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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狗日的狗
作者:田 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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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
       小丁站在人堆里,看着来往的车。如果从哪辆车里伸出手一招,铲子们会像狗一样蹿过去,稍有迟疑,一桩生意就丢了。小丁盯着来来往往的车,他只认识国产的几种基本车型,印象最深的是“长安羚羊”,县城的出租车全是那型号。铲子们给那车取个绰号叫绿蛤蟆。
       那辆墨蓝色的车靠边时,没有引起铲子们的注意。县城的人把这些人叫铲子,仿佛是一种工具。小丁就是一个铲子。铲子们只留意大货。要是一辆大货开来,不等停稳,大家一窝蜂围过去,往货厢边缘一拽,再一蹭,就飞身飙进货厢里去了。那身手,比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一帮老革命轻便得多。然后,司机会下车,大手一挥,说,够啦够啦。没爬上车的铲子只好悻悻而去。
       小丁认不得那车,凭感觉,起码值十辆绿蛤蟆。那车外形一看就养眼。车子要是看着养眼,那都是成把成把的钞票堆出来的。
       墨蓝色的车窗摇下一块玻璃,里面有个人指一指小丁,说,那铲子,过来。小丁走过去,别的铲子竟没有跟过来哄抢这生意。
       你狗日的不像铲子,车里的人说,像是个大学生。小丁说,是大学生,放假出来勤工俭学。说着手往怀里抄,想把省师大的学生证抄出来。不过,那是成人高考考上的,学生证比正规的小一个尺码。
       行了,我信你的。那人掐开一个铁皮匣抽出一枝雪茄,抽起来。他问,你可以去搞家教,怎么来当铲子?小丁说,小县城里面,家教没有铲子找钱多。这几天过年,工钱可以。那人说,会爬树吗?会砍柴吗?小丁说,你说笑话哩,这两样都干不了,我还敢当铲子?但我没带柴刀。那人说,那好办。你再帮我找两个长得稍微有人样的,打车到回龙新区后门。那里就一栋私房。说着,那人掏出十块钱让小丁打车。
       小丁不动声色地叫来两个同乡。他很怕铲子们一听有工,全他妈围上来,把自己当钱一样拽来拽去。三个人离开人群,没有打车,跑着去。他们把打车的钱省下来,一个人就会有一包长沙牌的纸烟。一看见那幢房子,就知道今天的工钱差不了。房子色调鲜艳,楼层不多但重重叠叠,亭廊楼阁,斗拱穹窿,中西合璧,极尽复杂之能事,仿佛是童年幻想中的产物。小丁走到里面,腿肚子有点哆嗦。
       院子有两亩地大小,种了几株刺槐,几株柿子树,以及一些杂乱的灌木。小丁家里也种着刺槐,这种树夏天开黄花,花球硕大丰盈,让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刺槐树给了小丁熟稔并且亲近的感觉。车里的那人走出房子,扔下几把做工精致的柴刀,布置起来。他说,把这些树都砍掉,喏,这些,还有那些,全砍掉!但别让树枝砸坏园里的石头。你们爬上去,从上面一截截地砍。那人指了指园子里,有几块中空多窍的武陵石。在乡下,这种石头不难见到。——别让树枝砸了石头!小丁品咂这样的话,有些怪异。以前他从没听过类似的说法。
       年纪大点的同乡老范看看园里的树木,正长得旺盛,惋惜地说,这么好的树!这种柿子树,结的果不大,但吃起来蛮甜,我家里也种了几棵。
       那人正要踱进房内,听见铲子提意见,就把头拧了过来,手叉在腰际。他说,你狗日的一个铲子问这么多,要你砍,砍就是了。我这园子,哪能有土了吧唧的贱树?
       那人老爱说“狗日的”,谁都成了“狗日的”,这像是发语词一样,不吐就讲不出后面的话。但像他那样穿着得体一身名牌的人,骂几句娘,反倒营造了纡尊降贵与人亲近的气氛,听起来不是特别刺耳。老范是性情憨直的半大老头,他说,人分贵贱,树几时也分了贵贱?那老板你说说,什么样的树才是贵树?
       开桂花的那不是贵(桂)树嘛,呵呵。那人并不生气,他说,说出几种你也没听过。回头我会在园子里种上黄金檀、玛瑙树,还有孔雀木,原产美国,是用隐形飞机B2偷运过来的——人家美国不稀罕你几张烂人民币,这是美国友人偷偷送过来的。
       那人说话时,是一派煞有介事的样子。
       老范问,这些贵树莫非能摇钱?
       那人为难地拍拍后脑勺,依旧耐烦地说,你狗日的,嘿,还真是把我问着了,这些树我还没见过哩,到云南省预订的,立了春再移栽过来……别说废话了,你们动手干吧,记住,要把枝条都锯成一尺半长,也就是……他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再跟我们说,也就是,四十八厘米。
       也就是半米。小丁自作聪明地补充。
       可他说,不,四十八厘米。
       每个人发了一块软尺,得比着尺子去砍树,事情就麻烦了,刀子不能乱斫。几个人砍树时忍不住想笑,把笑声憋住,鼻子却突突有声。这哪是砍柴啊,倒像在裁衣服。说实话,乡下的土裁缝都没那么精细,剪刀一走偏,差了几厘米,也是常事。那砍刀倒是漂亮,在开刃的刀口旁边,阴篆着夔纹图案,每一划都钢钩铁线,绝无赘余之笔。但这样的刀砍柴不行,刃口有些发绵。小丁想找块砂岩把刀子磨一磨,那人赶紧制止。他说,磨掉花纹你狗日的帮我刻上?
       那人回到屋里。三个人盘踞在树上,一边砍一边扯白话。老范见识稍多一点,他说,我们县发大财的老板就那几个,这家伙是谁?他喃喃自语念了几个名字,眼睛倏地就亮了起来,跟小丁说,搞不好,就是廖兴伯,在福建做矿发家的那个!老范越想就越敢肯定,这人正是廖兴伯。说到廖兴伯,小丁并不陌生,据说是县里的钱老大。小丁初中的语文老师老张业余喜欢舞文弄墨,搞搞写作,现在混进文联当了个作家。前几年老张揽到一件大活,就是给廖兴伯写传。老张喝了酒就跟别人说,廖老板用起钱来,像是明天就要见阎王一样,一点不心疼——他一个字开我一块钱。别人问老张,那你一天写得了多少字?老张说既然廖老板开价蛮高,自己也要慢工细活对付着,每天只写八百八十八个字,多一个字也不写。别人一算八百八十八个字就是差不多九张老头票,忍不住惊叫一声,说今天的酒钱该你老张开了。结果,老张花了近两年时间,搞出三十几万字的长篇传记,廖老板却因为在福建偷税,坐了趟班房,来不及给老张开润笔。廖老板放出来以后’,元气大伤,也没再提起写传的事。老张觉得这亏大了,拿着一摞稿纸去找廖老板要钱。廖老板不光赖皮,还以进为退,冲着老张骂,你狗日的,一枝衰笔,写得老子破财吃官司。
       侧枝已经砍得差不多了,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几个人不紧不慢砍着树,扯起工钱的事。小丁说,我刚才也没好跟他讲价,但平时三十块钱一个工,今天大年初一,再怎么样,要加到五十吧?老范却惴惴不安,说,也就是砍一天柴。这几堆杂木柴加起来值不了一百块,一个人开五十块工钱,他不是亏本了?另一个同乡小范则宽心得很,说,只要廖老板高兴,哪和你算这点柴米账?
       老范脸上罩着一层阴霾。他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叫廖老板把那几棵柿子树送给我,抵工钱就行。可惜了。小丁就安慰他说,搞不好人家怕你吃亏,还不答应。
       把树蔸子也挖出来以后,天就黑了。腊月正月,夜晚总是说来就来。那人过来了,老范就问,廖老板,你还有什么交代的?那人看
       看地上摞起来的杂木柴,长短还算整齐,点了点头,说,嗯,我找出绳子,你们帮我把柴都一捆捆扎好,每一捆不要太大,有个一二十斤就行。他从楼房里找出几捆没用过的细麻绳,让几个人剪断了捆柴。捆柴的时候老范又嘀咕着说,这捆杂木袢子还值不上这根麻绳。说归说,老范把柴捆得密密匝匝结结实实。
       廖老板给每个人开八十八块工钱。他摸出几张一百块的纸钞,要每人找十二块。小丁和同乡找给他钱。他却不接,而是指了指鱼池。他说,丢到那里面去,你们在心里讲我一句好话。小丁把十二块钱扔到水里,并在心里默念,蠢猪。老范念出声来了,他说,大老板堆金积玉,养崽养女全都点头名状元。
       廖老板留三人吃晚饭。三人被安排在厨房里,和厨师还有女工一桌吃饭。廖老板请了几个朋友,在大厅里过大年初一。饭后,廖老板又留几个人帮着放爆竹。他说,不小心买多了,放不完。你们帮着放一放。
       大厅里有个壁炉。廖老板说,本来可以装几台空调,但我妈不习惯那东西,说闷,就只有搞壁炉。以前,小丁只在安徒生童话里看到过壁炉,现在看到实物,感觉仍有些不真实。廖老板叫他们把白天砍下的柴塞壁炉里,还要码成规规矩矩的井字型。老范提醒地说,这是湿柴,烧不燃的。
       哦,对。廖老板想了想,很快又说,我自有办法,别操心。他把司机叫来,耳语几句。司机心领神会,找出一根软管一个胶壶,朝那辆汽车走过去。司机利索地把软管插进油箱,用嘴含着软管另一头吸几口,汽油就根据虹吸的原理,不断流到胶壶里面。司机把汽油淋到柴垛上,再点燃。
       火嘭的一声就燃开了,眨眼间炽烈起来。
       第二天
       第一天临走时廖老板把小丁悄悄地叫到一边,说明天要两个工。年纪大的,腿脚不太灵便。小丁就会意,廖老板嫌弃那个老范。第二天小丁只叫了小范一块去做活。今天不会砍树。小丁想,要是栽树,又不到时候。那做些什么呢?
       廖老板见小丁和小范进屋了,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做些什么呢?他显然也没有想好要干什么。他说,过年这几天我缺人手;手下那一帮狗日的都回去了,哎,真的是不孝顺。
       这天天气不错,难得地出起太阳来,廖老板的老婆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美女,但是现在,脸已经部分地发皱。她可能定期打保养素,脸有些浮肿,底下仿佛填充的东西,把脸皮硬生生地抻平。
       你看你那个样子,像呷毒,廖老板说,一点血色都没有。廖老板的老婆凶了他一眼,说,你呷毒!我脸色怎么啦,前几天撞着个人,他夸我看上去像是只有十几岁。廖老板鼻头喷着响,吃吃地笑起来。他跟她老婆说,前几天我也碰见一个人,他说我看上去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泡。
       廖老板的老婆又打了一串哈欠,然后说,今天我们去方老板家打牌,他老婆算牌算不赢我。廖老板说,能不能高雅一点?狗日的,就知道打牌。
       廖老板看看外面天色,忽然有了个主意。他说,小红,今天下河洗衣服好不好?老是送去干洗,今天下河洗。 。 没想到他老婆竟然来了兴趣。她说,是啊老廖,我们好多年没有下河洗衣了。谈恋爱那时候,你狗日的老是要我帮你洗,臭袜子要我洗,三角裤衩也要我洗。廖老板说,你讲鬼话,那时候是我帮你洗衣。两口子就争了起来,像突然变年轻了。廖老板有一对粉妆玉琢的儿女,八九岁大,看着让人想咬一口。他俩听说去河边洗衣,也很高兴,还要带上泳衣和救生衣。廖老板说,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白痴,是游泳的时候吗?
       小丁和同乡小范先陪着廖老板,去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做些准备。廖老板买了两个特大号的贮物箱,PVC材质的,天蓝色,看样子要拿去装衣服;又买了一把阳伞,一套便携式折叠桌椅,铝质的。之后,廖老板把车开到劳保商店,买了四双橡胶筒靴,四双乳胶手套,又买了两套厚帆布制的工作服。开着车回去时,廖老板很有感触地跟小丁小范说,我这个人,是苦出来的,特别闲不住。我看不惯那些有了钱就不肯劳动的人,那是忘本。自己的事尽量自己干,这样的人,我才佩服。小丁想要附和着说什么,廖老板又说,还有我那一对崽女,没受过苦,不行的。
       廖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小丁,在河里洗衣,要用个东西捶衣服,那叫什么?小丁说,就叫棒槌。廖老板说,对,棒槌,狗日的棒槌。他又去了一个木匠铺,叫木匠用木工机铣出四把棒槌,两大两小。
       再从别墅里出来,廖老板开一辆车,他老婆小红又开了一辆车。车子开了四十多里地,到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湾,停了下来。小红下到车外面,伸了个懒腰,说,这地方真是清静,不如买一块地来种点菜。廖老板正在跟小丁小范指手画脚,要两人把河边整理出一块平整的地方。他扭转头去跟老婆说,亲爱的,我也这么想来着。他那一对儿女听到了,就拿腔捏调地跟他们妈说,亲爱的,哦亲爱的……小红就说,小狗日的,都跟你们那狗爹学坏了。廖老板冲她喊,王小红,自己野蛮也就算了,别他妈跟孩子动粗口。
       廖老板一家四口穿得煞有介事,一色的筒靴,一色戴着手套,下到河边,把衣服浸泡在河水里。小孩一不注意就玩起了水,廖老板不停地制止。展现在小丁和小范眼前的,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情景,这一家人,充满了生活情趣。小丁看得眼热。
       只洗了一小会儿,廖老板的女儿就说,不洗了,太冷了。她的情绪带动她的弟弟,男孩也不干了,把湿衣服一撂,说,无聊。两个小孩在河滩上展开追逐,越跑越远。他们的妈王小红洗了十分钟左右,就蹲不下了,站直身子,往自己肩头上捶来捶去。她自怨自艾地说,不行了,干不得事了。她瞥了小丁一眼,招呼他走过去。王小红说,来,小帅哥,帮姐姐捶捶背。她似乎抛了个媚眼,又扭头跟男人说,廖兴伯,你不会吃醋吧?
       我还吃醋?廖老板说,我只吃臭豆腐。你当我还是毛孩子?小丁,捶呀,你狗日的尽管用力捶,还把你爪子伸进去帮她抓痒。我不心疼——我看都不看。
       王小红咯咯地笑了,像是被人搔到了痒穴,一时还停不下来。
       小丁帮王小红捶了一通背,王小红感觉舒坦了,就在摊开的折叠椅上休息。剩下的衣服,全由小丁和小范洗。每一件衣服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基本上都没什么灰尘。许多衣服面料昂贵,根本就不适合揉搓,小丁和小范不敢下手。廖老板说,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怕个鸟,又不是龙袍,尽管搓。小丁和小范得了这句话,就下力气搓起了衣服,然后一顿棒槌乱捶起来,很是过瘾。这些衣服上好的面料,洗着捶着,手上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觉。
       廖老板和老婆坐在那里抽烟,有时候朝那边跑去,叫孩子别跑得太远。
       洗完那一堆衣服,太阳就看不见了,天也不早了。廖老板依然给大票子。两人来之前就有准备,各自准备了一沓钢鏰子,找零。这钱拿到市面上不好用,老头老太太们只认纸钞,除非是坐公共汽车。廖老板不在乎,他把二十四枚钢鏰子捏在手里,再一枚枚地往
       河中央打水漂。他一共打了二十四块钱的水漂,打完之后,脸上的神情很惬意。
       水太冷。小丁想,要不然,倒可以下河去捞这些钢锄。他看看小范,小范也正看着小丁。两人相视而笑,知道对方都怀揣着同样的心思。
       第三天以及第四天
       第三天廖老板只要小丁一个人干活。他夸小丁说,你狗日的其实蛮机灵。读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当铲子都比别人厉害。然后,廖老板感慨地说,还是有文化的好啊。廖老板仍然没想好,当天要干什么,小丁来了以后,还叫小丁参谋着出个主意。小丁哪想得出来,这廖老板口味有点古怪,那么冷的冬天拿洗衣服当玩乐。于是廖老板就和小丁聊天。主要是廖老板讲,小丁洗耳恭听。廖老板摆起了自己的发迹史,摆了个把小时,累了。他问起小丁的情况。小丁说自己是林界乡的人,廖老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说,林界?那地方好,树林多,还有草甸,可以打猎是不?小丁点了点头。每年,确实有不少人去林界乡打猎。廖老板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定主意,要邀几个朋友去林界乡打猎。他上到二楼卧室叫醒了王小红,问她想不想去。王小红说她要打牌。她埋怨地说,昨天我都憋一天了。
       廖老板只有自己去。他的几个朋友都非常响应,因为除了车和枪,其他的开销都由廖老板包圆了。廖老板叫上小丁,去了户外活动专店大采购。里面的东西都特别贵,廖老板用信用卡埋单,被划掉万把块钱。廖老板说,今晚到野外露营。
       下午两点,一行人出发。小丁数了一下,有六七辆车子,稀稀拉拉地走成一列。廖老板开着他那辆墨蓝色的车,走在队伍最前面。直到现在,小丁仍然不知道这车是什么牌子。
       车里有个女人。那女人涂脂抹粉,穿得很性感。冬天里穿得很性感,那是要付出身体的代价,搞不好就得病。但女人只能这样。小丁猜测,她是廖老板的情妇。小丁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事王小红都不奇怪,那就轮不着自己奇怪。
       廖老板的车里就坐着他们三人——廖老板,小丁,还有女人。女人坐在前座,小丁独自坐在后面,从背后看去,只能看见女人的侧面一小块脸皮,其轮廓很像小丁高中时的同学小兰。小丁觉得,越看越像,但他挺知趣地不和她打招呼。
       林界乡是离县城最远的一个乡,要走两个多小时。行到半道上,廖老板停了车,后面的车自然也跟着停下。廖老板尿憋了,他下到车外,往四周看去,寻找隐蔽些的地方。这一带很开阔,路边只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廖老板打算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他的一个朋友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说,老廖,怎么不洗轮子啦?
       小丁知道“洗轮子”这说法,是司机们嘴里的词汇。有时候车子开到开阔路段,找不到遮蔽物,司机就会用车身遮住自己,撒尿撤在车轮子上。这就叫洗轮子。
       廖老板说,狗日的,有什么不敢洗啊,不就是一台保时捷A5M6嘛,迈巴赫的轮子我都经常洗。
       迈巴赫算个鸟。那个朋友嘻皮笑脸地说,空军一号的轮子,我洗一个。廖老板不吃激将,他跟他的朋友们说,那都过来帮我洗轮子吧。吴老三,你那台破别克,我往前面一站,有尿都撒不出来。名叫吴老三的那个人听了这话,就使劲地招呼着别的人,说,老向老张老田老汤,还有你老朱,都过来帮老廖洗轮子,洗狗日的保时捷,一人洗一个轮子。
       那些人倒是乐意帮这个忙,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准备掏家伙。吴老三忽然想到那女人还坐在车里头,就说,老廖啊,你那个细妹子还坐在车里头。廖老板大手一挥,豪迈地说,屁事,王小红在里头,照样洗。于是大家就不管不顾地掏出家伙,洗轮子。小丁也坐在里头,他看见车的四周升腾着浑浊的水雾,仿佛闻见了尿碱的腥臊之气。而前面的女人几乎把头埋进两腿之间。过了不久,小丁告诉女人,没事了,他们已经洗完了。
       女人忽然回转头,盯了小丁一眼,眼里尽是怨恨。小丁还看见,女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时小丁可以确认,女人就是从前的同学小兰。
       那片能打到野物的树林草甸,离小丁家住的小水凼村有十几里。车队开到地方后,廖老板还有其他六七个老板支使着小丁把帆布帐篷搭起来。人多口杂,这帐篷怎么搭其实谁都不是里手,他们经常互相否定,差点吵起嘴来。小丁听得头皮胀痛,许多环节因为指挥不当而一再重复。搞了两个小时,巨大的帐篷屋总算是搭起来。那帐篷屋墨绿色的,有门有窗,让人感觉是军用的。他们掏出一台发电机,大帐篷里面亮起了大瓦数的灯泡。老板们穿起了迷彩装。这些人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头戴钢盔、夜视镜,衣裤上面到处都是兜,有个老板身上挂着几枚鹅蛋大小的“手雷”,稍一走动,那东西就磕磕碰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靴子十分笨重,小兰帮着廖老板穿靴子,其他的老板,都由小丁服伺着穿长靴。这活儿一点都不轻松,小丁觉得,像是在给残疾人装义肢。
       廖老板看着他的一伙同伴,看着一个两个精神抖擞的打扮,很满意。他扭头问小丁,小丁,你看,还缺些什么?小丁说,廖老板,要是打猎的话,还缺一只赶山狗。没有狗去撵野物,是打不到猎的。廖老板说,你狗日的怎么不早说,这一路上我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少了一只狗日的狗啊。
       小丁想起老范家里有一只赶山狗,那只狗是整个小水函村最好的,甚至有些猎手从好远的地方赶来,向老范借那只狗。小丁说,廖老板,老范家里有一只好狗。廖老板问老范是谁,小丁就告诉他,是大年初一到过他家砍柴的那铲子,年纪最大的铲子。廖老板记性不是很好,他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哦,他呀,这家伙一根筋,办事能力很差的。他家能有好狗?我跟你说,我是有些怀疑的。小丁就笑了,他说,廖老板,人是人狗是狗。廖老板也笑了,他说,你说得有道理,人是人狗是狗,鸟人也能驯养出很棒的狗来。
       廖老板带着小丁,驱车去了小水凼。老范竟然在家里。老范初二那天没有揽到活计,好歹大年初一搞了差不多一百块钱,就回家过年初三。老范看到廖老板很惊讶,他赶忙招呼老婆过来,说,这是我们县城最有钱的廖老板。老范的老婆走过来,挺稀罕地看着廖老板,讲不出什么话。廖老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县里还有好多当官的有财不露财呢,我那几个钿算得什么?
       接着就是看狗。廖老板说,老范,把你家那只赶山狗找来,我看看。他家过得不太宽裕,狗却养得有几只。老范把狗都吆喝了过来,让廖老板挑。老范介绍说最好的那只,廖老板却看不上眼。那只狗长相确实有些窝囊,脑袋上毛扎扎的,耳朵耷拉着,体型较小,看上去很有些邋遢。廖老板看上了另一只毛色发亮的黑狗,老范就说,那狗其实最柴,不是好狗。赶山狗和别的狗不一样,得看鼻梁,喏,就是这里。好狗的鼻梁比较挺,中间要稍微有些凸起。还有,脑门心分毛的这根线,应该扯得越长越好。我这只阿龙(老范捋了捋那只长相窝囊的狗),其实是万里挑一的好狗子,一般的人哪能看得出来?廖老板,我不骗你,我这人相狗看鸡有一手,祖传
       的本事,村里人都知道。
       廖老板看看这只狗,又看看那只狗,仿佛是行家里手。最后,他说,这两只狗我都买了,你送个价,我还一口,行就过现钱。老范说,廖老板,这狗还真不好卖。黑狗你算个肉价钱,买去了没关系。但这只狗(老范又亲昵地抚摸着他的阿龙)我可真舍不得卖。毕竟是只土狗,卖起来值不起价,要多了你还觉得我讹诈。但这狗卖着不值钱,找起来还真不容易。廖老板说,那你看怎么办呢,算我租用两天,你开个价。老范说,黑狗你尽管带去,它都敢赚工钱?但阿龙,倒是有几个人跟我租用过,一天二十块钱,用回来了都说这狗蛮不错。廖老板说,那我给五十块,两只狗都带走。老范满口答应了,还留廖老板和小丁在家里吃饭。廖老板不吃饭,要老范把锅粑用茶油烹一下,他打包拿走。
       把狗放在车后座上,廖老板开着车,又不时从观后镜里打量着这两只狗。他不时地摇摇头,跟小丁说,那只什么阿龙长得也太不像话了,我拿回去都觉得丢人。
       这只狗是长得难看,小丁说,但老范绝不会骗你,这只狗赶山肯定厉害。
       廖老板说,鬼知道呢。你说我们会不会打得一头野猪?然后廖老板笑了,觉得这想法不现实。他说,打得几头野羊就算没白来。我们的装备也太精良了,别只打得几只兔子,那是很没面子的事。
       头一天晚上没有去打猎。按说晚上是适合打猎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军用强光电筒。天黑以后又下了一层薄雪,野地里浮动着虚幻的白光,要是打猎的话就更方便了。这些老板们相互鼓着劲,说这一晚不搞它几只野物就不收工。走出去,外面刮了几阵尖锐的风,他们就缩回了帐篷,咒骂着这狗日的天气。他们围在桌子前打起了麻将,一共开两桌,赌头比较大,放两张摸四张,自摸一手有一千多块钱。每个人的前面都摆了厚厚的一沓钱。打人味了以后他们都纷纷说,这是个好地方,这真他妈是个好地方,别说公安局的人,纵然是鬼,都未必摸得到。他们打得很放心,很放松,叫小丁和小兰去弄宵夜。
       小丁和小兰在一个小帐篷里弄宵夜。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小兰穿得比较少,因为她没想到这山上竟然会那样地冷。她不停地打着哆嗦。小丁虽然有些看她不惯,但也受不了她哆嗦的样子,就把外衣脱下来让她穿。小兰说,谢谢你,丁小宋。小丁说,以后,还是多穿点衣服,感冒还不打紧,就怕搞成肺炎。
       半夜,小丁在小帐篷里打盹,廖老板走进来,叫小丁去帮自己摸几圈。他说,现在,我要提提精神。你去和那些狗日的打牌,输了算我的,赢了撂你两块肉骨头。他朝小丁使了个眼神。廖老板拿出一个小皮包,从里面掏出一把像塑料袋一样的东西。他叫小丁用气筒往塑料袋里面打气,塑料袋鼓起来以后,竟然是一个很大的睡袋。廖老板叫小兰脱了衣服先睡进去,把睡袋搞得暖和一些。小丁在那边打牌。同桌几个老板玩牌不算门精,都一般般。小丁也爱摸麻将,在学校的时候,他租房子和别的人玩牌,也不怎么输,一年下来可以凑足下一年的学费。但是今晚小丁打得大失水准。他老觉得自己听见了那边小帐篷里弄出来的声音,听见小兰绵绵不绝的惨叫。用心一听,又只听见巨大的风声,小兰的叫声被风声严严实实地盖掉了。小丁无端觉得,外面的风,应该呈片状,风的边缘会像刀口一样锋利。风吹来,其实是把头顶上那巨大的空间一层层片开,就像年节的时候把五花肉片成扣肉。在这样的声音下,其他一切声音都衰微了,都被掩盖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小丁暗自地说,我哪里真的听见了小兰的叫喊声?
       小丁把钱输得很快,但心里面也很痛快。他上桌以后放了几手大炮,别的几个老板就不停地表扬他,真是个好孩子,是个小钢炮。还有一个矮胖的老板建议说,干脆,我们叫你小钢炮算了,小钢炮,你狗日的答应一声嘛。
       小丁就应了一声,一脸的无所谓,然后继续放炮。另一个老板就说,我觉得,还是叫他连珠炮才好。小丁也应了,他是很痛快地应一声。廖老板提足了精神,再回到牌桌上,小丁已经输掉了两千来块钱。廖老板说,还可以,还可以。小丁下桌以后就放心地睡去了,他想,不会再有谁叫自己替牌的。
       第二天中午,这些老板才打起精神往山上去。他们中午前睡了几个小时,显然没有睡够,眼里是很惺忪的样子。两只狗昨晚被吊在树上,现在放开了,就跑得很欢实。小丁懂得怎么吆喝狗,狗跑得远了,小丁吆喝两声,狗就会跑回来。
       老板们抽着烟,挎着猎枪跟在狗屁股后头。小丁很奇怪怎么还能弄到猎枪,前年,县公安局已经下到各乡各村,把所有人手里的枪都缴光了,包括自制的火药枪。廖老板告诉他,说,公安局把那些枪拉走之前,专门一个电话打给我,叫我去挑挑,有什么好枪就留下几杆,要不然真是可惜了。
       草甸上的草都是枯死后的深黄色,间杂着棕褐色,整个看去,草甸的景象凋敝荒凉,呆得久了,会让人心情堵起来。天色呈现昏黄的调子,云压得很低。两只狗挺来劲,相互追逐着跑来跑去。老板们大都很胖,上山靠挪动,下山就像滚动。走不了多久,大家就建议,歇歇气,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抽烟。小丁这天干的活,是背一个篓子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坐下来休息时,小丁就把篓子放下,从里面取出一些柴爿子,迅速燃起一堆火。
       有时候,狗会撵出来一两只满地乱拱的小东西,老板们一哄而上,追着打。但是他们的枪法不是很准,浪费了不少子弹,只打着一只芭茅老鼠。那只老鼠很肥硕。黑狗拢过来,扯出鼻子嗅嗅那只死老鼠,那人就狠狠地踢了黑狗一脚。黑狗悲惨地叫了一声,蹿个老远。
       他们继续打猎,每人挥舞着一根树枝,往草丛深处探去,想用打草惊蛇的办法,让那些野物受惊蹿跳出来。但这办法显然很难奏效,也可能,草丛里藏下的野物远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多。”
       有一次,阿龙撵出了两只野物,一只灰色,一只是棕色,向两个方向逃窜。廖老板眼尖,看得出那灰色的东西是一只野兔。但阿龙跟棕毛的野物叫上劲了,在后面死撵着不放。廖老板说,狗啊狗啊,撵另一边,撵那兔子。日你娘哎,那是一只兔子。
       但阿龙还没能和廖老板默契起来,没能听懂廖老板的意思。小丁也瞎着急,他也不能把廖老板的意思传达给阿龙。野兔三钻两跳看不见了,隐没在一片更深更宽的草丛中。众人只得跟着那狗去追逐棕毛畜牲。阿龙用一会儿的工夫追上了,咬了那东西一口,那东西赶快缩成一团。众人迫不及待地开枪,打了一堆子弹。那东西果然不动了。廖老板跑过去,用脚把那打死的东西摊开。又是一只芭茅老鼠。廖老板说,狗日的,是芭茅鼠。他恶毒地盯了阿龙一眼。
       小丁解释说,其实芭茅鼠的肉很好吃,野兔肉并不好吃。以前这狗赶山赶得多了,那些猎人都不稀罕野兔。
       那以后,这堆人再也没能发现野物。小丁背篓里的柴爿烧没了,他们再歇气的时候,就烤不上火。有个人嚷嚷着说,收工了,这鬼天气,收工算了。好几个人都响应起来。他们从来没搞过这么剧烈的活动,现在骨架
       都开始松动了。廖老板只好说,那就回去。有人建议把先前丢掉的那两只芭茅鼠找来。他说,,今天好歹只打到那两样东西,回去煮有半锅。那肉好吃得很。
       廖老板垂着脑袋,似乎觉着一天下来一点收成都没有,说不过去,就答应回去找。他们折回去找,但没有找到,一只芭茅鼠都找不到了。
       大家打算再野炊一顿,然后回城里。廖老板一张狭长的脸稀烂的,很灰暗。弄这顿饭时,他们把带来的菜都聚拢了,全是从超市买的,贴着标签。廖老板若有所思地吸了两支烟,忽然站了起来,摘下挂在树枝上的那柄猎枪。他冲着黑狗打着唿哨,黑狗会意,就跟着他向较远一点的地方跑去。
       小丁看出端倪来,他说,廖老板,那是老范家的狗。廖老板说,我晓得,我补他钱就是。不就是几张钱嘛。
       那狗离廖老板只有十来步远的距离。廖老板朝着狗瞄准,狗好奇地看着廖老板,没有动。头一枪没打中,黑狗这下明白了,没命地往后山跑去。
       廖老板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说,准星不行。
       他折了回来,又对阿龙吹吹口哨。刚才,廖老板从小丁那里学到了用吹口哨来指挥狗。阿龙听见这样的声音,情绪饱满地跟着廖老板往外跑。小丁想上去阻拦。小丁挺为难地说,廖老板哎,这是老范最喜欢的一只狗,都当崽养。他想去夺廖老板的枪,廖老板挣脱小丁的手,回过头来打了小丁一个耳光。他说,你狗日的,昨天输了我几千块钱,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
       后面上来几个老板,扯住小丁的手,让他不能动弹。廖老板支使阿龙蹲在自己前面三丈远的地方,然后开了一枪,又没打着。但阿龙并不害怕枪响,它听习惯了。阿龙看了看子弹落地的地方,然后继续看向廖老板,舔着舌头,是一种嘲弄的表情。廖老板说,狗日的狗啊,你真是个呆狗。他推上另一颗子弹,又朝狗瞄准起来。
       小丁嘬了一声唿哨,阿龙就跑开了,往远处跑去。廖老板又给了小丁第二个巴掌,然后跟扯住小丁的人吩咐说,别让这铲子出声。扯住小丁的人说,连珠炮,你就别做声了,反正是要赔钱的。
       廖老板吆喝了几声,阿龙屁颠屁颠地又跑回来了。小丁被人掰着手拧着嘴,嘬不出唿哨。他忽然想,你狗日的,简直连黑狗都不如啊。廖老板都忍不住说,真是一只听话的狗,可惜了。他端起枪,又打了一枪。这一下,把阿龙打着了,它躺在地上,弹着腿,悲惨地呻吟起来。廖老板走上前去,把枪管压着狗脑门补了一枪,然后又补了一枪。这两枪把狗彻底打死了。
       廖老板踢踢死狗。他喃喃地说,狗日的狗啊,谁叫你没撵上兔子呢。
       他们用火把狗毛烧掉,扯出狗下水,把狗肉剁成三指头大小的肉块,然后支起锅炖起来,放上整块的姜,还有别的香辛料。这些老板中间,有一个是开饭店起家的,弄起狗肉轻车熟路。狗肉香得有些闷人。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