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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黑雪球
作者:葛水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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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三年霜降时,天地清凉澄明,屋脊上挂下来的冰柱子,因了阳光的浸泡,往下滴滴答答落水,水声哽咽,收尽了老屋里一个九旬老人微弱的热气与呼吸。
       紧扣在山腰上的长条形村庄,远看过去,村庄的老屋顶像被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罩着,被阳光照得黑得褪白,白得发黑。村路上马粪驴粪牛粪散发着弥久的清香。一个脸上落了疤的老女人,拄着一根荆木拐杖,窝着脖子走来。胳膊肘下掖着一个蓝花布兜,后领拖着一条乱麻小辫,眼睛直直盯着前方。风刮过来,拍打着她的双肩,她张着一口缺牙的嘴,看上去人像瓦片一样粗粝。
       他伍叔到底是真走了啊?她问旁人。
       旁人应对,是呢。
       她走到那扇黄杨木门前,两边站着的人自动给她让开一条通道。她说你们替他都收拾停当了?旁人说还没呢,等着你呢。这不,脱了上衣,等着你来穿呢。进门的时候,她扔掉了手中的拐杖,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炕上死去的男人,个子不高,硬瘦干黑,光着黑黝黝的上身,左手腕上缺一只手,光秃秃的,很刺眼睛。腿上是一条黑灯芯绒白腰大裆裤,脚上穿着一双轮胎皮缝制的懒汉鞋。老女人扑过去的时候,嘴里同时喊出了:“我的——我的他伍叔啊!”
       她整个人就跌扑在了炕上。
       老女人叫李翠喜,炕上躺着的人叫伍海清。
       李翠喜哭够了,翻转身一只手支着炕沿,一只手指着地上的人说,你们给他净身了没有?地上站着的人们说,一个寡汉净不净身呢?她抬起头剜了一眼地上站着的人,决绝地说,净!她招呼几个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嘱咐着烧水,水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冷。她要屋里的男人都出去,留下的年轻女人手脚麻利地忙碌着。她们七手八脚把伍海清的裤子扒下来的时候,屋外的男人忙探着头,像公鸡打鸣一样竖着脖子就着窗玻璃往里瞅。他们什么都瞅不见,屋里的热气早糊满了玻璃。
       听得李翠喜说:“你是一个男人啊,怎么就绝了男人那念想了呢?”
        伍海清一生未娶,活了九十岁,人说他缺物件儿,缺物件的人,活人底虚。看上去伍海清不缺物件儿,那么他一定是怀了深深的积郁或患了难以启齿的毛病。
       伍海清活着时独身,脾气执拗,很少有人进过他的老窑。即使到了老年下不了炕,走不了路,村长派人给他做好薄面儿汤端到他的炕前,他也会示意要人尽快离开。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口上往远处眺望,他的眼底是起伏的群山和片片缕缕的白云,以及裤带一样细溜弯曲的山道。他一望就那么好几个时辰。
       净身时,那秃秃的手腕是李翠喜替他擦洗的,她摩挲着,眼里就有了泪。他伍叔啊,她在心里喊了一声。这光秃的手腕上本应该有了只大手的,是男人的大手。现在没了六十二年了,如果还长在他腕上,早该有了粗厚的茧子,也该摸过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与孙子。可惜啊,那只粗大的手在年轻时就被日本人砍掉了。李翠喜心里钝痛着,闭上了眼睛。人活着可以不要那只手,死了是要落得全尸的,不然,再转生,缺了手就不可能转生到人世。乡下人的规矩,活人怎么都好说,百般恩怨磕磕绊绊,再执拗也得往前走。死了,来生要获得安宁,获得健全,就要求今生完整地去投胎,对投生的身体是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的。
       于是,老女人请了石匠来准备为伍叔煅一只手。用了一天时间,到天黑煅得三只:一只是叉开的指头,看上去像五根树枝,很生硬;一只是握着拳头,指头是用木匠墨兜里的黑墨画上去的,看着没有生气;另一只双手并放着,是放在胸前,李翠喜觉得石手会压得干瘦的伍海清喘不上来气。
       李翠喜哭闹着不干了。她儿子过来叫了她几次,她这样为这个死鬼讨来生,比自己父亲死时还伤心,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跺着脚说:“你真是我娘啊,你要真是我娘,你就不要再做这丢人败兴的事!”
       李翠喜照着她儿的脸一口吐过去:“没有死鬼伍海清,哪有你这个娘!”
       李翠喜求木匠再做一只手——弹墨线,锯木头,推刨子,前后折腾了两天,最后用柳木做了一只手,她说那柳木和人的肉体是一样的。
       伍海清的寿坟早就打好了,年轻时候就打好了,打坟时种下的两颗洋槐树已经有锅口粗。刨开土,下葬时发现除了要下葬的棺材,还有一大堆死人骨头。坟顶上塌下来的虚土包裹着它们,有些潮润。从坟里出来的人都觉得日怪,感觉脊梁上都长出了绿毛,点了火,大把大把地烧香。在家行媳妇礼、扫草铺的李翠喜,探身子望着远处的坟头,看到缭绕着一团烟气的上空,想起来还有东西没有给伍叔带走,要人扶了她到坟头上再送伍叔一程。
       李翠喜拄了拐棍弓了腰走到坟头上,要人搀扶着摘下肩上的蓝花布兜,李翠喜指着坟里的死人骨头说:“给你们的先人磕头吧,活着的人!”
       这一大堆骨殖是六十二年前被日本人杀死的村民,那是几百多口男女。是他伍叔带着她挖了几天,把他们合葬在这里。村里死了的早就安睡在此,活着的仍在世上忙着。窻宰的风声在洋槐树干瘦的枝条间低鸣,李翠喜把良平村人的心情搞得奇奇怪怪的。年轻时候的事情,能记忆的怕就只有这个衰老得像一团糟棉絮的李翠喜了。
       二
       那时候的天空一点也不安静。走过了一九四一年五黄六月天,因战争带来的旱灾,地上刚刚伸出一朵淡黄色小花,小花顶在细如发丝的褐色莛子上,有一只蛾子就飞过来了,在它的花瓣上停留了一下子,那朵小花就不见了。
       有人说,那不是蛾子,是蝗虫。
       说过此话后,空气里有一种绝尘的安静。老人摸着自己的胳臂,皮肤上起了一层谷壳一样的疙瘩,那是因为害怕冷炸起的鸡皮。阳光直陡陡射下来,起伏的山野被染得金红,在满天阳光的背景下有一群黑乌鸦叫着飞过去,接着蝗虫像散了窝的马蜂飞来了。蝗虫飞过来的时候;天空一片漆黑,有一股子腥臭,翅膀煽动得麻纸窗户噼啪乱响。看到蝗虫扑过来的时候,人整个皮肉都是湿凉的,汗毛孔都在作痛。满天满地的蝗虫,黑压压铺开了,地上落了巴掌厚一层。树干上,石头上,有棱角的地方,渗着黏稠的血。那气味让良平村的人站在地里,不住地咳嗽和喘气。
       树被蝗虫剥掉了皮,赤裸着黄色的身躯,苍黄焦黑。粮食被蝗虫咬得光秃秃的,人心发慌,日子不是朝前走啊,是要往后退了。蝗虫走过了,才知道蝗虫是不吃芝麻和豇豆的,但少少的芝麻和豇豆哪够人的口粮。人饿得脸蛋子越发干黄了。这时候日本人贴狗皮膏药的小飞机从良平的天空飞过,从空中很麻利地落下许多袋子,人们都仰起头,眨巴着眼,心里阵阵惶恐。没人敢出去捡,只有狗小心地寻着一个袋子叼了回来,人们看着它三口两口撕开,吃惊地发现原来里面是白馍。狗开始蜂拥而出,人们这才争先恐后地撒开了脚丫子。
       “日本人往下投馍馍了。”良平人高兴得咧开了嘴。
       但谁也没有想到良平村要出事,而且是大事。
       伍海清早听说过红枪会,割了麦子后他
       们没来过,蝗虫过了也没有见过他们一个人影。红枪会手里取了毛缨子木头枪,杆子刷成红色的,灯笼裤,黑夜里从村上过,专拣富户大户抢。战争来了,红枪会的人瞄着日本人干上了,当时流行过一段歌谣叫《干一场》。
       河里淌水黄又黄
       东洋鬼子太猖狂
       逼着后生当炮灰
       逼着老汉运军粮
       炮灰打死丢山冈
       运粮累死撇路旁
       这样活着好窝囊
       拿起红枪千一场
       良平村的人因为没有见过日本人,也没有人出去当炮灰和运军粮,心里想着日本人往下扔馍馍的好处,就惧恨红枪会的“干一场”。
       结果呢,走过来的不是红枪会,是日本人。一队日本兵吊着猪耳朵帽从村头的大路上踢踏走来。前头走着的人手里举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太行山岳剿共实验区”。
       日本人穿过村街,两耳叉上耷拉下来的猪耳朵呈现出一种舒缓起伏的走向,阳光照拂着日本人,看上去异常灿烂,肩头上的刺刀抹出一长溜软软的银浪,在风的翻动中把阳光弄得十分散碎。
       往前走没有大路了,是进山的小路。断了大路的地方,日本人停下了踢踏的脚步。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座庙,庙里有两座塔,两丈余高。
       日本人在庙外开始挖坑,挖好了,把扛着的牌子种了下去,黑牌子上写了白字,很醒目。有识字的人稀罕地念出了牌子上的字,良平人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解释说:“穿了豆秆灰染的粗布衣裳的人,是山里打日本的,日本人要抓他们。”
       良平村的人明白了,说的是山里一身长打扮的武工队。
       良平村的这塔是唐塔,庙叫惠日院。
       日本人站在寺庙外绛红色的庙墙下伫立了半天,他们要上塔顶去看一看。
       看塔人是村西的李书枝,恰好不在,去亲家家里给儿子定天期去了,定个吉日好给儿子李红发娶亲。儿子李红发十八岁,正准备着下地补种青苗,扛了锄远远看到村头大路口来了一队兵,不像是红枪会的人。红枪会的人扛红樱子枪,包头巾,灯笼裤,小腿肚不打绑腿,走路像拉风箱一样,呼呼行。来的这一队人肩上扛着的不是毛缨子,是发光闪亮的长刺刀。
       李红发看清楚了是日本人,想看稀罕,扛了锄往回走。过去听人说,日本人不光扔白馍,有时见了人也给几个大洋,或洋糖蛋儿或洋取灯儿。现在日本人真的来了,良平村人就想看看他们到底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但是,李红发看到的日本人长得和中国人一样,就像是中国人的祖先造出来的,也不觉得怕了,咧了嘴也想凑近庙院里去。
       红发娘说:“到底不摸水深浅,不去惹那事情,扛了锄下地。”
       李红发准备出门的时候碰上了来找他爹的王西才和伍海清。王西才是良平村的维持会长,伍海清是他的大兄哥。进了院门伍海清问:“李书枝在不在?日本人想进塔身看看,塔门上了锁。”
       红发娘说:“串亲戚去了,不在。”
       王西才瞅了说话的空隙压低了嗓门说:“把你家闺女藏好,把不准会有个闪失。”
       红发娘看了一眼院子,阳光照着院里的石板地,地上坐着玩石子的十三岁的闺女李翠喜。她嘴里念着:“抓一抓二抓三抓四,满手抓了一把五。”红发娘走过去,一把拉了李翠喜过来搂在了怀中。
       李红发放下了锄说:“瞧娘,胆小样儿,我知道钥匙在哪儿。”
       伍海清插话说:“知道,拿了钥匙给我。”
       李红发从窑墙上挂着的一个干皮葫芦里摸出了铜钥匙,要递给伍海清时,他突然跑出了院外,说:“我去开。”
       他娘在身后喊了一声:“有你伍叔在,还轮不上你当家。”
       李红发说:“知道,就当这一回家,跟日本人给你要两盒洋取灯儿,给我妹要两个洋糖蛋儿回来。”
       看着走远的儿子,红发娘的心咯噔儿跳了一下,手在胸口上来回摸索了几把,压了压惊。看着窑外的阳光和院中央几只觅食的鸡,想着该做晌午饭了。端了面盆拿了瓢扶了木楼梯,到窑楼上舀了豇豆面和糠。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心吊在喉咙眼里,突然就觉得左眼皮子跳了两下,吊在喉咙眼里的心像秤砣坠得她有点喘不上气。放下面盆,随手拔了一根苇席皮子,舔了一口唾沫粘到了左眼皮上。听到外面有乱起来的脚步声,心颤颤地伸了脑袋看窑外,什么也看不见,迈了金莲出了窑门,站在院墙上看,依旧看不清。回头招手要闺女李翠喜过去,她抱起李翠喜要她看庙院,看她哥哥是不是取了洋糖蛋儿回来了。李翠喜看到庙院的方向聚了不少人,听到一声然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三
       庙院里的两座塔早就有了,良平村的人叫它们鸳鸯塔。
       李红发从两座塔的中间走进了惠日院。
       刚才,伍海清跟王西才去叫李书枝,是因为王西才娶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妹妹能嫁给王西才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应是一桩好事。今天日本人一来良平村,他的眼皮子就打架了,现在妹夫王西才是给日本人办事,他不知道日本人进了村里是凶是吉。闹蝗灾时,日本人从天上扔白馍,但是在太行山,在县城,日本人却是一路红着眼杀进来的。现在,日本人要上双塔,他不想惹恼他们,谁没事去惹日本人的刺刀,去跟他们过不去?伍海清明白趋利避害的道理,这是人的本能。他夺了李红发手中的钥匙,自己帮日本人开了塔门。他想领日本人往塔顶上走,但谁知那个李红发的腿更快,一把抢在了他前头。
       用砖砌了的台阶很陡峭,李红发长这么大,他爹李书枝还真没有让他上过塔顶,他领着日本人一层层绕着旋转的楼梯,最后到了塔顶。钻出门洞,一下子豁朗了,所有的景物都收到了眼底。
       李红发知道,太行山走到这里,山脊呈优美的走向,山势舒缓,但也有几处绝境,戛然而止的,不再婉蜒,削壁一般突兀。山上的景物都繁华地盛开,呜嘤的风绕着塔尖掠过。
       日本人拿了望远镜看着远处,有淡雾裹着,但还是能看到山峰铁青色的绝壁。拉近了看,地里有锄地的农民,有竖起来的碉堡。还有一个地方着火了,燃着黑色的火苗,一个低首蹒跚的老妇手里挽了篮子,不时地弯腰拔一把蝗虫没有啃净的野菜。阳光下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水蛇行地流向远方,大片的杨树站在河沿的沙地上,连有一个野兔从它们中间穿过都看得清清楚楚。
       日本人感叹,这双塔,真是一对绝好的碉堡!
       李红发憨憨地笑看着日本人,看他们手里的望远镜,日本人招了招手要他过来看。李红发拿了望远镜举了看,上身那瘦短的衣服就吊了起来,露出了肚子。滚圆像锅一样,上边扣着一个眼睛一样的肚脐眼儿,同时露出了他腰上系着的一条宽宽的军用腰带。普通山里人哪里会有这种皮带,裤子都是连裆裤裹腰,用布腰带一系了事。李红发裤子一松,他提了下裤腰。这个很小的动作被日本人看见了,那腰上的皮带很醒目地进入了他的眼睛。一个拿枪的日本人不等李红发从裤腰里拿出手,就朝他放了一枪。李红发啊了一声,像吃馍噎了喉,手一松,头朝下,身子就从塔顶忽悠着栽了下去。望远镜随了他身
       体掉在了惠日院的地上,那李红发是头先着地,一瞬间,七窍就开始往外涌血。
       院外的日本兵马上马蜂一样散开,持枪把良平村的人围住。两个日本人端着枪匆匆从塔楼上转下来,看着地上还在动弹的李红发又补了一枪。
       日本人把李红发的身上找了个遍,也没搜出什么,只好抽出那宽宽的皮带,指着地上的李红发比划着,意思是,李红发不是武工队就是国民党,不是红枪会就是土皇帝阎锡山的兵。
       王西才吓得脸色发白,摇着头否定。伍海清脸上有些细碎的麻子,一直长到了脖子下,泛出了漏斗儿一样的血光。两人心里想,日怪了,这孩子从哪里去弄了这么个东西系在了腰上?
       日本人把良平人轰赶到一处,嚷嚷着要检查,一个一个地扒拉着要细看一遍。
       一是摸手,手上的二拇指结老茧的,认为是拿枪的人,手掌心发软的人认为是中国军队的干部;二是看头,额头上发白的,认为是戴过军帽的人;三是看穿衣,上衣要是长到膝盖,并且是用豆秆灰染了的土布,认为是腰间藏枪的八路。当时,山里打游击的八路,穿的就是这豆秆灰煮了染出的青色土布。
       太行山上一身穿白布的人叫穿孝,平常人家穿衣都要染色。穷人家买不起染料,就用豆秆烧成灰,下锅煮了,染好做成衣。良平村成年的后生额头上因为长年捂着羊肚肚手巾,看上去都白,穿的还都是长及膝盖的上衣。
       整个良平村人这么看下来,都有当兵的嫌疑,这着实吓着了日本人。
       日本人一直把良平村周边的几个村认为是准“治安村”,这一次把牌子插到了这里,是总结了前几年失败教训后,提出了“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新思想。又因为离这里不远的深山里有一个八路军的修械所,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捣毁它,不让它有源源不断的铁家伙运到战场去。日本人在政治上推行“怀柔”政策,笼络群众,最终目的是实现“太行山岳剿共实验区”,合击消灭八路军的这个修械所。
       日本人打着手势告诉王西才,山里的修械所是个兵工厂,专门生产枪支与大炮。最近八路军的队伍扒了铁路,拉走了铁轨,用去制造枪支——现在他们活动很频繁。
       良平人早都听说过这个修械所,但谁也不知道在大山何处。现在日本人把李红发当成了修械所的人,这从何谈起?可是眼前一切没法说清,来得突兀,始料不及。伍海清看着地上的李红发,心想那是老李家的一根独苗啊!天光下,他看到王西才哈了腰走过去比划着说:“不是那么回事,兵荒马乱捡条皮带算个啥?你们咋就不问问?”
       伍海清走过去,弯腰抱起了地上的李红发。人死了,咋就这样死了?伍海清有点发蒙,他抬起头,张望着,眼珠子定在眼眶里像两颗石头蛋子。
       日本人拿了军刀指着伍海清,看出他神情不对,他们冲着伍海清嘀咕着,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刺刀对着他胸脯。
       王西才呵呵了两声,双手拍了拍屁股蛋上的灰尘,眼睛望着日本人解释,他是良民,跟那个修械所没关系。破坏铁路,拉走铁轨的不是咱村里的人,咱这里是准治安村,八路军和武工队的人没来过。他指着伍海清,就说这个人吧,他就是个种地的农民!
       伍海清走到王西才面前小声说:“日本人是你干大?日你妈,还咱咱的!”
       王西才看着伍海清,眼睛骨碌碌转着说不出话。
       日本人指着伍海清,对王西才说:“你用什么能肯定你是良民,能肯定他们也是良民?”
       伍海清指着自己的脑袋,大嘴一扁说:“我的命。”
       日本人摇摇头,看着他和村里人,做了蔑视的手势:“你的命,不值钱,你要有种,就用手来换。”
       伍海清的脸儿,霎时就一片惨白。
       “不然,我就拿他们一个个开刀。”日本人指了指伍海清身后的村民们。
       拿命是想诈得日本人的信任——平常良平村的人在一起斗嘴怄气,怄气到节骨眼上,就拿命吓唬对方,事情也就妥协了。都说这日本人单纯,哪想到日本人来真的了,伍海清麻脸膛黑着,眉头的皱纹就露出了日光没有晒透的白褶子。
       小时候因为出天花,他落下了满脸麻子,二十多岁都没有娶上媳妇。现在,三十了媳妇还在丈母娘家养着,能看上的人没有。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件黑蓝秋衫,是前天替后河湾的豆寡妇开一片荒地时赚下的,是她死鬼男人落下的。那一片荒地旁有一棵香樟树,香樟树底下有一个草垛子,草垛耸立着有土屋一般高。豆寡妇在他开垦荒地的间歇,要他把草垛子挑到自己的猪圈里,他有的是力气。用一天时间开垦了一片荒地,挑了一堆草垛,他胳膊上有的是蛮劲儿。豆寡妇把这件秋衫递给他时,她婆婆正靠着自家的屋墙,脸色枯黄地朝着他看,空洞乏力地咳嗽了两声后,说:“好劳力,人丑了点,胳膊上有劲,能下力的人。”他听出了点意思,那意思沸热了他的心,抬头看豆寡妇,再看那平摊到猪圈里的草垛子,竟然觉得满世界金黄得耀眼睛。
       现在,唯一有资格娶到媳妇的就是这两条胳膊了,日本人说要剁他一只手,要说不害怕,那是假,他两腿哆嗦着,想往后缩。
       这时候山上有个放羊孩扛了一捆细木棍从对面的坡上走下来,日本人看见了,指着人过去把他拖过来。日本人问放羊孩:“砍这木棍子你用来做什么?”
       王西才走过去哈了腰说:“是砍下的小椽,盖驴棚子用的。”
       这话怎么都让日本人听不明白,日本人把木棍子拿起来,掂掂,狐疑地左看右瞅。伍海清心里喊坏了,他看见日本一军官提着军刀过去,把半人高的孩子逼到树下,哇哇嚷着,没等那孩子回过神,刀一挥,那孩子脖子喷出一股血,头飞了出去,身子还立着,寂静中,半天才晃悠着像根木桩倒下去。
       人群中爆出一阵尖叫。伍海清脑袋嗡了一声,他想往后躲,两个日本鬼子上来把他按在了地上,嘴里啃了一口干燥的沙土,眼睛被溅起的沙尘杀得模糊不清。他想他完了,小日本就这样把将要做豆寡妇的男人消灭了。他挣扎着,屏住气息,那张麻子脸涨得通红。日本人稍一松劲儿,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来啊,来砍你爹吧!话音刚落,日本鬼子闪开了,他猛地从地上蹿起,挺起身,伸出两条胳膊。小鬼子把刀在空中花哨地划出几道弧线,耳朵灌过一阵冷风,刀落下来时,他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来不及缩回的左手腕一麻,喷出一股很腥很苦很酽的血,左手就跟石头蛋子似的飞了出去。
       他傻傻地站着,看着自己博取豆寡妇和她婆婆欢心的那只手,戳在地上,像一根扒光了树皮的树茬儿拐脖疙瘩,人就晕了过去。
       四
       李书枝在日头偏西时回到了良平。走时孩他娘说了,大旱过后怕有洪涝,要他把院子里砍回来的两棵树劈成柴,天黑前再把晒干的酸菜放进缸里,把过冬的食物都准备妥帖,他还计划着给儿子腊月天里迎娶呢。现在他回来了,可儿子死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李红发,人就傻傻地愣着。
       李书枝捶着自己的胸脯,嚎啕着,眼前阵阵发黑。
       此时的李翠喜十三岁了,出落得鲜活透
       亮,嘴里咬着衣服前襟,泪眼望着院子。哥一个时辰前还扭回头叫她等着,一会儿就给她要两个日本人的洋糖蛋儿回来,现在,她看到哥嘴里淌着血,血已经凝固锈住了哥的嘴,但那脸上依然悬着一丝笑容。盛热的空气里有苍蝇萦绕着飞,对于刚发生的残暴和血腥,她已经吓蒙了,毕竟她还是个小闺女。
       李书枝看了看地上站着的李翠喜,没有儿了就等于没有了后,落下一个闺女到底是人家屋里的人。,他想到亲家那边说的事情——那边两个孩子都出去了,一个参加了红枪会,一个参加了八路军,村上的财主见了都绕道儿走,哪个敢不给一个好脸色?就算是儿子不在家,还有人不露面不留名地给他往院子里扔粮食。人家背后有个靠山呢,自己背后有什么?亲家还说嫁了闺女要女婿跟了红枪会的人走,现在儿却突然夭折在小鬼子的手里。
       李书枝的心被弄乱了,一屁股坐在窑炕上,歪了脑袋,先是无声地哭,慢慢就咧开嘴放大了声音。他老婆早就瘫在了炕上,张着个嘴呵呵地出气,眼里已经没了泪。村里沾点儿亲戚的过来帮忙,有给孩子找衣穿,翻遍了窑后掌的木箱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穿戴来。
       窑内的人给李红发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他腰上的皮裤带,都说,你说这个孩,他从哪里搞到了这么一条索命的东西?看着解下来的皮裤带李书枝愣了半天神,他忽然想起这条皮裤带是一个男人送给他的。
       这个人在去年一个深夜走进了他的窑洞。他是从东北来的;他妹子和娘被三个日本人糟蹋了,他就跟着一路上想找机会杀了他们。可是一路上都没有下手的机会,他虽然能认准他们的长相,但要赤手空拳杀日本人哪有那么容易。李书枝笑话过他,但是没想到这东北人倒真有血性,居然寻着了机会,趁日本人不备在夜晚杀了两个酒后乱逛小鬼子,可惜都不是仇家。后来,他跟着日本人来了太行山,傍黑里走到一村看到他的仇人中有一个进了高粱地拉屎,趁着他脱裤,上去给了他一斧头。日本人发现了,开了枪,他迷路跑到了良平,来讨一口饭吃。吃了饭他说,还要跟着找,下了狠心要一个一个把他们全干掉。走时看着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随手抽出了腰间的日本人系的皮腰带说,留个念想吧。但李书枝没想到儿子李红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箱子里翻出来,系在了自己的腰上。
       李书枝把那皮带系在了自己的腰间,心里发了狠誓,他要为儿子报仇去。
       用准备过冬的柴禾木打了一口簿棺,埋了儿子,在自家的窑炕上躺了好几天,这时候日本人的大部队不断地开进良平。修筑碉堡的民夫开始从四面八方往良平运送,李书枝在烦躁不安中等待;开始想着自己的事情。想来想去还是找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觉得伍海清为了村民缺了一只手,也还是一条汉子,就来找伍海清商量。
       此时,日本人要全村户户织布,一户二十丈,下月尾上交。李书枝领棉花时要伍海清来屋里一趟。伍海清吊着缺手的胳臂,溜墙走进了李书枝的窑里。李翠喜在灶火旁往火里填柴,锅里的水蚊子一样发出了细小的呻吟。李书枝老婆在窑掌的织布机上穿梭织布,不时弄出紧布的咔哒声。
       李书枝见伍海清来了,说:“坐吧,这些日子我想了好久,我想上山去。”
       伍海清说:“明儿日本人让每户出一个劳力进庙院里去修碉堡。”
       李书枝说:“我不去,我找咱中国人的队伍,你说跟着谁好?”
       伍海清说:“谁打日本人,你就跟谁。你要是出去,看着有用得着我这缺手人的时候,来找我!你要走,最好今黑里走,明天一早月本兵挨户拉劳力,怕是你想走都走不成。”
       锅里的水开了,织机上的人听了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什么地方。墙头上的麻油灯摇着豆粒大的火苗,一面墙壁上她的身影像一道起伏的山岭,她把眼腈挪到楼梯旮旯。天黑前娘家哥哥才给她送过来一升米,她踩着楼梯藏到了楼上。日子总有过不去的一天,哪一天过不去了好取出来搭配着吃。看了一会儿,她从织机上站起来,点了根麻秆爬上楼,下来时手里提了那升米,倒出来递给了李翠喜。李翠喜高兴地看着娘,好久都没有吃过像样的饭了。
       娘说:“倒米。”
       李翠喜“哎”了一声把米倒进了锅里,男人吃了粮食才能顶天立地干大事。李翠喜看到娘的心事重了,便安静地坐在灶火旁的小板凳上拉风箱,看着白色的干草在灶膛里红红地燃起来,水翻滚了两下,她把下进去的半生的小米,拿笊篱捞出来,换了一个锅,倒了麻油,放了葱花翻炒了几下,香味就盈满窑里。
       李翠喜给爹和伍海清各盛了一海碗。李书枝有点控制不住,鼻头酸了一下,扭着脑袋看窗外,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风扑打着麻纸窗户,他吃一口往窗外望一下,眼泪就往外掉两滴。他用手捏一下控制不住的清水鼻涕往鞋底子上一抹,咧开嘴悲伤地笑了,他笑好好的日子就这样被日本人糟蹋了。
       李书枝说:“横竖是个死,死也死个痛快,吃!”
       油灯下,伍海清脸上的麻窝窝闪着油亮的光,正经八百地扁着嘴说了一句:“想吃肉就不怕找不到杀猪的地方。”
       伍海清怜惜这一碗小米闷饭,喉咙眼里冒着哈喇水却舍不得吃,说自己肚子饱着呢,起身把碗硬是放到了灶火旁坐着的李翠喜面前,要李翠喜吃。李翠喜看着灶台上的饭,端起来看娘,娘黑着脸从织机上走过来,一把抢过端给了李书枝。
       李书枝看着伍海清笑了笑说:“不怕你笑话,我就给咱吃了。”
       那夜之后,吃了两海碗炒米闷饭的李书枝摸黑带了两个同村的青皮后生上了山。
       五
       第二天,日本人集中村里人到惠日院修碉堡。伍海清缺了手,伤口还没有好,趁空儿想去一趟后山的豆寡妇家。伍海清往后山口走时,被把守的日本兵拦住了,啥话也不说揪了他进了惠日院。他看到有修炮楼的,也有修兵营的,都是山上的人,平常里虽然不怎么打交道,说起来还都是熟人。伍海清握不了镢头,一只手还可以提泥浆。看到王西才哈着腰给日本一个小队长点烟,那小队长似乎已经跟王西才熟了,好像很信任他。
       伍海清的妹子当初嫁给王西才,是因为伍海清的妹子长得好,王西才慕名看了果然喜欢,就下了聘礼娶了他妹子。妹子嫁过去不是做正房是添房,有一次回娘家,对伍海清说自己在王西才家受欺负呢,说着撩起自己的袖管要哥哥看,看到胳膊上青一块红一块,妹子说是大房打的。大房娘家人是县里的大户,看不起乡下女人。伍海清早想着修理一下王西才,可没逮着这机会。妹子求他说:“不要,哥你还要成家。”
       现在他缺了手,能不能成家还是两说,反倒想开了,啥都不怕了。
       伍海清一只手拎着泥浆桶,身子歪着走,没拎几趟就冒了一身虚汗。他趁日本人不注意,就蹲下来,想喘口气。没想到,过来了一个日本兵,手里斜端着枪,他看伍海清,伍海清也看他。日本兵不看了,走开的当儿,抬起皮靴子照着伍海清的屁股踹了一脚,他仰脚八叉躺在了地上。王西才过来了,看到日本兵比划着要伍海清站到庙院外的日头
       下暴晒。伍海清扭着劲不走,王西才小声说:“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是不想要命了?”
       伍海清被日本兵用枪顶着出了庙院,站在了阳光下,盛热的日头扣在他的脑袋上,汗像蚯蚓一样扭扭捏捏挂了下来,荡了土灰的脸因了汗水的冲刷看上去像个花狸猫。
       这时候庙内那个日本小队长穿了日本的水袜子,是那种大脚趾与其余四脚趾分开的袜子,踏着木屐,手里拿着刀。正让一个同样也穿了水袜子和木屐的民夫和他比武。只是那民夫手里拿着的是一根木棍,穿那样的东西,民夫不会像日本人那样迈小碎步咯哒咯哒走,他笨拙地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仓皇,四处张望。日本人看着他手足无措,都笑了。
       日本小队长止住了笑,拿刀指着穿水袜子的民夫,在他不防备时来了两刀,民夫的脸霎时就白了,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举着手中的木棍东倒西歪地招架着。未料想,被日本小队长的刀掀了头上的羊肚肚手巾,心里方寸大乱,他扔掉木棍,掉头就想跑。脚下的水袜子和木屐限制了他,日本小队长在他身后佯追着,民夫惊慌失措,不时躲闪着劈过来的刀。伍海清看着心里灰成一团,紧成一团,这就像是人捉弄着地上的蚂蚁。蚂蚁怎么跑,也躲不过人要屠戮它的坏心。现在那个民夫,就跟这蚂蚁有什么区别?他怎么跑都是躲不过那日本人手里的刀。他不知道这民夫是哪村的,他真想喊一声把木鞋脱了,你跑啊!他没敢喊出口,现在谁都被这情景吓呆了。在伍海清一闭眼的瞬间,他听见了民夫的惨叫声。
       刀插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的腿抽动着,脸上是痛苦的表情。
       周围的民夫都白了脸,捏紧了两只拳头。日本小队长微笑着,那笑慢慢地一丝一点儿在变化,
       他回着头,朝前面走去。前方十米远的地方是伙房,伙房外有一眼井,井绳拖进了井里,井台上放着一只空桶。日本人要一个民夫摇着辘轳往出吊水,辘轳吱扭吱扭地响,一切安静得很。
       水拎上来了,日本小队长抽出刀,让人仔细擦拭,直到刃无血迹为止。
       两个日本人抓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民夫,他刚才捏了拳头,眼睛里还有仇恨的余光。日本人把他拽过来,捏了鼻子,反背了手拿了马瓢往他嘴里灌水。开始他还能反抗,后来他的肚子一点一点鼓起来,像头饮足水的驴。一个后生举起手里的镢冲出人群,他哇哇叫着,两眼凶光,直扑日本人而去。他还没靠近日本人,就听见有人放了枪,那个后生胸前一团血洇开了,他低下头摸了一把,伸出血手探出去想抓住什么,人已经倒头栽了下去。
       日本人端着枪朝人群逼近,让人群中拿镢的人都站出来——过来吃枪子,不吃枪子就过来喝凉水。
       日本人一连气地灌了十几个人。井绳不停地行探进井下的水里,咕咚,一桶水吊了上来,然后把人按进桶里,咕咚咕咚,不喝你就被憋死。
       伍海清看着他们,自己的肚子就发出咕咚咕咚痛苦的声音。
       六
       日本人在良平村的人街小巷贴着安民告示,前五条是:
       一、出入村街见着日本人,要给日本人敬礼、哈腰;二、村民要早熄灯,晚八点前必须睡觉关门;三、黑夜村街不准通行,不得留人,夜里不定时地要清查户口;四、允许日本军队自由出入农户,允许日本军人酒后杀人不偿命;五、所有市场一律通用“中国联合准币银行”的钞票。
       不认识字的人就找认识字的人来读,听懂了的人陷入了一片死寂。天空高爽,村畔的一条河昼夜流着,潺潺的水声和田野的虫鸣融人了巨大的恐慌之中,那水声听上去像良平村人体内的血液,热沸得令人窒息。伍海清憋闷得五脏都快要裂开了,看着窑檐下的麻雀巢,几次想到后河湾去见豆寡妇,都被后山口上把守的日本兵拦了回去。
       后山口是进山的路,一条路羊肠子一样盘桓着,日本兵征用民夫正在扩建。那条路是通往后山远一些的地方,那地方有座山叫黄烟山,黄烟山包围着的是水腰山,山崖峭立,因其阻隔,山里人到山外挑煤驮炭升烟为炊,要绕过一天的路程。有砍柴的樵夫看到过一只大鸟穿越时撞死在了绝壁上,拔地逼云处鸟都飞不过去。听说小日本现在要进那座山,伍海清不明白是为什么,也不想明白,他心里想的是日本人赶快离开良平村,一天不离开良平村,良平村里的人一天都不会有太平。
       伍海清往李书枝屋里走,想去看看家里没有男人了,有什么活儿需要他帮助。村中央遇上了王西才。王西才这几天忙着连面都很少见,一下子遇上了,心里的气马上就又冒了出来。他说:“王西才,你站下。”
       王西才其实就站着呢,是要等他说话。
       等着伍海清过来了,王西才说:“我有事情正想找你。”
       伍海清挥了一下胳膊说:“找我?”
       王西才一表人才,小分头,短打扮,黑夹袄,长裤打裹腿,在城里穿皮鞋,到乡下穿尖口儿布鞋,风刮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裤鼓起来,人看着要飞了。伍海清看着就不顺眼,迎着风吐了一口,他原来觉得王西才做维持会的人,挺给自己长脸的;谁知道日本人这么祸害中国人,操,你王西才做的是人事吗?我这个人长相丑是丑了点,但是,心是直的,不打弯,见不得龌龊事,也见不得舔屁虫似的做人方式。
       王西才说:“我是真有事要和你商量。这么着吧,我先问你一句话,你恨不恨小日本?”
       伍海清抬起自己缺了手的左胳膊说:“你说我恨不恨?”
       王西才咽了一口唾沫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到你屋里去。”
       风刮过来,有沙尘刮进了伍海清眼里,他狠命地挤了一下,似乎没有挤出来,站下用手揉了揉又挤了两下,还是没有出来,眨眨眼看对面的王西才,看上去空虚而惶惑。王西才走近他,翻起他的上眼皮,顺着一个方向吹了一口,还是没有出来。王西才又翻起了他的上眼皮,这下是挨过去嘴,吐出了舌头来回舔刷了几下。好了,牛粪上蒙了一层粉白的细尘都看清楚了。王西才不嫌他的眼睛糊了眼屎寒碜,倒有几分让他感动。
       相跟着回到屋里,打开潮闷的窗户,看到了日本人的军马。马在河岸上的一片草地上吃草,素净的远山和壮阔的秋风,撩拨得马们不时地嘶鸣几下。“好马。”伍海清喊了一下。
       王西才走近窗户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拉了伍海清走过来坐到了炕上,说:“你敢不敢去炸火车?”
       伍海清诧异地回转头看着王西才,他连火车是个啥样样都不知道。他问:“啥叫火车?”
       王西才说:“很长,蛇一样,很大,肚子里能装人,也能装东西,什么都能放。日本人的火车,天天往太行山开,装了武器,现在有人找你,让你想办法炸了它。”
       伍海清莫名其妙了,疑惑地问:“啥人找我?”
       王西才说:“这你先别问。”
       伍海清说:“这蛇一样的东西我能炸得了吗?见都没见过,我能有这本事?”
       王西才说:“看你没胆了吧?这不是什么本事不本事。”
       伍海清说:“不是本事?那你现在和日本人去干。”
       
       王西才说:“你那是蛮干,做事要有策略。”
       伍海清说:“可惜我缺了手,我拿什么去炸它?”
       王西才说:“就要你这缺了手的人,日本人才不防你;再一个是因为你个子小,胆子大。”
       伍海清吃惊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不是帮着日本人办事吗?怎么又想到要炸日本人的火车?”
       王西才走到门口,看到过采两个日本兵,赶紧往出走,低下头悄声说:“不要张扬,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傍黑里有人去找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等着。”
       看到王西才和日本兵打着招呼走远了,伍海清有些不相信。坐在炕上愣了半天,觉得天还早,这样坐着干等不叫个事,况且王西才的话是真是假也说不好。
       这时他想起了豆寡妇。那天豆寡妇递给他衣裳是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她身上披了一身细碎的阳光。紫蓝色的布衫,鱼白色的方口布鞋,弯腰时露出了胸脯上挂着的两个妈妈穗。那枣树挂了小枣儿,豆寡妇抬脸望自己的时候,露出了脸蛋上的雀斑,雀斑上显出了一团红。回想起来,她找自己去开荒地是有目的的,不然,她为什么看着自己脸上会羞出红云呢?豆寡妇看上去配自己是没有问题,可日本人来了,弄得想干啥干不成啥,操!伍海清站了起来,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李书枝家。
       李书枝家的院门闩上了,他拍了半天,里边的人问是谁?他高声应了一嗓子:伍海清。半天院门开了,不等身子全挤进去,门就急急要关上,伍海清觉得不对头,扫了一眼屋门口看到有一个人晃了一下。
       那个人是李书枝。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上山没有人了伙?”
       李书枝拽过他来小声说:“回来找你,商量个事。”
       伍海清觉得自己成良平村的人物了,都找自己来商量事。摇着头笑了一下说:“我先问你人了伙了没有?是人了什么人的伙?”
       李书枝说:“八路军的武工队。”
       伍海清看着他:“他们的队伍能行吗?”
       李书枝压了声音说:“告诉你吧,行不行你就看着以后吧。”
       伍海清想到王西才说的事情,想李书枝是不是就是那个要找我的人?他打量着李书枝觉得不像。
       伍海清问:“找我?找我有啥事?”
       李书枝说:“你还装糊涂干啥?王西才没告诉你?”
       伍海清有些吃惊了:“他说了,让我在家等着。”
       “你要等的就是我。这个王西才你不知道他的底细?”
       伍海清摇摇头。
       “告诉伽巴,他跟我是一伙的。”
       伍海清愣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个狗日的王西才竟然是山里武工队的人。这个狗日的李书枝上山去,也是他指的道。
       李书枝拉他坐下来,细细讲了自己上山后的这一个月的行踪。
       伍海清从李书枝的嘴里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附近的黄烟山藏着一个八路军的修械所。这个修械所是一九三九年日本人扫荡太行山时,在山西榆社韩庄的八路军总部修械所受到很大威胁,不得不迁移。为了创建长期而稳固的军火生产基地,八路军的将领朱德,委托左权将军四出勘察,找到了这里的黄烟山,最后决定将修械所迁移到这里,扩建成为华北敌后最大的兵工基地。
       黄烟山是多见石头少见土,是丹霞地貌的峡谷。一九三九年九月,修械所确定了厂房地址,去年春上正式造出了第一批枪械,此时正逢朱德五十五岁,那一批步枪被定为五五式步枪。
       李书枝凑近伍海清的耳朵说:“现在日本人正在调人马准备进攻黄烟山,他们走的是铁路,所以山上派我下来找个帮手,想把这铁路给炸掉。”
       伍海清张大了嘴:“就咱俩吗?”
       李书枝说:“不,还可以多找几个人。”
       伍海清觉得李书枝出去后,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书枝了,就问:“这么大的事情,我行吗?”
       李书枝说:“你个子小,缺只手,不容易被日本人注意,就是日本人注意上了,也不会怎么怀疑你。你有一只手就能解决问题,当年你撵牲口比兔子跑得还快,我想你行。”
       伍海清心里跳个不停,干什么不找我,一找我就让我去炸火车,我连火车都没见过,这个狗日的李书枝。但转眼一想,你伍海清怎么啦,就这屁胆吗?你不是恨日本人吗?日本人砍了你手,你就不能豁出去干一场吗?何况,还有李书枝跟着你呢,有什么怕的?
       李书枝说:“你别怕火车跑得快,它是一个瞎子呢。我们已经看好了地形,也算了火车的速度和埋雷的地点。这火车呀直跑快,拐弯慢,我们就选在火车拐弯的地方,地点在二沁桥上。这桥有十几米长,有日本人把守,这时候山上有人引开日本兵,你开始下手。就是炸不了火车头,炸翻了轨道也行。我看你不是见了日本人就下软蛋的种儿,所以拉上你,让你解解对日本人的恨。”
       李书枝看着伍海清:“你给我一句话儿——干还是不干?”
       伍海清点点头。
       “最好你在村里再找几个胆大的做帮手,你去问问。”李书枝叮嘱,“过几天,我领你们翻山去看火车和熟悉地形。”
       伍海清傍黑里到村上转了一圈,也没有找下一个愿意跟他去炸火车的人。有的是不想出去惹那事情,有的是想出去又怕弄不好丢了小命,理由很多。他妈的,伍海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胸口憋闷着,这帮胆小鬼。你们不去,我去,大不了丢一条命。那火车抵了一条命——值。
       过了两天,天黑下来的时候,李书枝偷着回来打发闺女叫伍海清过去,问他找了几个人?他灰着脸,如实说,一个也没有找到。
       李书枝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黑里领了伍海清一个人从另一个村庄绕道出山去看火车。一路上李书枝说了很多,伍海清好像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一路上就想着豆寡妇。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绕道去看看豆寡妇呢?要是炸了火车,顺着这个道绕回去也就是半天多的路程,说什么也得和豆寡妇去话个别。自己虽然缺了手,还有另一只手,火车都能炸得了,也算是在豆寡妇眼皮下逞一回能,再见了也好有个话头,看得起看不起我这个人,全在这一炸了。
       天亮时走近了火车经过的二沁桥,因为日本人四周都布了岗哨,人是挨不近的,只能远远看。这时候听得有人敲着梆子走过去,听得呜呜了两声,“突突突”长蛇一样的火车开过来了。伍海清的心一下抬起来,觉得火车和蛇是不一样的,比蛇要蛮横多了,又粗又大又长,拐弯的时候还咕咚咕咚叫唤,心里还真是颠了颠,出了一身虚汗。
       伍海清问:”这就是火车?”
       李书枝说:“这就是火车。以我的个子,腿长炸火车没问题,但是,我长了外八字脚,跑不快,也容易让日本人注意。”
       伍海清上下打量李书枝,发现李书枝是长了一个瘦长条个儿、瘦长条脸、驼背、八字脚。
       李书枝说:“不炸了狗日的,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
       伍海清说:“炸它,怕它个球!”
       两个人返身往回走,路过一个山沟里,李书枝把早藏好的两个地雷找出来,示范给伍海清看。
       两个人约定了两日后的半夜时分还在
       这个地方见面。分了手,李书枝说他不回去了,回去怕日本人查户口查出了自己,还回山上去。要伍海清回去想办法撵撵牲口,要是能撵上惊马的速度,事情就有戏了,也算是个锻炼。分了手,伍海清往回走,翻过一座山,想想不如趁机会去一趟后河湾,反正是走路,要是炸不成火车要了自己的命,好歹也该安顿人家一声。再说了要是炸了火车回来,豆寡妇还是豆寡妇,我没跑你没跑,要是有意思,咱就是一对儿好人家。
       走着想着跑着,身体就骚动了,走到一棵松树下掏出骚动的物件来放了一股黄尿,挽了腰带,坐下来抽了两口旱烟,凉了凉心,站起来兜了兜自己的裤裆继续走。想着豆寡妇的儿子,自己不仅有了媳妇还有了儿:想着豆寡妇的婆婆,自己的娘死了,要喊豆寡妇婆婆娘,真是好日子啊。全全的一个家庭,要啥有啥。心里一高兴脚步就走快了,觉得自己就是往自己的家走,老婆,儿,娘都等着自己回家呢。
       再走快也是绕了路,天黑透了,天上的星星一粒一粒往出钻,走到了后河湾的村口,村口里静悄悄,他觉得日怪了。就了星光摸到豆寡妇家,灯黑着,婆婆在屋檐下站着,他走过去时自动报出了大名。婆婆告诉他,豆寡妇被日本人抓走了,抓到了良平的据点,是傍黑里抓走的。他的心一下就凉了下来,不敢消停扭转头往良平村走。
       月下流星,伍海清小跑步换成了大快步。
       七
       回到良平村,已是遍地星光。
       躲开巡逻的日本兵,他摸到了李书枝的屋跟前,看到大门旁的草垛子下缩着一个人,看了看是睡过去的李翠喜。他摇醒了她问:“你娘呢?”
       李翠喜揉了揉眼睛说:“娘被日本人带走了,娘要我藏在楼上,看到娘走了,我下来等娘,等到现在也没回。”
       伍海清要李翠喜回屋里睡,自己摸着在村上转了一圈,发现村上有一些姿色的女人都被日本人弄到了据点里。伍海清想走近据点看看,想捎带打听一下豆寡妇,走近据点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尖叫声。想看个究竟又进不去,绕来绕去被日本兵发现了,拿枪顶着他把他拽进了据点里。他看到一个女人从日本人住的屋子里光着白瓷碗样的身子跑了出来,黑暗中看不清楚脸。那女人跌倒在地,一个日本兵光着身子跑了出来,他拉拽着那女人。过了一阵,他压在了她的身上,那女人撕烂喉咙地喊叫着,接着又一个日本兵过来,伍海情啥也看不清楚,只听到那女人一阵阵的尖叫声。  据点的日本人在一处空地燃起了一堆火,日本人围坐在火前,可以听见他们哇啦哇啦的说话声与大笑声。他看不见这帮日本人在做什么,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帮狗日的东西是在侮辱咱们良平村爷们儿的女人。那些有自己孩子有自己汉们的女人啊,现在谁能保护她们白瓷碗样的脸儿白瓷碗样的身子白瓷碗样的妈妈穗?她们在火堆前哭叫着屈辱着袒露着呻吟着,伍海清觉得她们就是一群被人蹂躏的蚂蚁,谁都可以把她们的身子化为一撮随风飘散的粉齑。
       据点里乱了,他躲在墙角里浑身战抖。他后来抬起头,猛地看见了豆寡妇,她在不远处。她被几个日本人架着正往他跟前走,日本人把她撂在一棵树下,手反绑在树身。这帮吃人啖肉都不吐骨头的可恨的日本人,就如同在他瞳孔里把他的豆寡妇身上的寸寸缕缕给撕了个粉碎。他看见她挣扎着,眼前仿佛是堵了一团黑云,那是他没有见过的非常向往的女人身上的一团黑云。现在那地方,是那么柔软那么无助那么伤心。他的身子打摆子般的哆嗦,身下如同遭到从未有过的沉重二击!
       他晕倒在地。  半夜他被放出来时,眼窝里绿光闪烁,他挨着一户一户地说,咱们的女人在据点里被日本人糟蹋了啊!咱今黑里不活了,和日本鬼子干吧!
       他看到的是男人们老人们孩子们无助凄凉的眼神。
       伍海清跺着脚回到李书枝的屋里,要李翠喜马上起来。他问:“家里的剪刀知道放哪里?”
       李翠喜指了指织布机。他走过去用火镰打了火星找到了剪刀,走过来要李翠喜站到院外,揪了她的小辫照着月光要剪。李翠喜捂了头蹲在地上捏着嗓子哭:“伍叔;你要做啥?”
       伍海清说:“剪了你的辫子,把你扮成个男娃。”
       李翠喜扭着身子说:“不!”
       伍海清说:“你不做男娃,你也得进据点,你进了据点就活不成人了。”
       李翠喜还是不,往窑墙上退,就着窑墙坐在潮湿的地上。伍海清走过去把剪刀放到地上,摸着李翠喜的头说:“不剪了,回屋里睡吧。我不走,在这窑墙下给你看着门。”
       李翠喜站起来捂着头进了窑,不放心把窑门闩上了。等得李翠喜睡实了,他用剪刀撬开了门闩,悄声下气地叫了她几声,不应。拿起剪刀来把她头上小辫剪下来,又连着头发根部剪了个一团糟。剪完了,他抬头看着天光暗了下来,知道是快要天明了,天亮前的天空总是黑得让人心沉。
       第三天,天亮前,他到日本人的据点前,看到抬出一个人。晨雾中看不出是抬了谁,只见抬到一个河沟里浇了汽油点燃了那人的尸体。过了好一阵,看到八九个女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其中有几个低泣着。走出来的还有李书枝的老婆。男人们都藏在暗处,看到自己的女人忙一涌而上,把她们扶了往家走。伍海清没有看到豆寡妇,只见李书枝老婆扶着墙,几次要坐下,还是坚持着往前走。伍海清忙上去把她扶了,他看见她脸上是空洞麻木的眼神。
       她蓬头垢面,身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说不出来的怪味。
       回到窑内她痴愣地扶着门不往里走,李翠喜听到响声从坑上坐了起来,看到是娘回来了,叫了一声:“娘。”她张了嘴,看到娘的裤脚正在往下淌血。李翠喜惊恐地往炕墙上缩,叫着“娘,娘,娘”。
       伍海清也看清楚了地上的血,他眼睛里猛地闪现出豆寡妇的身影和那团黑云。
       李书枝老婆说:“我的闺女啊,娘要死了,娘死了你要听你伍叔的话,等你爹回来报仇,咱有报不完的仇啊。”她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身子软得像棉花一样。
       伍海清不知该如何是好,来回走了两圈,走到织布机前要拽了白布过来,听得李书枝老婆说:
       “可怜那豆寡妇死得比我烈。”
       伍海清扭回头问:“豆寡妇怎么了?”
       李书枝老婆说:“死了,被日本人糟蹋死了,拿刀子从下身捅进去,刀子出来时肠子也出来了——她是烈女呀,把一日本人的裆给咬烂了。”
       伍海清想,一大早看到的那个抬出来的人,一定是豆寡妇了。他的心好像飙到了嗓子眼,那个长了雀斑脸的豆寡妇,一下子冷冷地把他和现实分开了。看到李书枝老婆伸出手来要探什么,赶紧迎上去自己的手,那只手突然软了下来,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整个人咚的一声仰后躺在了地上——死了。
       伍海清盼望着有人来,但是,整个村庄连一声脚步都听不到。有一会儿,他站起来从水缸里舀了一马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得脸加猪肝一样,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窒息般的难受。他看到炕上惊恐地瞪着眼的李翠喜,他过去抱起李
       书枝老婆把她放到了窑炕上,给她换血衣裤。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见过女人的身子,现在一切都袒露在他眼底,让他的手他的心他的身子都一阵绞痛。他看到她的身子到处是伤痕,那团黑云已经成了红云,火一样地烧灼着他的眼睛。他忍不住泪水长流,拽过织布机上的白布一圈一圈小心地裹了她,裹好把她轻轻地放在了炕上。然后,拉了缩在炕上的李翠喜,给她母亲三叩首,又要她脱下身上的花布衫,换上自己的蓝黑夹袄,锁了窑门,牵了李翠喜的手出了门。
       日本人在惠日院外建了马坊,抢来好多乡下人的牲口,院子里的一头公马看见一头母驴,不由分说昂首大叫一声撒开四蹄扑了上去。那头母驴畏怯地掉头就跑,两头牲口在良平村追逐着,驴叫声满天满地。伍海清领着李翠喜回到自己的屋里,要她不要出门,好好呆着。然后拿着一条套驴的缰绳从屋子里窜了出来,用比驴跑得还快的速度,冲向那头奔跑的公马。那头公马停下了滑行的蹄脚,伍海清却没有停下他手中的家伙,迅速用嘴挽了一个活扣套在了公马的脖子,生生用一只手勒断了那头公马的脖颈。
       不久先是有一亩大的云飘过来,积了很厚,雨就落了下来,铺天盖地。有撕裂般的雷声似断非断地在上空回荡,伍海清往烧豆寡妇的河沟里走,山间的洪水冲了下来,他看到豆寡妇被烧得已经成了一截木炭,大水把木炭推到了洪水峰顶,豆寡妇就这样被水驮着一摇一浪地走了。他迎着雨和风啊啊啊地叫着,喊得树丛乱掀,连树杈上的喜鹊窝都被他喊得坠落在地。
       八
       伍海清摸黑往二沁大道走,山势抬升,灰莽莽的山脊藏着他小巧的身子。山上没有大道,只有一条细如蜗迹一样的小道,刚下过雨,稀松的土地踩上去有些滑溜,听得汤汤的水声在黑暗中四下里流动。有云,乌青的云,有月光挤出了云缝,山地里突出的地方就有了青白的光。伍海清已经两黑夜没有睡觉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迷糊,相反眼睛里都闪着火苗,整个人快要被燃成了火球。劲峭的风夹着树梢上落下来的雨点刷到了他的头上和身上,走到约定的地点时,他看到月影下两侧碑形严峻对峙的山体间,晃动着好几个拿枪的人。李书枝说:“来了?”
       伍海清说:“来了。”
       他焦黄的面色和冷峻的神情月光下看上去肃穆,站在李书枝面前时,一干人开始往二沁公路方向走。
       李书枝肩上背着长枪,那就是五五式。
       伍海清不看那枪,说:“我要是炸火车死了,你把我的尸首找回去,到河湾上烧了,等下雨的时候让山洪把我冲走。”
       有人插嘴说:“炸响了就跑,我们在山上放冷枪引诱日本人。”
       李书枝说:“桥下就是水,大水冲了你就算了,还回良平的河湾子?”
       伍海清不走了,很认真地说:“我就是要回良平的河湾子,要是不把我弄回良平的河湾子,我就不炸了。”
       李书枝瞪了眼睛指着伍海清的鼻子说:“你是个孬种,临阵下软蛋!”
       伍海清说:“哪个鸟是孬种。?
       一干人呼哧呼哧往二沁公路上走。
       天快亮的时候走到了二沁河的山头上,他们把人群分散到各个山腰,等两辆巡道的火车汇合以后,就知道火车要来了。他们要伍海清躲开日本人往铁道上走,这时候听到有火车呜呜叫着开了过来,山上突然有枪声响起,铁道边的日本兵扭转身往四周的山上射击。铁道边上就看到伍海清像闪出去的一头小叫驴,他小巧的身影在火车拐弯的时跑上了二沁桥。他把地雷迅速地埋在铁轨下,然后飞快地跑开,在远处躲着。等火车到了埋地雷处,他拉响了地雷,“轰”的一声,此时火车头已经冲了过去,突突突地冒着烟。伍海清一看傻了眼,那火车头根本没炸着。他愣怔着,忽然他看见火车歪着身子,扭动着,像是跳大神。他没想到此刻火车后面的车厢正一节一节地冲出了铁轨,往二沁河里栽了下去。他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欢叫着,朝着枪声的反方向跑去,跑上前面的半山腰,看到有红色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想那里有人在帮自己呢,想是红枪会的人。突然响起了吹号声,朗朗的号声在山的胸膛里回转往复,把二沁道上的小日本罩在其中,罩得晕头转向,伍海清咧着嘴高兴得笑了。
       他不敢消停,七弯八拐钻进了灌木丛。一路上灼热的泪水浸泡着伍海清的眼睛,也浸泡了天际,他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失了,独自领受着一份喜悦,不管什么人的队伍吧,良平村的女人啊,我伍麻子总算是给你们报了一回仇!
       九
       伍海清是第二天有雾的早晨回到良平的,满头白霜,坐下来不时地用空着手的袖筒擦脸上的霜雾。
       李翠喜穿着伍海清的蓝黑夹袄,领子有两寸高,看上去脑袋很小,脖子缩在棉袄里,像秋后存下的青苹果,惴惴不安地急切地想和他的目光相遇。伍海清用手指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瞅了她一眼,简单弄了一点吃喝,倒头就睡。睡到王西才过来看他,他也没醒。日本人傍黑里出来找女人进据点,看到李翠喜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王西才指着炕上睡着的伍海清比划着告诉日本人,他得了病,是个要死的人;又指着李翠喜说,这是他的儿子。日本人从李翠喜的眼神里看到,有一种水性的东西在她眼睛里荡漾,拽过她的小手。那只小手摸上去有一种轻舒的弹性,看上去眼腈散乱得湿漉漉的,人站在那里小身子骨像精灵一样乖巧。日本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洋糖蛋儿放到了李翠喜的手心。
       李翠喜感觉手里的那两个洋糖蛋儿有些潮润,她的哥哥说给她要两个日本人的洋糖蛋儿,现在洋糖蛋儿来了,在她的手掌心放着,粉红色的,煞是好看呢。她愣着脑袋看,黑色的眸子凝结着,翘头望了一下炕上的伍海清,看到他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李翠喜突然觉得手掌心像放着一尖刀,那尖刀刺得她指骨隐隐发痛,她看了日本人一眼,啊!叫了一声,额角的血管也憋闷得开始突突胀跳,她朝着日本人的脸用了全身的劲扔了过去。
       两个日本人吃惊地倒退着,跳出了门外,她朝着门口狼一样干嚎着,喉骨坚硬,撕裂的嗓音发出只有男人才能发出的粗粝的叫声。
       李翠喜坐在地上开始哭,清秀的脸上挂着泪水汗水,傍晚的日影下,土窑地上的哭声,哭得夕阳悠悠地坠到了山那头。
       日本人的部队开始往良平和周边村庄运送部队和马匹,因为马匹要吃草料,由日本兵押着良平村里的人无论大小劳力都往山上去割草。秋末,太行山上杂生着荆棘、矮蒿和沙草。伍海清领着李翠喜随着日本人往山上走,山上风大,风刮得树丛乱摇。割草的空隙有人说,山上的人把日本人的火车炸了。伍海清抬了一下头,李翠喜看到他枯干的眼窝里润着得意的光泽。她已经听伍海清讲过了,知道自己的爹就在北边的山上,北边的山上有塔松耸立在险峻的山巅。
       她问:“山那边有啥?”
       伍海清说:“有山。”
       “山的山那边呢?”
       伍海清说:“山!”
       “都是山,日本人怎么进来的?”
       伍海清说:“他狗日的,是野兽。”
       
       李翠喜不说话了,她望着远处的山,盼着爹回来。
       眼看着就要到月尾了,伍海清跟各户织布的人说,慢慢织,小日本越想多收布咱越不给他交。但村里人心不齐,该交布的人还是提前交了。节骨眼上,一个日本兵突然疯了,傻笑着用布裹着自己的身体逃出惠日院,王西才突然明白了,马上要有一场血战,所有的布都是用来裹尸的。
       这一年,刚到十一月就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奇怪,不冷,人地就化成了水,每家屋檐稀稀溜溜地拉着晶亮的长线,滴滴答答,有几分夏天的温润。驻良平的日本兵三十六师团在一个早晨倾巢出动,配合第一、第四、第九混成旅团,计五千余众合围黄烟山的修械所。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捣毁这个修械所,从他们获得的情报上显示,这个修械所生产的“五零”炮一年的产量可以装备三十四个团。
       那天,汽车上除了拉着的布匹和食物之外,还拉着大铁锅,驻地里仅留下了少许人和大部分抢来的牲口。日本人还强迫大批的男女老少,做他们先头部队进攻的挡箭牌,要他们踏过雷区引领日本兵进入阵地。伍海清也走在其中。日本兵是重炮、山炮、迫击炮,一起开火由远而近,按目标一路轰来,继而又兵分两路攻打。
       战斗打得昏天黑地,整整打了八天。第九天,日本兵残余部队赶着抢来的牲口上山收尸,山顶上的老百姓看到山下的驴每只都驮着白布裹着的三具日本兵尸体,牛身上横担着两具,骡子身上四具。总共是一百头驴,二百头牛,一百五十头骡子。
       运回来的日本兵架着松柴在惠日院中浇了汽油烧,火光冲天,一股烤肉味弥漫了良平村的上空。
       那天午后,李翠喜害怕地看着伍海清几次张口都说不出来。伍海清说:“有话说呀,你爹不在,我为大,你有啥不敢说?”
       李翠喜努力了半天说:“伍叔,我流血了。”
       伍海清说:“你哪里流血了?”
       李翠喜的脸一下红了,不吱声。
       伍海清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不明白,李翠喜掉扭了一下屁股,他看到她的裤子上有一片血迹,他终于明白这闺女是成年了。他说:“不怕,好事呢,你等着,伍叔上楼给你找烂布头。”他在楼上听得有什么声音从天边隆隆传来,探出头就看到贴着狗皮膏药的日本小飞机飞过来了。良平村有人走出去捂了额头望天空,看到日本人的小飞机绕了一圈,天空中有鸟一样的袋子落了下来,于是有人喊着:快出来啊,日本人又往下扔馍了。
       楼下的李翠喜冲着楼上说:“伍叔,日本人的小飞机往下扔馍了。”
       接着听到转了一圈的小飞机又绕了回来,抢拾馍的人还来不及捡起地上的袋子,天空又往下扔东西了。听得王西才站在惠日院的炮楼上喊:逃啊,往山上逃,不要捡,见林子钻,往山上逃——
       轰——惠日院的碉堡炸了,黄尘罩了起来。伍海清来不及下楼,从楼窗上跳到了院子里,往外跑。他看到日本人的炸弹掀起了良平村人的身体,抛向空中,他多么想让人飘得高一些,飞得远一些,可是,他们从空中散开,纷纷跌落在地。他仰天吼叫起来,他吼的声音自己听不出来多响,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他嚎叫着:“来啊,照着我来啊,狗日的小鬼子啊,来啊,照着我来啊,照着爷爷来啊!有种的照着你爷爷一个人来啊!”
       他往起尘的弹坑里跑,坐等日本人的炸弹扔下来。他不活了,人都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炸弹偏偏不炸他,在他的正前方爆炸了,等尘土消失了,他也喊不动了,嘴张得过大把嘴角撑裂了,他张着带血的嘴角喊得忘我时,有几星血珠子喷出来,灿烂而悲壮!
       飞机走远了,尘士落了满身,透过黄尘望过去,看到倒塌的屋子,看到一大片倒在地上的熟悉的面孔。等他明白过来时,开始往惠日院跑,他要和日本人拼了,哪有人是这样活着的?他跑到惠日院里,惠日院是一片平地,日本人早已撤了军。
       空气变得木然,哑然愣着的伍海清望着被炸弹伤了脸、哭着迎着他走过来的李翠喜,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个一百多户的村庄就剩下他们俩人。
       十
       遍地瓦砾,遍地死人,看着那一片被炸得皲裂的土地无法言说,风吹过来金属般铿锵的声音,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往日的说笑打弄,你挡了我的去路,我拧你一下,听了蝗虫飞来人心惶惶,知道日本人糟蹋了自己女人又不敢团伙起来一起和日本人干,拿不下主意乱了方寸的良平村,静了,突然一片哑然。伍海清想大声说话,想跳一尺多高骂人,想着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了,狠命地拧自己的腮帮,还活着,地上坐着的李翠喜,满脸流血望着他,他知道这闺女也还活着!
       他拉着李翠喜回到被炸弹削掉一半崖皮的土窑洞里,取了净水擦洗脸上的伤口。
       李翠喜说:“伍叔,疼。”
       他沙哑着嗓音说:“知道疼。”
       伍海清把死去的人收拢到一起,开始拿了镢头挖墓。这期间李翠喜的脸因为感染化脓了,原本是一个俊俏的闺女眼看着脸上就要落疤,他想落疤事小,她的脸要是这样继续烂下去,命都怕保不住。
       伍海清决定出山一趟,想去找一个懂医术的人问问,用什么药能让闺女恢复。他一大早出去,傍黑回来,半路上遇了一个人,原来这狗日的日本人一村一村地找跟山里有关的人,凡是可疑的都拖出来杀了。那人告诉他,不要随便和人说要给人治伤,要是有人告了日本人连你也杀。告诉你一个小秘方,这个秘方是除了熬药要她喝下去消炎,还要俯在她脸上舔口子上生出的脓。人嘴里有毒呢,人嘴里的毒和狗嘴里的毒一样。没有见过狗受伤了是用自己的舌头舔吗?要一口一口吸出肉里的毒脓,净了口用干净的舌头舔,直到舔得她生出了新肉,慢慢就好了。
       回到窑洞看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李翠喜,他说:“闺女,伍叔要对你不敬了。”
       李翠喜茫然地望着伍海清,看到她从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放到了火台上,要她仰躺到炕上。就在伍海清俯下身子的时候,李翠喜说:
       “伍叔,你不是和日本人睡我娘一样要睡我?”
       伍海清一下傻站在了那里,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想到了那夜的情景,想到了闺女她娘,还有豆寡妇。他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缓解心里的疼痛,他抬起那只缺手的胳膊狠狠顶在了门框上,钻心地疼。背转身看着窑外,天空干烈烈地钻出了几粒星斗,扭回头咳嗽了一声说:
       “伍叔不是那畜生!”
       “伍叔是给你治病,治好了脸上的口子,你能嫁得一个好人家。”
       李翠喜安静地躺了下来,伍海清俯下身子把嘴贴在她化脓的脸上,轻轻地吸出了一口脓,吐到外面的地上。端起水碗漱了漱口,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舔得脓水从他嘴里吐出去,舔得火辣辣的疼痛慢慢减弱了下来。
       李翠喜说:“伍叔,我的脸上要留下疤了,留下疤就不好看了。”
       伍海清说:“好看,伍叔知道你好看,
       李翠喜说:“我把头发留起来,留个齐眉发能遮了我眉头上的疤。”
       伍海清说:“等日本人走了,你再把头发留起来,你是个女娃儿呢。”
       
       寂寞涨满了窑洞,生命的气息也涨满了窑洞,一天一天窑洞里就有了笑声。李翠喜的脸好起来,太阳把冬日的雪烧化了,黄烂泥里的味道中有牲畜气息和干草气息,也有向晚人烟的气息。
       伍海清的命不值钱,命不值钱却呈现出了少有的旺盛和适应性。二十五岁上娘死,出嫁了妹子爹死,整日影跟神随,他没有想过疼人,人也不疼他,这样的活命却注定了他泥土的本性和生生不息。现在他要学着疼人了,那种疼却是经了仇恨的疼。夜晚降临的时候,两个人东炕上睡一个,西炕上睡一个,起夜的尿桶放在窑中央。半夜有一个人起夜都会把另一个人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晃着地上站着的白影子,内心荒凉寒瘦的寂寞在看到那一团白时,也有了几分温暖。一股温热的散发出骚味的尿液像音乐一样落进尿桶,之后是村庄抱紧破碎的身子在安睡。天亮的时候伍海清开始咳嗽,咳嗽声绕着窑洞走一圈,空洞乏力地落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牲口知道主人要起来了,迎着那一长串咳嗽声打两声响鼻,蹄脚在院当央刨几下,算是给了一个回音儿。伍海清开始穿衣,看到夜里做了什么梦把被子蹬到一边的李翠喜,翻身下了炕给她轻轻拉上来盖好,他看着她那露出的热身子,心里躁了一下。他也是人呢,尽管日本人灭了一村子人,也还没有灭了他的人性。他不看了,开始给牲口喂料,往窑洞里搂柴禾然后叫李翠喜起来做早饭。
       伍海清说:“这么大的一个村庄,就咱俩,日子过得闷呢。”
       李翠喜抬起落了疤痕的脸看着门外,远处的山像牲口的脊梁起伏蜿蜒,她想山的北边有她的爹李书枝,她盼她爹早回来——她不知道她爹已经在那一场战争中死去。没有人能理解她一个小女娃的孤独,日子慢慢走着,她扳了指头数,她十六岁了。战争给她落下的不仅是脸上的疤痕,是一种永远的疼痛和内心的暗伤。小女娃丰满的身体使她的腰肢柔软,嗓音儿脆亮,脸上也挂着那种小女娃才有的光与色。
       李翠喜说:“伍叔,你出山叫人来咱这里来落住吧。”
       伍海清说:“听说日本人要从县城撤走,杀了咱多少人,怎么能好好让他撤走呢?”
       李翠喜不说话了,低头往灶火添柴,潮湿的柴冒出烟气呛得她不住咳嗽。伍海清从窑掌提出半布袋黄豆来,他想吃了早饭出山一趟,用黄豆给李翠喜换一块花布。女娃也长成大人了,也该穿女娃儿的衣裳了。
       伍海清背了黄豆出山,两侧的山夹得天空像一只鞋子形,大朵大朵的云絮挂在天上,他走着纵目四野,看到有一群入朝着他走的方向过来了,拖儿带女。伍海清喊:“是上山来逃难的?”
       那一群人中有人说:“听说山上的人被日本人杀绝了,地荒得没有人种?”
       伍海清说:“杀不绝,上来住就是人家。拾掇拾掇看哪家的屋子还能住,就住下吧。”
       一滴水汇人河流才不干枯,一条河汇人大海才显壮阔,流水源源不息,无限漫长,结伴而行的人才是沿途山冈的风景。伍海清不出山了,领了来人帮助收拾日本人没有炸塌的土房子和窑洞,一个仿佛初始的村庄又开始兴旺了。
       伍海清送给他们开荒种地的家什,送给他们种子,只要埋锅造饭把嘴喂起来,一盏油灯就可以点燃一个村庄别样的夜晚。来落住的人中有十七八岁的后生,看着李翠喜就想和伍海清结成亲家。
       弦月如钩的夜晚东炕上躺着一个,西炕上躺着一个,窑外潺潺的水声和田野的虫鸣融人了巨大的静虚之中,偶有一声猫头鹰的长嘶,显得黑夜更加冗长和深不可测。
       伍海清说:“你不是女娃了,该出嫁了。”
       李翠喜不说话。窑檐下宿夜的鸟“呼啦”飞了一下。
       伍海清说:“爹不在,娘不在,哥不在,叔做主了,嫁给落住在咱村的后生娃,活个好日月。”
       李翠喜坐了起来,光着身子靠在窗台下,半天说:“我不嫁人,伍叔,要我嫁了你吧!”
       伍海清叹了一口气说:“你嫁了伍叔,伍叔还叫人?”
       李翠喜说:“伍叔,我不嫁你也行,我要你跟我睡。”
       伍海清一下坐了起来,他的心强烈感受到了一股热浪涌来,人与事都刻骨铭心,不知不觉中由爱的殉难者变成了沧桑的承受者,他看着李翠喜怔怔出神,月亮把她通体照耀得透明,欲望像发面馍一样膨胀。李翠喜突然跳下炕,赤着脚过来扑进了他的胸膛,叫了一声:“伍叔。”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眼睛昏暗中看到日本人糟蹋了的女人,那女人像节疤顽硬的瘤子吸附在他的体内,他喊了一声:“你给我回你的炕上去。”
       李翠喜吓得缩了一下身子,跳到炕上,钻进了被窝。夜把村庄变得幽深、清冷,伍海清敲着火镰抽了两口旱烟压着自己身体上的躁动。他三十多岁了,他也有生理需求,但他一想到日本人糟蹋良平村女人,女人发出来的那种尖叫痛苦声,他心里就压制着自己——人不做那事。
       日子推涌着往前,一个漫长的秋天被斜阳驮走,风拍打着山脉,良平村几条小巷、几座晒黑的土屋贴了喜对,李翠喜穿了染了红的土布骑了驴做了人家的新娘。驴脊上骑了李翠喜,从窑洞被伍海清牵着绕村走,驴踩着杨树散漫的阴影,洒落着平静的步子,削瘦的脊背上有斑驳的汗渍洇出来。伍海清想哭,狭斜的土路上嵌着碎厉的石子绊得他跌跌撞撞。走到新人的土房前,李翠喜和女婿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他才如梦初醒。
       伍海清说:“良平村的好女人被日本人糟蹋了,她是活下来的没有被日本人糟蹋了的好女人,她嫁了你,你发誓不要糟蹋她。”
       女婿茫然地抬起头,他不知道要发的誓和他娶的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他以为是伍海清不让亏待了她,他举手发了誓。
       夜静的时候伍海清走近贴了红喜字的窗户前,坐在阴暗处。他的这种不自觉行为,是想要是听到屋子里李翠喜如果有痛苦的喊叫声,他会马上冲进去救她出来。但是,让他听到的是屋子里炕上的人发出的欢快声。他突然开始胸口憋闷,想呕吐,眼前出现了幻觉,但也知道日本人已经不在了。
       他跑到河边大口大口把晚饭的喜酒吐了个一干二净,他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才明白日本人已经祸害得他失去了男人的本性。
       也有人给他找过战争中丧夫的女人,他一挨那女人胸口就憋闷,就想呕吐,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伍海清性格变得越发古怪,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残忍。心中有战争的丘壑,他开始拒绝看到和提起男女之事,有人说起,他会马上躲开。
       有一次他到山上放驴,抽旱烟不小心点了山火,他赶着驴往山下跑时,听得他身后有风声落下来,扭头看,看到一团一团的蚂蚁,像一个又一个黑雪球,紧紧抱着,从山火中滚落下来。蚂蚁一层一层被山火烧得剥落开,待滚到山下时,它们剩下只是很小一团。但活下来的蚂蚁,它们挣扎着,分散开,休整了一下,列了队,然后朝着湿润的有草的方向走去。
       他看得呆了,傻了。往回走的路上,他想人活着怎么还不如那蚂蚁?
       伍海清回到村上,看着已经出嫁了的李翠喜说:“我看到蚂蚁了,抱着团从山上滚下
       来,像一个黑雪球。”
       李翠喜说:“说啥,伍叔?”
       伍海清自言自语:“我以前咋就没见过蚂蚁会这么逃命?”
       从此,人们都说伍海清傻了,但他眼睛里突然一片清澈,他听了以后不再说什么,看着一个地方出神。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也许仅仅是一片黄土,黄土上或许有几只蚂蚁走来走去。
       从此,他没事的时候就往山上看蚂蚁,一句话都不说。
       他看人的时候,眼光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看得人不耐烦。每一次看过他的人,扭转头身上都有一种缩骨的冷。
       十一
       一九六四年,屯长县人民政府想做一项战后调查,调查到幸存者伍海清,他正坐在山头望着山下,不看来人。来人间他话,他始终是不言语。有人说他炸过日本人的火车,几次找他要他开口讲一讲当时的细节,他就是不说话。整日坐在山头上望着地上的黑蚂蚁发愣,他已经被中国人的血锈了嘴,一个字他都不想往出吐。只是年年清明他都要到他年轻时给自己打好的坟头上烧钱裹纸。活着的人说:“他还没有死,他是在祭奠谁?”
       一九六五年,抗战期间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县里送给提供资料的李翠喜一册。她取了,要上小学的儿子拿着书念给伍海清听。他和她拿了小板凳坐在窑洞外的院子里,像个孩子一样,听李翠喜的儿子磕磕绊绊地念:
       屯长县四次沦陷,日本人共扫荡6567次,杀死23789人,杀伤7588人,致残1457人,烧毁房屋63104间;掠夺衣服被褥293564件;细白布19986尺,土布16745尺;银元首饰4598件,铜铁398624斤;抢夺粮食17358石;掠夺牲口:牛16246头,马570头,驴8120头,骡3269头,猪5813头,羊8762头,鸡3575只。
       屯长县的王家庙村被杀得只剩下了一头驴和一头牛,还是战争过后自己跑回村的,回村后找不到自己的主家。
       屯长县良平村除跑出去参加革命的,一村人被日本人炸得只剩下了一男一女。
       屯长县一九三九年人口有258488人,分8个镇,222个行政村,63756户人家。
       战争过后几乎绝了人烟,山东河南人举家迁移到太行山,常说的一句口头话是:“山上的人叫日本人杀绝了,地荒得缺人种。”
       伍海清不等念完,用秃了的手敲着自己的脑袋,哭得呜呜的,村里的人都过来看他,他站起来进了窑,关上门,嚎啕了一场。
       再以后,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很是浑浊了
       李翠喜跪下来伏在地上解开她腋下的蓝花布兜,那里面放着伍海清喜欢吃的糯米软团子,那软团子好吃,甜。
       李翠喜说:“他伍叔,你吃吧。你没有活过一个甜日子,现在你就好好吃一口,那是我给你做的。”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