,在“柠条之乡”四十里梁,准格尔旗当地农牧民称之为“五花肉”的裸露砒砂岩区,我看见从原先流沙掩埋的坡耕地,到寸草不生的荒山秃岭上的“鱼鳞坑”、“水平沟”,层层叠叠,盘山而上,所有的水平沟里油松、樟子松高约尺许,长势良好。放眼内蒙古这个曾经整体坠入荒漠化边缘的高原,我忽然想起了“大地工程”这一居然让自己心动的字眼。
       白二爷沙坝,一不留神掉进了水平沟
       我是农历大年初十即2005年2月18日,应国家林业局之邀赶往呼和浩特的。这个城市,不,整个内蒙古自治区似乎还沉浸在春节过大年的气氛中,年初八又下了一场大雪,近处和远处都是重重叠叠的雪,也有鲜艳的红色,凡是有人家的地方都贴着春联。越野车在冰冻的雪路上奔驰,车出呼和浩特,起伏连绵的雪野直到天边,太阳渐渐升高了,冷峻与温暖交织着,这一辈子从没有在如此宽阔的高原上看如此宽阔的雪,爽啊!
       越野车小心翼翼地从浑河的冰面上驶过,这条黄河的一级支流现在已经冰结,它的携带大量泥沙的沉重的流动,暂时地凝固了,期待着春天来临之后的解冻,而与浑河一起有所期待的还有浑河畔上的一道沙坝——白二爷沙坝。确切地说,白二爷沙坝位于和林县南部的浑河与古力半几河之间,海拔1400米,是黄河中游东侧地貌向黄土高原过渡的丘陵沙区。在20世纪80年代时,是和林县境内风沙灾害最为严重的一条沙坝,干旱多风,每年约有200万吨泥沙经过浑河输入黄河,流动沙丘比比皆是每年以3米至5米的速度扩展,侵吞着农田和村落。十多年的时间里,被白二爷沙坝吞没的农田有1万多亩,每年另有40万亩因风蚀危害而推迟播种期15天,还把六个村庄的农民撵到另处,当地的农人对我说:“以往白二爷的脾气实在太大了!”
       白二爷沙坝的治理始于“三北防护林”建设开始后的1982年,一直持续到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工程开始。20多年,将浩瀚的荒沙规划成八十三个“网眼”分而治之,“网眼”的中心地带种植紫穗槐、沙打眼等优质牧草;在牧草周边种植柠条、沙柳等灌木林;在灌木背后作为支撑再种植杨树、柳树等防风的乔木。在牧草、灌木、乔木的层层防护相互呼应之下,组成立体防护林带,使8.5万亩流动半流动沙丘、3.5万亩水土流失区得到有效治理,一道又一道绿色屏障给“白二爷沙坝”带来的变化是:
       灾害性大风几乎绝迹,在夏天,地表温度降6℃,日温差缩小2℃至3℃,空气湿度增加5.6毫巴。当年寸草不生的荒沙中,居然有了31万亩水浇地,农牧民以奶牛养殖为主业,人均年收入由1982年的65元,增加到现在的2340元。
       浑河上吹来的风是冰冷的,从“白二爷沙坝”上远望那些已经退耕还林的坡坡坎坎,在白雪的掩映下能看见绿色的树苗正在探头探脑,但又仿佛都在被某种掩体精心地保护着。主人告诉我,这是专门用来种树的“水平沟”,我脚下的坡地上一个接一个、一行挨一行的都是。我想看个究竟,想看看种在“水平沟”里的那些树苗长势如何,便跨下坡去,哪知道一脚踏空掉进了“水平沟”的深坑里,一屁股坐到沟沿上,却正好看见了这一条人工挖的深沟里的两株油松,当“水平沟”里的积雪融化点点滴滴的滋润之后,油松又会长高多少?当林草资源得到保护,林草对于地面的覆盖度越来越大,“白二爷沙坝”出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生物多样性的景观,现有植物种类100多种,林子一大不仅是什么鸟都飞来了,就连绝迹已久的野生动物,也在林地中追逐嬉戏了,至于野兔居然从雪地中冒将出来,一只两只三只,瞧了我们一眼,随即飞跃,踏雪无声,不知所往。
       与和林县林业局王局长算了两笔账:关子水平沟及育苗营养袋,捎带着还说到了“中华丰鼠”。
       1980年至1999年,和林县年均土壤侵蚀模数为每平方公里7600吨,每年流失表土1088万吨。自退耕还林工程于2002年实施以来,和林县退出的坡耕地10.3万亩已全部造林,同时又在荒山荒地造林29.72万亩,仅退耕还林一项共40.02万亩,涉及12337户农民47985人。根据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指示,退耕还林的各项补助直接分发相关农户、农民手中,并记录在案。退耕户每年得到的钱、粮补助相当于过去种粮收入的近三倍,农民人均年收入由2001年的1690元提高到3627元。
       直接从退耕还林中受益的农民,已经由“要我退”成为“我要退”。在造林前普遍进行的必须要达到高标准的“水平沟”整地中,习惯于在黄土丘陵上粗放耕作的农民,学会了在黄土地上的精雕细刻,并且告诉我:“这水平沟就是树娃娃的摇篮,可以挡风还能够拦截地表水,这叫蓄水保墒,根深叶茂。”和林的“水平沟”2.4米长、50厘米宽,80厘米深。一个沟里栽两株树苗,所有的苗木都是育苗基地精心培育的营养袋育苗,也称为容器育苗。每一个营养袋中有大约1公斤的优质沙壤、农家肥、黑矾等,幼苗高度在12厘米到20厘米之间。把育苗营养袋从基地运出来装车时,要格外小心翼翼地用手捧着,“就像捧着刚生出来的娃娃似的”,不能磕不能碰,尤其要注意幼苗根系的完整性。以一车装4000个营养袋计,和林县每年需500万个之多,动用的车辆是240多辆。运到工程地后,至于多少人、多少毛驴、多少人力三轮车来来回回抱着驮着折腾到山上,那就无法统计了。
       和林县到底挖了多少个“水平沟”?以一亩地50个计为2000万个水平沟,4000万株树苗。
       2000万个“水平沟”挖成了,4000万株树苗栽下了。且不说那是多少汗水多少辛劳,要让这荒山荒沙绿起来,种树的人富起来,还必须要有创造性的劳动。内蒙古林业部门极有创意地提倡并实行了“两行一带”作业方式——在两行与两行林地之间留下一个种草,带,造林的同时又种了草,草可以养牛羊,还能当作饲料换钱,在退耕还林地区普遍封山封沙禁牧而改为“舍饲圈养”之后,这些草料就更显得宝贵了,因而“两行一带”被当地农民称作为“生命带”。“两行一带”有严格的作业规定:林地株行距2×2米,带距6米,以乔木、灌木和草类混交模式为主。整地结束“水平沟”挖成,验收合格后,还需回填熟土30厘米。栽植时,做到没有回填土不栽,土壤墒情不好不栽,苗木不合格不栽,如此严格近乎苛刻的标准或者要求,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保证苗木的成活。仅仅寄托于农牧民的自觉是远远不够的,没有监督的自律从来就是一句空话,林业技术人员、县级机关干部便吃在工地上,住在农民家,逐沟逐株地验收,凡是验收合格的出具证明纸张,当即领取钱粮补助,不合格的重新整地重新补栽,这就又有了内蒙的另外一条经验:一年造林三年补植,一季造林三季补植,简称为“一造三补”,把补植和管护贯穿始终。
       我离开和林县的前一夜,与和林县的林业局的王局长对坐聊天,当我不解地问到“水平沟”为什么要挖到80厘米深时,王局长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内蒙草原上的一种大型的名为“中华丰鼠”的老鼠。他告诉我,在水平沟里回填30厘米熟土后,沟深便是50厘米了。“中华丰鼠”从出生到死都在地洞里,它自己挖的洞一般不超过地表30厘米左右,那是与地面平行的采食洞,采食时用鼻子拱,拱到树根草根就啃,把草根吃光再把树根的树皮啃光,然后再打洞再用鼻子拱,天天打洞天天拱,就这样难以数计的这些大到一公斤小到半公斤的老鼠,把草原啃得七零八落了。为此,新栽的树苗必须离开地表30厘米以下,让“中华丰鼠”的鼻子拱不着。“中华丰鼠”的又小又细的眼睛视力极差,是个瞎老鼠,但它又极为敏感,为延续自己的生命和种族总是在打洞,打各种各样的洞,除了采食洞之外,到了秋季还有储食洞,约在地表1.5米封冻层以下,冬眠和繁殖小老鼠的生育洞则在5、6米的地下深处,所有这些洞都互为连接。王局长说整天在山上转,从小开始就喜欢观察各种小动物,它们如何捕食、如何争抢地盘,如何恋爱、做爱,如何躲避人类等等。王局长告诉我:“目睹了多少野生动物在偷猎、及在环境恶化中消失,忽然看不见黄羊和狍子了,没有狼嚎了,连野兔也绝迹了,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恶梦。现在很多动物忽然又出现了,天上的飞鸟也多了,感觉就不一样了。”就像这瞎老鼠,没有人喜欢它,可是你仔细一想它在地底下靠鼻子和小脑袋,拱着那么多曲曲弯弯深深浅浅的地洞容易吗?你要把它弄到地上阳光下照两个小时,它就活不下去了,可是,那么卑微的一种动物却也精心地生养保护自己的后代,为此把洞打到了很深很深的地下,这与我们挖“水平沟”相比较,谁易谁难谁更了不起呢?
       清水河的雪
       一大早从和林县赶到了清水河。这里山更多更高,雪也更白更厚,经过了内蒙古去年入冬至今最寒冷的一个夜晚后,清水河的雪更加坚硬地闪跃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深深浅浅的山谷里。
       清水河县东南以古长城为界,与山西朔州接壤,西与鄂尔多斯准格尔旗隔黄河相望。黄河流经全县4个乡镇,每年从清水河县带走的泥沙表土为2000万吨,最干旱的年份高达5000万吨,水土流失面积是全县土地总面积的96%。在这全国闻名的干旱贫困山区,年降水量不足400厘米,年蒸发量2570厘米,几乎年年春旱,
       旱到树枯草亡石头冒烟。草本越是凋敝,旱情越是严重;旱情愈加严重,草木愈加凋敝。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清水河县曾经无所谓种不种也无所谓收不收。1978年,全县农民的人均年收入为42元。
       清水河的环境演变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中国若干地区的环境恶化并非始于1949年,这一段历史要漫长得多,以清水河为例,建国初期山也罢丘陵也罢,可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全县只有残存的天然次生林5500亩,森林覆盖率为0.1%。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1978年,治理清水河生态的努力虽有起伏却从未停止,全县有林地面积达到27万亩,森林覆盖率从0.1%提高到6.3%。但一方面是治理,一方面是大面积开荒种地,治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清水河真正的转机是在1978年,“三北防护林”工程启动,以水流域为单元至2000年植树造林144.9万亩,实有林木保存面积110万亩,森林覆盖率到了25.6%,境内的干旱沙化、水土流失有了不同程度的缓解、减轻。清水河县的林业生态取得更为显著的成效,清水河的农民在治理环境中真正得到实惠,并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建设热情的是2000年开始的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还草工程。到2004年年底,全县退耕还林80.068万亩,森林覆盖率达29.7%。在国家、自治区、市三级核查验收后证实,清水河造林成活率为95.8%,保存率为88.5%。清水河的生态环境已经摆脱了漫长的恶性循环,正向着根本性的改观过渡。
       清水河的变化离不开清水河农民的积极性,这积极性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按国家政策规定,农民每退一亩耕地,得国家补助粮食200斤、现金60元,退耕地中林草收入仍为农民个人所有,仅补助一项,一亩地年收入折合人民币为160元。而清水河县高高挂起的坡耕地在退耕还林前亩产不足百斤,年收入最多不过80元。这里的农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可以不为口粮和油盐酱醋发愁了,直接受益的清水河农民有16850户、68930人。清水河的农民从此开始有了一点虽然微薄却难能可贵的自我积累,同时为一批农村劳动力提供了外出打工、就业的机会。
       越野车穿行在清水河的峡谷间。
       我的脚下,我的身边,都是雪;抬头也是雪,俯望也是雪。这雪、这深厚而洁白的雪,总是在我们缓慢行驶的汽车两旁闪现,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汽车拐进一处背阴的山间公路时,车速骤减,路上的积雪有一米之厚,远远望去就像是天上的白色云絮跌落山间,堆砌着,层垒叠加,迤逦而去。我打开车窗想细细地端详这清水河的雪时,凛冽的山风夹着雪花倾泻而至,满车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时,带路的吉普车已经陷在雪地里,进不得退不得,不能自拔。我们只能下车去推车,踩着洁白到深处的雪,不忍踩又不得不踩,从雪上踩出一条小道路,鞋肚里裤脚管里装满了雪,能感觉到那雪正在极为柔软地融化,然后成冰,咬脚指头……爬上一个高高的却又简陋得在九级大风中摇摇晃晃的嘹望塔,南山和北山尽收眼底。清水河的南北两山绿化,可以说是费尽心思。首先是选树种,最后选定以“三松”混交,即樟子松、油松、落叶松混交林。然后是“挖大坑、栽壮苗、夏浇水、秋覆土、勤补植、严管护”的18字方针。“挖大坑”是生态建设的关键,也是工程量最难最大的,尤其在这南山北山上。不是挖一个,而是挖千百万个,不是马马虎虎掏个洞,而是统一标准深浅不差分毫,不是你说挖好就挖好了,要经过层层验收,才能种树。每个“鱼鳞坑”需挖0.48立方米土石,每个“水平沟”的土方量为2.4立方米,山顶上是“鱼鳞坑”,依次而下是“水平沟”,连成排接成行绕着山头转。“夏浇水”对清水河来说也是太难了,林业局的马局长说,再苦再累我们也得扛住,清水河县就是太旱、缺水。为了解决水的紧缺,马局长少见地用了一个形容词:绞尽脑汁。清水河县在旱情最甚的南山北山修旱井、水窑3000多眼,把一滴滴雨水尽可能地储存、集中,用抗旱枪把水直接注入一株株幼苗的根部,再以松土将树坑表面掩盖,阻隔阳光减少蒸发。“秋覆土”也是生态工程中一个美好的细节,但这个细节的实施却是纷繁浩大、细致入微。待到深秋以后,清水河的农民以及义务劳动的干部、学生纷纷走上山头,把当年新栽的小树苗一株一株地、一个坑一个坑地,全部用土掩埋,既为预防冬季里野兔和老鼠的危害,也防止冬春时节苗木的生理干旱。当黄河解冻春雷响起,再把覆土扒开时,对一株株树苗来说严冬已经过去了,幼小的绿色在经过第一年天寒地冻之后,将会变得茁壮一些,然后是每年三五厘米的生长,从“鱼鳞坑”、“水平沟”里脱颖而出。“你夏天来就好了,这南山北山都是绿的!”当地的农民对我说。
       土地凋敝时,农民也凋敝。
       土地繁茂时,家园便兴旺。
       王桂窑乡荞麦皮窑村李锁根退耕40亩,退一还三种紫花苜蓿120亩,圈养肥羊1000只,建380立方米大水窑一眼,年收入达1万元。
       雪啊,清水河的雪,这满山遍野现在依然坚硬的雪,随着春风送暖将会渐渐地融化,渗进地底下或者聚在旱井水窑里,是清水河的饮用水,也是用来浇灌庄稼、苗木的水,不仅如此,这山野上的雪铺展开的还是一片极为辽阔的春旱时的森林防火带。我要告别清水河了,马局长请我吃饭,吃的是莜面和一种黏米油炸糕。这是清水河习俗中出门远行者的食物,因为耐钒而可以夫得更远,相比起来豆面就比较容易消化了,这就叫“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豆面饿断腰。”
       吃罢莜面和糕,冬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
       回首清水河南山北山的“鱼鳞坑”、“水平沟”,我看见的是内蒙古这个高亢、荒凉而又神奇的高原上的一个个“窗口”。这些窗口是打开的,而打开的窗口总是美丽的,它是一种连接,从高原上空的天光云影到荒山野岭间的地气,正待融化的雪与正在返青的树,如同是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唯有那些树与草的漫长而坚韧的根系,它们的根尖和根毛,游走在这伤痕累累的大山深处时,才是大地的疗伤者,缝合破碎使之稳固,重新成为万类万物的家园之地。当和林与清水河的农民不以索取为唯一目的,而在荒山荒沙荒野上种树种草并且扼制荒漠化的推进时,他们也许没有想到,那些“鱼鳞坑”和“水平沟”,那些大地对着天空打开的“窗口”在主动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达致环境与社会的平衡、和谐上,他们正在为中国乃至世界人类作出了榜样,他们所做的,是大地完整性受到破坏之后,对于人类命运最紧迫的一项工程:大地工程。
       我再三思索“退耕还林、还草”的意义及它的延伸,在内蒙古的每一天,我所看见的每一处新增的林地和草地,都使我在“退”与“还”之间得到新鲜的可以激活想像的、那种教人思之如饴的感觉,并且触发了对人类农耕文明的某种思考:文明,过去是今后必定是在技术的先导下大踏步地前进
       的吗?从农耕的意义上说,“退耕”是后退了一大步,那些极度贫瘠已经沙化不宜耕种的土地不耕不种了;而代之以“还林还草”,涵养水土,让那些曾经生长五谷杂粮养育过我们的土地,得到休生养息,从人地关系、敬畏自然而言,退耕还林作为国家和政府行为,则是跨越了几大步,在长达几千年的垦荒史之后,退耕还林将成为中华大地和谐与复兴的崭新篇章。
       鄂尔多斯:曾经大荣熠,也有过大灾难的伊金霍洛旗
       从清水河只有一条街道的县城西行,过黄河大桥便是鄂尔多斯高原。当那种高远、宽阔及如此鲜明的蓝天白云骤然涌现在眼前,而带着原始气息的荒野红柳,又随风起舞作欢迎状时,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一个虽渺小却怀有敬畏之心的人,在天地之间被感动的幸福与美满。
       鄂尔多斯天生就是不凡的,也因此鄂尔多斯有过大荣耀、大灾难。鄂尔多斯是黄河的至爱,当黄河东流至宁夏突发奇想,随贺兰山北上了,然后又沿内蒙古西部的八百里阴山东行,滔滔浊浪就要与山西的吕梁山迎头相撞时,旋又扭头南下……就这样,黄河流出了九十九道弯中最大的一个弯,鄂尔多斯南与古长城相望,另外三面则在黄河“几”字形河湾的环抱之中,面积近9万平方公里,与浙江省大致相当。鄂尔多斯沿黄河大弯的河南岸,是近千里的狭长冲积平原,与库布各沙漠相邻,沙漠再南边是苍茫的高原和草地,东部为山地、丘陵,南部的长城北侧是毛乌素沙地,鄂尔多斯地理环境多样性所释放的信息是:这片高原注定会发生古老的、新鲜的生命故事,它是匈奴、党项、敕勒、突厥、蒙古等诸多游牧民族的家园之地、争战之地,也是人种、文化接触地带。1500、年前赫连勃勃建大夏国国都于鄂尔多斯高原南部的无定河畔,之后700年,成吉思汗西征途中经过鄂尔多斯,勒马远眺,为这美丽的大草原动情,手中的马鞭竟在毫无察觉间垂落草地,口占一诗道:“花角钱鹿嬉戏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亡民族振兴之地,白发老人享乐之邦。”
       成吉思汗吟诗罢吩咐左右:“百年之后可葬我于此。”成吉思汗勒马垂鞭之处,就是位于鄂尔多斯的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草原,成吉思汗的陵寝由500户达尔扈特专司守卫并世代祭祀至今,这一片草原已成为蒙古民族的圣地。
       鄂尔多斯后来几乎被荒漠化吞噬,流沙滚滚,草木凋敝的困境,大概是成吉思汗始所未料的。以伊金霍洛旗为例,1949年时旗内流沙面积为45万亩,到1973年扩大为惊人的300万亩,为全旗总面积的1/3,沙进人退自此开始。沙漠化不仅使农业越垦越差,在大量减少的草原上过量放牧,再加上滥伐沙生植物,牧业也走入了绝境。种地收不回种子,养羊没有草场,流沙阻断了道路,埋压了民房,20多年,伊金霍洛旗农村牧区人均年收入在40元以下。从1949年到1977年,全旗农村、牧区吃国家返销粮1.3亿斤,人均1100斤;国家救济款664万元,人均60元;欠国家贷款718万元,人均63元。在1974年,伊金霍洛旗100多户农牧民500多口人,被风沙追赶着离开了祖祖辈辈的家园。
       滥垦、滥牧、滥伐,紧接着便是愈演愈烈的荒漠化与水土流失,农人食不果腹的时候,牧人没有酒渴没有羊肉吃的时候,鸟飞走了,野兽远去了,再也听不见狼嚎了。除去风沙的肆虐,在那些年寂静的鄂尔多斯高原上,多少美好随着草原的消失飘逝而去,没有花角金鹿没有戴胜鸟。鄂尔多斯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面临着的便是历史性的抉择了:如果听其沙化沉沦,那就是又一片面积如浙江省一般大小的人造沙漠;倘若用心血汗水去治理,需得付出几十年、几代人甚至更长的时间种树种草。要种活还要长大,高原要绿起来,穷苦百姓要富起来,谈何容易!我在鄂尔多斯调查采访中偶然读到的1986年6月17日,伊金霍洛旗人民政府签发的一份材料说,他们为了改变生存环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1974年开始在全旗范围内压缩耕地,退耕还林还牧,广种沙柳、柠条。这是伊金霍洛旗在荒漠化的紧迫下采取的对策之始。1982年,胡耀邦视察鄂尔多斯,在提倡种树种草时,建议面对如此广大的沙地需治理,可以把宜林荒沙荒地直接划拨到户,并为这些造林的农牧民落实林地所有权,“个体为主,包干到户,谁种谁管,谁造谁有。”这些后来成为林业方针大计的政策,伊金霍洛旗抢得先机已经在实践中了。到2002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工程的历史机遇出现时,他们已经在荒沙中奋斗了28年,到2004年全旗完成退耕还林16.8万亩,宜林荒山荒地造林33万亩,伊金霍洛旗从沙进人退到沙退人进所走过的路程,正好是30年。
       耕地面积减少,农民可以精耕细作,粮食产量反而增加了。退耕还林也还草,畜牧业由2001年的50.6万只增加到120万只,所有的山羊采取舍饲圈养,严格禁牧,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我看见的只是牛群,牛用舌头卷草吃,而山羊则把草根也用爪子扒拉出来吃。农牧民人均年收入由2001年的2038元增加到2004年的3191元。森林覆盖率已达到31.78%,2004年9月,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到鄂尔多斯视察退耕还林工程时说:“伊金霍洛旗称得上塞外小江南了!”
       所有的数字都可以从伊金霍洛旗的荒野草原上得到明证。
       当年汹涌起伏的流沙呢?鄂尔多斯市林业局的吕总工说:毛乌素沙地核心区域还有大沙、明沙、流沙,而在其他地方已经找不着了。眼前是一片片、一丝丝、一排排的沙柳、杨柴、旱柳,以及远比河西走廊我见过的高大得多的白茨,这一棵棵白茨所簇拥的沙丘,现在是安静的,因为枝叶的腐殖,这些沙丘的颜色已稍显褐色,用手去触摸时会有一丝湿润的感觉,它们正在经历的是从明沙到沙土的过程。忽然有喜鹊的叫声传来,循声望去,在白茨沙丘背后的杨树上有喜鹊正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俄顷,更多的喜鹊集群飞临,至少有二十几只,“喳喳”之声不绝于耳,像在商议着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江南水乡的喜鹊窝总是高高在上的,伊金霍洛旗的杨树较为矮小,再矮也有树杈杈,有杈杈就有喜鹊窝,当喜鹊登枝的图像在农村因为土地的消失,而越来越少时,我却在伊金霍洛旗沙柳、沙蒿、红柳、杨树掩映的荒野上,得以一饱眼福,见到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只喜鹊,并一路作伴,幸何如之!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这荒野上有各种草籽与虫子可吃,而且辽阔、高远,少有车马的喧嚣。鄂尔多斯的朋友告诉我,在生态环境好转、诸多野生生物回归时,麻雀与喜鹊的信息似乎最为灵通,一群一群的飞回草原了,然后是野兔和狍子,姗姗来迟的是狼,半夜里偶尔会嚎几声,但总是不见其踪影。经过漫长的寂静之后,狼嚎会给人以一种亲近感,你信不信?
       沙柳的启示:只要给大地疗伤的时间,即便荒沙也自有其富裕的一面。
       在生态工程中,我们曾经长期忽略的
       一处关键是:对当时当地的人的关爱。无数教训说明,只要相关地域的百姓仍然是贫困的,那么这一生态工程即便是完成了也是迟早要被毁掉的。左宗棠十几万大军在西征途中种下的左公柳,有“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之誉,可是西北穷甲天下,没有饭吃还不让吃树皮吗?没有柴火不砍树砍什么呢?这就是内蒙古人所说的“地要绿起来,人要富起来”之间的相互平衡及微妙关系。何为微妙?伊金霍洛旗的农牧民是这样为我解释的:“你不可能今天种树种草明天就发家致富,有一天沙柳、山羊能够卖钱了,你还不能想着钱越多越好,否则灾难一定会重来。”
       沙柳是鄂尔多斯高原的乡土树种,耐风蚀耐贫瘠,一旦它的树枝被沙埋没会生出新的枝条来,层出不穷,可多年平茬利用。固沙防风之余也是当地农牧民的燃料,也有家用柳条编织的传统。把沙柳作为一种产业,则始于1989年投资办厂、1991年投产的鄂尔多斯市漫赖刨花板厂。我们走进厂区时,这个工厂还在春节的长假中,匆匆赶来的厂长告诉我这个厂投产至今,已累计收购沙柳30万吨,发放沙柳收购资金3000多万元,安排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城镇待业人员400人。一个厂子因为沙柳加工而带动的是伊金霍洛旗、杭锦旗及东胜区的8个乡镇、200多个村落、3000多农户1万农牧民的脱贫致富。
       一望无际的是伊金霍洛旗的沙柳,那柳枝在早春的严寒里晃动着,有一辆满载沙柳的毛驴车经过,车上坐着一对满脸笑容的年轻夫妇。林业局局长告诉我,到目前为止,伊金霍洛旗沙柳地为156万亩,以四年为一个平茬期,亩产1500公斤枝条,年产值7020万元。在一些沙柳种植面积更多的乡镇,沙柳已成为农牧民收入的主要来源,合格苏木(苏木即乡一级行政单位)才登村每户每年的沙柳收入平均1.2万元,人均3000元。为了更多地种沙柳卖沙柳,农牧民们已经不再是上世纪70年代的怕沙恨沙了,而是争沙爱沙。旱柳是伊金霍洛旗退耕还林又一树种,耐旱、高大,可以主杆截头,萌蘖结椽,每株旱柳产柳椽20至30根。2004年的统计说明,伊金霍洛旗有旱柳43万亩,年产柳椽3000万根、以一根一元计,每产值为3000万元。新街镇马秦壕村年产柳椽加工的把杆300万根,人均收入3250元,为当地农牧民年收入的50.2%。
       如同前文写过的内蒙古“两行一带”林间种草,已为更多的牛羊提供足够的食料一样,鄂尔多斯的广植沙柳、旱柳,源自种植思路的一种转变;根据本地区的立地条件,不以乔木为主而让灌木当家,沙柳因此脱颖而出,在杭锦旗、准格尔旗、伊金霍洛旗,在几乎整个鄂尔多斯高原,不仅承担着防风固沙扼制荒漠化的重任,而且成了农牧民摆脱贫穷的宝贝。鄂尔多斯人称“两行一带”为“窄林带、宽草带”,在16.8万亩退耕地中,种植优质牧草11万亩,以每亩产草量500公斤计,年产草5500万公斤,饲料的丰富才可以养足够多的白绒山羊,生产更多的鄂尔多斯羊绒衫。在这一点上笔者曾和主人讨论过:多少算够?或者说鄂尔多斯的山羊可以这样无穷无尽地扩张下去吗?即便是舍饲圈养也总有个极限,否则就是违反科学规律了。以台吉召镇为例,全镇的绒山羊已突破8万只,人均收入为5000元,养羊大户张义厚一家5口人养殖的绒山羊220只,2003年这一家养羊的纯收入即为15.5万元。由是观之,为鄂尔多斯长治久安计,在生态环境基本逆转、农牧民生活稍有改善之后,以后的路究竟应该怎样走,在牛羊钱财和尚未治理的170万亩远沙、大沙之间,有点扑朔迷离了。远沙、大沙,这是伊金霍洛旗人对毛乌素沙地中路程更远面积更大的流动沙丘的称呼,我把它简称为远大之沙,主人们表示同意,还引出了治沙是远大之业,治沙人应是远大之人,大地工程是真正的远大工程的一番议论。然后便是中午了,喝酒吃羊肉。
       从“绿色银行”中取钱,取出的是“哗啦啦”的百元面值大票子,这是2003年临近年底时,内蒙古林业的又一件大事。几十年来总是种树种树,穷得吃不上饭了偷伐几棵要挨罚,自己种的树自己不能砍,哪想到有一天政府不但让你砍而且当场卖,还当场点现钱,临河市星光村的农民王德山说:“这才叫美梦成真!”王德山16年前种植在一条渠边上的120棵杨树伐倒后,当场卖了4200元。同村的王挨和1984年在斗渠上种了1000多棵杨树,修理渠道时大部分被砍了,只剩下400多棵,这400多棵杨树使王挨和一下子得到了66000元收入。巴盟河套中原有引黄灌溉的优势,也是农田防护林及渠道速生丰产林工程的重点。随着林木生长十几年后,林冠扩大,农林之间开始出现大树遮阴导致粮食减产的矛盾,因而由国家林业局批准在巴盟实施人工林采伐试点,涉及10个乡镇1339户农民和一个国有林场,共采伐树木6.2万棵,木材销售收入219.9万元。在临河试点区农民户均收入1600元,五原为1370元。自此,“绿色银行”的空头支票开始兑现,虽然还只是试点,农民说,“我们也算看见曙光了!”20多年来,中国农村尤其是风沙危害严重的三北地区,流传着这样一条刷满墙头的标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树,几年就成万元户。”几十年过去了,树栽了又栽,风沙线上的农民哪有一年不栽树?但,种地的农民栽树的农民贫困依旧。直到退耕还林工程实施,在内蒙古相当一部分农牧区,积重难返的“三农”难题,竟然得到了初步解决的意外惊喜。农牧民还可以期待人工商品林采伐试点之后,将会有更多的种树人获得经济利益,采伐之后还要种,树种更好,数量更多,2004年春季,临河、五原农民在采伐地更新造林19.6万棵,是采伐株数的316.3冤。
       包括临河、五原在内的内蒙古河套灌区人工商品林(水土涵养林、防汛固沙林除外)储蓄量,按现行规则换算总价值为13亿元人民币,河套农民在近20年中起早摸黑吞风咽沙一株一株栽下的、存储到“绿色银行”中的树木,其巨大的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在惨淡经营之后已经十分可观。当绿色GTB在中国呼之欲出的时候,使我又一次生出了这样的联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岁月里,当中国人重新认识何为富裕而又美好的生活时,人们将会选择上海、广州、北京呢,还是云南、新疆、内蒙古?
       毛乌素:一个女人和5万亩荒沙以及新鲜脚印的故事。
       殷玉珍是陕北靖边县东坑乡伊当湾村人,1985年因父亲之命嫁到了毛乌素沙地中——乌审旗河南乡尔林川村一处名叫井背塘的地方。这井背塘无井无塘只有荒沙,还有一个地窖,地窖里住着父子俩人,儿子叫白万样。1983年春天某日,殷玉珍的父亲赶着一群牛出了伊当湾村,人随牛走一走便走到了十几里地之外的井背塘,有牛吃的草就是不见人影,忽然看见了一个地窖洞口,那是住人的吗?寻思间,从洞口里出来一个老人——白万祥的父亲,
       就这样殷玉珍的父亲在毛乌素沙地井背塘认识了一个朋友。西北大漠空旷而荒凉,认识一个陌生人不容易,就开始拉呱,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又过了两年,白万样长成了大小伙子,人也端正勤劳,就是不爱说话,或者说多少年来跟谁说话啊,不是不爱说话,都快不会说话了。白万样的父亲跟殷玉珍的父亲多次说起想给孩子找个好媳妇,“可是这地窖太寒酸了,穷啊!”殷玉珍的父亲性格豪爽讲义气,那一天一拍胸脯说:“怎么找不到媳妇?现成的,我家老五,给!”这“我家老五”就是殷玉珍。
       1985年正月,20岁的殷玉珍过门到了白家——一个从沙梁下挖出来的地窑。殷玉珍哭了,死寂的沙地,昏黑的地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一个乡下少女的所有梦想,在毛乌素沙地中,随着泪水的落地粉碎了。殷玉珍哭了七天七夜,白万样陪着她抹了七天七夜的眼泪。后来没有时间哭了,哭不下去了,半夜里狂风大作,地窑的门给埋住了大半,赶紧起来挖沙,挖沙的时候她再一次面对的是一个家有家门还不能让沙埋没了,想起了回娘家哭鼻子时父亲说的话:“那里也鸡叫狗叫哩,那里的光景也要人来磨哩。”进窑也是家,认命吧。可是怎么活呢?殷玉珍想起了牛玉琴,牛玉琴的树已经种到离井背塘不远的沙丘上了,她们又同是靖边人,和白万祥一合计:栽树!光在家门口栽让家有个家的样子,有了树就能养猪养羊种点地。再盖个干打垒土坯房,过人过的日子。这是殷玉珍过门后的第40天,她要回一趟娘家用两只白山羊去牛玉琴那里换树苗。正要出地窑门口时,看见有人从地窑门口走过,殷玉珍心里有点感动,这是40天来第一次看见一个陌生人,已经无所谓陌生不陌生了,遭逢上了便是亲人了。她赶紧招呼白万样,白万祥赶紧从地窑里出来,那人已经走远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也越来越小了,在毛乌素的荒沙中渐行渐远乃至消失。白万祥长叹一声便蹲在地上盯住那两行脚印看个没完。殷玉珍问:“你瞧什么呢?”白万祥说:“我瞧那脚印还是新鲜的。”小两口不再说话了,殷玉珍也蹲下,活生生的脚印路过这地窑门口连地窑也有生气了。那个头也不回的陌生人今在何乡?还会有人路过还会留下新鲜的脚印吗?
       殷玉珍用两只白山羊从牛玉琴那里换回了第一批树苗,对于种树她并不陌生,靖边的治沙造林是早就出了名的,她先在住处周围栽,挖坑,捡来各种柴草压沙障,再从远处挑水浇树,夫妻俩忙碌一天回到地窑里便说树苗苗,能活吗?能长大吗?种树人的全部寄托啊,在这荒沙荒野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第二年春天,这第一批种下的小树苗全活了,发的是小嫩芽,吐的是小嫩绿,小两口乐得几夜合不上眼,这可是殷玉珍嫁到背井塘以后的第一声笑,第一次快乐。从此蚂蚁搬山的过程正式开始了,在亲手栽活第一批树苗后,殷玉珍又把更多的树苗种到了沙丘沙梁上,栽树的日子里,殷玉珍和白万祥半夜起身往沙梁上扛树苗,再挑来水,然后趁天凉赶紧抢栽。夏天,毛乌素沙地的沙子把脚板烫起了血泡,穿上鞋磨得痛,不穿鞋杀得痛,用塑料布包上脚干活,无论这塑料布是白的还是黄的,二天下来便都是鲜红的了。殷玉珍不怕累,白万样是只要殷玉珍不怕累他就不怕累。两个不怕累到不要命的人却怕风沙,越往毛乌素深处,风沙越大,种树越难。有时刚栽下小树苗,沙窝里一阵风把树苗卷走了,卷到风沙弥漫的半空里,或者埋压在流沙中。两口子走一步摸索一步,用加固沙障法从种活一棵两棵开始到成行成排成片。后来殷玉珍看到报纸上说毛乌素河地更适合种灌木;便先赶着羊群在沙地上踩出脚印,然后撒籽,撒完籽后再赶着羊群踩踏把种子掩埋上,用这种“人工模拟飞播”造林法,殷玉珍种活了一片又一片柠条、沙柳、沙打旺和紫穗槐。
       种树需要大量苗木和种子,殷玉珍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都换成了树苗苗, 白万祥走村串乡给人家打工换树苗,治沙植树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切。村里、乡里,周围的人们被感动了。1986年,上级给尔林川村无偿下拨5万棵树苗,白万样正好到村里商量种树的事情,村支书担心这5万棵苗活不了,白万祥说:“千万别扔掉,给我试试看。”支书手一挥:“那你都背走吧。”白万样先背回300棵,殷玉珍一看树苗苗的皮还完整,便把它们泡在水里,第二天树皮就泛出了绿色。从此每天早上4点钟夫妻俩出发去尔林川村背树苗, 白万祥背300棵,殷玉珍背200棵,再加上三头牛驮,来回40里荒沙路,上午11点背到工地上,栽植、浇水,饿了就啃几口馍,经常是啃馍的时候,夕阳就要落山了,火烧云把远山、远沙烧得红艳艳的。5万株树苗背回来了栽下去了,用了40天的时间,夫妻俩的肩膀上磨出了又黑又紫的肉疙坨,互相用手摸摸,能感觉到心疼。殷玉珍这个陕北女子却说:“人心比钢铁强哩,瞧这铁锹每年都得用坏一二十把,还是我父亲说得对,啥光景都是磨出来的哩!”夫妻俩一天也离不开的那根三尺来长的钢钎是在沙地里插眼撒籽用的,那是钢磨沙还是沙磨钢?8年磨短了整整半截!磨炼、磨难、磨日子,磨得荒沙变绿狐狸归来,沙鸡小鸟围着人叫,一种黄毛红眼圈的不知名的鸟,一看见殷玉珍出门就边叫边跟着,叫声是三个单音节,听起来就像“殷——玉——珍”、“殷——玉——珍”似的。殷玉珍说:“你跟树有缘,就跟什么生生活物都有缘了。”
       1985年至今,段玉珍和丈夫白万祥20年治沙不息,栽树30多万株,造林5万多亩,一株株旱柳直指蓝天,一片片沙柳婀娜多姿,沙蒿固定在沙丘上,沙枣挺立在沙洼里。毛乌素沙地一天比一天绿,牛玉琴,殷玉珍,都是靖边的农人,都是女人。当我在毛乌素沙地固定和半固定沙丘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时,感觉到的不仅是乍暖还寒的春意,还有这复苏的大地之复苏的母性,母爱的笼罩以及回想使我禁不住泪流如注。是的,没有比在这里,在牛玉琴、殷玉珍们以女人、母亲的坚韧和爱意遍栽绿色的荒野中,体会大地的母亲更让人铭心刻骨的了:大地敞开着澄明之境,并开始彰显秩序,当曾经被流沙切割的破碎,因为草木之根而重新连缀并渐渐稳固之后,这里的荒沙变得湿润,甚至有了水田,有了水田边上飞来飞去蹿来蹿去的小鸟和野兔。大地把风景重新集合,人辛勤劳碌,但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诗意地安居。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言说大地?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说:“以前我没有见过大地真正的形象。原来,她就像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一样。”
       殷玉珍,还记得那新鲜的脚印吗?
       毛乌素,请告诉我,那来来去去的人重重叠叠的脚印,是走出了一条路来呢,还是叠出了一种梦想?
       库布齐沙漠起风了,在我走访杨宽海和穿沙公路时。
       2月21日,早晨9时,我到达库布齐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时,大漠深处突然卷起了一股浓烟,迅即在空中向四周扩散,太阳光先是变得黯淡然后成为昏黑,库布齐沙漠以它最寻常的躁动迎接我这个远方来
       客,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库布齐沙漠起风了,沙尘暴已经卷将过来了。本来是要进入大漠深入图古日格村的,这个村子方圆50平方公里,有20多户蒙古族牧民,其中就有在内蒙古被称为“大地工程植绿技师”的乌日更达赖,这个名字翻译成汉语便是“宽阔的海洋”,那是一个从未见过海洋的父亲,把对海洋的向往高挂在大漠深处的儿子身上了,因而乌日更达赖还有一个汉文名字:杨宽海。我和杨宽海是在库布齐沙漠边缘巴音乌素镇的一个羊肉馆里见面的,第一眼的印象是不像蒙古人,或者说是我几次到内蒙古见到的最为瘦小的蒙古人,精悍,寡言少语,但,你不知道他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和前文写的殷玉珍一样,他们都已经是全国的劳动模范,头顶着各种光环,杨宽海腼腆地笑着说:“种树才管用。”
       杨宽海兄妹10人,他排行老六,在他少小时的记忆中,这图古日格的颜色便是一点一点地由绿变黄的,常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草木葱郁沙蒿密布的沙漠绿洲,沙漠外面的人怎么也不相信库布齐沙漠中还会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可是这绿洲曾经是真实的存在,可是因为气候变暖、过量放牧,绿洲渐渐地退化了。等到杨宽海结婚成家,父亲分给他80只白山羊时,同时也对他说:“儿子,我已经没有草场给你,你自己去找吧!”杨宽海赶着羊群找啊走啊,他看见了库布齐沙漠确实不是死亡之海,除了生养他的那一片草原外,在更远处的大沙丘与高得像山似的高沙丘之间,会有一片片略带湿润的小草的过渡地带,杨宽海叫它寸草滩。可是这寸草滩为什么没有多久便生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荒沙呢?杨宽海坐在沙丘上仔细地观察过,那不是流沙,是寸草滩在沙化,“我杨宽海怎么就走到哪儿哪儿便沙化呢?”就在观察琢磨荒沙时,杨宽海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的羊群不仅用嘴吃草叶,还用爪子刨沙土吃草根,“寸草滩和大草原就是这样被吃成一片荒沙的”,然后承包荒沙种树。那是1996年,杨宽海的羊群已经从80只变成了200只,这是笔不小的财富,剪羊绒、吃羊肉都不成问题,可是杨宽海把200只山羊全部卖掉,换回来一捆又一捆的小树苗,杨宽海要种树了!他告诉我:“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因为心里总是不安,不知哪一天沙尘暴就把家埋没了,不知道哪一天这些羊群没有草吃只好吃沙子了,就算我们这一辈子能混过去,娃娃们怎么办?”杨宽海的结论是:“山羊救不了我,种树种草才能又救子孙又救羊。”
       库布齐沙漠中的牧人啊,从此他要学会种树。
       杨宽海种的树有的活了有的被沙埋了,他正在想用什么办法阻挡流沙时,1997年穿沙公路开工了。穿过库布齐沙漠的一条公路,南起杭锦旗锡尼镇,北至巴盟乌拉山镇,长115公里,连接109、110国道,这路怎么就不被风沙掩埋?杨宽海看见,公路两侧的沙丘上下是一层一层望不见头的用干草、沙蒿搭成的网格、沙障,然后种上树苗,公路两侧的人群如“上香”般跪在沙丘上忙碌着;最多时有11000人在这里大会战。杨宽海说:“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梦!”穿沙公路的造林技术人员还进而手把手地告诉他:在流动沙丘迎风坡2/3或1/3的坡面上种树一定要搭沙障,栽植沙柳、柠条、杨紫之类的沙生灌木。在还有植被的固定半固定沙丘带,实行封沙,人和畜概不进去,让它自行恢复。至今,杨宽海还在实践着别人传授他的“九字经”:“栽死的”——用葵花秆、枯草栽进流沙地里设沙障;“种活的”——种下选择过的强壮的树苗;“养绿的”——在荒沙植树的第一年要开发水源配套喷灌,这是提高成活率的关键所在。
       杨宽海的树种活了,长大了,回顾已经过去的日日夜夜,杨宽海说,每年年底的12月份到来年的3月份,是最紧张的。这一段时间里,库布齐沙漠大约有一米厚的冻土层,是进出库布齐沙漠的黄金季节,冷啊,沙漠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流经库布齐沙漠的186公里黄河河段全都封冻了。腊月二十八,杨宽海开着小四轮车奔波60公里买树苗,一根高杆杨树苗相当于1斤羊肉的价钱,他一边盘算着一边往家里赶,不争气的小四轮不走了。前后左右都是大沙丘,沙漠冬季的夜晚又来得那么快,啃一口大饼喝一口从四轮车柴油机里接出来的水,把一捆捆树苗背过沙丘给机车减负再发动,然后把苗木搬到车上再走,小四轮又走不动了,杨宽海再把树苗背下来,再发动……天亮的时候回到家,杨宽海已经是个浑身上下都快成结冰的人了。
       现在,杨宽海再也不用担心养羊没有草场了,草场丰茂之后,山羊也不会啃吃草根了。从1997年至今,杨宽海的牧场有22700亩林地,400多只羊,十多只牛,10匹马,还有一个水塘里的数十万尾鱼,100多亩牧草。杨宽海种下的沙柳已经郁郁葱葱,羊、牛、鱼、沙柳给杨宽海每年的收人在10万元左右,他又承包了2万亩荒沙,同时还要指导村里越来越多的治沙种树大户。杨宽海说,无论谁种树,只要有求于他,他都会“送树苗,当个顾问”。握别杨宽海时,那个一直怯生生地为我沏奶茶的小男孩走过来,怯生生地对我说:“欢迎你再来!”这时,我才从紧张的采访中回过神,握着这个蒙古族小男孩的手,备感亲切。他告诉我,这个羊肉店是他们家开的,父亲正在后院宰羊,他家店里的手扒羊附近有点小名气。小男孩的妈妈也走来了,母子俩都有一对漂亮的大眼睛,我注意到了男孩额头有一绺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便问他:“喜欢染发?”他还是怯生生地说:“好玩。”我忽然想起,现代时尚没有任何界限,也并不因为沙漠而却步,和沙漠公路、杨宽海一样,都是库布齐沙漠的美好!
       库布齐的沙风稍稍缓和,眼前的沙与树清晰多了。
       我行驶在穿沙公路上,停车,登上一个沙障还在而沙柳已经长满的高大沙丘,主人的手指向依然浑沌的大漠深处说,当这股沙尘暴向东卷来时,因为穿沙公路防风固沙林,扬起的沙子越来越少,并且还挡住了一部分沙尘,能见度也越来越高,强沙之末了。但,倘若没有这些纵深的乔木、灌木和草类组成的立体防御,这一条公路就会被流沙吞没,这一次的沙尘暴还会一往无前地向东肆虐。这一条被国家林业局、全国绿化委员会授予“全国绿色示范通道”的穿沙公路,从开工到通车历时三年。这一条路带动了杭锦旗的交通、旅游、扶贫,缩短了因为库布齐沙漠而分割成的杭锦旗沙梁外地区及沿黄河地区之间的运输里程,每年可节约工农业产品运输费2000万元、增加旅游收入1000万元。更为重要的是,库布齐沙漠的植被明显增加,生存环境得到了改善。这一条路连结起的农人、牧人和旅人的脚印、友善的问候,以及鄂尔多斯长调中关于爱情、生命、天地神人的咏叹,使库布齐沙漠中的生存不再是孤独无望的生存,而是大地完整性中的一个部分,一种依然脆弱,却已经可以感觉到时代气息,时尚之风在大漠中与沙柳碰撞、徘徊的生存。这一条路又被称为“爱心之路”、“捐献之路”,资金及工程的相当一部分依靠捐献及义务
       劳动。当“义务劳动”这样的字眼,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时,在生态环境恶劣的中国西部,在鄂尔多斯仍然是不可缺少的,是一种集体自行拯救的物质的奉献和精神的闪光,从这个意义上说;贫困、落后之地,也是富有、先进之地。我感慨万分地读了穿沙公路的一个捐献细则:从开工到通车,杭锦旗副县级以上干部每人每年捐资500元,旗委书记、旗长带头;副科级以上干部150元,一般干部50元,城镇居民每人10元,个体户100元,农牧民出10个劳动工并捐献价值10元以上的柴草等治沙物资。捐献的场面感人至深,有当事者回忆说:扶老携幼,争先恐后,83岁的牧人康义是从100多里路外赶到施工现场的,他要亲眼看看这条正在修建的路,用颤抖的双手捧出2000元人民币……一条穿越沙漠的公路,同时也穿越了人们思想中的荒漠地带:一个没有奉献精神的社会和一个没有个人利益的社会,同样是可怕的;人在自然面前,不仅可以有所作为而且能够大有作为,但绝不是征服自然,是贴近自然,尽可能地恢复自然生态的本来面目。大地工程的终极目标不是急功近利的索取,而是土地的休生养息,人与自然的逐步走向和谐。
       结语:摇曳生姿的是内蒙古高原上的风中芦苇。
       我的内蒙古之行就要结束了。内蒙古还是寒冷的,千里冰雪还没有化,封冻的黄河还在庄严地冻结着,但,无论如何,已经是一个季节的沉思默想的尾声了。一串一串的元宵节的大红灯笼,挂起在乡镇农舍时,春节的对联鲜艳依旧。我在哈素海湿地的一个路边鲜鱼馆吃中饭时,从前院到后院数了一下,共有42副春联,贴满了所有的小屋或者说只要有门就有对联,就连没有门的正屋的一堵后墙上也贴了八副。堆放柴草的柴屋上贴的是:有柴有草有烟火,青山绿水是家园。干打垒的猪圈上贴有:家和万事兴,人旺畜也旺。所有这些对联都是手写的,而那些对子显然也是小镇上的文人自己创作的。这里的人们把家畜视为家的一员,这是内蒙古与生俱有的、游牧生涯的传承,没有草原没有牛羊哪有什么家园呢?此种人与畜、人与草木的界限的模糊,恰恰使天人合一的境界得以呈现。这一种渗透在血液中的传统,决定了这个高原以及生活在其上的人们,对何为美好生活的独到的评判:哪有比蓝天白云大草原牛羊成群以及喝酒唱歌更加美好的呢?
       湿地上漫步的野鸡大胆而优雅,成群结队,悠哉游哉,野鸡的野性而明亮的目光及其羽毛的油光闪闪足以证明:它们饱食无忧!然后便是嬉戏,任我们在十几步外观赏,大有目中无人之意。雄性的野鸡尾翼较长,有花纹有色彩,行走时昂起头,作向天状,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傲气。野鸡们似乎知道:当人类曾经失去它们之后,现在似乎明白了;当别的万类万物安全时,人才是安全的,生命的广大和美丽啊!
       芦苇是湿地生态的标志性植物,芦苇的茂盛便意味着这一湿地生态系统的健康和完整。从包头南湾子到哈素海,大片的已经干枯的芦苇,一律金黄色,守望在湿地边缘或者一个个小小的沙岛上。这时候,湿地就像是一个天才的画者,随着季节的变化漫不经心涂抹着不同的天然色彩。如果把寻找大地奥秘的目光深入到地底下,我们还会看见所有的色彩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这是大自然过程中一个小小的、却足以使人类生活的世界辉煌烂漫的细节。
       哈素海湿地的管护人告诉我,二月二龙抬头以后,会有新生的芦苇从地里冒出来,这生命的芦苇里就已经包含有生命的色彩了,长高,长出又宽又长的芦叶,绿色也愈来愈浓重,摇曳生姿的不是风,是芦苇,是内蒙古高原上的风中芦苇。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