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月亮里没有人
作者:滕肖澜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于胜丽到车间报到那天,正赶上车间主任在传达前天开会的内容,发给每人一本企业文化宣传手册。于胜丽也拿了一本。打开一看,首页上是公司高总经理亲自拟定的“七个吃透”,用粗黑体字印成,下方是龙飞凤舞的高总的签名。于胜丽觉得很有趣。车间主任说,大家要吃透领导的精神,不光要吃透,还要彻底吸收,所以这次车间准备设计“八个吸收”,大家有空都考虑一下。
       于胜丽忍不住在一旁说:主任,太补的东西,有些人肠胃不好,消化不了要拉肚子的。不如把“八个吸收”改成“八个消化”,那就灵光了。
       大家哄笑起来。车间主任这才看见角落里这个矮矮小小的姑娘。他问,你是谁?于胜丽说,主任,我叫于胜丽,是来报到的。车间主任“哦”了一声,朝她上下打量,说,原来你就是于国庆的女儿。
       于胜丽说,是。她退后两步,对着众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笑眯眯地说:
       “主任好。大家好。”
       于胜丽本来没打算到老爸的厂里上班。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化工厂。那股味道太刺鼻,都说闻久了会短命。于胜丽的妈妈是中学老师,女儿六岁那年,她改嫁给一个做钢材生意的小老板,到南京去了。于胜丽一直跟着老爸过活。
       于胜丽初中毕业便不念书了,家里待了两年,到一家温州人开的发廊打工,混在一大堆外来妹里,替客人洗头敲背按摩。她人瘦,力气却很大,穴位又拿得准,加上手脚麻利,熟客最多。一次,有个叫“美美”的四川女孩和她吵架,骂她抢客人,不要脸。美美的脸又白又圆像粉团,小眼睛一瞪。于胜丽就对那个客人说,你让她弄吧。。客人不肯,说,我要你弄,你弄得舒服。于胜丽不说话,朝美美看了一眼,便往客人头上倒洗发精。
       老爸的手残废之后,于胜丽的洗头生涯也随之告终。五十一岁的于国庆很倒霉,那天本来不是他上班,别人跟他换了个夜班,结果锅炉爆炸,溶液溅到他左手臂上,重度灼伤。手臂废了,不能上班了。于国庆去求领导,说是不是可以让于胜丽到厂里工作。领导研究了一阵,说,那就来吧。
       于胜丽到厂里第一天便把车间主任得罪了。车间主任对她说,你这个姑娘啊,讲话没轻没重的。于胜丽很冤枉地说,我没说什么呀。车间主任说,你嘲笑我们的“八个吸收”不要紧,把老总的“七个吃透”也带进去了,要是给上头听见了,你还想在这里做吗?于胜丽说,我谁也没嘲笑,我说的是实话,主任你想,东西再好,光吃进去就行了吗?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关键是消化。消化不良,吃得再好也没用。于胜丽替车间主任把“八个消化”想好了——消化上级精神,消化领导指示,消化企业任务,消化公司制度,消化安全规定,消化岗位条例,消化操作程序,消化员工职责。车间主任一听,觉得琅琅上口,还不错。让人打印出来贴在门口。于胜丽吃泡泡糖。“啵!”泡泡吹得老大老大,叭嗒一下破了,脸上嘴上粘的都是。她用手挑下来放进嘴里,继续嚼。车间主任看了她一会儿,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干活去吧。
       车间里年纪最大的老关,身体不好。于胜丽问他,要不要按摩?老关愣了愣。于胜丽让他坐下来,说,放松,放松。她很专业地替他捏肩敲背。一边捏,一边问他,舒服不舒服?老关使劲点头。于胜丽又问其他人,还有谁要按摩?大家都说要,一下子全凑过来了。于胜丽说,别急,一个一个来。她让他们排队。每个人捏十分钟。她说,没轮到的先干活吧,别耽误了干活。
       车间主任来了。于胜丽看到他,对他笑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她说,大家都累了,轻松一下。车间主任倒不知说什么了。于胜丽对手里那个人说,让主任先来好不好?那人说好。于胜丽就对车间主任招招手,说,哎,你过来呀。大家忍着笑。车间主任没动。于胜丽抢上一步,伸手把他一拽,再一按,他已经坐到椅子上了。车间主任还没反应过来,于胜丽两根温润的手指就点到他太阳穴上了。闭眼,她说,放松。
       车间主任问她,翻三班习惯吗?她说,还好。车间主任问,深更半夜回家怕不怕?于胜丽说,不怕。车间主任问,食堂伙食吃得惯吗?于胜丽说,吃得惯,我不挑食,猪大肠也吃。车间主任又问,你爸现在怎么样,平常做些什么?于胜丽说,他能干什么,吃饭,睡觉,看电视,搓麻将。这个人啊,跟他那条手臂一样,废了。
       于胜丽抓住车间主任头顶几撮稀疏的毛往上提了几记,问:主任,锅炉好好的怎么会爆炸呢?车间主任叹了口气,说,是意外。于胜丽说,我听老爸说,那些机器老早就报废了,公司省钱不买新的,迟早会出事。
       车间主任问,你老爸听谁说的?于胜丽说,这个我不知道。
       车间主任很严肃地说,这种事不好瞎说的,对你,对你老爸,都没好处。知道吗?
       于胜丽在他头顶嗒嗒地敲打着,说,知道了。
       浦江化工有限公司二十周年庆典设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宴会厅。
       那天,新提拔起来的刘文贵刘副总喝多了,跌跌撞撞跑到台上,说要唱歌。他先和一个女员工合唱了首《有一点动心》。唱完后,他说这歌软绵绵酌没劲,要唱带劲的。大家问他什么歌带劲,他说京戏。他说他最拿手的就是《沙家浜》里的“智斗”。他问,谁来演阿庆嫂啊?大家力推党委办公室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同志,这位女同志年轻时在部队文工团待过,有底子。女同志谦虚了一下,说,不行不行,我唱不好。大家说,这么高难度的京戏,你不行谁行啊。
       女同志清清嗓子,准备上台了。谁知这时冒出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刘副总,我唱行不行啊?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看到角落里吃泡泡糖眼睛大大的女孩。刘副总打了个酒嗝,说,行啊,谁唱都行。
       于胜丽上台了。她和刘副总的“智斗”把晚会气氛推向了高潮。刘副总一人扮演刁德一和胡传奎两个角色,老是忘词,引得下面笑声不已。而于胜丽的表现出乎大家意料,无论是唱腔还是做功,都好得不得了。就连那位女同志也说,这姑娘像是练过的。
       唱完戏,又有人来敬酒,刘副总借着酒意叫道:阿庆嫂,阿庆嫂呢?于胜丽过来了。刘副总问他们,我让阿庆嫂帮我喝两杯可以吗?大家说可以。刘副总把杯子往于胜丽手里一塞,说,你喝。于胜丽二话不说,干了。
       刘副总说,阿庆嫂,酒量不错啊。
       于胜丽一笑,嗲嗲地念着京白:司令,您——过奖了!
       车间主任颈椎不好。于胜丽有空就帮他按摩。起初主任还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于胜丽一边按,一边说,主任你肩有点紧。主任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于胜丽说,主任你年纪应该跟我老爸差不多吧,看上去可比他年轻多了,他中间那圈头发都快掉光了,你看你,还这么乌黑锃亮的。车间主任被她捏得挺舒服,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每一下都像是搔在痒处,麻麻酥酥,好像有股电流,一直麻到心坎里。主任说,你京剧唱得不错啊。于胜丽说,小时候跟着大人听戏,听着听着就会一点了。主任说,你挺有悟性嘛。于胜丽笑道,我有什么悟性啊,笨得要
       死,光小学就读了八年,初中会考三门功课加起来只考了一百多分,你说我笨不笨?主任说,嗯,这个,各有所长嘛。
       于胜丽说,我还会捏脚。主任你要不要试试?
       车间主任一愣,说,这个就算了。我脚很臭的。于胜丽笑笑,说,你再臭也臭不过我老爸。她坐下来,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腿上。于胜丽脱下他的袜子,凑近闻了闻,眼珠一转,说,还可以,不算太臭。她的手指点在他脚底的穴道上,主任又酸又痛,忍不住“哎哟”叫出声来。于胜丽告诉他,脚上每个穴位都通着身体上的器官,哪里出了毛病,一摸就知道。她说,你颈椎是不好,摸上去涩涩的,有颗粒。你睡眠是不是不好?嗯,还有肾,你肾也不好,男人肾很要紧的,回去叫你爱人买点猪腰子炖汤给你补补。
       车间里禁止吸烟,可就是有人喜欢在里面抽烟,当着领导的面不抽,领导走了便开始吞云吐雾。好几个女同事被呛得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撺掇于胜丽去说。于胜丽很干脆,把那人的香烟夺下来,往地上一扔,再一踩。那人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发作,于胜丽指着他鼻子就说开了: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于被动吸烟啊?你有没有公德心啊?车间里这么多易燃品,爆炸了你负责?她皱着眉头。这么大烟味,烟全被你吐出来了,你这是抽烟还是在熏蚊子?于胜丽把桌上的香烟往他怀里一塞,说:去,要抽外面去抽,这里不许抽。
       不久于胜丽半年试用期满,一起进来的四五个人,只有她转正了。文件下来那天,于胜丽请车间里的同事到附近小饭店吃饭。点了蟹粉狮子头、宫爆鸡丁、糖醋鱼、三鲜锅巴。喝了两瓶白酒,十几瓶啤酒。
       席间,于胜丽告诉大家,以前她打工的那家发廊,有个发型师手艺不错。
       于胜丽带他们去了一次。因为是她介绍的,价钱还打了八折。发型师讲话带广东口音,二十五六岁,瘦高个,眼睛深陷下去,嘴唇有些突出,是标准的南方人长相。回去后,于胜丽问,感觉怎么样,大家都说挺好的。
       于胜丽说:他如果不好,我怎么会介绍给你们呢。这么棒的手艺,简直便宜到家了,你们说是吧?以后理发就找他好了。他叫江明涛,工号是八号。
       刘文贵当了七年总经理秘书,从来没有喝醉过。那天不知怎么搞的,那么多人敬他酒,一口一个“刘副总”,叫得他晕乎乎的,酒也越喝越多。第二天每个人看到他都说,刘副总,唱得真棒。他脸上笑着,心里有些后悔。
       刘文贵到车间检查工作,一眼看到旁边干活的于胜丽。她扎个马尾,瘦瘦小小的个子,工作服穿在身上空空落落。她朝他鞠个躬,清脆地叫了声:刘副总!刘文贵点点头。他坐下来,觉得屁股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一看,原来凳子上有个印章。他浅灰色的裤子上顿时多了一块蓝蓝的印记。于胜丽咯咯笑起来,说,刘副总你屁股上盖了个图章。她让他把裤子脱下来洗。刘文贵说不用了。于胜丽说,脱下来吧,时间久了就洗不掉了。她找来一条不知是谁的工作裤,刘文贵换上了,尺寸有点小,屁股那块包得紧紧的。于胜丽说,刘副总你身材好,工作裤穿得像牛仔裤。周围人听了都笑。一会儿,于胜丽把裤子拿过来,那块污渍已经洗掉了。刘文贵说,谢谢你。于胜丽说,别客气。
       车间主任把刘文贵送出去,说,小姑娘人蛮好,就是讲话有点十三点。刘文贵笑笑。
       顾菁想看话剧《长恨歌》,老早就催刘文贵去买票。刘文贵答应了,可直到前一天才想起来,打电话过去订票,人家回答票已售罄。刘文贵看到顾菁拉长的脸,说,明天过去买黄牛票吧。
       第二天周末,两人到戏院门口,好几个黄牛围上来。两张一百五十元的票子,黄牛开价四百元。刘文贵说最多二百五十元。顾菁把刘文贵拖到一边,说你还人家三百也就差不多了,比原价还便宜,人家怎么肯呢?刘文贵说,你不知道,再过一会儿,二百元他们也卖。顾菁听了,盯着他问,你是不是故意不事先买票,好到这里来买便宜票?刘文贵说,怎么会呢。顾菁说,我看你就是,你这人我会不知道,天生的小家子气、小农思想,一辈子都改不了……
       刘文贵从口袋里拿出烟,点上。他对顾菁说,这里冷,你到旁边商场逛会儿吧,我再去看看。顾菁哼了一声,离开了。
       这时,刘文贵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大贱卖来大贱卖,割肉价,走过路过别错过喔!刘文贵循着声音看去,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女孩,手里拿着票,在跟一对情侣谈价钱。大概谈不拢,那对情侣扭头走了。女孩冲那男的背影大声道:这么便宜都嫌贵,你看什么话剧,花几块钱买两张门票到公园里坐坐算了!女孩说完还朝他们做了个鬼脸。刘文贵觉得她有些面熟,一下子反应过来——于胜丽。他连忙转身,谁知于胜丽已看见他了,叫道:刘副总!
       刘文贵只好回头。于胜丽走过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她说,刘副总你也来看话剧啊。刘文贵说,是。于胜丽问,一个人?刘文贵忙说,不是,还有我太太,她在商场里。于胜丽噢了一声,指指手里的票,笑笑说,赚点外快。说完又加了一句:刘副总你放心,不会影响工作的。刘文贵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偏偏目光扫过了她手里那两张票。于胜丽见了,问,怎么,没买到票?刘文贵只好说,是啊。于胜丽把票往他手里一塞,说,那就拿去吧。刘文贵忙不迭地还给她。不行不行,他说,我怎么能要你的票呢。于胜丽说,大冷天,何必在外面吹风呢,拿了票快进去吧。她拽住他,将票放进他口袋里。刘文贵要拿出来,于胜丽按住他的手,说,刘副总,你再跟我客气,我可要生气了!
       刘文贵觉得在大街上这么推推搡搡实在太难看,便掏出皮夹子,说,我付钱我付钱。——他无论如何不能白拿她的票。
       他以为她会推辞,谁知于胜丽甩甩头发,报了个数字:三百。
       刘文贵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有十分钟就开场了,别的黄牛这时最多卖二百。刘文贵掏出三张一百元给她。他朝她看了一眼,她正认认真真地把那几张钞票在路灯下照。 .刘文贵打电话给顾菁,告诉她票子买到了,让她马上过来。顾菁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慵懒:看什么看呀,我都到家了。刘文贵急道:你怎么回家了呢,你不是要看话剧嘛。顾菁说:你晓不晓得,我脚都冻麻了。刘文贵忍着气,说,好,对不起,是我不好,马上就开场了,你快点叫辆车过来。顾菁说,我都放水洗澡了。刘文贵恳求道,看完回家再洗吧。顾菁说,抱歉,我现在一点兴趣都没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刘文贵把票子还给于胜丽,说,这票我不要了。于胜丽有些沮丧,把三百元还给他。刘文贵想了想,又给她一百五十元。他说,我还是买一张吧。
       刘文贵在剧场里找到座位坐下。旁边那个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开场前一分钟,于胜丽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坐下。刘文贵诧异地看她。她一笑,酒窝有些俏皮。
       她说,卖不掉了,只有自己看。总比浪费强,对吧。
       于胜丽是第一次看话剧。她和刘文贵坐在第二排,离舞台很近,能看到演员脸上厚
       厚的油彩。灯光灭的时候,她看见有人在移动道具,桌子撤下去,加两个沙发,再拉一道屏风,后面升一块幕布。灯光再亮起来时,整个舞台布景就不同了。演员讲话都朝着台下,像在朗诵。谢幕时,演员依次到前台向大家鞠躬,有人给他们献花。于胜丽看到刚才还势同水火的两个人这时居然笑眯眯地站到一起,她就很佩服,想原来这两个人关系这么好,刚才还能演成那样。一下子,就从演戏变成另外一个世界了。这种感觉很有趣。于胜丽想,到底是花钱买票进来的,演员不像电视上那样看得见摸不着,而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一个个真人。
       快结束时,于胜丽推推刘文贵。他问:怎么了?于胜丽轻声说,刘副总,我胃不舒服。刘文贵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忙道,我们出去吧。
       到了外面,刘文贵问她:要不要上医院?于胜丽摇头道,没事,吃点东西就好了。刘文贵带她到一家快餐店,叫了一碗面。她吃了两口,脸色便好些了。
       她告诉刘文贵,她下班直接过来的,没吃饭。本想把票子卖完回去吃,后来就没时间了。她说,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刘文贵问,怎么年纪轻轻就有胃病?于胜丽说,小时候老爸上班,没人给我做饭,老是饿肚子,时间一长就成胃病了。刘文贵问,那你妈呢?于胜丽说,我妈老早就和我爸离婚了。
       刘文贵哦了一声。
       于胜丽说,对不起,害你没看完话剧。刘文贵说,没什么,反正我也不爱看。于胜丽说,你不爱看?哦,是你爱人喜欢看,对吧?刘文贵点点头。
       于胜丽一口面条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刘文贵让服务员拿来一杯水,说:慢慢吃,不着急。他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说,吃饭别太快,要不然更伤胃。
       于胜丽道,刘副总,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刘文贵笑笑。于胜丽说,你不喜欢看话剧,可是你还是买了我一张票。刘文贵说,小事。于胜丽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块钱给他。她说,我是九十块一张搞到的,喏,差价还你,不赚你钱了。刘文贵一愣,说,算了,今天如果不是我,你两张票出手一下子就是三百块。于胜丽眼珠滴溜溜一转,点头道,这倒也是,两张票好卖,一张票就没人要了。她说着又把六十块钱收了起来。刘文贵觉得这女孩挺逗。他看着她拿筷子把面条绕啊绕的,绕成好几个圈,张大嘴巴,一口吃下去。
       于胜丽说,刘副总我求你件事。刘文贵说,什么事?于胜丽说,你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公司规定不能兼职的。刘文贵说,好。过了一会儿,于胜丽又道,刘副总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刘文贵道,你说。于胜丽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嗯,下次你们要看话剧,或者演唱会什么的,千万记得来找我,我一年四季都有票的。自己人,价格一定优惠。”
       高总经理是个很跟得上潮流的人。年底公司吃庆功饭,他建议搞一个“追忆逝水年华”的主题。高总说,现在不是都流行怀旧嘛,我们也别总是吃饭喝酒,也要搞点意境搞点味道出来嘛。宣传科立即响应,通知大家那天尽量穿旧式的衣服,男的最好是中山装或者旧军装,女的最好是旗袍中装。
       结果当然是没一个人这么穿,好在宣传科筹划到位,安排了一个人戴副墨镜,手里拿把胡琴扮瞎子阿炳,一个年轻女孩上身红色旧袄下身蓝色棉裤,扎两条丫辫,算是卖唱女。大家在台下吃庆功饭,“瞎子阿炳”在台上拉胡琴,卖唱女声音凄清,“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哟欢乐几家愁……”其间还有歪帽的白狗子手执警棍走来走去,身着旗袍的妖冶女子拿着丝帕朝台下频频注目,衣裳褴褛的报童一路吆喝——先生小姐,夜报要哦?
       台前挂起一条巨型横幅,上面是高总亲笔写的“七个吃透”。
       高总举起酒杯,向大家敬酒。他说:今年公司形势大好,超额完成了上级布置的指标任务,这都离不开大家的努力。我敬大家一杯。希望大家明年再接再厉,继续狠抓安全和效益,更上一层楼。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乒乒乓乓酒杯敲击桌沿的声音。有人轻声嘀咕:效益好,怎么奖金越发越少?台上台下都是旧社会,妈的,老百姓永远倒霉。
       刘文贵上了个厕所,回来就被高总逮个正着。高总说,老刘你逃什么,今晚都没怎么喝酒呢。高总一边说,一边让人给刘文贵倒酒。刘文贵说,高总,我不会喝酒。高总道,不会喝也要喝一点,谁都知道,你酒喝得越多,嗓子就越好,待会儿大家还要听你唱戏呢。
       于胜丽被好几个人拥着上了台。台下有人叫道:阿庆嫂!
       于胜丽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说,老唱那段有什么意思啊,要唱就唱新的。我今天不想和刘副总唱了,高总,我们来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怎么样?
       于胜丽歪着头,笑眯眯地看高总。高总站起来,问大家:“我唱不唱?”
       “唱!唱!”
       高总走到台上。于胜丽请清脆脆地叫了一声:董郎!台下立时哄道:好!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顺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于胜丽从旁边拿过一张餐巾纸,折成花交给高总,弯下身子。高总笑着把纸花插到她耳边。“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2
       春天的雨向来是缠缠绵绵,一下便是整天,阴云惨淡。极少这样来得快,去得快。早上还没头没脑落了人一身,到了下午,便已雨过天晴,连地上的积水也干了大半。
       于胜丽到财务科拿钱——于国庆因公伤残的赔偿金。
       财务科小吴把一张十八万元的支票交给她,让她在旁边签个字。于胜丽一笔一画签下自己的名字。小吴说,放放好,别弄丢了。于胜丽笑着说,丢不了。
       于胜丽跟同事换了个早班。她约好晚上和江明涛一起看《天下无贼》。交往两年多,她和他没看过几场电影。电影票太贵,两张票加上买零食的钱,一百多块,够抵一星期的伙食费了,太奢侈了。
       江明涛老家在广东东莞。他十八岁出来打工,每月把一半薪水寄回家,剩下的除了开销再存起来,几年间存了三万多元。他们的理想是,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他们每次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在脑子里布置他们的理发店——面积不大,四五十个平方,玻璃门。门口是账台,椅子是深咖啡色,镜子一面面擦得锃亮,毛巾干干净净,一块块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干。墙角摆几盆花,水仙月季仙人掌,唱机里一天到晚放于胜丽最喜欢的《看我七十二变》。
       他们一星期约会两三次。通常是去小店吃碗面条,咸菜肉丝面或者香菇面筋面,偶尔也吃肯德基,于胜丽要一对鸡翅,江明涛要一个辣鸡腿汉堡,还有一小包薯条,拿番茄酱蘸了吃。吃完他们会到绿地的长凳上坐一会儿,亲热亲热。天气很冷,于胜丽把脸和手都放到江明涛的滑雪衫里。他们每说一句话,就有热气呵出来。到后来,他们的姿势总是变成江明涛坐着,于胜丽的头枕在他腿上。于胜丽仰天看头顶上的月亮。月亮像个软软的蛋黄,里面似是透明的。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说,月亮里好像有人影。江明涛抬头看,道,瞎说。于胜丽说,真的,月亮里
       有人,看着我们呢,我们做什么事,它都知道。
       于胜丽到江明涛那里是下午四点。她先去菜场买了熏鱼和麻辣鸡脚,又买了瓶黄酒。江明涛今天休息,这个时候应该在屋子里睡大觉。他上班很辛苦,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房子是租来的,一居室。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已挤得满满的。
       于胜丽拿出钥匙,正要开门,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声音。她一愣。手停住了。
       “她是不是快回来了吧?”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不会这么早的,你放心吧。”江明涛的声音。
       女人嘴里发出几声“嗯——”。于胜丽一下子听出她就是理发店里的美美。那个粉团脸眯缝眼的四川妹。有那么几秒钟,于胜丽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使劲掐自己的手臂,都掐青了——很疼,不是做梦。
       美美说,老这么偷偷摸摸的,没劲。
       江明涛说,马上熬出头了,她老头:子这次赔偿金有二十来万,等钱到手,我就跟她一刀两断。
       美美说,万一她把钱捂得牢牢的怎么办?
       江明涛说,捂得再牢我也能抠出来。她不是说要开理发店嘛,没钱怎么开?只要钱一交到我手上,那就由不得她了。嘻,你说是不是?
       美美“嘤咛”一声。
       于胜丽愣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她把熟菜和酒放在地上,慢慢地走下楼梯。走到一半,又上去,把酒菜拿了下来。于胜丽想,干吗留给他们?不留给他们,带回去给老爸吃。于胜丽一个人来到电影院。看电影时,葛优一出场,周围的人就笑。葛优是贼王,扮成一个老头,说,这次出来,一是考察队伍,二是锻炼新人。台下一阵哄笑。于胜丽—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电影结束时,刘德华死了,刘若英哭了,于胜丽也跟着哭了。不知怎么搞的,心里好像也不是特别难受,但眼泪就是一滴一滴,止不住地往下流。
       走出电影院,她看到头顶上的月亮。她盯着它看了老半天,看得脖子都酸了。她想:月亮里的人大概睡着了。
       化工厂的企业文化宣传手册重新印刷了一份。首页上“七个吃透”被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文贵总经理的“三个到位”:观念到位,政策到位,行动到位。
       开会时,大家就刘总的“三个到位”展开讨论,认为相比“七个吃透”,“三个到位”作为企业主旨,更加清楚明了,也更容易被接受和落实。
       谈及接下来的工作,新任设备科科长首先作了陈述:将进一步加强机器设备管理,尤其是机器的使用年限问题,决不重蹈前任设备科长的覆辙,确保每一台机器都正常运转,同时保证工人的人身安全。请领导放一百二十个心。
       赵光明书记说,有了上次事情的教训,大家对安全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安全是重中之重,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我们要坚决贯彻上级的指示,还有刘总的“三个到位”精神,杜绝一切安全事故和事故隐患。
       苏副总、邵副总、汪副总也陆续发了言。
       最后,刘文贵总经理喝了口茶,说,大家的讲话都很中肯,也都说到了点子上。打个比方,公司就像一棵树,安全就是树的根,根好树就好,根坏了,树也不能活。上级任命我担任总经理的位置,我真是诚惶诚恐啊。其实论经验,我比不上在座诸位老同志,论活力,我也不及许多年轻有为的新同志,但有一点我能保证,那就是我对公司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会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从现在起,希望大家配合我,齐心协力,让公司这棵树茁壮成长,早日成为参天大树。
       正午,太阳很好,于国庆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躺在一张旧藤椅上,半眯着眼,让于胜丽给他捏捏肩。于胜丽买了进口红提和香蕉。于国庆拿起一颗饱满的红提放进嘴里,一咬,汁水从嘴角溢出来。于胜丽问,甜吧?于国庆说,甜。
       于国庆伸了个懒腰,说,这么贵的水果,吃下去嘴里是甜了,心里就酸了。于胜丽咧嘴笑了笑。于国庆说,天生穷命啊。
       于国庆说,江明涛找过你好几次,你们闹别扭了?于胜丽说,不是闹别扭,是吹了。于国庆问,为什么?于胜丽说,不为什么,吹了就吹了呗。于国庆皱眉说,又不是小孩过家家,怎么说吹就吹?于胜丽说,反正就是吹了,你别管。
       于国庆伸个懒腰,说,吹了也好,我不喜欢外地人,还是找个上海人吧。于胜丽说,上海人未必看得上我。于国庆说,你有什么不好,缺眼睛还是缺鼻子了,隔壁陈阿婆常夸你长得好,说你懂事,讨人喜欢。于胜丽嘿了一声,说,那她把她那个当律师的孙子介绍给我呀,她肯吗?人家只不过随口说说,你女儿这种货色,白送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呢。
       于国庆说,其实外地人上海人都没关系,只要心眼好,对你好。于胜丽说,心眼好不好,我又看不见。于国庆说,怎么看不见,你又不是傻子。于胜丽说,我觉得我就是傻子。
       于胜丽说到这里笑了笑。老爸,我捏得舒服吗?她问。于国庆说,舒服。于胜丽一边捏,一边说,你女儿没别的本事,就只会帮人捏肩敲背。
       于国庆说,捏肩敲背也是本事。
       阳光柔柔地落在于国庆身上,似是披了一层金黄色的毯子。于国庆打了个呵欠,一会儿便打起呼噜来。于胜丽拿了一床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第二天,于胜丽在家门口遇到江明涛。江明涛问她,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于胜丽说,没怎么。江明涛说,电话也没一个,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于胜丽说,我挺好,一点事也没有。江明涛拉她手臂,说,我们谈谈。于胜丽甩开了,说,我上班要迟到了。江明涛说,那下班后见个面,我在门口等你。
       上班时,于胜丽配料差点把硫酸泼出来。车间主任看见了,说,当心点。于胜丽说,知道了。车间主任问,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于胜丽说,没有。主任你要不要捏捏脚,我前两天学了一招新的,保管让你舒服到家。
       下班后,于胜丽走出公司大门,见江明涛坐在他那辆二手自行车后座上抽烟。他身上那件牛仔衣还是她送给他的,襄阳路买的,六十元钱。穿了好久,都有些发白了。于胜丽看了他一会儿。江明涛把烟头掐灭,走过来问她,晚上吃什么?于胜丽说,随便。江明涛说,那我们去吃西餐。于胜丽说,好。
       两人到了一家西餐馆,走进去坐下。江明涛让于胜丽点菜,于胜丽盯着菜单看了半天,点了一份猪排。江明涛对服务员说,两份猪排。
       一会儿菜送上来,于胜丽学电视里的样子,把餐巾系在脖子里,左手拿叉右手拿刀,一刀下去,猪排滑到她裤子上,汁水溅得到处都是。于胜丽把猪排重新放回盘里,再切,刀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金屑声,总算切下一块。于胜丽用叉子将这小块肉送进嘴里。继续切。骨头上的肉没办法用刀剔下,于胜丽试了几次,最后只好拿在手里啃。猪排有点老。旁边点缀的西兰花是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买单时,一共是一百六十八元。江明涛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给侍者。他问于胜丽,好吃吗?于胜丽说,蛮好。他说,这是我们吃过最贵的一顿了。侍者拿来找钱。江明涛把三
       张十元放进皮夹,两个钢鏰塞进裤子口袋。
       走出餐厅,江明涛想揽于胜丽的腰,于胜丽一扭身避开了。江明涛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于胜丽反问:你说呢?江明涛问,你是不是在新单位有了新的男朋友?于胜丽瞥他一眼。江明涛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是外地人,又穷,又没本事。
       于胜丽拿出一块泡泡糖放进嘴里,嚼了嚼,吹了个泡泡。
       江明涛看看她,忽道:我们结婚好吗?
       他说,我爸妈写信都催过好几次了,我这个年纪在乡下老早都有小孩了。他们说准备卖掉两头猪一头牛,给我办喜事。
       钱呢?于胜丽问他。这里是上海不是乡下,这点钱不够结婚的。江明涛说,我也存了点钱。于胜丽说,还是不够。江明涛说,再加上你爸爸那笔——
       于胜丽打断他说,这是我老爸养老的钱,不是我的,不能动。
       江明涛一怔,说,那,那怎么办?
       于胜丽不答,在路边长凳上坐下,江明涛也跟着坐下。
       脚下的落叶吱吱作响,树枝上已隐隐冒出新绿。天气还是冷,但不像前阵子那样冷得深入骨髓了,空气里透着草木的清香,乍一闻,凉得沁人心脾,接下去便能嗅出春天的气息。淡淡的,不知不觉的,蔓延开来。
       于胜丽把一张餐巾纸拿在手里,折啊折,一会儿折成一只飞机,一会儿又折成一只纸鹤。江明涛看了她几次,想说话,又不敢说。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傻?于胜丽忽问。江明涛忙说,没有啊,干吗这么问?
       于胜丽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出来啊?其实我想狠狠抽你几个耳光,再踢你两脚。刚才点菜的时候,我本来想点龙虾、鹅肝、牛排、鱼子酱,什么贵的点什么,让你皮夹子那点钱全拿出来都不够付账。可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没舍得。我想,你赚钱也不容易,又何必呢。你看,我是不是很傻?我连个混蛋的竹杠都舍不得敲。昨天有个新来的同事问我有没有认识的理发师,我想也不想就推荐了你。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干吗还要为你拉生意啊。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你说是不是?”
       于胜丽吹了个很大很大的泡泡,遮住了眼睛。啪!破了。
       “从现在起,别再来找我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我火上来了,说不定真会抽你耳光。”她说完站起来,径直走了。
       刘文贵中午习惯在办公室打个小盹。这天他刚在沙发上躺下,就听见有人敲门。他坐起来,说,请进——是于胜丽。
       于胜丽捧着一盆小花,走进来,说,刘总我没影响你休息吧?刘文贵问,不要紧。找我有事?于胜丽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子,说,《剧院魅影》,外面很紧俏的,刘总你要不要?刘文贵一愣。于胜丽说,座位老好的,一千两百块的票子,我卖你一千块,一分钱都不赚你。刘文贵笑笑,说,这个,我要先问问我太太。于胜丽点头说,刘总你如果想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我先走了。
       于胜丽转身要走,刘文贵叫住她。他道;票子我要了。不过我现在身上没这么多现金,下午到取款机拿了给你。于胜丽说,不急不急,方便再给我好了。
       于胜丽把票子给他。走到门口,一拍脑袋,又折回来。
       “刘总,恭喜你高升。”她把那盆花搁在窗台上。花瓣很小,枝叶短短的,颜色不像玫瑰那样艳红,而是淡淡的粉色。香气也淡淡的。
       于胜丽说完朝他一笑,眼睛眉毛弯成月牙儿。
       刘文贵回家把票子拿给顾菁,说周末请她看音乐剧。顾菁看了一眼票子,说:当了总经理就是不一样啊,出手大方多了,咦,这次不买黄牛票了吗?
       周末,刘文贵让司机休息,自己开车。然而很不顺,车子开出不久,就在高架上抛了锚。刘文贵打电话叫了拖车。离开场还有十来分钟。顾菁沉着脸,把香奈儿的手提包朝后座重重一扔。她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顾菁接着说,每次跟你出来看戏都出差错,上次是买不到票,这次买到票又看不了,真是劳民伤财,倒霉到家了。这话提醒了刘文贵。他把票拿出来,仔细看后面的小字说明,皱起眉头道:规定不得退票——唉,浪费了浪费了。
       顾菁冷笑:你就知道钱。刘文贵说,两千块钱呢。顾菁说,两千块怎么了?我这套衣服都要两千多呢,还有这个发型,专为今天做的,八百多块呢。你心疼钱,我回家把钱给你好了,给你三千块,让你还有的赚。刘文贵道,何必呢,这么说有意思吗?顾菁眉毛一挑:怎么没意思了?刘文贵说,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你继续说。
       拖车又过了半小时才姗姗来迟。把车拖到高架下,收了钱,走了。
       刘文贵打电话叫司机小杨过来。他对顾菁说,我们去吃日本料理。顾菁说,没胃口,回家。刘文贵开玩笑道,八百多块钱做的头,回家不是浪费了嘛。顾菁哼了一声。刘文贵说,走吧,去吃你最喜欢的生鱼片。
       刘文贵把车交给小杨处理,又叫了一辆出租,和顾菁直奔梅龙镇广场。三楼的“大渔”日本料理,两人走进去,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菜陆续上来了。刘文贵倒了两杯日本清酒,一杯递给顾菁,说,今天音乐剧没看成,扫了你的兴,是我不好。这杯酒就当是赔罪,别生气了,啊?
       顾菁接过酒,道,这样就算赔罪,便宜你了。刘文贵道,吃完饭我们到楼下逛逛,你看中什么衣服首饰,我买给你。顾菁说,我看中的东西可不便宜。刘文贵笑道,给老婆买东西,再贵心里也舒服。再说了,没有老婆,哪有我刘文贵的今天啊,老婆你说是不是?
       顾菁抿了口清酒,嘴角一撇,说:
       “这话你算是说对了。当年你一个郊区穷学生,没有我,你能留在城里工作吗?你第一次上门,我爸妈不给你好脸色看,是谁要死要活铁了心说非你不嫁?如果不是我爸爸,就凭你,能这么一步步青云直上,能当上总经理吗?所以刘文贵,你心里千万要拎得清,这辈子,你都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
       于国庆最近嘴巴有点刁,动不动就想吃点新鲜玩意。前阵子到楼下小饭店吃了一盆沸腾鱼片,麻麻辣辣过瘾极了,立刻就喜欢上了,隔三岔五便要去吃。后来于胜丽带他去肯德基,他又迷上了老北京鸡肉卷,觉得那个香啊,叮嘱于胜丽每天下班带一个给他。邻居小孩吃的“珍宝珠”他也馋得很,时不时嘴里叼上一根,边吃还边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珍宝珠。
       于胜丽说,老爸,你越活越回去了。于国庆说,五十多快六十岁了,现在不吃难道等死了再吃?于胜丽点点头,说,老爸你这样想是对的,趁现在岁数不大,想吃就吃,想玩就玩。
       星期六,于胜丽带老爸逛南京路,买了件换季打折的皮夹克,深咖啡色羊皮的,四百多块。于国庆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售货员说,这个价钱你还嫌贵啊,都是跳楼价了。于胜丽掏出皮夹,让售货员开票。于胜丽说,老爸我买给你。于国庆道,还是女儿好啊,贴心。
       父女俩沿着南京路一直走,到了陕西路口。于胜丽指给老爸看,努,那是恒隆广场,那是中信泰富,那是梅龙镇广场。于国庆说,
       好久没逛南京路,都变样了。于胜丽说,这里东西都很贵的,衣服动不动就要好几千,上万也有。于国庆说,啧啧,一件衣服抵我大半年工资了。
       走进梅龙镇广场,于胜丽说有点饿。于国庆说,那挑个地方吃饭。于胜丽说,到吴江路去吃小杨生煎吧。于国庆说,不吃生煎,老爸请你吃好的。他瞥见旁边的“大渔”日本料理,说,我们就吃这个。于胜丽看了招牌,说,一百五十块钱一个人,两个人要三百块呢。于国庆说,三百就三百,难得也要开开洋荤见识一下。
       于国庆走进去,问服务员:这里的东西是不是随便点,不用另外付钱?服务员说,是,都包括在一百五十元钱内了。于国庆点点头,对于胜丽说,放开肚皮吃,拼了老命也要把一百五十元吃回来。
       父女俩都是第一次吃刺身,服务员把一份刺身拼盆端上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吃。服务员指指盆里那团青青绿绿的东西,说,喏,把这个放进酱油葫着吃,当心别放太多了。于国庆依言把它放进酱油,再拿生鱼片蘸了,咬了一口,只觉得有一团火从喉咙口直冲头顶,忙不迭地吐掉,叫起来:这东西怎么能吃!服务员在旁边见了,道:说了少蘸一点,你们就是不信。
       这时,于胜丽看见刘文贵走进餐厅,旁边跟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她说,咦,这么巧,刘文贵也来了。
       于国庆一壶清酒下肚,有几分醉意,听了便道,在哪里,我们去打个招呼。于胜丽说,你跟人家又不熟。于国庆说,不熟归不熟,没有他大笔一挥,你老爸也拿不到那笔钱。招呼总要打的。
       于国庆拿了酒杯,走到刘文贵那张桌子,说,刘总,你好啊。
       刘文贵抬起头。于胜丽也过来,叫了声“刘总”。刘文贵说,噢,是于师傅。父女俩出来逛街?于国庆说,是啊,一把老骨头了,再不逛逛就逛不动了。
       于国庆问,这是您爱人吧?刘文贵说,是啊。于国庆对顾菁说,你好你好。顾菁嘴角微微一扬,算是打了招呼。
       于国庆举起酒杯,道,刘总,既然遇见了,我说什么也要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说罢一饮而尽。
       于国庆倒满酒,又道,刘总,我再敬您一杯,您还是随意。祝您事业发达,前途远大。于国庆一仰脖子干了,道,我是个老粗,不会说话,您别见怪。刘总,我离开厂的时候,您还是秘书吧,您看才一年多工夫,您就升到总经理了。这就叫好心有好报。老天保佑好心人。
       刘文贵说,谢谢。
       于国庆说,以后还要请您多照顾于胜丽。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刘文贵说,小于人不错,工作也挺勤快,就是文化水平稍微欠缺了一些,有空可以多进修,年轻人嘛,总归要学点东西。于国庆连声说,是是是。对于胜丽说,听见了吗,以后没事别东逛西逛,学学外语也好啊,学学电脑也好啊。听见没有?于胜丽说,听见了。
       于国庆赔笑道,刘总你们慢吃,我们过去了。刘文贵说,好。
       于国庆回到座位,又让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点了扇贝、鳕鱼、烤鳗、螃蟹。于胜丽问,老爸你肚子不撑吗?于国庆说,撑死也要吃,一百五十块钱呢。
       于国庆喝醉了。买完单,于胜丽扶他起来。于国庆说要和刘总打声招呼。于胜丽说,人家早走了。于国庆说,这么快就走了?
       于胜丽扶于国庆到楼下。于国庆嘻嘻笑着,手在半空中乱挥,一张脸成了猪肝色。于胜丽到路口拦出租,可这个时段很难拦到车。于国庆迷迷糊糊地问,到家了没有?于胜丽说,早着呢,半夜都到不了家。于国庆说,我想吐……话音刚落,嘴一张,便吐了出来。旁边的行人纷纷皱眉避开。于胜丽听见有个女人叫道:呀,乡下人老腻心的。于胜丽朝她瞪了一眼,说,侬才是乡下人!
       这时,一辆车在面前停下,揿了好几下喇叭。于胜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车窗摇下,刘文贵从里面探出头,说,上车。
       于胜丽愣了一下,扶于国庆上了车。她道,谢谢你啊,刘总。她见顾菁不在车上,问,刘总你爱人没和你一起啊?刘文贵说,嗯,她有事先走了。
       到家后,刘文贵帮于胜丽把于国庆扶进门,放在床上。刘文贵说,绞把热毛巾帮他擦擦脸,窗子关上,别让他吹风了,喝醉酒的人一吹风就会吐。于胜丽说,好的。刘文贵说,那我先走了。于胜丽说,谢谢刘总。
       走道里的灯坏了,刘文贵下楼时没提防,打个踉跄差点摔一跤。于胜丽说,刘总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冲进屋,飞快地拿来一支手电筒。于胜丽说,刘总我送你到楼下。刘文贵说,你照顾你爸爸吧。于胜丽说,没事的,让他先躺会儿。
       刘文贵走在前面,于胜丽把手电筒举得高高的,一个小小的光圈,照亮他面前的搂梯。刘文贵说,你自己小心。于胜丽笑道,都走了二十多年了,闭着眼睛也摔不下去。她问他,音乐剧好看吗?刘文贵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车半路抛锚,没看成,票子浪费了。于胜丽笑道,放心,不会浪费的。刘文贵问,怎么?于胜丽眼珠一转,说,今天我不说,下次再告诉你。
       到了楼下,于胜丽说,刘总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刘文贵说,不用了,我认识路。于胜丽说,哦,那你自己当心点。
       刘文贵点点头,转身要走,于胜丽又道,刘总。刘文贵问,怎么?于胜丽说,前面有个窨井,上面的盖子被人偷掉了,你走过的时候要小心。喏,就是那里。于胜丽用手一指。刘文贵说,我知道了。于胜丽说,刘总再见。刘文贵说,再见。
       刘文贵朝前走了一段,到窨井那里,见盖子已经装好了。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于胜丽还站在那里,路灯下,她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做着手势,告诉他就是这里。刘文贵朝她挥了挥手。与此同时,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袭上心头。刘文贵想起那次和于胜丽同唱“智斗”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一直都记不大清,此刻却不知怎的,一下子想了起来。他想到于胜丽的眼睛,黑得像榛子,眼波流转,水汪汪的能看见人的影子。她翘兰花指的样子有些妩媚,手指朝向这里,眼神就瞟到那里,又轻又柔,像是能飘起来。
       刚才,在恒隆广场,顾菁看中一条裙子,款式颜色都很普通,却要卖三千多块,刘文贵随口说了句“好像贵了点”,她冷冷抛下一句“那你去襄阳路给我买好了”,转身便走出去,拦下一辆出租。他没能截住她。这个女人,被她爹妈宠坏了。在他老家,女人敢这样对男人放肆,老早就吃耳光了。他敢请她吃耳光吗?——她不打他耳光就算好的了。
       刘文贵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3
       几天后,于胜丽和刘文贵去大剧院看音乐剧《剧院魅影》。于胜丽把过期的票子往检票员面前一扬,那人也不看仔细,手一挥,放行了。两人快步进去,找到座位坐下。刘文贵拍拍胸口,说,紧张,真紧张。于胜丽说,这里查票很松的,别说前几天,就是拿几个月前的票子过来,也笃定混进去。于胜丽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泡泡糖,问他,吃吗?刘文贵一愣,道,我这把年纪再吃这个,不大像样吧。于胜丽说,这有什么,我老爸都吃棒头糖呢,你几岁?刘文贵说,你猜?于胜丽朝他打量,
       说,三十五有吗?刘文贵笑道,你没说实话。于胜丽说,我想猜三十二,又怕你以为我在拍领导马屁。三十二,差不多吧?刘文贵笑道,我不告诉你,你就当我三十二吧。
       于胜丽吹个泡泡,朝他笑笑。
       看完出来,刘文贵提议去吃点东西。于胜丽说,我吃过晚饭了。刘文贵说,我倒是有点饿了。于胜丽说,那我陪你吃好了。刘文贵问她,想吃什么?于胜丽道,我是陪吃,你做主。刘文贵朝四周张望,看到一家港式茶餐厅,说,这个好吗?于胜丽说,好。
       刘文贵点子虾饺、炒面,还有菠萝包。他说,你吃呀。于胜丽摇头,说,我吃泡泡糖就行了。刘文贵道,不是说好陪吃吗?于胜丽道,没错,我是在陪吃啊——陪着你,,看你吃,嘻嘻。刘文贵笑道,你不吃,我可吃不下去。
       于胜丽拿起个菠萝包,咬了一口。随即叭嗒一下,吹了个很大的泡泡。
       刘文贵看了看她,问,你几岁?于胜丽说,二十一。刘文贵说,真小啊。于胜丽说,不小了,我老爸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女朋友都交了七八个了。刘文贵笑道,嗬,看不出于师傅这么厉害。于胜丽说,我才不信呢,你看他那个样子,又矮又胖,像香港的曾志伟。幸亏我长得像我妈,要是像他就糟了。刘文贵问,你交过几个男朋友?于胜丽说,一个也没有。刘文贵说,不会吧。于胜丽说,不骗你,老爸说我傻乎乎的,没人看得上我。刘文贵说,你老爸逗你玩呢,我觉得你挺好。于胜丽看看他,说,真的?刘文贵说,真的。
       于胜丽笑了笑。酒窝甜甜的。
       她忽道,别动。刘文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于胜丽已伸手在他嘴角拿下小半根面条。她的手触及他的皮肤,有点痒,还有点麻麻的感觉。刘文贵看到她的嘴唇,沾着菠萝包上的油,更显得红红润润。
       她把面条拿给他看,说,喏。——她的模样像个小孩。刘文贵从她手上接过面条,手指碰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温温润润,他的手指很热。
       刘文贵说,下次有什么歌剧话剧的票子,别忘了通知我。
       于胜丽一笑,说,知道了。
       星期一早上,于胜丽在公司门口遇到刘文贵。他坐在车里,经过于胜丽身边时,把车窗摇下来。于胜丽朝他看了一眼,笑笑。刘文贵也朝她笑了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缕阳光落在刘文贵头上,他额前那绺头发顿时成了金黄色,眉毛和睫毛也成了金黄色,皮肤泛着金光,衬着他的五官,像个铜人。于胜丽觉得有些滑稽。她嚼着泡泡糖,快步朝厂里走去。
       刘文贵到香港出差,回来时给顾菁买了一瓶香水。他把香水放在梳妆台上。顾菁在剪指甲,瞟了一眼,说,谢谢。刘文贵说,老夫老妻了,说什么谢谢。
       顾菁说:刘文贵,我和你商量件事。刘文贵问:什么事?
       顾菁说:我怀孕了。我不想要,想打掉。
       刘文贵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结婚前,顾菁流过两次产,后来就再也没有怀上过。医生说可能是当初流产刮宫落下的后遗症,给怀孕造成一定困难。结婚近十年了,顾菁的肚子一直没有音讯。刘文贵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急得不得了。刘文贵对这件事几乎已不抱希望了,想现在不是都流行丁克嘛,那就丁克吧。
       刘文贵不敢置信。他问:你,真的怀孕了?顾菁说,是啊,医生都看过了。刘文贵急道,那干吗打掉,生下来吧。顾菁看着他,问,你不管我死活了?刘文贵一愣。顾菁接着道,我今年几岁了?你以为我才二十七八啊,这把年纪生小孩,你是不是准备到时候放弃大人保小孩啊?
       刘文贵被她一顿抢白弄得莫明其妙。他道,你瞎说什么。顾菁道,我瞎说什么,我早看出你这人不是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妈背后嘀咕我多少回,嫌我生不出小孩,亏得现在是新社会,换成过去老早把我休掉了对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这种人,结婚就是为了要小孩,传宗接代嘛,对吧?
       刘文贵怔怔地听着,一股怨气从五脏六腑慢慢冒出来。
       他问她:你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打掉是吗?顾菁说,没错。刘文贵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就打掉吧。
       刘文贵接着道,你高兴打掉就打掉,别把我爸妈也拉上。反正这个家是你说了算,我说什么都没有用。顾菁嘴角一撇,说,看起来你好像挺有意见,有意见就说啊,要是不想对我说,那就打电话给我爸,我爸现在正好在家。
       顾菁“呼”的一下,把指甲缝里的碎屑吹掉。
       刘文贵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道:
       “给你个建议——以后你出门把你爸爸的名片贴在脑门上,保管你在东方明珠上撒尿都没人敢管你。”
       顾菁张大嘴巴,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文贵说完,拿起大衣出去了,临走时把门重重地一关。“砰!”
       刘文贵很少来酒吧。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爸妈借债供他上完大学。大学里,同学结伴到酒吧喝酒,他一次也没去过。一杯酒要十几块钱,他舍不得。顾菁比他低两届,他们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刘文贵听同学说,顾菁高考的那年,她的成绩刚好是这个专业的最低录取线,差不多比往年低了三十分,结果搞得这届该专业的学生特别多,大家都开玩笑说是托了顾菁的福。刘文贵原先对顾菁没有一丁点想法,他和她是两个世界,完全不搭界的。他没想到,顾菁会主动接近他。刘文贵清楚自己的优势,品学兼优,一表人才。那阵子他正和另一个女生谈恋爱,很快的,他和那个女生分手了。顾菁容貌平平,学习也不好。刘文贵当时的想法是,人生在世,总要为一些东西,舍弃另一些东西。这场恋爱目的明确,虽然受到些阻挠,但都一一克服了。
       刘文贵要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一连喝了好几杯。渐渐地,脑袋有些重,身子变轻了。刘文贵指着酒保的鼻子说,这个,那个,各来一杯。
       走出酒吧,刘文贵坐上一辆出租车。靠在后座上。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想了半天,说,浦东,过江。
       很快地,刘文贵到了于胜丽家门口。上了楼,敲门。
       门打开,于胜丽看见他,一怔。
       我,我,我——刘文贵舌头有点大。他身体晃了几晃,似要跌倒。于胜丽伸手扶住他。刘文贵咧嘴笑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呃,不好意思。
       房间里传出于国庆的声音:谁啊?
       于胜丽说,是刘——敲错门的。于国庆说,那就快关门吧。于胜丽说,知道了。她轻声对刘文贵说,我老爸刚睡下。刘文贵说,那我们出去聊聊。
       于胜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到了楼下,刘文贵问:去哪里?于胜丽说,随便。她朝他看了一眼,他也在看她。她吐了吐舌头。刘文贵笑笑,说,顺着马路走会儿好吗?于胜丽说,好。刘文贵问,这么晚了没关系吧?于胜丽说,没关系。
       三月里,早晚温差大,白天很暖和,可以单穿一件羊毛衫,到了晚上就有点冷。于胜丽穿得少,走着走着,身子一缩。刘文贵问她,冷吗?于胜丽“嗯”了一声。刘文贵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于胜丽不要,说,你刚喝过酒,别着凉了。刘文贵说,没事。硬是给
       她披上了。
       于胜丽小小的身体裹在大衣里。刘文贵一直看着她。于胜丽问,我脸上有花吗?刘文贵说,没错,好大一朵花。一阵风过来,于胜丽前额的刘海被吹得扬起,有些乱了。刘文贵看着她,慢慢地伸出手,将她的刘海捋向耳后。
       她肤色有些偏黑,但路灯遮住了黑,增添了几分亮彩。她的眸子闪着光。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他,很小的一个人,她的眼睛似有股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刘文贵说:你有点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忽然,他一把抱住她。于胜丽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抱住,抱得紧紧的。
       于胜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打鼓一样。她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还有烟味。
       她举起手,想把他身体推一推,手,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好像在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她感受到他的体温。
       刘文贵抬起头,看着她,一下子,嘴唇便堵住了她的。
       他的唇发烫。她的唇颤抖不止。
       月光,在不远处的地面,落下两人的影子,淡淡的,像水墨画。
       于胜丽躺在刘文贵身边。
       刘文贵睡着了,轻声打着鼾。于胜丽侧过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他五官很英俊,但额头和眼睛周围已生出几条细纹,顶上那层头发有些稀疏,隐约看见青白的头皮。平时她都是远远地看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距离的观察——原来他是这样的。她饶有趣味地看他脸上的胡茬,密密麻麻。她奇怪男人怎么早上刮胡子,到了晚上便已经这样长了。
       于胜丽肩膀有些酸,轻轻一挪身体。刘文贵一下子就醒了。刘文贵睁开眼睛,看见她,对她微笑。什么时候醒的?他问她。
       刚醒。她道。
       刘文贵又问:你不回去,你爸爸会骂你吗?
       “唔——我只要赶在他醒来前到家,他不会知道的。”她说。
       刘文贵点点头。他伸出手,搂住她。
       于胜丽靠在他肩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淡粉色的月亮。月亮似是罩着一层薄薄的纱,光线从薄纱中滤过,不再是直线,而是一团一团,浅浅地晕开。乍一看去,还以为眼花了,等定神后再看,才渐渐清晰起来。月亮像一块有花纹的石头,而且是放在水里的石头。经过水的折射,花纹便活了,动了。
       很快,刘文贵发出鼾声。于胜丽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大脑却有些不听使唤。睡意非但没有靠近,反而越跑越远,怎么也跟不上。
       4
       于国庆说要到南京去看他的前妻,也就是于胜丽的妈。
       于胜丽起初以为于国庆是随口说说。谁知第二天于国庆真的买了两张去南京的火车票。于国庆买了一件“帝高”牌羊绒衫,米黄色的,七百多块。他对于胜丽说,你妈年轻时最喜欢这个颜色,现在上了年纪,不知道还喜不喜欢。
       到南京是星期六上午十点多。父女俩走出车站,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在人群里朝他们挥手。女人穿了件灰色外套,裤子松松垮垮。脸有些臃肿,头发剪得很短。于胜丽迟疑了一下,没动。于国庆推推她,说,愣着干什么,过去叫妈呀。
       于胜丽走过去,叫了声“妈”。
       女人忙不迭地点头。要去接于胜丽手中的行李。于胜丽把包换到另一只手,避开了。于国庆说,又不重,让她自己拿。
       三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于国庆和女人坐在一起,于胜丽坐在后面一排。女人不时回头看于胜丽。于国庆说,眼睛一眨,都十几年了。女人说,是啊,女儿都成大姑娘了,那时才这么一点点。于国庆说,我不像你,我不会教小孩,把她耽误了。女人忙道,别这么说,挺好的,挺好的。她说着回头看于胜丽。她朝于胜丽笑笑,问她,累吗?于胜丽说,不累。女人问她,渴不渴?也不待她回答,便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于胜丽说,我不渴。于国庆说,我渴了。拿过水就喝。女人对于胜丽说,眯一会儿吧,到站了我叫你。于胜丽“嗯”了一声,别过头看车窗外的风景。
       三人到夫子庙逛了一圈,中午找了家小馆子吃饭。女人夹了块盐水鸭到于胜丽的碟里,说,南京的盐水鸭最有名了。于胜丽咬了一口。女人间,好吃吗?于胜丽说,挺好。女人看着她,说,你真瘦,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再怎么吃也不胖。现在不一样了,老了,喝水都长肉,肚子上像套了个游泳圈。女人笑了笑。于国庆也笑了笑。女人间,有男朋友了没有?于国庆说,谈过一个,吹了。女人道,噢。她看于胜丽一眼,笑道,小姑娘条件好,要求高,是吧?于胜丽不说话,挑盆里的嫩黄瓜吃。女人道,趁年轻找一个,女孩子嘛,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于国庆说,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好找。女人点点头,说,现在不像过去,社会复杂多了。于国庆说,就是,现在乱哄哄的。女人又点头,说,这种事情也不能急,慢慢找吧。于国庆说,是啊慢慢找,到底还小嘛。
       于国庆把羊绒衫交给女人。女人愣了一下,说,这——真是的,唉,何必去买这么贵的东西。于国庆咧嘴笑着。女人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给小姑娘穿吧。于国庆说,别管小姑娘,这是专门买给你的。我挑了这个颜色,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女人忙说,我喜欢的,很喜欢。于国庆说,喜欢就好。
       女人上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眼圈有点红。
       傍晚,女人送父女俩上了火车。她在站台上,看着他们。于国庆对于胜丽说,跟你妈说句话呀。于胜丽挥了挥手,说,妈,你多保重。女人使劲点头,哽咽着说,你们也要保重。女人想起什么,拿出几根泡泡糖,要给于胜丽。泡泡糖放在口袋里,皱巴巴烂糟糟,她大约觉得拿不出手,迟疑着又缩了回来。于胜丽见了,手慢慢伸过去。女人把泡泡糖放在她手心上。女人问,现在还喜欢吃吗?于胜丽说,喜欢的。车缓缓启动,女人跟着走了老长一段,到后来还跑了起来。火车驶出站台,她停在那里,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于胜丽在火车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见于国庆拿着一张照片在看。她凑近了,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穿着黄毛衣,撑着阳伞坐在草地上,笑得很甜。照片微微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于胜丽问:是妈?于国庆点点头。
       “你妈年轻时挺好看吧?”
       于胜丽说,嗯。
       于国庆看着照片,叹了口气
       “当年你妈走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恨极了,恨不得冲过去打她两个嘴巴。现在想想,我一个穷工人,没钱没地位,她干吗要跟着我受苦啊,她那么好的条件,换成我是她,说不定老早就走了。唉,她现在也不好过啊,老公生意亏了本,儿子又是前面那个老婆生的,跟她亲不到哪里去。想想也怪可怜的。你说是不是?”
       于胜丽“嗯”了一声。
       于国庆打个哈欠,说:好了,总算见了一面了。到底夫妻一场,这么多年没见,总想着再见一面,其实见了面也就那么回事。不说了,睡一会儿。
       于国庆说完,闭上眼睛,在火车的轰隆声中睡着了。
       刘文贵好几天都没有回家。顾菁打他手机,他一看来电号码,摁掉了。顾菁给他发短消息,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刘文贵
       没理她,把手机关了。
       于国庆去苏北乡下看亲戚,要一个多月才回来。刘文贵干脆住到于胜丽那里。他关照司机小杨这几天不用接他上下班。
       两人俨然是过日子的模样——早上,一前一后出门,出租车开到公司附近,于胜丽先下来。刘文贵继续坐到公司。下班后,于胜丽坐一站公共汽车,刘文贵等在车站,两人再一起回去。回到家,刘文贵看报,于胜丽做饭烧菜。于胜丽的厨艺很不错,拿手的是红烧肉和腌笃鲜。刘文贵一向喜欢吃肉,顾菁口味清淡,平常让钟点工烧的都是清蒸鱼白灼虾什么的,这些菜不下饭。于胜丽端上来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红艳艳的让他食指大动。他可以连吃三大碗饭。饭后,他说要洗碗,于胜丽笑嘻嘻地将他从厨房推出来。洗完碗,于胜丽把水果削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给他。他让她喂他,她就咬一块苹果,嘴对嘴地喂他。
       吃完水果,两人出来散步。刘文贵搂着她的腰,让她也搂着他的腰。两人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漫步在林阴小道上。晚上空气很好,凉凉的,鼻尖触到一丝温润的气味,神清气爽。刘文贵深深吸了一口,说,跟漂亮女孩一起散步感觉真好啊。于胜丽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跟帅哥一起散步的感觉真好啊。
       她说完咯咯笑起来。刘文贵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回到家,她给他按摩。刘文贵有偏头疼,还常失眠。于胜丽让他坐下,放松。她手指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地揉。她按他双眉间的穴位,他酸得直叹气。她说,酸就表示你太累了,要多注意休息。刘文贵说,怎么能不累呢,公司里忙得要命,回到家那个女人又不让我舒坦,心力交瘁啊。于胜丽把脸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没关系,累就到我这里来,我给你按摩。刘文贵感慨地说: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于胜丽一笑,说,现在也不晚呀。她手指舒展开,弹钢琴似的,先是在脸上,渐渐地,一点一点,朝他身下慢慢移去。她的眼神,很柔很媚很嗲,她的眼睛会说话,比嘴巴说得好听,更甜更腻,更动人。
       两人躺在床上。
       刘文贵给于胜丽讲公司里的事情。赵书记的小舅子的岳母,是原市化工局副局长。赵书记是学历史的,业务上不大懂。他在任两年,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把两个完全不搭界的车间合并成一个车间,第二件,是把这两个车间再拆开。两年的工作报告,分别记的就是这两件事。苏副总的表弟是贸易公司的老总,缴税大户,跟市领导的关系很不错。苏副总分管财会这块,每年总要拨一笔钱,说是活动经费,其实是给领导家属到澳洲南非马尔代夫旅游买单,一下子就是几十万。邵副总的大学同学在人大当处长,邵副总好赌,去年到澳门出差,一夜间输了五十几万。
       刘文贵告诉她,他准备在松江开一家小型化工厂,原材料和销售渠道都搞定了,资金也基本到位。过一阵子就注册。刘文贵搂着她,说,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连我爸妈都没说。于胜丽问他,你已经是总经理了,为什么还要开厂?刘文贵说,小傻瓜,公司是国家的,我的厂是我自己的,赚的钱都是我的,明白了吗?于胜丽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想搞个小金库,你们男人都喜欢背着老婆私设小金库,车间里那个小张刚结婚半年,他告诉我,他偷偷存了一万多块,他要拿这笔钱在外面养个小老婆。刘文贵笑道,给你猜对了,我开厂就是为了养你这个小老婆,你让不让我养?于胜丽说,我不是你的小老婆。刘文贵笑道,那就当大老婆。于胜丽摇摇头,说,我也不要。刘文贵问,那你想当什么呀?于胜丽说:大老婆小老婆我都不要当,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你高兴把我当朋友就当朋友,高兴把我当情人就当情人,就算把我当成老妈子给你烧饭按摩也行,只要你高兴,我当什么都无所谓。
       于胜丽说完,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脸上。
       她有些伤感地说,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吧。我反正小百姓一个,你就不一样了。
       她似是想起什么,一下子抬起头,道,如果有一天被她发现,你就全推在我身上,说是我勾引你,我给你下药,我脱光衣服自己送——
       刘文贵不等她说完,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刘文贵离开的那天是周六,天气相当好,阳光明媚,能听见鸟叫声,空气里飘浮着花的香气。刘文贵吃完于胜丽为她买的生煎和豆浆,拿纸巾擦了擦嘴,说,我回去了。于胜丽“嗯”了一声,收拾饭桌。
       刘文贵离家时没有带换洗衣服,外套一直没有换,内衣裤是于胜丽在附近超市里给他买的。刘文贵说,这些我就不带走了。于胜丽反问:干吗不带走?让我老爸看见怎么办?刘文贵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道,你不要生气。
       于胜丽笑笑。刘文贵看着她,道,你真的不要生气。
       于胜丽又笑了笑。她转过身,说,我不生气。我干吗要生气?
       刘文贵走上一步,从背后抱住她。
       刘文贵道,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你肯定比喜欢她要多得多。
       于胜丽点点头。眼泪在眶里打转。刘文贵走到楼下,于胜丽在阳台上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刘文贵朝她挥手,让她进去。于胜丽摇头。直到他转弯了,她才进去。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我舍不得你。很快地,刘文贵回发了一条:我也舍不得你。
       好久没剪头发,刘海都长到鼻子那里了。于胜丽想找个地方理发,在附近转了一圈,不知不觉逛到过去打工的那家发廊。店面还是老样子,门开着,她看见江明涛在替人理发。他好像瘦了。头发染成金黄色,长长的一直垂到颈脖。大概是太累的缘故,眼窝凹陷下去,发黑发青。于胜丽只看了一眼,便快步走了。
       于胜丽挑了一家理发店。店里音乐放的是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变”。
       一个矮矮的留着胡子的男人为她剪发。他手艺不大好,发梢被他削得参差不齐,翘了起来。于胜丽并不在意。她和他聊天。男人是安徽人,干了八年,老婆去年也过来了,在别人家里当钟点工,兼卖盒饭。于胜丽问他,有孩子了吗?男人说,儿子五岁了,放在乡下。于胜丽说,那你们一定很想他。男人说,想也没用啊,放在这里谁照顾他,我们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于胜丽问他,一个月能赚多少?男人说,我千把块,她差不多七百多吧。比乡下种地强多了。于胜丽说,不错啊。男人笑笑,道,我们这种人,也没什么想法,不赌博不吸毒,夫妻俩守在一起,奋斗几年,把儿子接到上海读书。我们不贪心,这样就很好了。
       离开的时候,男人告诉于胜丽,他准备自己开一家理发店,就在附近,到时候于胜丽过来剪头发,可以打对折。于胜丽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男人把她送到门口,轻声道,别忘了,一定要来捧场啊。
       男人咧嘴笑着,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
       于国庆拿着刮胡刀,问于胜丽:谁来过了?于胜丽说,没人来过啊。于国庆说,不对,有人动过我的刮胡刀了,你看这几根胡须又黑又硬,我的胡子不是这样的。于胜丽看了一眼,说,老爸你可以去当特工了。不好意
       思,前两天我拿你的刮胡刀刮了腋毛,来,我帮你洗干净。
       于国庆从乡下带回一只土鸡,于胜丽把鸡杀了,放进香菇和冬笋,烧成一锅黄澄澄香喷喷的汤。于国庆连说好吃。于胜丽喝了两口,胃里不大舒服,酸液一古脑地往上涌。于胜丽走到卫生间,翻开马桶盖,想吐,却又吐不出了。直起身子,看到镜子里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于胜丽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刘文贵很谨慎,每次都用避孕套。一次她趁他洗澡的时候,用针在避孕套上扎了几个洞。怕他发现,她很体贴地帮他戴。她算好那几天是排卵期。她身体很好,又年轻。这招还是在一本杂志上学来的,上面写某国人口一直负增长,总统开玩笑说恨不得在避孕套上扎洞来扩大生育率。
       于胜丽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怀孕五周。
       于胜丽给刘文贵打电话。刘文贵接起来,问:哪位?于胜丽道:是我。刘文贵说,哦,是你啊,好久不见!于胜丽说,我想和你谈谈。刘文贵说,挺好的。你呢,最近怎么样?于胜丽问:你是不是说话不方便?刘文贵在电话里哈哈笑道:别人我会推辞,你老兄跟我是什么关系,十几年的交情了,来,我一定来!
       于胜丽把电话挂了,脱口骂了句“操你妈的”。
       刘文贵挂掉手机,对顾菁说:是秦小波。约我明天碰个头,有事商量。顾菁说,你们都好几年没联系了,他找你干吗?刘文贵说,谁知道呢,听说这家伙最近炒期货赚了一大笔,混得人五人六的。顾菁撇撇嘴,说道:暴发户!
       刘文贵趁顾菁上洗手间的时候,给于胜丽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他道:是我。我和顾菁在外面吃饭。于胜丽“哦”了一声。刘文贵问:你刚才说有事找我谈,什么事?于胜丽说,嗯,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你。刘文贵说,我也想你。明天我们见个面好吗?于胜丽说,好。
       第二天,两人约在一家比萨店。于胜丽先到了,坐了一会儿,刘文贵也到了。他微笑着走过来,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大捧红玫瑰。送给你,他道。
       玫瑰娇艳欲滴。于胜丽接过,说,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束花。刘文贵问,喜欢吗?她点头,说,喜欢极了。
       刘文贵把服务员叫来,点了比萨、烤鸡翅、色拉和汤。
       刘文贵告诉她,前几天,顾菁把孩子打掉了。“这个女人!”刘文贵气恼地说,“自私到极点,从来不为别人着想。三十七岁怎么了,林青霞快五十了还在生孩子呢。我爹妈想抱孙子都想疯了。唉!”
       于胜丽说,现在条件好的人都不生小孩。你呢,你喜欢小孩吗?刘文贵说,自己的小孩当然喜欢了。他凑近了,问:你是不是准备替我生一个?于胜丽脸红了一下。她舀了一口汤,刚送进嘴里,一阵恶心,便吐了出来。
       刘文贵惊道,你怎么了?于胜丽说,没什么,胃不舒服,老毛病了。她又喝了一口汤,“噢”的一声,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在桌上。她放下勺子,用手掩住嘴巴,飞快地奔进卫生间。
       她走出来,看到刘文贵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坐下,刘文贵问,你是不是有了?她说,没有啊。刘文贵看着她,说,你不要骗我,我表妹刚怀孕就是你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于胜丽说,是的,一个月了。
       刘文贵抓了抓头发,说,怎么会呢。于胜丽说,我也不晓得,要是给我老爸知道了,非揍我不可。刘文贵拿出烟,点上正要吸,一下子反应过来,掐灭了。他苦笑说,我糊涂了。于胜丽说,抽吧,反正这个小孩早晚都留不住。
       于胜丽说,本来昨天想去打掉的,可心里乱得很,又害怕。我不想告诉你,是怕你烦,这阵子你已经够烦了,你老婆不肯生小孩,可偏偏我又怀孕了,换了谁心里都别扭。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你开心,不想你伤脑筋。
       刘文贵把手搭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于胜丽说,我明天就把这个小孩打掉。刘文贵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道,明天我陪你去。于胜丽点点头,眼圈红了一下。刘文贵看着她,说,别怕。于胜丽说,有你陪我,我不怕。刘文贵在她脸上亲了亲。他说,你真好。
       流产后,于胜丽请了一个礼拜的年休假。刘文贵给了她一万块钱,让她补充营养。刘文贵带她到金店,让她挑选首饰。刘文贵说,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于胜丽在柜台前看了半天,挑中一条白金手链,五百多块钱。刘文贵说,挑根粗点的吧。于胜丽调皮地一笑,说,我就喜欢这根。刘文贵说,等工厂赚钱了,我买个钻戒送给你。于胜丽说,钻戒有啥稀奇?刘文贵笑道,钻戒不稀奇,什么东西稀奇?于胜丽张开双臂抱住他,拍拍他的头,说,喏,这个东西最稀奇了。
       走出金店,刘文贵说带她去吃鱼翅,于胜丽说,鱼翅太贵了。刘文贵说,给你补补。于胜丽死活不去。她说,你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心疼,吃熊掌也不长肉。这话让刘文贵听了很窝心。他揽着她,问,那你说去哪里吃?于胜丽想了想,说,就吃前几天的比萨吧。
       比萨店里,于胜丽看了看周围,问刘文贵,我不喜欢用刀叉,用手行不行?刘文贵说,行啊,外国人吃比萨都是用手拿的。于胜丽一笑,拿起一块比萨往嘴里送,一口咬下去,嘴巴四周油光光的。刘文贵拿餐巾纸给她轻轻抹掉。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
       刘文贵要了一杯鸡尾酒。上口甘甜,后劲却很足,有些冲。他喝得快了些,头有些晕。于胜丽坐在对面。他看着她。她很美,这种美不是打扮出来,而是因为年轻,五官都泛着光彩,鲜亮夺目。她的笑,有春风里飘浮着的花草气息。她待人也好。刘文贵觉得,顾菁跟她比起来,就像一把烂稻草。
       他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于胜丽笑道,因为你好。他问,哪里好?于胜丽说,浑身上下,哪里都好。他又问,哪里最好?于胜丽眼珠一转,笑道,脚趾头,你的脚趾头最好了。刘文贵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你呀,淘气。
       于胜丽把番茄酱倒一些在盘子边上,拿薯格一片片蘸着番茄酱吃。刘文贵看她吃得香甜,问她,好吃吗?于胜丽说,好吃,比肯德基里的薯条好吃多了。刘文贵说,以后我有空就带你过来。于胜丽说,好吃也不能常来啊,这里可不便宜。刘文贵说,只要你喜欢就行。于胜丽一笑,叹了口气说,有钱真好啊,有钱就能吃上好吃的东西,小时候我常想,要是我将来有了钱,我要天天吃奶油蛋糕。刘文贵笑道,那还不得购死你啊。于胜丽说,小时候嘛,现在可不这么想了。刘文贵问,现在你会干吗?于胜丽说,你猜。刘文贵说,天天吃薯格。于胜丽咯咯笑道,也太小看我了吧,我还没馋到这个地步。刘文贵说,买漂亮衣服。于胜丽说,衣服够穿就行,我不在乎。刘文贵说,我猜不出了。于胜丽笑笑,说,我要在黄浦江边上买套房子给老爸住,最高的那层,让我老爸一起床就能看见黄浦江,看到东方明珠,听到船的汽笛声,天天给他吃沸腾鱼片和老北京鸡肉卷,还有珍宝珠。刘文贵说,你挺孝顺。于胜丽笑起来,说,做梦呢,梦谁不会做,傻瓜专门做白日梦。
       于胜丽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不过
       啊,要是真有钱的话,我妈也不会离开老爸,我也不会从小就没有妈了。她低下头,舀了一口汤。
       于胜丽提出,是否可以让她投资那家化工厂。刘文贵先是一愣,随即答应了。于胜丽眨着眼睛,问,如果赚了钱,你会给我分红吗?刘文贵说,当然,投了资你就是股东嘛。于胜丽搂住他,道,那我可不可以当个副经理什么的?刘文贵笑起来,说,哟,看不出你这个小东西也想当官啊。于胜丽撒娇道,好玩嘛,你到底肯不肯?
       刘文贵说,肯,有什么不肯。我把法人代表写你的名字。于胜丽问,什么是法人代表?刘文贵说,就是公司的所有人,你是法人代表,我是总经理。这个厂就是你和我两个人的。名字就叫“胜文化工厂”。怎么样,宝贝?
       刘文贵伸出手,勾了一下于胜丽的下巴。他说,工厂一定会赚钱的,说不定将来你真的可以在黄浦江旁边给你老爸买一套房子。
       于胜丽甜甜地一笑。
       她一口一口地喝汤。鸡翅烤得很香。蘑菇汤煨得浓浓的。比萨也很好吃。这里环境不错,轻音乐弥漫在每个角落,人们吃饭时说话都细声细语。服务员面带笑容穿梭在餐桌之间。就连卫生间也很干净,香香的,镜子上一点水渍也没有。
       今晚的月亮很美。圆圆的挂在那里,像比萨饼一样可爱。
       5
       于胜丽把于国庆的床翻起来,在床板夹缝里找到存折。她又拿了自己的存折,还有于国庆的身份证,来到银行。柜台小姐让她输密码。她一愣。小姐提醒她,六位数。她输“123456”,电脑提示密码错误。她接着输“490328”,是老爸的生日,还是错误。小姐说,你想想清楚,最后一次了。于胜丽输了自己的生日——她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小姐说,正确。
       几星期后,刘文贵的化工厂正式注册。注册资金八十万,出资方是刘文贵和于胜丽,总经理是刘文贵,法人代表是于胜丽。
       于胜丽在肯德基买了两根“老北京鸡肉卷”,又在超市买了一打“珍宝珠”,拉于国庆到楼下小餐厅吃饭,她点了沸腾鱼片,拿漏勺把油沥干净,鱼片一块块夹到老爸碟里。她说,老爸,你多吃点。
       于国庆说,你也多吃点。
       于胜丽说,我吃不下。于国庆问,你为什么吃不下?于胜丽说,我做了坏事,所以吃不下。于国庆问,你又拿我的刮胡刀去刮腋毛了?于胜丽说,不是的。比这要严重得多。于国庆看她一眼。于胜丽说,老爸你先打我一记耳光再说。
       于国庆说,十三点。于胜丽说,老爸你打我一下吧。
       于胜丽说:我把你那十八万块钱拿出来了。
       于国庆筷子一松,鱼片掉在桌上。
       于胜丽说:加上我自己的两万块,一共是二十万。刘文贵在松江开了个厂,我把钱投进去。法人代表写我的名字。老爸你相信我,刘文贵这个人做事很牢靠,他说会赚钱,就一定会赚钱。最多两年,我一定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你。
       于国庆看着她,问,你和他睡过觉了?
       于胜丽说,是。
       于国庆扬手给了她重重一个巴掌。于胜丽被打得退后两步,捂住脸。于国庆骂道:贱货!于胜丽说,贱就贱昭,反正我这种人本来就不值钱。不这样,穷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贱货。于国庆举手要再打。于胜丽段躲,笔直地站在那里。于国庆看了她一会儿,缓缓把手放下。
       于国庆眉心蹙成一团像个面疙瘩。嘴紧抿着,眼皮微微地颤。于胜丽看到老爸头顶多了几根白头发。她说,老爸,你抽我耳光吧,再抽一下。
       于国庆夹了一块鱼片,拿筷子的手有些发抖。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忽然,辣油呛进喉咙,他咳嗽起来。于胜丽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于国庆咳个不停,脸涨得通红,到后来眼泪都咳出来了。咳!咳!
       他一边咳,一边说:是我没用,穷光蛋一个,女儿只好去陪人家睡觉,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咳,咳,去陪人家睡觉!
       于国庆说完,朝自己胸口上狠狠地捶了一记。于胜丽叫道:老爸!于国庆接着要捶,被于胜丽抓住手。于胜丽道,老爸,是我不好,你要打就打我,不要打自己。于国庆摇头,说,是我不好,咳,咳,是我没用。
       于胜丽给老爸倒了杯水。说,老爸你喝。于胜丽说,老爸你坐着,我给你按摩。她在他头上敲打起来。于国氏说,不用。于胜丽说,按摩一下就舒服了。于国庆说,那你绐我按摩这里,我这里不舒服。他指指心。于胜丽看着他,说,老爸——。于国庆叹了口气,把头发朝后捋,一遍一遍地捋,使劲地捋。他头顶秃了一大片。于胜丽说,老爸别捋了,再捋头发就全掉了。于国庆说,掉就掉吧,掉光拉倒。
       于国庆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命,生来注定的,改也改不了。唉,说了也白说,你就当我放屁吧。
       大约是温室效应的缘故,天气热得越来越早,羊毛衫还没脱下几天,外套就穿不住了。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穿着清凉的女子,涂着亮晶晶的唇彩,眼皮上绿油油蓝盈盈,海水的颜色。粉底也是透明的,轻得似能浮起来。
       天气好,于胜丽不坐车,走回去。反正只有几站路,半小时就走到了,她抄近路,走到一条小道上。忽然,一个人直冲过来。于胜丽躲闪不及,被他撞个正着,胸口一阵生疼。不远处有人喊;抢钱啦!抢钱啦!那人打了几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一个女式皮包掉在旁边地上。于胜丽一愣,立刻明白了。伸手去抓他。那人回过头,于胜丽看到他的脸,一下子怔住了——是江明涛,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于胜丽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明涛捡起地上的皮包,飞快地跑了。
       于胜硕回到家,江朋涛就等在楼下。他嘴角有块很久的乌青,大概是刚才撞的。于胜丽停下来,看他。江明祷说,干吗这样看我,好像看妖怪一样。他问她,有空吗?聊几句。于胜丽问,聊什么?
       江明涛咽了口唾沫,说,嗯,你不会去公安局出卖我吧?于胜丽说,不会。江明涛问,真的?于胜丽说,不会就是不会。江明涛点点头,说,那我放心了。
       于胜丽正要上楼,忍不住又停下脚步。她问他:你很缺钱吗?江明涛笑笑,说,投错,你是不是想借我点儿?于胜丽瞥他一眼。江明涛说,别这样看我,穷人被逼急了就是这样。人穷志短,知道吗?于胜丽说,你穷得活不下去了吗,非要去抢钱不可?江明涛“哧”了一声,说,不这样,靠剃头那点钱,只能天天喝粥,想吃肉,就要走点捷径。于胜丽盯着他,说,你大概发神经了。江明涛说,没错,我是发神经了,从我来上海的那天起就发神经了。
       江明祷恶狠狠地说: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上海人就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上海房子那么贵,他们买一个厕所的钱,就够我在乡下盏一幢楼了。都说上海处处是黄金,狗屁!我省吃俭用一年挣的钱,还抵不上有些人—顿饭的开销。你说这个社会公平吗?我想不逋,我怎么就不能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呢,谁都是人生爹妈养的,我也不见得比他们笨比他们傻,怎么我就只能喝粥只能住在鸽子笼一样的房子里呢。我知道你怪我骗
       你,算计你老爸的钱。其实我也想规规矩矩做人啊,可我一个月就挣这几张票子,不偷不抢不骗,到死也就是个瘪三。
       说话间,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牵着一条沙皮狗经过。露露!女人笑眯眯地叫着狗的名字。沙皮狗穿着一件花色小背心,懒洋洋地踱着。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牛肉干。倒出一点放在手里,喂它吃。女人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背。沙皮狗伸出舌头舔啊舔的,不时抬起头吠两声。
       江明涛看着,说,瞧,连狗都有牛肉干吃。我还舍不得买呢。沙皮狗慢悠悠地踱过来,到江明涛脚下,抬起头盯着他看。江明涛飞起一脚,把它踢得老远。沙皮狗“呜”的惨叫一声。女人立刻尖叫起来:侬脑子坏忒啦!江明涛朝她眉毛一抬:死女人你骂谁?女人看了看他,嘀咕两句,抱着狗走了。
       江明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女式皮夹,里面厚厚一叠人民币,足有六、七千。他说,我看见那个女的从银行出来,把包挎得紧紧的,我一猜就知道拿了不少。江明涛将钞票弹了两弹,说,这样赚钱多快啊,不用很久,我也能在上海买房子了。他朝她笑了笑。于胜耐没吭声。
       临走的时候,江明涛问她,你生日是不是九月五日?于胜丽看看他。江明涛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想给你买生臼礼物。呃,买了你也不会收,对吧?我每个礼拜都买彩票,从来没中过,他们跟我说,用生日当号码很灵的。喏,你的生日加我的生日,正好八个数字。试试看吧,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发财了。哈!
       两个月后,车间里锅炉爆炸,那天是老关值班,他被飞溅出的溶液灼伤。跟睛当场炸瞎,脸上、身上烫得不成人样。送到医院抢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上级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专门派了调查小组。很快地,他人发现机器老旧,早已过了使用年限。设备科的人说,这批机器刚到没多久,都是新的。调查人员翻看了记录,果然是前几个月刚刚买的——有人拿旧机器换走了新机器。
       根据机貉供应商提供的资料,调查小组很快查到一家叫“胜文”的化工厂。这家工厂在松沈,注册才两个多月。法人代表叫于胜丽。注册登记表上,“刘文贵”的名字赫然在目。
       顾箐回娘家去了,离开时,她对刘文贵说,你等着在离婚书上签字吧。
       一连几天,刘文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水,像个死人。窗子没关严,一阵风吹进来,窗帘不停地动。他爬起来,到酒柜上拿了一瓶芝华士,打开瓶盖,咕咚咕咚往嘴里倒。酒很烈,他竟似没有感觉。
       他拿着酒瓶,跌坐在沙发上。
       完了,完了,完了……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很快地,头晕了,像有把火在里面烧,先是喉咙,再是胸口,越烧越旺,越烧越猛。他无力地瘫倒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像火灾过后的林子,烧尽了,烧光了,烧没了。只留些残灰余炽,零星落在身体里,冷不防地,这里冒些火星,那里再蹿出根火苗,一闪,一闪,胆战心惊过后,便是空落落的,虚无的感觉。整个世界都沉下去,沉到底,没了生机。
       他想睡觉,但睡不着。五脏六腑应该都死了,不知还留了什么东西,撩拨着他的神经,一下,一下,又一下。让他万念俱灰,却总是存着一份不甘心。
       他眼前浮现当年读书时的情景——他在方凳上做作业,屁股下是一只吱嘎吱嘎响的小板凳。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晚上温书容易饿,便到厨房拿一根黄瓜啃,咬的嘎嘣嘎嘣脆。他父母脸上一年四季都透着苦相。人不能没有精神气。精神气是味精,撒一把下去,再平淡的五官也显得活泛。没有精神气,五官再好也是死的。不只他父母,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苦着一张没有盼头没有滋味的脸。刘文贵读书没别的想法,报效祖国报效党,那是说给老师听的。过上好日子,活出点滋味来,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刘文贵第一眼看到顾菁,就觉得这女生不漂亮,但她身上有别人没有的气质。她讲话从不顾及别人的感觉,买东西不问价钱只管喜好,毕业考几门不及格照样找个好工作,闲暇时弹钢琴听歌剧出国旅游,想不上班就不上班领导每天还笑脸相迎。她不用说话,眼睛一抬,眉毛一挑,就把别人的气焰压下去了。背地里谁都说瞧不起她,但心底里谁都想当这样的人。社会就是这样,有的人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过好日子,有的人穷尽一生也只是个倒霉蛋。
       刘文贵呆呆地看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渐渐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已纷乱的思绪又一点一点归拢来,横的竖的直的弯的,依次回到原来的轨道。像千丝万缕的线头,不能硬拉,一定要慢慢地轻轻地把它理顺,开始挺困难,到后来头绪出来了,就越来越顺,越来越清楚。
       呃!刘文贵响亮地打了个酒嗝。
       他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泡了碗方便面,很快的吃完。半小时后,他来到顾菁家。
       开门的是顾菁。她冷冷地看他,“咦,你怎么不去她那里?”
       刘文贵说,对不起。
       “去呀。讲句老实话,你也只能配配那种档次的小姑娘。”顾菁说。
       刘文贵说:是我不好,我混蛋,我不是东西。
       顾菁说,你走吧,以后都别来了。
       刘文贵说:求求你原谅我吧。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是她勾引我,她故意在我面前穿得很暴露,她——我找也不会找她那样的,对吧?她是什么人,她连你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
       顾菁不屑地笑笑,要关门。刘文贵抢上一步,拦住门。她看着他。
       啪!忽然,刘文贵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顾菁一怔。
       啪!啪!刘文贵左右开弓,两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五道指印清清楚楚。顾菁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扑通!刘文贵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
       于胜丽跟着车间主任到医院里去看望老关。是车间主任点名要她跟着去的。车间主任没跟老关家属说她就是于胜丽,否则老关的儿子说不定会要她的命。老关的儿子二十八九岁,上个星期刚刚结婚,小两口正准备到海南岛度蜜月,结果就出了这件事。新娘子一直陪在老关妻子旁边。老关妻子几天几夜没睡觉,脸哭得肿得像粉皮。她看到车间主任,抓住他的手不放,翻来覆去地说:还有半年啊,还有半年啊,还有半年我们老关就退休了呀!
       老关被安置在隔离病区,进去探望都要穿无菌服。老关整个头都被纱布包着,只留鼻孔插氧气管。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会死吗?于胜丽问。
       谁知道呢。车间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车间主任告诉于胜丽,当初高总在江苏也开了一家化工厂,他把公司的新机器搬到自己厂里,旧机器老化发生故障爆炸,于国庆就是这样出事的。车间主任说,你老爸运气比老关好得多,只废了一条手臂。
       车间主任看看她,说:你老爸运气好,你运气就没高总好了,外地煤矿接二连三地出事,国家现在抓安全抓得很紧,上个月市里才刚出台《安全生产条例》。高总可以好好地在江苏当他的厂长,你们就悬了。
       于胜丽没说话。
       何必呢。车间主任说。在公司里捞点也
       就算了,现在谁不捞,换了我有权我也捞。可总要有个底线啊。为什么要打机器的主意呢?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呀。你爸爸当初也是受害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唉,算了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看过《手机》吗?”车间主任问她,“里面有句台词不错。”
       ——做人要厚道。车间主任告诉她。
       于国庆拿着两条红中华,两瓶茅台,来到隔壁陈阿婆家。陈阿婆的孙子是律师,小伙子长得精瘦精瘦,戴一副黑框眼镜。于国庆见了他,把烟酒放下。抖抖的就要跪倒。陈阿婆连忙扶住他,说,于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于国庆说,我求你们了,看在邻居的份上,帮帮我女儿,让我给你们做牛做马也行。
       于胜丽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法院定于下星期一开庭。她把传票押在玻璃桌板下,天天盯着它。于国庆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两只手撑在栏杆上,脚踮起来。于国庆扑地一下冲过去,抓住她的辫子就往后拽,把她从阳台一直拽到客厅里。
       于胜丽疼得叫起来:老爸你干吗?于国庆喘着气,说:我倒要问你干吗?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想跳楼?于胜丽忍不住笑了,道:老爸你帮帮忙,太阳下山了,我在收被子,你看——她扬扬手里的晾衣夹。于国庆瞪她一眼。
       于胜丽抱住于国庆的肩,说,老爸你放心好了,你女儿没这么差劲。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判个十年八年,等我出来,我三十几岁,你也才六十几岁,我起码还能再陪你二三十年。她一边说。一边替于国庆捏肩。
       于国庆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我跟陈阿婆的孙子商量过了,他说有办法让我替你顶罪。
       于胜丽一下子睁大眼睛,说,老爸你搞什么名堂?
       于国庆说,那十八万是我的钱。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一个月赚多少?工龄多少?不吃不喝也没这么多钱呀。存单上是我的名字,你只是帮我从银行里拿出来,又不晓得我要拿这笔钱去干吗。用你的名字注册,是因为那几天我的身份证找不到了,父女俩嘛,写谁的名字都一样。再说了,我在化工厂待了一辈子,化工厂那套东西我熟,所以刘文贵才会来找我。你才进来多久啊,年纪轻轻,连个屁都不懂。
       于国庆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记住了吗,你在法庭上就这么说,你压根就不知道开厂的事。陈阿婆的孙子跟我说,一半的把握还是有的。
       于胜丽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说:老爸,你别这样。是我自己昏头,我做的事情我自己承担。我要是让老爸替我顶罪,我就不是人了。
       于国庆摇摇头,说,我跟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我都一把年纪了。
       于胜丽说,一把年纪怎么了,你还有的是好日子过呢,这种事没得商量。于国庆板起面孔,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讲不听,信不信我打你?于胜丽说,你打我好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没用。于国庆道:你——于胜丽说,你去跟陈阿婆的儿子说,我在法庭上不会那样说的。于国庆急得跺脚,道,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于胜丽大声说,我不管,这个人也真是的,还当律师呢,帮人家打假官司,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于国庆手一甩,“咣啷”,茶几上一只玻璃杯被他甩在地上,砸个粉碎。
       于国庆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渣。渐渐地,一行老泪从眼中滑落。
       “我,我,我——”他一连说了三个“我”,喉口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于国庆一跺脚,去房间拿了个文件袋出来。打开,里面是病历卡和化验单。他抖抖地交给于胜丽。于胜丽看着老爸,有种不好的预感。化验单上,“肝癌,晚期”几个字映人眼帘,她浑身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看病历单,还是那几个字。她像被点穴似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一会儿工夫,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你骗人!”她一下子叫起来,“你别跟我来这套,我不会上当的。”
       于国庆叹了口气。
       “医生早就劝我住院了,我不肯,我舍不得你,想多陪陪你,还想让你帮我按摩。我本来想瞒到最后几天才告诉你的。现在瞒不住了。你想,反正也就半年的命,在哪儿不是一样啊。我本来还觉得不大甘心,怎么就得了癌呢。现在我只要一想到,我死在监狱里,我的女儿就可以没事,我就心平了,气得过了。”
       “老爸!”于胜丽哭了出来。
       于国庆抚摸女儿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无限爱怜的。
       “也没什么,人早晚都会死,还有人刚生出来就死掉的呢。老爸我也不算冤枉了。这些日子,我吃了好多好吃的,沸腾鱼片、老北京鸡肉卷、珍宝珠,连一百五十元钱的小日本的东西也吃了,算是对得起我这张嘴了。你给我买的那件皮夹克,穿在身上神气极了,我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还有,你妈我也去看过了,还有你乡下的太婆,都看过了,太婆身体好得不得了,看样子能活到一百岁。真是好啊,好啊。该吃的都吃了,该穿的穿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我知足了,哪怕我现在就走掉,也没什么遗憾了。”
       于国庆微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脸蛋。
       “就是有一点,我等不到你将来结婚了,看不到你打扮成新娘子的样子了。我女儿这么漂亮,穿上婚纱一定很灵光。唉,可惜我看不到了。我走了以后,你要乖一点。其实你一直都很乖。囡囡,乖囡,心肝宝贝。老爸真是舍不得你。”于国庆说到这里,一滴眼泪落在茶几上。
       于胜丽记得上次老爸叫她“囡囡”“乖囡”,好像还是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她扎两根冲天羊角辫,背着书包。她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常常上了两节课就逃回家,结果总是被老爸揪着耳朵拎到学校。有时老爸也会拿泡泡糖诱惑她。她吹着泡泡,跟在老爸屁股后面乖乖地去学校。老爸摸摸她的头,说“乖囡,囡囡乖来!”
       于胜丽伏在老爸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抱得很紧很紧。生怕手一松,他就会飞走似的。
       6
       公司新近印刷的企业文化手册上,首页是新任苏总经理的“四个落实”。
       企业文化手册发到每个员工的手上,规定要熟读牢记,公司定期派人员抽查,如果回答不出问题,罚扣半个月奖金。全员大会上,苏总痛心疾首地说:那个,公司连续两年出了这样重大的安全事故,血的教训啊。我建议每个同志回去都考虑一下——究竟在我们身边,还存在多少安全隐患?明天办公室会发给大家一份问卷,那个,大家把考虑的结果写下来,不管是什么,哪怕是骂我苏卫东,只要说得有道理,那个,我都举双手欢迎嘛。公司会从所有问卷里,抽出最好的几份,给予一定奖励。希望大家认真对待,集思广益,那个,群策群力,把所有安全隐患都扼杀在那个——摇篮里。
       几星期后,基层的员工每人发到一件用特殊材料做成的衣服,据说穿上它,就算浓硫酸滴上去,也不过黑掉一块,人绝对安然无恙。衣服背后还有一条反光带,上夜班的时候更加醒目,减少了安全事故的发生概率。公司规定,一线员工在岗时一定要穿上它,否则将被扣除当月奖金。
       衣服穿在身上硬邦邦,又不透气,天热时多半会捂出一身痱子。有知情者说,这批
       衣服是苏总表弟公司里做的,一套衣服两千元钱,一共做了六百多件。
       于胜丽给于国庆按摩。十根手指在他肩上点点戳戳,每一下都点到穴位。于国庆舒服极了。于胜丽给于国庆带来一个保温瓶,里面是沸腾鱼片。于胜丽又从包里摸出两根老北京鸡肉卷,还有满满一塑料袋的珍宝珠。于胜丽问,老爸我喂你好不好?于国庆说好啊。于胜丽用筷子挑了一块鱼片,放进他嘴里。于国庆咂巴咂巴说,真好吃。于胜丽说,就是有点凉了。于国庆说,不凉不凉,刚刚好。
       于胜丽问,这里的伙食怎么样?于国庆说,蛮好,不比在家差。于胜丽问,你跟别人相处得怎么样,他们对你凶吗?于国庆道,我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不来惹我。我隔壁床那个老吴,误杀罪进来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们没事就打关牌,关系好得不得了。于国庆说到这里,压低嗓门对于胜丽说,下次过来给我带两副牌,我们那副牌前几天被他们搜走了。于国庆说完,偷偷朝旁边警卫看了一眼,拿一只手挡着,对于胜丽吐了吐舌头。
       于国庆说,我在这里挺好的,你放心吧。于胜丽点点头。你呢?于国庆问,你好不好?于胜丽说,我也挺好的。于国庆笑笑,说,不错啊,看来我们俩父女都挺好。于胜丽也笑了笑。
       于胜丽没告诉老爸,一周前,她因为痛经到红房子医院检查。出来的时候,居然看见顾菁,她在门诊室里。于胜丽偷偷凑近了,听见医生对她说,这次如果再做掉,你就真的不可能怀孕了,你要想想清楚。——原来她又怀孕了。顾菁坐自动扶梯下楼,于胜丽就站在她身后。电梯缓缓下行。于胜丽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现在踢她一脚,刘文贵就断子绝孙了。电梯上没什么人,她可以装作头晕站不稳,把顾菁踢下去。于胜丽甚至还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戴起来,用手捂着嘴,做出咳嗽的样子。她想就算有摄像头,也绝对看不清她的脸。她想象顾菁从电梯上滚下去的场景——一路尖叫着,“砰”一下,跌到地板上,浑身抽搐,抽筋似的,黑红的血从她身下流出来,越流越多,她倒在血泊里,很快的便一动不动。于胜丽在旁边帮着喊救命,趁着混乱,一溜烟窜出去。
       ——于胜丽这样想着,很开心很过瘾。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顾菁的高跟皮鞋踩在医院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声。她走路时微仰着脸,胸挺得很高。她身上有浓郁的香水味,头发由无数个小卷组成,前面的刘海往后梳,在头顶用一个金色的小发夹夹住。羊毛裙一直拖到脚踝,皮鞋跟又细又高,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于胜丽不懂钻石,但也看得出这颗钻石很大很亮,价钱应该不便宜。于胜丽想起刘文贵说过,会送她一个钻戒。于胜丽伸出手,想象这枚钻戒戴在自己手上的样子。她常年给人洗头按摩,手指长了厚厚一层老茧,还有隔年的冻疮没消掉。于胜丽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他妈的贱货!
       刘文贵离开公司,到市政府办公厅当一个副处长。级别上是低了半级。上任前一天,老丈人把他叫过去,没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明年就要退休了。老丈人喜欢书法,他把刚临摹的《兰亭集序》给刘文贵看,问他感觉怎么样。刘文贵说,挺好的。老丈人劝刘文贵平常没事也可以练练宇,多看看古人的墨宝。“现在找不到这么好的字了,为什么?关键是心境啊。现代人就是没有古人看得远,没有古人心胸开阔,急功近利,太浮躁,当然就写不出好字了。”老丈人拍拍刘文贵的肩,“你很聪明,你要是笨蛋我就不说了。”
       刘文贵连连点头称是。
       “还有,”老丈人又道,“顾菁脾气不好,我说过她了。你呢,凡事也多让着她一点。夫妻嘛,一辈子的事,对吧。”
       刘文贵上班第一天,于胜丽给他打了个手机。他一看号码,忙不迭地摁掉了。于胜丽连打了几个电话,都被他摁掉。到最后,刘文贵干脆把手机关了。
       下班时,于胜丽等在门口。他想从旁边溜走,于胜丽响亮地叫了一声:刘文贵!他看看左右,只得走过去。他问:有事吗?于胜丽说,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人家想你不行吗?刘文贵朝旁边看了看,说,我们边走边谈。于胜丽说,我想吃西餐,我还想看话剧。刘文贵说,我没空。于胜丽笑笑,说,是吗,那算了。说完要走。刘文贵一愣,叫住她,说,好吧。于胜丽拖着刘文贵来到市中心一家很出名的西餐店。她点了龙虾、西冷牛排、鹅肝、烟熏三文鱼,还有火焰冰淇淋。她边吃边说,味道真好。刘文贵说,你胃口不错。于胜丽说,很久没和你一起吃饭了,今天胃口大开。她朝他看看,问,心疼钱?刘文贵没说话。于胜丽叹了口气,说,也吃不了你几顿了。
       于胜丽说完笑了笑,举起酒杯,对他道:干杯。
       吃完饭,两人来到戏院,买了票进去坐下。今天演的是英国黑色幽默话剧,演员都是英国人,中文字幕打在两边。于胜丽把头靠在他肩上。刘文贵躲开了,于胜丽又靠上来。看到一半,刘文贵手机响了,短消息:他看了,说家里有事,要先走。于胜丽不答应,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刘文贵轻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于胜丽说,不干什么,就想让你多陪陪我。刘文贵说,顾菁找我。于胜丽说,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求求你。我很喜欢你,你不是也说很喜欢我的吗?
       刘文贵把于胜丽送到家。于胜丽给他倒了杯可乐。他道,我回去了。于胜丽说,别回去行吗,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很寂寞。刘文贵说,别这样。于胜丽说,再陪我半小时也行啊。刘文贵摇了摇头,说: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再纠缠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好。于胜丽看看他,说,你可真狠心。刘文贵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还有你爸爸。可我也没办法啊,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于胜丽看着他。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她道,我爸爸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刘文贵一愣。于胜丽哽咽道,我对不起我爸爸,我让他最后这段日子都要待在监狱里。我实在是对不起他,我恨死我自己了。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刘文贵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于胜丽一把抱住他,伏在他怀里。
       “求求你,再陪我一会儿。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见你了。我喜欢你,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看看你,抱抱你,想和你说说话。过了今天,我大概再也看不到你了!”于胜丽哭道。
       刘文贵想推开她,但不知怎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于胜丽把他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她的喉咙都哭哑了。她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她头发蹭得他脸上痒痒的。她紧贴着他,渐渐的,刘文贵胸口有些发热,嗓子发干,浑身暖洋洋的,像被什么撩拨着,想用手去搔,又够不着,这感觉怪怪的,却又很是惬意。
       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抱紧了。  刘文贵临走时,给了于胜丽五千块钱。他说,再见。于胜丽说,再见。
       于胜丽送他到楼下。他朝她挥了挥手,走了。于胜丽看着他的背影。
       窨井盖又被人偷走了,这附近治安不好,常有人把窨井盖偷去卖,前两天,有个五岁的小孩掉进去,还好发现得早,及时捞了出来。于胜丽没有提醒刘文贵。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那里,路灯很
       暗,他没注意,一下子踩空,整个人向下跌去。“哎哟!”刘文贵一条腿完全陷了进去,拔出来裤子上沾满污水。他似是有些扭伤了,走路时,左腿往前迈一步,右腿再直直地拖上去。像个瘸子。
       于胜丽躲在一边看,忍不住笑了。她怕邻居听见,只好掩住嘴巴偷偷地笑。
       她回到家,从卧室的挂历后面拿出一个微型摄像机。她把挂历戳破一个小洞,摄像机就放在里面——对着床。
       她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出哪里有卖微型摄像机。说明书都是英文的,她问陈阿婆的孙子借了本英汉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好不容易学会怎么用。生怕弄错,前几天她还拿到阳台上拍了一段老头老太打木兰拳的片断。
       她到成人商店买催情药时,营业员的眼光让她有些脸红。她付了钱,拿着药飞也似的逃走了。心怦怦直跳。她在可乐里下了三倍的药量,包装纸上写,过量服用该药,容易导致阳痿,影响性生活。于胜丽想,让他变成太监才好呢。
       于胜丽把摄像机里的带子拿出来,叫快递送到刘文贵家里。
       她猜这个时候,顾菁应该在家。
       于胜丽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看话剧的情景。两个戏里水火不容的角色,谢幕时居然开开心心地站在一起。那时她就很佩服,想怎么能演成这样。后来她知道了,演戏其实也不是很难。台上的人演戏,是为了赚钱;台下的人演戏,是为了改善生活。说到底,目的都是一样的。
       老关终于度过危险期了。他出院那天,于胜丽远远地看他。已经是初夏了,天气很闷热,他却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很大,低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他扶着拐杖,家里人把他搀进一辆出租车。车子已经开出老远了,于胜丽还在看。
       于胜丽把刘文贵给她的五千块,加上自己的钱,凑成两万块,放进一个信封,投到老关家的邮箱里。还有那条白金手链,她也脱下放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于胜丽看见好几辆警车停在路口,警笛鸣啊鸣啊响个不停。旁边拥着许多人围观。于胜丽挤进去,看见江明涛被四五个警察按在地上。起初他还扭来扭去,身体不停地动。一个警察喝道:老实点!拿警棍往他头上敲去。江明涛立刻不动了。
       一个女人拿着皮包,对周围的人说,大白天抢钱,这种人枪毙也活该。旁边一人说,上海的治安就是被这帮外地人搞坏的!另一人道,最好把外地人都赶出上海,上海就太平了。
       江明涛的眼角破了,不住地流血。脸上身上都是一滴滴的血。警察把他押上车,警车很快开走了。人群也渐渐散了。于胜丽正要离开,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张纸,她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张体育彩票。上面的号码她很熟悉,是江明涛和她的生日。江明涛的生日是七月十九日。于胜丽记得有一年,她给他过生日,买了一只奶油蛋糕,上面嵌着好多水果。黄桃、橘子、猕猴桃、草莓、樱桃,五颜六色的很好看。然而天太热,两人都没什么胃口,蛋糕后来全馊了。两人为这心疼了好几天。
       于胜丽叹了口气,把彩票放进口袋。
       于国庆走的那天,天气很好。他像是有些预感的,跟警卫打了声招呼,让于胜丽陪他到外面晒晒太阳。他坐在椅子上,于胜丽为他捏肩。他说,唱段戏听听。于胜丽就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于国庆说,你妈年轻时候也喜欢听戏,也会跟着哼几句,不过她唱得没有你好听。你有些地方还是蛮聪明的,像我。于胜丽笑道,是啊是啊,像你。
       风吹过来,很轻很柔。天很蓝,云彩一大朵一大朵,像棉花糖。一只画眉鸟落在树梢上,吱吱叫个不停。于国庆嘴里含着一根珍宝珠,看着看着,眼皮就有些重,渐渐地,越来越重,最后垂了下来。
       于国庆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对于胜丽说,你爸爸脸上一直都带着笑,看来他走得不痛苦。
       于胜丽点点头。
       几周后,于胜丽带着于国庆的骨灰,买了回乡下的车票。大表舅的小姨子的妯娌在那里为她找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太婆的意思是,让她以后别回上海了,长住乡下。于胜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说,先住一阵吧。
       临走前,她想再去剪一次头发。乡下的理发店到底不如上海。
       附近新开了一家理发店,店门口挂着“洗剪吹十元,让利大酬宾”的横幅。于胜丽走进去,看见上次为她理发的那个男人。他笑着迎上来。
       于胜丽愣了愣——男人真的开了一家理发店。男人为于胜丽介绍他老婆,还有他儿子。他老婆新烫的头,发型还有些硬。门牙向外豁,不住地笑,笑起来嘴唇就完全包不住牙齿了。他儿子长得比爹妈都漂亮,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皮肤雪白。上个月刚把他接过来,这边学校都联系好了,过了暑假就。读一年级。男人笑眯眯地说:快,叫阿姨。
       阿姨。男孩的声音稚嫩稚嫩。
       乖。于胜丽摸摸他的头。
       店里的音乐是《看我七十二变》。“没有极限,爱漂亮没有终点,现在就开始改变,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于胜丽坐着,男人为她理发。
       头发,一片一片,慢慢地,落到地上。
       渐渐地,她就有些眼花了。
       她仿佛看到了她的理发店——面积不大。四五十个平方,玻璃门。门口是账台,椅子深咖啡色,镜子一面面擦得锃亮,毛巾干干净净,一块块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干。墙角摆几盆花,水仙月季仙人掌。她给客人按摩,江明涛理发,还有老爸,在账台上负责收钱——她看见了,她曾在梦里见到过无数次的理发店。是的,她的理发店。
       离开的时候,她抬头望天上的月亮。
       她想看月亮里的那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也在看她。
       她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头颈都酸了。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