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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方向盘
作者:鲁 敏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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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刘开强今天不行了。一个星期才一次,可他竟然还是不行。他翻下身来,连抽烟的兴致都没有了。
       没关系,正常,咱们岁数都在这了。叶春春轻描淡写的,一边光着腿到卫生间洗洗弄弄。这些年,他们做事从来都不脱上衣,开始起来方便,结束起来也方便。不过这会儿,从后面看过去,老婆的两条细腿就显得有些滑稽,跟性感完全扯不上边。刘开强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开了这么些年的车,两条腿都有些萎缩了似的。
       但是,刚才,叶春春说得不对,很多人也都误会了——那事儿,其实跟岁数没多大关系,就像车子似的,跟车龄没有绝对的关系,只要发动机好,都可以跟新车飙着玩儿呢。刘开强今天就是发动机不行了——那玩意儿娇得很,心里一有事,它就做不了事儿了。
       这事还不是一般的事。跟方向盘有关,跟自己的吃饭家伙有关——机关要车改了。
       本来,刘开强以为自己会开一辈子车的,会在方向盘上摸一辈子的。就像那些忠厚贤惠的女人,以为自己一辈子会跟定一个男人。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方向盘变心了,它不要刘开强了——这比喻听上去有点岔气儿,但也差不离。大多数人,五十年代以上的,对工作岗位、对一技之长的那个死心塌地劲儿,就跟一厢情愿的男女关系一样,多少年下来了,皮连着肉,肉连着骨,骨带着血的,是怎么也分不开了。再说,都恁大岁数了,都恁老的一把骨头了,刘开强实在想不出,他这双手,除了摸方向盘摸老婆的身子他还能摸什么?他还会摸什么?  叶春春洗完了回来,两条腿更白了些,亮亮的泛着光。刘开强忍不住上去摸了一把,叶春春却正经推开了,一边套上皱皱巴巴的睡裤:行了,咱们还是好好合计合计。你不说,别人跟我说了,机关要车改,小车班是明摆着要散了。你打算怎么办?叶春春虽然在二级单位,对机关的事却是一清二楚。
       叶春春这么一说,刘开强伸出去的手停了下来,刚刚活泛起来的那话儿又重新塌了下去。他叹口气,点棵烟,讪讪地反驳了一句:也不全散,还要留几个,给领导们备着,有个小长途或其他什么的还是司机开。
       这不结了,赶紧活动呀,只要不是一棍子全打散,哪怕只留一个,咱就得争取做那一个!叶春春像要求孩子作文考满分似的,提了个不可能的要求。叶春春是天生的人精,在单位里是总账会计,大小是个头目,门门道道的也算见多识广,对司机丈夫,口气里有意无意的就有些高了。
       想若干年前,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刘开强看着手中的烟——从前,只要他一拿起烟,叶春春可就赶着把打火机往嘴上凑——曾经阔过呀,司机刘开强当年曾经阔过。
       2
       刘开强第一次摸方向盘是二十五年前,在部队里。这好运是如何撞到头上的就不说了,反正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运”,总离不开“找人送礼”这条暗道。总之最终刘开强成了部队里的吉普车驾驶员,整天接送首长,少吃了无数的苦,多沾了无数的光。入党都比别人早半年,特别在复员上,那时部队司机多热门呀,说得好听点,不就跟现在的MBA或海归似的,多少个单位摆在面前随便地挑。刘开强不是心很大的人,也有些自知,首首脑脑的部门他还不敢进呢,老老实实地就进了长途汽车总站。这单位门脸大呀,大江南北没有不知道的,因为技术好,政治可靠,刘开强一上来就跑上了长途,而且是货运,而且是南行的方向。
       说到这南行、北行,不是行内的不清楚,同样在一个省内,同样是跑长途,南行北行的区别可大了去了。长江往北,那苏北呢,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长江往南,那叫江南,是自古富贵地,那儿的山水不仅养男子养美女,还聚财源养福气。车轮往那边厢一靠,随便扯两句都会有发财的机会!刘开强已经算是胆小谨慎的了,但送上门来的生意也不能不要呀,别人又是烟又是茶的往手里直塞,好话衬着:您看,这车不是空着回省城吗?空着也是跑,满货也是跑,又不多花公家一分钱,您哪,只要带到郊区,都不用进城,我们那里有人守着下货呢,不用动您一根手指头,喏,这是辛苦费!您要觉着少了还好商量……
       一来二去的,财气这叫扑面而来呀!刘开强每跑趟长途都会有些小油小水的,都可以抵得上工资的两倍了,他也就那么不声不响地阔了。他以为不声不响,其实人人皆知——这人要真阔了,是掩不住的,跟装阔装不像是一回事。有这个背景在这里,找对象结婚这件大事、难事到了刘开强这里,就变得很筋道很有嚼头了。连刘开强自己都没想到,他简直就像个前途无量的小白领似的,得到了那么多中年妇女的青眼相加,她们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对刘开强发出选婿的信号,有的把女儿照片带来,有的买好两张电影票往他手中塞,有的邀他回家吃饭……总之,水涨船高之下,经过若干次的筛选与淘汰,司机刘开强最终定下了叶春春。
       叶春春,不仅是所有那些姑娘里皮肤最白奶子最大的,而且是最有文化的(大专毕业),工作是最体面的(会计)。此外,她足够精明、足够能干,即使用一个男权主义者的眼光来评判,刘开强,一个整天摸弄方向盘的兵拉子,能搂上叶春春这样的女人,也是造化大了去了!刘开强乐坏了,新婚之夜,他一边解开叶春春的衣服一边口不择言地说:等着,等会儿,我的发动机可以一直把你带到一百五十码……
       不过好像就在说话间,刘开强不像一开始那么阔气了,叶春春也不像一上来那么巴结他了,他在床上的时速也从一百五十码下来了,像驶出了高速公路的匝道,接着又进入了拥挤的市区——不过,这变化是渐进的,像从秋天到冬季,等到刘开强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这也怪不得谁,市场眼瞅着就越来越热啦,人们的脑子像上了进口润滑油似的高速旋转起来了。原来反应迟钝的现在也灵光起来了,比如,长途汽车站的那些头头们,终于开始觉悟了,他们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了刘开强们的漏洞,于是,带着一丝血腥的喜悦,他们无情地下达了指标:空车返程,每车每公里一元钱的运输指标,超标归己,不够自贴。可是,那是什么时候了?都九十年代末啦,瞧瞧,国道上的车子像洪水似的,一转眼就涨上来了,无数的小面包车像蝗虫似的不分昼夜地在江南苏北间窜来窜去,他们价格低,附带搬运,还有正式发票,他们把刘开强们的生意给挤兑得差不多啦,现在倒过来了,是刘开强开始给别人递烟送东西赔笑脸衬好话儿啦。即便如此,能大概齐完成单位指标就算很不错了,也有人撑不住了向头头抱怨,头头们就半真半假地笑:前几年你们也赚得太狠了,就是现在吐点出来又怎么样?
       也就是那一阵子,刘开强发现自己在床上不行了,发动机像得了哮喘似的,转速怎么也上不来,那时他才三十挂几,叶春春更是水嫩着呢,怎么地就不行了呢?当时还不流行“心理压力”、“亚健康”、“性商”等词儿,刘开强百思不解,每趟出车回来,晚上还是试着发动,偶尔成功起步,大多中途熄火。
       大概老天也是看不下去叶春春白受折
       腾了,刘开强的转机到了。一阵兼并合营国企改制的风刮到单位,长途汽车站改成公司了,下面分成两大块,一块是物流,一块是客流,客流里除了原来的长途客运,还新成立了一个出租公司。
       不跑这该死的货运了,咱改跑出租!晚上,叶春春光着大腿给刘开强指定方向——也许是碰巧,也许是习惯,每次谈到刘开强命运的时候叶春春总是光着下半身,似乎只有在这种方式下,她的决策才会发挥得更加智慧,而刘开强也会更加温顺地从善如流。
       3
       叶春春大概也是想起了从前那些类似的细节,她有些自豪地点刘开强:听我的,没错。你想想从前,叫你去开出租,那几年,可真赚了不少吧?我们这房子,可不就是你跑出租跑出来的。得,后来出租生意难做了,我叫你转到我们机关开小车,哪一步不是赶得正正好!你想想,这两年,这小车开得多舒坦!还没舒坦够呢,怎么能说放就放了!
       是啊,同样是开车子,就像同样是睡女人,差别还真是大得很。就说跑出租,运气好的话,开到龟不生蛋的旮旯里都能带到客,一天净赚五六百块不用眨眼的;背的时候呢,能在白晃晃的马路上白转两个小时,一边想着公司的租子一边背后冒汗……特别是到了后来,出租车太多了,私家车又上来了,生意那个难做!警察叔叔电子眼什么的像看不见的罗网似的缚得刘开强浑身不自在……跟出租车一比,开领导小车可真是太滋润了,那无级变速的手感,油门踏板的脚感,高保真音响的耳感,豪华太阳膜的眼感,防颠簸系统的屁股感,唉,真是没得说了。出车任务也轻松呀,几乎都是固定的路线,早上接领导,晚上送他回家;白天么,主要是配合领导的活动路线,开会、汇报、调研、宴会什么的,大多是熟悉的路线,体面的地点,停车什么的不用烦神,时间也都安排得很宽绰,不出意外的话,所有的活动,只要领导有饭局,司机必然不会空着肚。所以说,别看刘开强只是个小车班司机,可是荣华富贵什么的也算是见得多了,这城里的酒楼会堂,但凡排得上些名头的,没有他没去过的,哪家有什么特色莱、特色服务他都一清二楚,就连领导临时想要请个私房客什么的,都是坐在后面闭着眼吩咐:小刘,你看着办,找家顺眼些的湘菜馆去!
       话说回来,吃饭算什么?拿纪念品才够刺激呢。这纪念品,是会议必备的,只要领导有,司机也是少不了的,领导身边的人嘛,宁落一村,不落一人。一开始刘开强还有些手软,瞧瞧,那高档月饼,那不认得名儿的洋酒,那名牌儿的皮带领带衬衫,那成箱的进口水果,全都包装得金碧辉煌的,真的就能拿回家归自个儿?偷眼看看领导那一堆儿,天哪,更上层次了,烟是成条的,酒是论箱的,滋补品是按男女配好的,电器是原装进口的,西服是从上到下从外到内的,小信封是厚厚一摞的,可人家那神色,多自若多坦荡呀,自己可不能显得这么没出息,要不然,还真像叶春春所说的,不是给领导丢人吗?于是,刘开强也就神色淡定起来,该吃的就吃,该拿的就拿,反正拿回家叶春春都会面带满意笑容随后神秘地收到某个角落,过上一段时间,正好碰上要办点什么不大不小的为难事儿了,就找出一两样合适的送送关键的那个人物,有这些货真价实的东西出手,基本上也就所向无敌了。
       再往深里说了,纪念品又算什么?关键是跟在领导后面的那种感觉才更加受用呢。别看小车班只是个班组,他们这些人连干部都算不上,可是,在机关里头,他们的身份可微妙着呢——以前有种误解,认为秘书或办公室主任才是领导的心腹,那真是大谬矣,那种心腹呀,只是场面上的,属于工作方法、领导艺术的范畴,真要有些门后面、桌下面的事,提防都来不及呢。倒是司机,那是绕不过去的,也是没必要绕的,甚至是需要的。您想呀,下级给领导孝敬些什么玩意儿,总不能死乞白赖地就送到办公室或领导家里吧,那不明摆着违反纪律嘛。得,怎么办?一切通过司机办’。刘开强这里就成了领导家的后门,小车的后备箱就成了领导家的临时储藏室,刘开强呢,自然,就成了真正意义上领导最贴心最私房的“自己人”。
       再举个例子,领导坐在车上不能总是打盹睡觉吧,他会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领导打给谁,谁打给领导,用什么样的语调,说些什么,生气了还是高兴了,唉哟,这里面的热闹可真多了,刘开强没法闭上耳朵呀,随便那么听听,就门儿清了——接下来,单位里要有什么大动作、要新成立什么部门、哪个干部可能要红而另一位却要下了等等。所以有些机灵的家伙没事就爱找刘开强聊天闲扯,以刺探些幕后消息,替自己踅摸些机会。不过大家都是知道分寸的,一些话只是虚虚实实的点到为止。不过,刘开强会白说?听的那位又哪会白听呢?这里面就要看交情了,看平常的那些个来来往往了……对了,还有些更会实用的,比如,现在领导下去检查工作都喜欢微服私访,即所谓不预告检查也,从原理上讲,是没有人知道领导的检查路线及时间安排的——除了刘开强之外!所以说,道理就在里面了,如果基层单位跟司机刘开强把关系搞好了,那不预告检查不就成了有预告检查了么?
       总之,作为小车班的领导司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显而易见的好处真是多了去了,别说叶春春舍不得,就是刘开强自己,也绝对不愿意就此打住。失去那林林总总的好处不要紧,关键是以后再到哪里去摸方向盘哩?就像睡过世上最妖娆的女人似的,这领导的小车开过了,作为司机,基本上就算是废了,民间些的粗糙些的方向盘,哪里还有兴趣上手呢?
       4
       叶春春见刘开强有些魂不守舍的,索性把做爱未遂时开的小台灯扭到最亮,并扔给刘开强一件开衫示意他披上,看样子,她是准备长谈一番了:来来,别垂头丧气的,具体说说情况,我来替你好好分析分析,找条活动的路子……
       叶春春对公关事宜总有着接近狂热的爱好,她就信一条:找人好办事,办事要找人。想当初,把刘开强从出租车公司搞到机关小车队,看上去是难如登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这个总账会计,愣是凭着她胆大心细、条理清晰的路数,帮刘开强杀出一条血路。看来,对刘开强司机生涯中的这第三次浪潮,她是有着巨大信心的。
       刘开强开始倒没有叶春春这样的精神劲儿,虽然刚才什么都没做成,但还是像刚刚跑了趟小长途似的感到大腿发酸。他半闭上眼睛,有些懒懒地应道:能有什么情况?小车班总共七个司机,除了留下的,别的都参加机关双选分流。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司机班,除掉班长不算,接下来都是跟着领导论资排辈的,我是替副总开车的,哪里拼得过一把手的司机?老大随便替他言语一句,我们这些副总的跟班还往哪里做工作去?现在呀,就是等结果,我想,只要小车班留三个人以上,我可能还有份儿,否则,就绝对玩完!不过,说实话,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再怎么公车改革,也还要有分工的对不对?这些当领导的,当真就不要我们这些职业司机了?哼,一吃饭个个都要喝得脸通红,还不
       让警察全都罚光光!
       叶春春附和地笑了,对刘开强的说法表示鼓励,并为自己下面的话作铺垫:你这话我信,那些当官的,我知道得很,酒桌上都想拿开车做抵挡,但酒场好比战场,哪由得自己作主。不要说车,就是开飞机开神舟五号飞船,该喝的还不得照喝!他们真要离了司机,何止是酒后驾车的问题,看他们那些二吊子水平,只怕马路都要堵成便秘了!不过,开强,话说回来,形势在这儿,这车改也是大势所趋,咱得把眼光放远点儿,以后啊,我看,司机恐怕都得兼职了!所以,我们的目标可以分成两个,一个呢,是省心些的,就是争取留下来,继续给领导开车,顺当的话可以一直开到光荣退休;另一个呢……讲到此处,叶春春顿了一顿,刘开强看看她深不可测的眼光,不知她又要提到什么目标。
       另一个呢,叶春春接着往下说,另一个就是做好退路方面的工作,万一,啊,说不定是明年,或者是后年,这公车改得更加彻底了,小车班一拍两散,颗粒不剩,谁也摸不成方向盘,那怎么办?我们也得提前给自己找个好的去处对吧。所以说呀,眼下这一步,绝对大意不得,山不转水转,您这里没动静,别人有动静,到最后,得了,等你醒悟过来,好位置都给别人占完了,你还往哪里分流去?
       那你的意思是?刘开强的眼睛这下也瞪得圆起来,总账会计的高瞻远瞩的确远在自己之上,他简直都有些后怕起来,当初,要是没找这么个老婆,他只怕到今天还在货运大市场上跟那帮满口方言、满脸灰土的外地货车爷们儿抢活儿干呢!
       我。的意思么,也很简单,你这两天找机会探探你车上那位的口风,虽是副总,总归是清楚这个车改的来龙去脉的,你探听探听,看看你留下来的定数有几分?如果不乐观,咱趁早另外打洞,赶紧踅摸个好位置去!
       5
       因为脑子里揣了叶春春交待的任务,刘开强忽然就觉得脸皮绷得紧紧的,手上也别扭起来,摸了半辈子方向盘,这会儿倒像找不着方向似的,好几回都差点拐错道儿。今天是周末,领导要到郊外的别墅去住,领导们现在都开始过中产生活了,把周六周日过成度假,把第二居所当成度假村。
       出了城,路上的车子开始慢慢少起来,刘开强看看右镜,准备靠边停车换人了——这一两个月来,领导提出:到了郊区车少的地方,由他自己来掌舵,而刘开强则坐到副驾驶位上,临时充当教练。领导的驾照其实早就有了,不过是托熟人办来的,领导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去正经百八地上课。因此呢,领导便提出:以后每到人少车少之处,便由他来开车,刘开强一边歇着。领导一边说着一边随和地拍刘开强的肩膀:老刘,你天天带着我那么辛苦,也该让我来带带你嘛!你看看,副总做你的司机,这派头,大了去口巴!
       瞧领导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可实际上,刘开强哪儿敢歇着呀,那个提心吊胆,简直比自己开车还要累几百倍!陈开强一只手放在手刹上,另一只手靠着方向盘的位置,眼珠转来转去,前方、右镜、后视镜地来回睃巡,嘴中还得提醒着点:打方向灯!变道了!减速!快刹车!当心前面那摩托!同时还得注意口气,不能露出急躁、紧张的口气,每每险情过后,还得找词儿替领导开脱:瞧瞧那人,有这样过马路的吗?或者说,刚才那肯定是外地车,一点规矩都不懂等等。
       尽管这么地吃力费神、这么地险象环生,但刘开强还一直挺引以为豪的呢!教领导开车,这是谁都有机会的吗?要在从前,学车可是大手艺,徒弟都要小心伺候着师傅的,当然,刘开强压根没指望领导会把自己当师傅,但在心理上、在内心深处,他自认为: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贴心指数,应该又是直线上升了N个点了。
       不过今天,刘开强却开始感到悲哀和沉痛了。乐什么呢,大傻瓜,这不是给自己掘墓吗?把副总给教会了,那还要自己干什么呀!从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还真以为领导只是手痒痒,只是想玩票一把,过过瘾而已,现在看看,唉呀,全是伏笔呢。怪不得前一阵子其他几个副总也都在不动声色地练车,敢情他们早就知道车改的事儿了。瞧瞧吧,小车班几个人还乐颠颠地到处炫耀,说自己如何如何教领导开车,咳,哥们儿全上当了,每人都替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呢!
       刘开强头脑中一阵翻腾,脸上倒还好,到底是领导身边的人,多日的耳濡目染之下,也变得面色恬淡、好恶无形了。
       趁着领导系安全带的时辰,刘开强算是找了个好的切人点:唉呀,总经理,以您现在的水平,以后出门都不用带司机了……我看我是不是就要告老还乡了?
       副总自然一下就猜出刘开强的潜台词,但他并不接话,只微微笑了一下,装着正在专心发动起步的样子,并不搭腔。
       所谓领导,其高明就在于:他说话或不说话,都是有含意的。刘开强明白了,领导的这个不搭腔就是一个信号和态度:对刘开强下一步的何去何从,他是不打算过问的,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刘开强略略有些僵了,心中感叹副总的无情与冷淡,却还保持着开玩笑的口气和表情,回声般地撑着往下再说了一句,给自己下台阶:告老还乡了……告老还乡了……
       其实,刘开强是有些误会副总了——的确,副总得知车改的消息是比刘开强早很多,但是,对这次车改,在领导通气会上是有一个内部口径的:对各人的小车司机,原则上要顺其自然,不准打招呼。这种事情,说起来自然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关键却在“原则上”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一出,实际上就等于开门放狗,这些司机们的出路,就全靠背后的门道了。
       副总今天不表态,是因为他一直在犹豫:是否有必要为了刘开强这个小卒去跟别的几个副手去争强弄权?他知道,机关里正有一些人在等着看好戏呢,司机和领导,中间好像有根无形的绳,哪个司机出局了哪个司机留下了,人们第一个反应到的就是:绳子那头的领导劲道大了还是小了……无聊的角逐游戏,可是天天上演。司机的待遇、小车的档次、签单的上限、秘书的职称、讲话时间的长短等等。副总是真的有些厌倦了。
       当然,从私人角度来说,他对刘开强还是有一些感情的。这几年风里接雨里送的,每年春节、清明回两趟山区老家,五一、国庆期间私人往来的机场接送等等,确实帮了不少的忙,人也蛮乖巧,不该说的时候就当自己是个哑巴,不该听的时候又能是个聋子,该说该听的时候也会打个圆场、搭个台阶。
       不过,怎么说呢,正因为刘开强对副总的生活和交往介入得太深入太私密了,反倒让副总产生了一种类似敌意的抵触感,甚至,有些希望他突然就从眼前消失了——这想法有些可怕,简直令副总自责,好在这种情绪很短暂,比闪电还短。但这次的车改,不知怎的,又让副总想起了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借了车改之机,不就可以让刘开强合理地从过分贴身的范围内消失么?但有一条,这种消失一定要是和美的、自愿的,只有这样,对副总来说,刘开强才是真正安全的。可是,想要替刘开强找个好的去处,那势必
       是要打招呼的,而一打招呼,等于说又在跟那几个副总较劲了——得,问题又回来了!
       副总一边开着车,一边在心中思量着,这些话当然是不能对刘开强说的,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不管刘开强最终能否留下来,或者最终找了个好的去处,都得让刘开强领自己的情,感到自己是在里面帮了大忙的——这点很重要,官场的规则之一就是:不要随便得罪一个人,即使是小人物。这么一想,副总就又重新微笑起来,好像在熟悉了车况、路况之后,终于得空儿对刘开强说上话似的:什么告老不告老,什么还乡不还乡的,你才多大岁数!我不还在这儿混着呢!
       副总这话说得很亲昵也很含糊,完全避实就虚,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是某种允诺。刘开强连忙笑起来,从侧面偷偷看看领导。这话,他是听不懂了,看来,要带回去给叶春春分析研究一下。
       嘁!叶春春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气。这话你都听不出来!行了,他不仁,你也别义!真要不行了,咱就走下策!反正咱们也是跟别人学的……
       什么意思?刘开强看看叶春春,这次的谈话没在床上,叶春春也没光着大腿,刘开强反倒觉得她有些陌生了。
       唉,你呀,真是白长这么大了!你不知道吗?都传到我们下面了:你们那司机班里,有人给一把手写信了!
       写信要求留下来?刘开强有点乐了,想不到有人比自己还不开窍,这种事儿,哪是写信能解决的?
       瞧瞧你那点出息!叶春春翻翻眼睛。写的是举报信!
       举报什么呢?刘开强只得不耻下问了,他真的想不通了,难道还能向领导举报领导?他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语文课文:《我选我》。这题目很奇怪,有点绕,他一直记到现在。
       举报一位中干受贿。他是司机嘛,当时在场,算是目睹,证据确凿,现在监审室已经查开了。
       可是,这跟车改……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这一招叫敲山震虎。他明着是举报那名倒霉的中干,其实呢是暗示领导别把他给惹毛了,急了他谁都会举报!他跟领导在一起,什么事没见过?
       还能有什么事儿?刘开强勉强嘀咕了一句。这会儿他乐不起来了,反倒觉得背后凉嗖嗖的,这事儿听上去让他很不舒服,不舒服极了。谁竟会这样,这不是缺少点儿……职业道德么,领导司机,就该是个守口如瓶的活儿,那家伙这么一来,谁还敢信任他们小车班?真是的,何苦呢,人家领导也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真该相互体恤些才是……刘开强是实诚惯了,一味在心中慈悲着,直到叶春春提高嗓门他才回过神来。
       能有什么事?那事儿可多了去了!你每天回来是啥都不说,可别人说!有领导叫司机带着去找小姐你知道不?有人往领导车上拎美元你知道不?有领导在外面买三四套房子你知道么?多着呢!啊,这些事儿,随便哪一件抖落出来不都是个大炮弹呀!开强,你现在跟我好好说说,关于你车上的那位,你……都知道些什么?嗯?
       行了,我才不做那种下作事哩!不早了不早了,洗洗睡吧……刘开强像驼鸟似的恨不得把头埋到被窝里。
       嘁!怎么就是下作事儿了?他们领导能做,还不让别人说了?你替他们着想,他们哪个替你们这些司机着想了?说车改就车改,说减人就减人的,把你们当儿戏似的!你们才真的可怜呢!再说,国家政策不是鼓励群众检举揭发嘛,这是光明正大、利国利民的事!
       刘开强闭着眼装睡,心中却在回忆白天副总跟自己讲话的口气和表情,他忽然有一点迟到的觉悟:那司机写举报信的事儿,副总肯定知道了,也怪不得他说话含糊,说不定,人副总也在提防着自己呢!可是,真冤哪!我刘开强哪儿是那种吃了豹子胆头上长反骨的人呢!这么多年方向盘摸下来,别的不懂,交通法规是门儿清的,在马路上,有些车是可以闭着眼睛随便开的,实线变道,反向插队,红灯不停绿灯停,那人家是特权车,狠;可一般的车呢,那绝对就得小心翼翼,一丁点儿都不能违章,他刘开强哪儿能去跟领导对着干呢,顺着毛捋还来不及呢……唉。刘开强在心中暗自长叹,他得找个什么形式跟副总表示一下诚意才对呢?这个难度可真是太大了,这种话他真不知该怎么说,又不能向叶春春求助……
       6
       合着也是巧,是天赐良机,是刘开强的造化。周四,办公室里下了单子,要刘开强跟着副总到杭州出趟公差,同行的还有安保部的章处长。
       领导出差,最好是远一点,这样他们可以坐飞机或火箭(如果开始对民运营的话),以节约宝贵的革命时间;近一点的地方呢,反倒很不好办,论理是有长途汽车或火车的,但是,让日理万机的堂堂领导者去坐空间狭窄的、气味复杂的长途汽车,去吃价高质次的火车餐,去跟面目可疑的陌生人面面相坐——这显然是有失身份有失体统的。这时候,小车班司机存在的可用性、方便性、舒适性就高度凸现出来了,他们可以开着单位的高档车跑个小长途,让领导们舒舒心心地在后面打电话打饱嗝打哈欠打瞌睡,小车从办公楼的大厅前出发,一直开到目的地大楼的大厅前,领导这才夹个包出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边捋着并不乱的头发,一边与接待单位的领导们握手,然后情绪饱满地共同步人“接风宴”。
       这种规模的“接风宴”刘开强一般是不合适参加的,他会很知趣地拎着领导的生活用品包找到房间号,接着会跟其他与会单位的司机们一起吃顿也算丰盛的八菜一汤,然后回房间看看酒店闭路电视里的功夫片,看看也就要睡了,还是蛮惬意的。
       不过这次的光景跟从前有些不一样,接待单位似乎把司机也算进去了,一共四大桌,桌子比一般的要大,数数能坐十六个人呢。刘开强有些局促,副总和章处长却就势热情地拉他就座,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还大声地向接待方介绍:这是咱刘书记啊,给我们指引工作方向的!酒桌上都有这么个约定俗成的笑语:把司机称作书记,这样大家脸上都有面子,似乎一桌子都是做领导的,连最小的司机都还是个“书记”呢。
       刘开强也就坐下了,尽量大方自然。但明眼人、哪怕就是素不相识的服务小姐,也会一眼看出:这团团一桌十来个人中,他肯定不是个什么人物。小姐倒酒水、分餐、换碟等各色服务,都是最后一个才轮到刘开强。刘开强倒也乐得自在,只像个影子似的坐在一角,不声不响地吃菜喝果汁,大家也都觉得恰如其分。
       这次招待方的领导是个讲究礼仪也是能饮善闹的人物,正端着杯子一桌桌敬呢,身后跟着服务员们应着给他倒酒。看上去,他的级别可能要比别的领导要高一些,反正,他所到之处,都是应者如云、阿谀之辞不绝于耳。这种事儿一般也没刘开强什么事,司机出门都不喝酒的,别人也用不着单独敬他。偏偏这个大领导喜欢玩点与众不同的作派,一到这桌上,就先点点刘开强:来,喝饮料的这位兄弟,我敬你!辛苦了,欢迎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作客呀!
       领导不仅话说得漂亮,配套的动作更有风度:满满斟上一小杯水井坊,仰脖子就干了,还对刘开强亮亮杯。这下把刘开强给抬
       举得!他看看自己的果汁,刚刚正好被小姐倒满了,可冲人家领导这份情,别说是果汁,就是白酒,是毒药,他还不得一仰脖子喝光!众人胡乱喝起彩来,当然主要是冲着大领导的平易近人,刘开强却也觉得很受用,脸都红火起来,像真的喝了一大杯酒似的,人都跌到云里去了。
       刘开强不知道,跟小人物、小平民式的弱势群体亲切握手、嘘寒问暖乃至合影留念是当下要人、名人们最爱玩的把戏之一,就像好莱坞影星安吉丽娜抱起非洲孤儿、美国总统布什给小学生上课等等,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翻开世界各国的报刊杂志几乎日日触目可见。像今天,那位大领导名义上是敬刘开强酒,也货真价实地喝了一杯,可这酒,是喝给大家看的,是一个小小的秀。秀他的风度、秀他的官气、秀他的政客潜质。
       他这一秀不要紧,别的人可就要忙一阵了。大领导敬完酒之后,这一桌别的领导们包括自己单位的副总和章处长一个个竟像是被催眠般的,纷纷站起来给刘开强举杯,亦是满嘴称兄道弟的亲热之极。
       一大圈十来个喝下来,刘开强是彻底晕了。虽然,要说清醒,刘开强应当是最清醒的,因为他滴酒未沾;但要说糊涂,他又是顶糊涂,不知今晚月亮是打哪头升起来的了,为什么这些领导都会向一个喝饮料的、几乎不怎么认识的小破司机敬酒呢?
       事后看起来,那位大领导敬的这杯酒还真不是普通的酒,那杯中物竟还是有些灵性的,甚至是带有某种启示性和暗示性的。
       当晚的酒席散过,自然无话,各人都回房歇下了。按照惯例,刘开强回房之前是要到副总那儿打个招呼的,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一般的,为了防止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他都不进门,只在房外打个电话。
       打到副总房间里,却是章处长接的电话:正好,小兄弟,到这屋来,我们正谈着你呢。听那口气,酒都没醒的样子。
       刘开强于是推了门进去。这一进门,倒像进了个什么富贵温柔乡似的,章处长笑眯眯地看着他,副总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刘开强虽然被笑得浑身不自在,但出于习惯,还是违了心思也笑眯眯起来。
       嗨,光跟着笑,我问你,你知道我们笑什么?
       猜猜?章处长的神情像在逗弄一只可爱的小狗。
       我不会猜,怕猜不中。与屋里的气氛比,刘开强语气略显平淡,他想装出些兴致,却没成功。
       那我问你,开车开了有几年了?
       嗯,大概二十五年吧!
       了不得了不得!不容易不容易!天天都干一样的活,我估计,你现在看到方向盘都要吐了吧……
       那……倒也还好……刘开强悄悄看看副总,怕当着领导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后者却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甚至带着点什么期待似的。
       时来运转啊!小刘呀,知道了吧,很快你就可以不用再伺弄方向盘啦!
       刘开强心中扑扑乱跳起来,他知道章处长在说车改的事,这么说,他是留不成了,留下来的那几个名额里是没自己了,这下真的要跟亲爱的方向盘永别了……这消息令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怆。谁说他看到方向盘就要吐了,其实,他只有坐到方向盘前才最踏实最高兴,摸不了方向盘不就等于下岗了么……但瞧章处长和副总那神气,怎么我反倒是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刘开强恨自己脑子太慢,怎么就这么跟不上趟儿。
       行了,跟你把话说实了吧,在领导的关心下,你呀,下个月就可以到咱们安保部报到了,身份呢是以工代干,专门配合我们处老汤搞消防检查。怎么样?这个阴凉轻闲的好去处,你是做梦也没想到吧?
       还不快谢谢章处长,具体情况我们就不跟你说了,总之有很多难处,但章处长还是顶着压力上了,真是帮了大忙了!副总很及时地指点刘开强。
       哪里哪里,这都是总经理替你考虑得周到呀,碰到这样体恤下级的领导,我们都算是三生有幸呀!像让菜劝酒一样,章处长又把功劳给了副总。
       他们这一推一和之中,倒给了刘开强一点时间,使他得以从悲欢不明的半呆滞状态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口中称谢不止。
       一边谢着,心中又像是条件反射般地考虑到一个问题——请人帮忙要么事先打点,要么“有情后补”,更何况副总、章处长帮的是这么大一个忙,简直相当于改头换面了,虽然再也摸不了方向盘,但从此不就安逸了么?以后再怎么车改都不要担心受怕了……那么,到底要给这两位送些什么东西才合适呢?既要人家看得上,又要咱出得起手……家里面那些现成的小礼品肯定是用不上了,看来,这次是要花些钱了,不过,这种事情,叶春春一定不会吝啬的,毕竟,本来愁肠百结的事情,竟然这么轻轻巧巧地就解决了,出点血、出点大血是应当的,就当是被好运砸破头么,总是要花钱包扎一下伤口的。
       7
       送个大头礼!告诉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叶春春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不仅对刘开强带回来的好消息无动于衷,对刘开强关于送礼的提议更是一口回绝。
       又怎么了?哪能这样呢?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这还是你跟我说过的呢!再说,以后我还要仰仗人副总和章处长呢,比如工转干什么的,人家多说一句,顶我们几万句呢!
       那是后话,到时再说,现在不要混在一起。这次,我跟你说,咱不用承情。你回来也该听说了吧,小车班这次减下来的几个司机,哪个不找了个好位置?哼,安保部算什么?消防检查算什么?一丁点油水都没有!你听听别个,还有去经营部、人教处的呢!我告诉你,我后来打听过了,关于司机的去留和流向,上面又补充了新调调:车改不能破坏安定团结,要保持和谐氛围。为什么会这么说呢?要说也该谢谢那个写举报信的司机,他这个头一出,上面就有人不踏实了睡不着了,一想,犯不着跟小司机过不去呀,机关里多几个人算什么?还是抚慰一下照顾一下吧。得,最后你们一起跟着受益……所以说,你说说看,别听那章处长说得跟花似的,也别记着副总什么好,一句话,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他们根本就没帮你什么忙!
       刘开强这才真的放心下来,全身放松下来。别了,方向盘。他现在感到心里面是真的、是彻底没事儿了。不过,这心里一没事,那里就想事儿了。
       春春,咱们上床谈吧,我还有话要说哩……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