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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水流向下
作者:计文君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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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改的男人死了有半年,改的儿子把改接到了城里。改去的那个城市不大,也不远,儿子这样给改说。改在儿子结婚的时候和男人去过一次,后来在男人有病的时候又和男人去过一次,改觉得那个城市很大,也很远。那个城市里有条河,那条河的源头就在改住了一辈子的山里。改在山里住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次,儿子在火车上告诉了改,改才知道。改听了心里一阵高兴,她说不清为啥高兴。高兴完了,改又有点儿难过,也说不清是为啥难过。可是火车到站了,儿子说妈咱该下车了。改也就没空儿难过了。
       改到了儿子的家,按说也是改的家,可是改还没觉得是她的家。儿子的新家,改还是第一次来。改被那明晃晃的地弄得很怯气,怯气得眼里都噙了泪。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儿媳妇在厨房做饭,改就到厨房门口看着儿媳妇做饭。儿媳妇说妈你坐沙发上看电视吧。改说我看看。儿媳妇笑笑,也没说什么。
       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了小孙女,一家人就吃饭。吃完饭,改被儿子媳妇安置在沙发上,和小孙女一块儿看电视。小孙女不停地按着遥控器,改一会儿就觉得眼晃得疼。她就不看电视,看两条辫子上绑满了花花绿绿皮筋的小孙女。这小闺女儿,长得真像她爸,她爸长得像改。改忍不住摸了摸孙女的头,小孙女拨浪了一下脑袋,改的手就收回来了。儿媳妇洗了几个苹果拿进来,看见了就说,娟娟,对奶奶要有礼貌。儿媳妇说了孩子,改心里有点不得劲。可是娟娟回头冲改一笑,甜甜地喊了声奶奶,你看,机器猫!改心里的不得劲就过去了,真去看电视里那个机器猫。改看不大懂,屏幕上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一跳一跳的又喊又跑,改的眼受不了。儿媳妇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孙女盯着电视屏幕伸手拿了一块。儿子进来,看见就说娟娟,应该先给谁呀?小孙女被提醒了,她把送到嘴边的苹果很快递到了改的嘴边,改咬住了。儿子和儿媳妇都笑了起来,改也笑了,笑得眼里又有了泪,很甜的泪。
       改坐在小孙女的旁边,儿子去了别的屋,媳妇在拖地。改起来,在卫生间的门口,看儿媳妇把拖把按在一个漏底带槽的铁桶里,拖把上的水就被挤干了。儿媳妇一抬头,身子猛一趔趄,笑着说妈,你吓我一跳!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一下觉得儿媳妇很亲很亲,就跟自己的闺女一样亲。改说我看看。儿媳妇说妈,你去看电视,这有什么好看的?
       改又坐在了沙发上,儿媳妇拖着客厅的地。儿媳妇开始嚷,娟娟,一看电视啥都忘了!小孙女扭着身子说奶奶来了,我今天不练了。儿媳妇笑着说人小鬼大,奶奶来了你也得练!说着放下拖把,拿起遥控器,说奶奶喜欢看戏,有个专门放唱戏的频道。儿媳妇一换频道,小孙女就被人狠掐了一把似的大叫起来,叫着叫着眼泪就出来了。改吓坏了,是因为改才让孩子哭的,改想抱着哄哄小孙女,小孙女手脚踢腾地哭叫着。儿子过来了,拎起哭叫的女儿进了里屋,儿子严厉的声音传出来,—奶奶来了,你不练指法,没礼貌,你让奶奶怎么喜欢你?娟娟的哭声低了很多,哽咽着不说话了。改害怕儿子打小孙女,慌张着要站起来去拉。儿媳妇说没事,他不打孩子。改低声说才五岁个孩子……改咽住了,这话有些抱怨儿子媳妇的意思,改不能说。电视机里有了唱戏的,是二黄戏,改看不大懂,可儿媳妇一番好心,改只得很专注地看着电视屏幕。这时儿子出来了,对儿媳妇说你去看着她。儿媳妇就进去,一会儿里屋传来儿媳妇的声音,米米米发拉……儿子拿起遥控器换到了一个频道,两个怪难看的男人脸对着脸说的都是改听不懂的话。改看见儿媳妇靠在客厅墙上的拖把,改过去学着儿媳妇的样子拖起了地,改拖得很小心,明晃晃的地就是这样拖出来的,改心里对那明晃晃的地一点也不怯气了。
       改睡下来,有点儿睡不着。床太软,屋子太闷,窗户外头太亮,改盖的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被子,被子也太厚。还有,儿子,媳妇,小孙女,太好了,改因为这些,睡不着。睡不着就会想事情,可是改又不能清楚地想事,自己。的男人,嫁到山下的俩闺女,都成了模糊的影子,碰到窗户玻璃,就散了。改心里一团一团棉絮一样的东西,飘过来荡过去,暖烘烘软绵绵的。改胖大的身子也跟着变得汗津津的了。改从结婚后就是光着身子和男人钻一条被筒子睡,又亲香又省衣裳。可是改今天没脱贴身的衣裳,外面还有电视的声音,儿子在看电视。儿媳妇领着孩子睡了,听不见儿媳妇脆生生的声音了。儿子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你害得哪门子臊?!改在心里笑着骂了自己—句,就坐起来脱了衣裳。改掀起快耷拉到肚子上的俩大奶,用手抹了抹下面的汗。儿子上到小学三年级,进门还会撩起改的衣裳吃口奶!改带着笑躺下了,远远的好像有哗哗的水声,改不知道,那是环城路上赶夜路的大车经过的声音。改睡着了。改到儿子家的第一天就过去了。
       楼前面有一片不大的草地,改觉得好可惜,好好的地不种菜种草。改对儿子说想在那里种点菜,儿子笑着说妈,可不敢,你要是破坏草地,小区物业要罚咱们钱呢。改就丢掉了种菜的想法,可是看见那块草地,改还是觉得好可惜。围着草地的是一些树,改来了有两个月,那树上就开满了一簇簇紫红的花,粉嫩嫩的,像自己家的小孙女一样好看的小花。改买菜回来,仰着头看上一阵,心里那股劲气美得说不出来。一楼是车库,有的家空着,租给别人开了牌场。改的男人打牌,纸牌麻将都打,改不打牌,改是嘴一份手一份的好女人,改不打牌,改也有点儿看不起那些打牌的女人。女人打牌家里过不好。
       开牌场的是个干瘦的老婆儿,整天在牌场外的墙阴里坐着,乜斜着眼,一副谁也看不上的神气。改觉得那老婆儿和自己年纪差不多。改几次想和她说话,后来还是没说。那天改买了菜回来,走过牌场的时候,改终于开口了。改问她老嫂子,这花怪好看的,叫个啥名呀?那老婆儿正把细脖子上的松皮一揪老长,哑着喉咙说百日红。百日红,花好,名字也好,百日红,多好的名字啊。那老婆儿从头到脚打量了改,就把眼闭上了。
       改说了声谢谢,这是改新学会的词,改经常用,用得很好。那老婆儿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改说老嫂子,你上火了吧?那老婆儿又哼了声,改就晃着胖大的身子走了。不过,改很快又回来了,手里端了个大碗,红水泡着团黑糊糊的东西。改喘着气说是烙馍烧焦沏的茶,放了白糖,喝下去治喉咙哑。那老婆儿将信将疑地喝下去,笑笑说像咖啡,又说,你知道咖啡吗?改说我知道,就是那个味道好极了!那老婆兀笑起来。改知道了老婆儿姓赵。改手里还拿着一包烙馍,让老赵自己烧了沏茶喝。改的手里还有枚拴着红线的大铜钱,改说老嫂子,我给你刮刮痧,包你当下就轻快。老赵说刮哪儿?改说后脖梗子下面。老赵就冲着墙,解开了俩扣子,改就拿着铜钱给她刮。改说老嫂子,你可真能干,一个人开牌场。老赵说我谁也不指望,就指望自己!别看我一个老婆子,挣得比坐机关的儿子还多。改说老嫂子,你真有本事。老赵哑着喉咙
       笑得很得意,和改说了不少要强的话。
       改嘴上不和老赵争,心里却感叹老赵没福啊,改可是要指望儿子媳妇的。儿子媳妇的日子并不宽裕,俩人都很仔细,自己的孩子知道过日子,改很欢喜。改尽全力要帮着儿子媳妇把日子过起来。改来了没几天,就觉出城里有一样真不好,要什么就一个字,买。改想,城里不种地,你买面,咋还买面条买馒头呢?买菜,怎么连萝卜干芥疙瘩丝也要买?改来了,家里吃的馒头面条,不用说再也不买了,各种咸菜也不买了,改做的可比买的好多了。改凭着本能的感觉,从自己家住的小区向西摸了不到三里地,改就看到了麦地。改满意地笑了。荠荠菜,面条棵,黄黄苗,从地里采来,摊煎饼溻莱馍蒸莱蟒随锅下糊涂面。改不光有了不要钱的季节性菜园,她还很快和附近菜市场里那些卖莱的混熟了。他们和改一样,也是从乡下来的。和他们混熟不难,改就多说了两句话。改说芒种过了,麦子正供面呢,正要好天呢,天气预报有雨,可也没下。人在城里,操麦的心干啥?那就说说城里的好,城里的好说不完。有时候也说城里的不好,城里的不好一句话就说完了,啥都得要钱!
       儿子吃改做的饭,那香的样子让改想笑。儿媳妇吃到新鲜的,也要惊讶欢喜半天,改也想笑。除了做饭,家里那些电器,教改怎么用,改就让儿子媳妇看着她用一遍,然后改就记住了怎么用。改想把笑都藏在心里,可要是儿媳妇夸她,改羞红的胖脸还是会被笑憋得一跳一跳的。现在,这个家是改的家了,儿子媳妇孙女都是改的孩子,改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几媳妇说妈做的饭太好吃,去年的裙子都穿不上了。天不冷了,儿媳妇也起得早了,小区里有人在跳扇子舞,JL媳妇也去了,说要减肥。改就给娟娟穿起来吃饭,儿媳妇跳得脸红扑扑地回来了,对着儿子扭一扭腰说瘦了吗?改把一勺蛋羹喂进孙女的嘴里,装做没看见,在心里笑。儿子吃完饭送娟娟上幼儿园,改拿着书包水壶送到门口,娟娟在爸爸的肩头上大声喊奶奶别忘了!改也大声地回答忘不了!
       儿媳妇匆忙喝了口粥,对着镜子朝脸上抹了半天,去上班了。家里安静下来,改坐下来,拿出针线笸箩,拣出一块褐色的布头,开始缝。改家住在六楼,天好的时候,太阳光从大窗户里照进来,屋里敞亮得都赶上改的心了。改坐在敞亮的家里,缝着那块褐色的布头。改拿裹了艾叶香药末的棉絮塞进去,用黑线缝上眼睛,一只壁虎就站在了改黑红的大手掌里。这是孙女交代她的事,改可不能马虎。改给孙女缝了只蝴蝶香袋挂在脖子里去了幼儿园,别说那些幼儿园的孩子,就是孙女的那些老师都稀罕得不得了。娟娟就夸口让奶奶给他们一人缝一个。改又缝了一只青蛙,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就收拾东西做饭了。儿子媳妇进家,正好吃饭。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改真是过不够!
       下午的时候,改就拎着小凳子拿着笸箩,到老赵的牌场门口,缝着东西和老赵说话。太阳有些毒,改和老赵坐在楼阴里。老赵说他改婶,六楼也够你爬的。改抬起脸,看着太阳底下的那些百日红,说老嫂子,我是爬惯山的,这几层楼梯算个啥?老赵又说六楼到了夏天,热!改说晚上开开窗户,可风凉了。老赵看着在改的手里已经成型的一个南瓜香袋,说他改婶,你的手真巧!改笑笑,用黑红的手掌托着那个橘红的南瓜,满意地看着说这不算啥本事。老赵拿过那个南瓜香袋、说街上卖的两块钱一个,也就是鸡心粽子样的,你这卖三块都得抢。改爱惜地把南瓜从老赵的手里拿过来,说这可不卖,这是给我们娟娟的。改看看天,说该抽水烧汤了。说着改收拾笸箩。老赵就笑,抽火烧汤?煤气管道咋抽?又不是灶火,你当还是在你们村呢?改也笑,说我知道,在这儿叫做晚饭。老赵又笑,改说土话老赵笑,改说新名词老赵笑得更厉害。可是改不怕老赵的笑,改觉得老赵的笑后面有眼气她的意思,虽然老赵从来没有说过,可是改知道。改背着夕阳走回家,胖大的身子,一走一晃,走得带劲,晃得快乐。路边的百日红依然红着,毒毒的日头晒得那花打了蔫,褪了色,风一过,簌簌地落了一地。
       2
       改想起儿子对她说过的那条河。改上两次来,一次慌张着办喜事,一次慌张着给男人看病,完了就搭车走了,改没看过那条河。那条河从东到西穿过这座城市,改的家在北郊。改每天只在小区周围打转,其他地方她还没去过,所以改没有看见那条河。
       星期天,儿子媳妇孙女都在家,改对儿子说起老家的山。改说如今有人在山上炸石头,炸得水都瞅不着了,也不知道这儿的河里还有没有水。改说了一遍,儿子啊了一声,改又说了一遍,儿子说有水。改说也不知道水多不多?儿子说不多。改说我想也是。停了半天,儿子好像明白过来,说妈,你来了也没带你出去,等过了这一阵子,心静了,我们全家出去玩。
       儿子的心不静!改埋怨自己太笨了,怎么没看出来儿子心里有事呢?
       儿子的心事不知道能不能问,改犹豫了半天,还是照常做饭去了。改用力揉着面团,揉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忽悠忽悠地飘。改用力擀着面片,越使劲两条胳膊越酸。改咬牙用大擀面杖把一团面擀成了薄片,叠在案板上,改喘了口气,拿起刀,刷刷刷切成面条。改做的捞面条,鸡蛋豆腐萝卜丁的臊子,在凉水里一拔,泼上蒜汁,撒上芝麻盐,又香又利口。改盛好端上了桌,喊儿子媳妇和孙女吃饭。吃饭的时候,儿媳妇挑了一筷子,说妈,你打了几个鸡蛋?改说打了仨。儿媳妇说就咱四口,俩鸡蛋还不够?儿子看了媳妇一眼,没有说话,呼哧呼哧吃起了面条。改看看儿子,儿子没有看改,改顿了一下,说我记住了,下次打俩。
       那天晚上,改在梦里听见了鸡子叫唤,改醒了,半夜,前面的楼上真的有鸡子在叫。改也想养几只鸡。改在家的时候,养了一群鸡,一只公鸡,十几只母鸡,改走了,那些鸡给了隔壁他大娘。外孙子老母鸡破棉袄,这是老太太的三件宝,改来了城里,把自己的宝都丢在了山里,那天晚上,改突然觉得心里空得很。
       星期一早晨,儿媳妇没有起来去跳扇子舞。改给孙女穿衣梳头喂饭,送儿子和孙女出门,儿媳妇还在床上躺着。改站在卧室门口,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改出来,到卫生间,把泡在浴盆里那三口换下来的脏衣服捞到大盆里,端到阳台上,按上搓板,吭哧吭哧洗起来。洗衣机是洗床单被罩的,儿媳妇教改用洗衣机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改也觉得三四口人的衣服,几把就搓出来了,何必费水费电费机器呢?改把衣服晾上,儿媳妇还没有起来。改突然想别是媳妇病了吧?改走到儿媳妇床边,发现儿媳妇在哭。改吓了一跳,孩子,出啥事了?你对妈说。改用带着清洁的肥皂气味的手抹去儿媳妇脸上的泪。
       儿媳妇没工作了。改又学了一个新词叫下岗。岗就是城市人的地,没了地就没了收成,没收成就没饭吃,改懂。改对儿媳妇说孩子,人只要肯于,总不会饿死。儿媳妇翻了个身,说妈,你不懂。我干了十年的办公室,又没文凭,啥都不会,也不年轻了……改说你
       总比妈年轻,妈都能跟你学会用这机器那机器,你啥学不会?儿媳妇抹着泪笑了一下,说妈你不懂。
       儿媳妇也就只在家躺了一天,第二天就出门找工作去了。改又拎着凳子去了老赵那里,一边拆着孙女穿小了的一件毛衣,一边叹气。老赵看见改叹气,有些奇怪地问咋了,儿子媳妇给你气受了?改摇摇头,说孩子都是孝顺孩子,不会给我气受。改说老嫂子,你肯定知道啥叫下岗吧?老赵朝烟雾缭绕的牌场一努嘴,说这里头,一多半是下岗的。改看看那些趿拉着鞋抽着烟的打牌女人,吓得手里的活都停了,她好像看见,自己的儿媳妇也变成了这样子。改呼地出了身汗。
       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儿媳妇找到了新工作。早上改又看见儿媳妇对着镜子抹上半天出门去了,改放心了。可是,有了新工作的儿媳妇,脸色很少放晴过。只要儿媳妇一进门,要不了多久,就能听见娟娟的哭声。儿媳妇一次拿着尺子敲娟娟的手,说花那么多钱,你学的什么?!改跑过来,用手护住孙女按在纸画的黑白键盘上的小手,尺子敲在改的手上,儿媳妇丢了尺子,自己关上门去哭。
       晚上,改睡不着了。她听见儿子卧室里扑腾扑腾有动静,后来安静下来,客厅的灯就亮了。改穿上衣服起来,看见儿子坐在沙发上抽烟。儿子看见改,说妈,你咋又起来了?儿子的眼睛红红的全是血丝,改很心疼。改低声说你让着她点儿。儿子说妈,我知道,她也是心里憋屈。改说我也不敢问,你媳妇找了个啥工作,昨就整天没个笑模样呢?儿子叹口气说,卖保险,白天在外面给人家笑了一天,说好话求人,回来没气力笑了。
       改又去请教老赵,啥是卖保险,老赵说得囫囵半片的,改还是不明白。改想咋会有人愿意花钱买自己不平安呢?改整天替儿媳妇发愁。果然,一个月过去了,儿媳妇没有挣到一分钱,因为没有完成任务。儿媳妇哭着说她跑了一个月,亲戚朋友都找遍了,还是差六千块钱的保费才到能拿底薪的线,下个月更没有指望了!还说公司要他们交三百块钱的培训费,考一个代理资格证。她不想干了。改包袱里还包着八百块钱,是给男人看病剩下的,男人没花完钱,就死了,现在,给儿子吧。改把儿子叫到屋里来,拿出钱给儿子。儿子耷拉着头,说妈,按说我不该拿你的钱。可是这个月实在过不去了,将近六百块钱的住房按揭贷款要还,水电费物业卫生费也要一百多,还有娟娟午休班特长班钢琴课的钱,家里四口人还要吃饭穿衣,我一个月的工资是九百六十块零一毛三。娟娟妈妈的关系转到了再就业中心,要等一段才能领到三百块钱的补助。儿子抬起了头,说妈,我等缓过来一定还你。改说,你还啥?你跟你亲娘算得清帐吗?!
       改不再下去找老赵了。改说不清是为啥,就是不想。改在六楼上看天,天很近,看被前面的楼挡了一半的街道,街道很远。远远的街道上,车嗖嗖地过人也嗖嗖地过,改想,当个城里人真不容易啊!是秋天了,太阳从大窗户里照进来,屋里还是很敞亮,儿媳妇也在家,窝在屋里不知道在干啥,改和儿媳妇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这么敞亮的屋子,改觉得憋闷了。
       改不去找老赵,老赵却来找改了。老赵进门就抱怨六楼爬得她快断气了。老赵坐下,说我给你家办件好事,你们可得谢我。儿媳妇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说赵婶,你给我们家办什么好事了?
       老赵说的好事是要介绍改给一户人家当保姆。不是普通的人家,要人照顾的是个教授,病了,儿子在德国,女儿在省城。每个月人家愿意出五百块钱,管吃管住。听完老赵的话,儿媳妇没有说话,拿眼睛看着改。改说我得跟儿子商量商量。老赵说跟儿媳妇商量不一样?儿子不还得听媳妇的?这么好的条件,每个月净落五百块钱,上哪儿找这好事儿去?你们婆媳给我咬个牙印。我儿子和那教授的闺女是同学,他也是给人帮忙,凑巧今儿回来提起来,不然这好事也轮不到你家了。
       儿媳妇笑了一下,说赵婶,谢谢你。说实话,一个月五百块钱是不少,可我不能让我妈去。回头老家的人知道了,该说我容不下人,逼得婆子去给人家当保姆,我也担不起这名誉!再说,我们家也不多我妈一个人吃饭,好歹还有她儿子那千把块钱呢。富了富过,穷了穷过,啥日子都能过,是吧,妈?
       改拉住儿媳妇的手说,孩子,你咋恁多心呢?改对老赵说,老嫂子,我愿意。但我得跟孩子们商量商量。
       儿子更不同意了。改有些发愁地去找老赵,说老嫂子,你说我咋办呢?孩子是孝顺孩子,你帮我劝劝他们吧。老赵说他改婶,别人劝也没用,你儿子媳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老赵的话不中听,可改觉得老赵说得对,改不愿意孩子受罪,可她也不能伤了孩子的脸面。改思来想去,可真作了难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改对儿子媳妇说,妈知道你们有孝心,孩子,走哪一山唱哪一山的歌,在城里,就不管那老家的事。老家地里的麦也没人给咱背到城里来,咱娘儿们只要心里亲,就不怕人家说!再说,咱不说,谁知道妈是伺候人去了?你们受点儿委屈,让妈去吧!
       儿媳妇看了看儿子,没有说话,儿子有点儿心烦意乱地说妈,你让我再想想!儿子丢了半碗饭,坐到沙发上去抽烟。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坐在餐桌边站也站不起来。儿子抱着头,半天,用力哧喽了一下鼻子,还是低着头,拿烟的手伸到茶几上去摸纸桶,长长的烟灰哆嗦了一茶几。儿媳妇起身走到儿子身边,从纸筒里抽出纸来,塞到儿子手里,儿子响亮地擤了擤鼻子,把纸丢进垃圾桶里。儿媳妇又撕了一小片纸,把茶几玻璃面上的烟灰一下一下擦到了一堆。
       3
       改看到了儿子给她说的那条河。
       教授的家就在河畔,一个大院,还有人站岗。进去前面是两栋高楼,和儿子住的那种差不多,后面有三排,一排三家,两层的小楼,带个小院。晚上,从改住的屋子的窗户里,能看到河堤上的灯。河堤最上面修得像城墙垛子似的,高一块低一块,那一长串的小红灯沿着河堤的轮廓高一段低一段,彻夜地亮着。改到教授家的第一夜,就站在窗前看灯,真好看,改看得眼泪下来了。
       第二天改看清了那条河。河水几乎见了底,黑糊糊地淤在那儿。那条河其实只剩下了个河堤。一早一晚,河堤上总有卖东西的人。早上是推车的卖菜卖包子油馍胡辣汤,晚上是摆地摊的卖大人小孩衣裳卖各种叫不上名字颜色花哨会响会亮的东西。改早上出去买菜,晚上领着教授出去散步,这是教授女儿交代的。改还是一走一晃,可走得没那么带劲了,晃得也没那么快乐了。
       教授的女儿还对改说,以前家里也找过保姆,是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虐待教授,教授女儿还和她打了官司。
       打官司让改很害怕,改就问教授的女儿,咋叫虐待?教授女儿说她不给教授吃饭,打教授,还把教授绑在床上自己看电视。改觉得那个小姑娘太狠,可是让人家去爬堂台也太狠。教授的女儿细眉细眼,说话也细声细气,不像是这么狠的人。这些,改就是在心里想想。改说我不会虐待你爸。改有点儿害
       怕教授女儿的眼神,改说不清那是种啥眼神。改被她一看,胖大的身子就像缩水似的小下去。教授女儿慢声细语地交代了改要做的各种事,改用力地记下了。
       改现在要干的活比在家的时候还轻省,可是改觉得吃力,觉得累。尤其是改想家的时候。改想儿子媳妇,特别是想小孙女,改知道想也没有用,可还是想。好在教授总不让改独自呆着。教授得了啥病,改也不明白,只是六十多的人变成了闹人孩子。按说“老还小”也不稀罕,村里的张水旺,七十多的人和孙子抢一根油条抢得满地滚,村里也没人说他是病,只说他是“老还小”。改打扫屋子的时候,看见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堆满了一间屋子,教授的女儿说这都是她爸读过的书,还有好多是他写的。改打扫那些书架的时候,教授像个受冷落的孩子,蹲在门口看她,两根胳膊扭着耷拉到前面拄着地板,改看看书,看看教授,叹了口气,过去拉起他,教授就给改笑。
       改来了一星期,教授的女儿回来的时候,改正在院子的台阶上择豆角。水泥台阶抹得溜光水滑,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改就坐在那儿,教授坐在低一级的台阶上,把改撕下来卷曲的豆角筋一根挂到另一根上。挂上掉下来,挂上掉下来,改看着笑起来,就挂上了两根递给他,教授小心得不敢去接,他让改举着,对着阳光看那带着点儿绿皮的红筋,呵呵地笑起来。教授的女儿啥时间开门进来的,改没有注意到,看着改和教授在玩,教授的女儿看呆了。
       改一扭头看见教授的女儿,慌得扔了手里的东西,扯着胳膊拉起还在低头找那两根挂在一起的豆角筋的教授,改那么大个子,拎着就把教授给拎起来了,教授不高兴地叫了起来。改吓住了,改不知道这算不算虐待。
       教授的女儿毫不介意地过来,很亲切地喊了声改姨,没关系,没关系,你和我爸这样,挺好的。教授的女儿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知道了把生病的父亲放在陌生人手里不能太放心,所以才这么快回来,看看父亲在改的照料下生活得如何。她进门看到那情形就放心了,吃完改做的饭,又问了问生活费花的情况,她更放心了。教授的女儿留下了一些钱,放心地走了。
       改来了一个月,教授一会儿看不见改就楼上楼下大声叫着改!改!改哪怕是在厕所里也赶快应一声哎!没等改从厕所里出来,教授就砰砰敲起了厕所的门,等改拉开门,见他急得一头汗,眼里都噙了泪,改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拿袖子给他擦擦汗,说一泡屎都不让人拉利亮!
       教授有时候让改觉得烦,他太缠人了,改做什么都得带着个绊腿的孩子。改生气了,教授就显出害怕的样子,也不敢闹了,静静地看着改,改就不忍心了。改不知道教授没病之前啥样,她想不出,也不想了。
       改来了两个月,接过教授女儿的三次电话,每次改都把教授叫来给女儿说话,教授接过电话,神情一下变得像个教授了,他严肃地问喂哪位?然后对着电话大声叫我不认识你!就把电话递给改说讨厌,这些人哪里是想做学问?全是为了追名逐利,不要理他们!
       教授现在只认识改,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改的角色可能也在不断地变换。晚上听见蛐蛐叫,他会从床上爬起来去叫改,改就和他一起打着手电筒去抓蛐蛐,这时候,改是他童年乡下的伙伴。秋天的阳光洒进温暖的房间,改在窗户下给小孙女做着棉袄棉裤,他缠改,改躲着他乱抓针线的手说别闹,让我做活。教授就歪在改的身边,慢慢眼睛涩了,就伏在改的腿上睡。改等他睡塌实了,就把他轻放在一边,盖上毯子,自己继续做小孙女的棉衣。这时候,改是他的母亲。改在厨房剁饺子陷,案板噔噔地响,改的腰突然被教授抱住,他靠在改厚厚的背上唱“当那梨花开满了天涯……”改就停下来,说别闹,我给你包饺子吃。这时候,改是他的爱人。改找到了那个只放唱戏的频道,改只喜欢看梆子和坠子,改喜欢的戏并不多。可是教授只要看电视里的人唱上两句,就能给改讲出戏里的故事来,有的故事改知道,有的故事改不知道,有的故事他讲得对,有的故事他讲得不对,知道不知道,对不对,改都默默地听教授讲。改听教授讲故事的时候,她模糊地能想出教授好的时候是啥样子了。这时候,改是他的学生。
       但是教授不是改的任何人,教授是改手里的一件活计,是改在家养的牛和鸡,改爱惜她的活计,也疼她养的牛和鸡。
       还有,改从心里可怜教授。
       改和教授在某个时候也会默默坐着,你看我,我看你。教授的眼神渐渐疑惑起来,改的心也会糊涂。改耳边还能听见抱窝母鸡咯哒哒的叫声,窗户里吹过来一阵凉风,改身上的汗就下去了,就跟在地里薅草时直起身来吹风的感觉一样。改有时候还模糊地觉得男人没死,就在牲口屋里喂完牛,蹲在门口抽着烟等她回去做饭。男人抽的烟的味混着灶火里湿柴的味,呛得改咳嗽起来,那咳嗽都是欢喜的。男人死了,那个家就没了,改回不去了。改这时候想哭。一想哭,改就在心里骂自己作精,男人死了,还有儿子呢!儿子媳妇小孙女,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自己呢!改想回家,改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回家。教授歪着头好像也在拼命用脑子想。改看他皱眉的样子就害怕,改现在知道他是脑子有病,她害怕他再这么用脑子会出事。改就拿起沙发上的保健锤,摇得呼啦乱响,这一响,改也不胡想了,教授也放弃了去抓脑子里那些闪来闪去的念头,过来抓改手里的木锤。
       给小孙女的棉袄棉裤做好了,改整天盼着门铃响起来。上次儿子来的时候,答应下次把小孙女给她带来。改从不给儿子打电话,她不是不会。她知道打电话要花钱,这么花教授家的钱,改觉得不应该。还有,就是打了,改也不知道咋给儿子说,没事,就是想!
       改看着电话发呆的时候,教授就格外地安静,好像在陪着她发呆。有时候,教授还会轻轻扒拉改厚厚的肩,改把他的手拉下来,攥住,他枯瘦苍白的手指从她黑红粗大的手中露出来,改就想掉泪。
       门铃响了,改慌得丢掉了炒菜铲去开门,教授跟着她。门开了,是教授女儿在本地的朋友给改送工资和生活费,那人不肯进屋,看看拽着改围裙的教授,笑笑,走了。改关上门,把教授的手拽下来,往屋里走,回头,看看教授委屈地站在原地,就又走回来拉起他一起回去。
       儿子终于来了,、还有儿媳妇和小孙女。改高兴得都糊涂了,拿东忘西的。教授看着改高兴,也跟着高兴。小孙女有点儿害怕这个古怪的老头,躲在妈妈的怀里不肯出来。改就把教授带到楼上,让他呆在书房里,说你不要动,我给你做饭,等我来叫你你再下来。教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改关上门的时候有点不忍心,可还是关上了门,想了想,锁上了门,抽掉钥匙放在了口袋里。
       改把给小孙女的东西收拾了一兜子,又掏出两个月的工资给儿子。儿媳妇这时候回避地走到一边,打量着客厅。改想问问儿媳妇的工作咋样了,又害怕儿子错会成她想回家,改就没问。儿子说家里都好。儿媳妇瘦了,脸都寡了,但白净了不少,改远远看着儿媳妇变细的腰,衣裳穿得又紧称,身条真是
       好看。人家这么周正的女儿跟了自己的儿子,能让人家委屈吗?改心里疼媳妇。改说这么凉的天,娟娟妈咋还穿恁短的裙子呢?儿子笑笑,那是她的工装,单位要求穿的。儿媳妇有了工作!改眼睛一亮,顺着问啥工作?儿子说还是保险公司,现在她也摸到路了,一个月加提成能挣八九百呢。儿子说到这儿,就不说了。改等了半天,儿子还是啥也没说。在客厅的一角,摆着一架钢琴,儿媳妇眼睛一亮,就喊娟娟,钢琴!改想说儿媳妇,那东西不能动,可是她不敢也舍不得说。儿媳妇掀开琴盖,娟娟跑过客厅,到了琴边,看看妈妈,小手指就敲响了琴键。
       改着迷地看着小孙女,真好听啊!这时,楼上突然传来教授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旋律带出了他的歌,他拼命敲起了门,拖着哭腔喊改!改!小孙女丢了钢琴,扑回到母亲的怀里。改应了声。儿媳妇说妈,放他出来吧。我们也就走了。
       改跑上楼去放了教授出来,教授拉着改的胳膊,改甩也甩不脱,几乎是拖着他下的楼。儿子媳妇带着孙女向外走,儿子沉着脸,改跟在后面,几乎要哭出来了。改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儿子难受得抽了抽鼻子,改马上就不看儿子了。
       这时,门突然开了,教授的女儿站在门外。教授女儿的眼睛扫了一下改儿子手里拎的袋子,但什么也没说,浅淡地一笑。改的儿子脸色更难看了。改慌张着说给孩子做了身棉衣裳……改去拿儿子手里的袋子,儿子的手用力地挣着,改停了手,教授的女儿又是笑了笑。改和揪着改衣服的教授犯错孩子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女们,儿子说了声妈,我们走了。改应了一声,看着儿子一家三口离开。都没能抱一抱小孙女,改掉了魂似的拖着教授回屋。
       教授的女儿看见被打开的钢琴,她站了一下,过去,盖好琴盖,她摸着琴盖,半天没有说话。教授女儿对改说过,那是她母亲的琴,她不希望别人动。教授女儿的样子,比打改两耳光都让改难受。改站在那儿,不知道说啥做啥。教授女儿回头对改说,给我倒杯茶好吗?改这才慌忙去倒茶。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电话响了,教授女儿去接。她接完电话回来的时候看了看改,改心扑腾扑腾跳快了,但教授的女儿什么也没有对改说。
       4
       改站在窗户前看河堤上的灯。改模糊地知道有事了,这事还是和她有关的。改睡不着。教授的女儿敲了敲改的门,问改姨,你睡了吗?
       改没有睡,教授的女儿进来说,改姨,你儿子想让你回去,你的意见呢?
       改的心一下跳到了喉咙口,眼睛一热,儿子白天没有说,可儿子心里啥都有啊!改欢喜得又要哭了,她说,呀!让我回家呀!
       教授的女儿看了看改的神情,失望地叹了口气,说改姨,你能不能再留两天,等我找到别人你再走?
       改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和教授女儿商量的,但改想,自己扔蹦一走,是够难为人家的。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教授的女儿出去了。改摇着那根呼啦啦的健身锤,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的啊!教授就抢改手里的木锤,改躲着不让他抢到,教授就急,终于抢到了,教授就笑。改看着他叹了口气,说老天保佑,你闺女给你找个好心的伺候你,好好对你!你的命不好啊,要是没有病,好好地跟着闺女儿子过,多好的日子!你是没这福啊!
       改觉得自己还是有福的。
       三天后的黄昏,改被儿子接回了家,那天晚上,改又脱光了睡觉,几个月都没睡得这么塌实这么香了。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福,儿子想着娘,媳妇有了工作,小孙女还会弹那么好听的琴。好日子又回来了。
       改一早起来做饭,过日子过的就是这一天三顿饭。儿媳妇从卧室出来,抽着鼻子,说什么味?改正在喂孙女吃饭。小孙女朝改身上闻了闻,说奶奶身上好臭。儿子啪地放下筷子,说娟娟,怎么这么没礼貌?娟娟撅了撅嘴,不说话了。儿媳妇也没有说话,进了卫生间。改的脸通红,她说儿子,你嚷孩子做啥?家里又剩下了改和儿媳妇,改也不敢问儿媳妇怎么不上班。改进厨房,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她啥也没闻见,人身上总得有点儿味,没味儿还是人吗?改又不是喝风屙沫的蚂叽妞?改身上的味儿没变,儿媳妇的鼻子变了。
       改身上的衣裳换了不到三天,但改还是又换了换衣裳。儿媳妇在卫生间里洗头,等儿媳妇出来,改问儿媳妇要换下来的衣裳,儿媳妇说妈,放那儿我洗吧。但改还是拿去洗了。给儿媳妇留的早饭她也没吃,就开始打电话,改在阳台上听见儿媳妇脆生生的说话声,听了很长时间,改听出来儿媳妇是在劝人家买她的保险。儿媳妇干的这活儿,改觉得真是累,比薅草割麦摘棉花桃都累,得说那么多话,还得笑着说。儿媳妇挂了电话,又打,这个打得时间不长,挂了电话,儿媳妇就去换衣服。没等她从卧室出来,门铃就响了。改从阳台上往门口去,儿媳妇比她还快,先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儿媳妇笑着说林总,这么快?那个林总看看改,儿媳妇说这是我婆子,妈,这是住咱们后楼的林总,我的客户。
       改就又回到了阳台上洗衣服。改挂了衣服出来,儿媳妇在茶几上摊了一大片五颜六色的单子,和那个林总抵着头看。改看见儿媳妇湿淋淋的头发在滴水,滴得林总西服上一斑一斑的湿痕。改站在那儿,动不得了。林总回头看见改,站起来,说这几张我带回去看看,重大疾病的合适还是还本的合适,我再算算。儿媳妇说那个养老还本的送重大疾病附加险,更合适。说完一笑,你这么精明的大老板,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一眼不就看出来了?林总笑了一下,说我回头和你联系。说着冲改点了点头,走了。儿媳妇送林总到门口,儿媳妇从改的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改闻到儿媳妇身上有股花一样好闻的香气。改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儿媳妇又从改身边走过去,默默收拾茶几上的那些单子。儿媳妇没什么表情,伏着身子一张一张收拾着那些红黄蓝绿的单子。改挪了两步,从没这么大胆地盯着儿媳妇,儿媳妇穿的玫瑰红毛衣的鸡心领耷拉下去,能看见带窟窿眼儿的黑奶罩里雪白的鼓鼓的两块,改浑身都哆嗦起来。儿媳妇直起身,好像没有感觉到改的目光,进了卧室。改咬着牙,咬得满嘴牙都酸沉起来。
       儿媳妇没吃改给她留的早饭,又换了身衣裳走了。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太阳还好,窗户关着,感觉不到风,太阳光晒到的地方暖洋洋的。太阳光晒不到改的心,改的心一直在哆嗦。改要自己不要胡想。可改分明替自己的儿子感到了委屈。想到儿子,改眼里含了泪。改还记得儿子领儿媳妇第一次回家,儿媳妇那脆生生的一声妈,叫得改心里淌着蜜。你只想着当婆婆,可你给人家媳妇了啥呀?人家作难为了谁?不过是为了这个家吗?说到底,是自己家委屈了媳妇呀!改的泪淌下来,改摇晃了一下站起来,改想老赵也许能给她出个挣钱的主意。
       改下楼去找老赵。牌场关门了,改站了会儿,走到小区门口去问。看门的告诉改,老赵死小半月了。心脏病,可能是夜里死的,第二天打牌的人敲不开门,到下午才发现。改
       听了没说话,摇晃着走回去。冬天到了,楼下的百日红叶子快掉光了,还有一些,青黑的干在枝上,在风里摇啊摇。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啊!改回到屋里,放声哭了一场,老赵是引子,该哭的事太多了。改哭完,又去做饭了。
       改做了饭,却没人回来吃。改一个人吃了午饭。改做晚饭的时候,拿不定主意要做多少。改最后还是少添了碗水,改吃中午剩的面条。儿子媳妇和孙女回来的时候,改在沙发上盹着。听到声音站起来要去热饭,小孙女说他们吃过了。儿媳妇什么都没说,拉着女儿进了屋,一会儿听见儿媳妇的声音,“米米拉发米……”小孙女又在那张纸键盘上练指法了。儿子把手里的袋子往沙发上一扔,就坐下抽烟。改自己坐在餐桌前,扒拉着那碗凉了的面条,她也懒得去热。突然儿媳妇不唱了,小孙女惊讶地叫了声妈妈……儿媳妇走了出来,手里拎着那张纸键盘,嘶啦嘶啦,用力把那纸键盘撕成了几片,丢进垃圾桶,还用脚用力踩了踩。垃圾桶倒了,在地板上旋转。儿媳妇喊娟娟,我们不练了,在纸上能练出来什么名堂?洗脸,睡觉!儿子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又点上了一根烟。
       改扶起倒了的垃圾桶,坐在儿子旁边。儿子看看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改感觉自己坐到了啥硬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本黑红皮的厚书,改认识不了几个字,可她见过这本书,这是教授写的书,教授的女儿给改看过。那袋子里还有七八本书,改一本一本拿出来看,都是教授写的,翻开还能看见教授的照片,照片上的教授显得年轻,可是板着脸,改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教授。
       儿子说他是研究中国传统伦理的专家,写了这么多书,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病,也怪让人同情。改觉得儿子还要说点儿啥,可是儿子没有说。儿子说妈,早点儿睡吧。改也没有说啥,就回去睡了,改睡觉的时候,没有脱贴身的衣服。
       第二天,只有儿子一个人回家吃午饭。改给儿子擀了面条。儿子说妈,以后别擀面条了,太累。改说擀个面条累啥?买的不好吃。改看着儿子,儿子到了嘴边的话就换了,妈,一个人在家,闷吧?改说有活做,也不闷。儿子就吃面条,改喝前一天剩的稀饭。儿子说妈,娟娟妈说老让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对你身体也不好。改说娟娟妈是孝顺孩子。儿子说娟娟妈说让你回来,是我自私。教授家条件好,冬天还有暖气……改看着儿子,说人家新找着人了。儿子说那人不合适,人家还想让你回去……
       改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疼起来,改的泪流了出来,说儿子,你给我看看,我这眼咋了?
       儿子站起来看,用手指甲给改挑了半天,说眼睫毛倒了。
       挑出了那根倒睫,改的眼睛还是流了半天的泪。
       改又被儿子送回了教授家。一走进教授家的客厅,就听见教授在大声喊改!改!改就答应了一声。教授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把拽住改的衣角,露出了笑容。改也笑了,一笑就想哭。
       改和教授坐在长沙发上,改的儿子和教授的女儿坐在两个单人沙发上。教授的女儿给他们倒了杯茶,拿出一摞纸,上面是打印得整整齐齐的字,让改的儿子看。改的儿子看了看,没说什么。教授的女儿问改的儿子、你把合同的内容给改姨说清楚了吗?改的儿子说大概吧。教授的女儿说我看还是说得详细一些的好。改姨,我父亲很幸运,我们也很幸运,能遇到你们这么善良的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给他这样的帮助。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份合同的期限是十年,如果我父亲提前走了,合同自然也就终止。如果……当然,那需要奇迹。只要我父亲在,这个合同就有效,甲方,也就是我们,一次性给付三万元的劳务金,如果乙方,也就是你们,单方提出解除合同,劳务金要退还,利息按同期银行贷款利息计算。以后,改姨每月的工资为六百元,我还是会和生活费一起按时让人给你送来。这还有一些关于如何照顾我父亲生活的要求,我相信,改姨做的肯定比这上面规定的要好……
       教授的女儿慢条斯理地说,改的儿子在她说的时候抽了三根烟。改在儿子点第四根烟的时候说孩子你看过了?儿子说看过了。教授的女儿说要是没有什么异议,咱们就签字吧。教授的女儿先签了字,然后把笔递给改的儿子。
       儿子没有接笔,扭脸看着改,改的脸被儿子的眼光灼疼了。她慌得隔着沙发扶手摇儿子的胳膊,儿子抓住了改的手,站起来,说妈,我们不签了!改被儿子拉得趔趄着站起来,碰翻了茶几边上的那杯茶。教授的女儿敏捷地跳起来抓起那份合同,以防被水弄湿。茶水溅到儿子的身上,改看见儿子衣服上那一斑一斑的湿痕,就又看见了儿媳妇那滴水的头发。改的嘴唇哆嗦起来。教授女儿说我是考虑我父亲和改姨的实际情况,才提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你该明白,双赢才能达成协议,让步都是有底线的……改挣脱了儿子的手,说我不走。
       合同一式两份,教授的女儿把一份合同和一个印着银行名字的取款袋递给改的儿子,儿子没有接。改接过来说走吧,妈送送你。
       改一动,教授就跟着,教授女儿没能拉住父亲。改就和教授一起去送儿子。到了门口,改把合同和钱塞给儿子,就把大门砰地关上了。改关门太用力了,葡萄藤上的枯叶被震得落下来了几片,没有风,叶子落得很慢很慢,有太阳,叶子照得金黄金黄。
       过年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一起来看改了。儿子说娟娟在抓紧练琴,要去省城考级了。儿媳妇说娟娟说很想奶奶。改不清楚啥叫考级,改看儿子媳妇又骄傲又欢喜的样子,改心里也是又骄傲又欢喜。可是没见到小孙女,改的欢喜就少了几分。改不能留儿子媳妇吃饭,这是合同上规定的。儿子媳妇也不愿意在这儿吃饭。改的欢喜就又少了几分。改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媳妇的背影,走着走着,儿子的手搂住了儿媳妇的腰,改的欢喜又回来了些。改还是知足的,教授的女儿还是只打电话,从那天离开后,连过年都不回来。
       春天到的时候,改在院子里种了两畦莱,那些光长叶子不结果子的葡萄,改给拔了,种成了丝瓜,改还买了群小鸡崽儿,是在河堤的早市上买的。十年很长,改决定在院子角垒个鸡窝。
       又一个夏天到了的时候,河里突然有了水,好多人都跑去看,说是上游水库开闸了。改也领着教授去看。水真大,青黑的河水打着旋儿向下流,不时翻腾出白色的浪花。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