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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天津:夜与昼
作者:祝 勇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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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把天津修改成另一座城市。Kim和我在夜幕里潜入天津,这使她有了一种做梦的感觉。晚上七点,街上却没有人,一百多年前的老洋房肃立着,斑驳的基座与廊柱在经过彩色灯光的包装之后,呈现出怪异的表情。那灯光显然经过了一番设计,像马戏表演时的灯光一样灿烂、妖媚,与古旧的街道极不相配,但它增加了整条街道的超现实感。这样的氛围可以使一个人的血流加快,身体变轻,意志在假设的抵达中迷失。Kim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波士顿,即使在波士顿,也见不到这么多的老洋房。
       解放北路两边罗列着许多具体的房子,但这条道路是抽象的,灯光、广告、电动旋转门……那些彼此交叉的异质符号使这里变得离奇,我们看到了时间的叠加效果,如同在一张脸上同时目睹了它的青春期和老年。我没有在那些石头房子工找到西洋钟,即使有,它们也会指向不同的时间。时间总是比空间交加任性,但在此刻,夜色掩盖了道路的边界,使它变得像时间一样高深莫测。我们在冬夜的寂静里走过解放北路,我们看到空间附着在时间之上一点一点地呈现。这是地图上标注的那条道路吗?我有点怀疑。解放北路似乎已经断绝了它与我手里那份天津市交通图之间的联系,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址,而只是梦中的布景。 Kim坚持认为,只要从前边的街角转弯,她就能找到波士顿那家熟悉的咖啡馆。
       只有少数人在夜间穿越这条街道。他们乘坐豪华的车子,在西洋古堡式的饭店前停下,侍者戴着雪白的手套为他们打开车门。周围的洋楼大都被大的银行和公司占领,下班以后,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饭店里灯火通明,外人只能透过灯光闪耀的大门窥视里面水晶宫般的华丽,总有人会出现在这样的城堡里面,像小说里的主人公。那些人应该是一百年前的人,他们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旋转门,依然凭借惯性缓慢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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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白天,这完全是另外一条街道,它吵嚷、喧嚣、拥挤,它是许多人上班、上学、办事、购物、吃饭、赶火车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这一条道路上重叠着许多条道路,那些道路彼此磨擦、碰撞,甚至大动干戈,于是,这条老街也变得益发暴躁、怪异和不可理喻。白天的解放北路是一条现实中的道路,与天津市任何一条道路没有区别。出租汽车司机对于天津的道路怨声载道,他们希望这座城市能够进行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造,好让它彻底脱胎换骨。
       解放北路已列入保护范围,但在与解放北路几乎平行的大沽北路上,拆迁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那条道路正在变成肢解洋楼的现场。那些老房子至少已经在那里站立了一百年。但是现在,拆房者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只争朝夕,坚硬的石头已经放弃了抵抗。窗子消失了,雕花被砸掉了,立面倒塌了,如果运气好,还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壁炉,正面对着虚拟的客厅发呆。房屋变成骨架,变成平地,我仿佛看见时间在倒退,回到建造它们之前的年代,只是搬家公司的广告像病菌一样在老房子体内迅速繁殖,使有关时间的想象大打折扣。
       在这里,白天表现出对于夜晚的尖锐的敌意,它用凡俗、琐碎、阴霾的生活来瓦解夜晚的浪漫、诡异和明亮。白天的这一策略取得了成功,它让我们目睹了老房子里的肮脏、拥挤和混乱不堪,并把一切罪过推卸给老洋房本身,尽管这些房子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远比那些新建的“火柴盒”高明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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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骥才写道:“一百年来,天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入口’。一个是传统入口——从三岔口下船,举足就迈入了北方平原那种彼此大同小异的老城文化里;另一个是近代入口——由老龙头车站下车,一过金钢桥,满眼外来建筑,突兀奇异,恍如异国,这便是天津最具特色、最夺目的文化风光了。”(《小洋楼的未来价值》)舟船与火车,是代表两种文明的最佳意象,前者悠缓、松弛、心不在焉,后者迅猛、强烈、不容分说。与它们相连的,分别是稳定恒常的传统街巷和刺激晕眩的西洋风景。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生活形态,它们被不同性质的房屋所区分。然而,在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异质生活的空间秩序土崩瓦解。人口以爆炸的速度迅速塞满所有的房屋,此时的洋房已经成为集体宿舍。它仅能作为实用的居所存在,而所有与实用无关的事物均显得多余和奢侈。某种只能在洋房里滋生的生活被正式取缔,人与建筑之间的相互选择关系至此结束。
       大沽北路记录着老房子的此类履历。在这里,洋房早就开始被迫接受隐晦混乱的生活,尽管这里也有欢愉、兴奋以及邻里间的相互依靠,但它们混淆了老城与租界的空间布景,它们应当寻找与其匹配的空间,并在那里挽留他们的人伦关系。生活与房屋的这种粗暴组合只能产生一种荒诞效果。
       面对凡俗生活的过度发情,老洋房表现得比较克制,在更多时候,它们冷静面对世事的迁徙,即使人们把这种生活视作乐园,它们也并不发表不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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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式、德式、意式、英式、俄式……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类型的洋房聚集在同一座城市里,仿佛一场华丽的盛宴。Kim也没有,她去过意大利,她说意大利最好的老房子大多是公共建筑,比如教堂,而住宅并不比天津的好。天津像是一座建筑的仓库,表现出对于漂亮房子的某种贪婪。学习建筑的人甚至不需要游历世界,只要到天津就够了,天津为他们准备了一部有关建筑学的加厚辞典,它的十字路口仿佛变幻无穷的神秘暗道,为我们提供通往异国的最便捷途径。
       但是,如前所述,更多的人对于这种虚拟的旅行不感兴趣,他们考虑的是如何避免堵车这类迫在眉睫的问题。人们已经习惯于考虑这样的重大问题并在这样的深思熟虑中度过了几十年。我问询的十个天津人中有九个表达出对于城市建设现状的不满,认为天津几十年没有变化,比起深圳、上海甚至北京,都远远滞后了。这个时间差令他们感到焦灼不安,他们希望这座城市更加时尚,能够给,他们一点兴奋、自信甚至野心。现在的问题是,当一只钟表与其他钟表出现时间差异时,我们无法证明谁的时间更加正确——如果真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客观时间的话。那个先于钟表出生的时间此刻正逗留在什么地方?连表针自己都对那个“正确时间”毫无知觉,因而,在核对时间的问题上,似乎没有少数服从多数的理由。或许所谓的正确时间,不是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就是存在于某种话语霸权里,但它们并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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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把我们引渡到意大利建筑群中一现在叫“一宫”,在火车站附近,自由道、进步道、民主道与民族路等道路在这里纵横交叉,对那些房屋进行排列组合,使这些单体建筑彼此有了暧味的联系。尽管同为意式风格,但这些老房子的形制却各不相同,几乎没有一座是重复的。这让我唏嘘不已,更令Kim大开眼界。那些房屋酷似衣服,每一个部位都有着精致的尺寸,并且,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只是,换幕的时间到了,所有人都应退场,建筑博物馆正被改装成建筑殡仪馆。
       所有的洋房都被写上“拆”字。我没有数过,估计有一百个!一百座洋房,与一百个“拆”字,形成一种怪异的对偶关系,仿佛那些经历百年风雨的老宅,等待的就是这个字的终审判决。粗糙的字体成为对精致建筑的莫大挖苦。Kim和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在二十一世纪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一定是在梦游,是噩梦混淆了昼夜。或许,这更像是一件胆大妄为的行为艺术作品,创作的月的仅仅是使我们受到惊吓。此时我们的唯一希望就是尽快寻找一条梦的出口,我们出来,把梦关在里面。
       但是我们分明目睹了那些建筑的伤口,残垣断壁成为对这些老洋房命运的最佳注释。Kim到中国四年,她记得最牢的一个汉字可能就是“拆”,因为她有许多义务老师不辞辛苦地把这个宇放大到墙上。它是这个时代最为筒捷的口号和动员令,有着不可置疑的权威性,因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它同样是脆弱‘的,因为它从来都是孤立的,没有来龙,也没有去脉,没有注解,没有语言环境,所以,它的锋芒必将伤害自己——无论它书写得多么巨大,最终都将被人们无情地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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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须邀请,我和Kim可以自由出入于任何一座老洋房,这是这次拆除行动给我们带来的最大好处。我们可以把自己设想为房子的主人,幻想着自己循着弧形的楼梯上上下下,出现在任意一个房间里的情景。晴朗的夜晚,月光可以透过百叶窗射到地板上,并且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在地板上懒散地爬行。房屋里的一切在我们的想象里复原,所有的家具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花朵在客厅里盛放,厨房里的餐具一尘不染,可以在月光里做任何事情,比如聆听留声机里的咿哑歌声,或者期待一个分别巳久的人在寂静中突然揿响门铃。但是在这废墟式的老房子里,这样的想象显得有些步履维艰,所有消失的事物必须经过那些摇摇晃晃的楼梯才能得以恢复。大部分楼板已经消失,站在一楼的门厅里,目光可以穿透数个楼层而直达房顶。这使得那些贮藏在老洋房里的复杂生活早就跌落下来,粉身碎骨,垃圾站成为收容它们的最佳场所。为了选择拍摄角度,Kim要上演高空杂技,从最后几根木梁上走过。我们的脚步和视线受到了最大的限制。我们已经很难与老房子和解,在经过拆除者苦心孤诣的篡改之后,老房子变得冷酷、诡异和莫测,对来访者表现出十足的敌意。它们已经成为幻想的敌人,对未经允许的幻想发出警告。
       所以,当我们出现在这些老洋房里的时候,我们的动作并不优雅,而是显得有些笨拙和难堪,有的时候甚至要手脚并用。仿佛蓄意报复,老房子把我们折磨得灰头土脸。它们只对老鼠们提供优待,老鼠们在老房子的鼓舞下纷纷安营扎寨,打造它们的安乐窝,它们的步态远比我们敏捷。我们目睹了老洋房最难堪的部分,因而我们理应受到惩罚。被砸烂的窗户好像被撕裂的伤口,阳光大面积地漫溢进来,像聚光灯一样,使洋房里的垃圾无处躲藏。到处都是旧物的尸体——那些不洁的洁具,以及残疾的桌椅。
       一些最精致的器具变成最肮脏的垃圾,它们曾经受到过贵宾级的对待,即使在这座空气清新的海滨城市里,它们每天也要被擦拭许多遍。在那些地板消失之前,它们曾安然无恙地呆在原处,仿佛是生活品质的鉴定者。但是自从与拆除者蛮横的工具遭遇之后,它们的骄傲就变得无法维系。它们被分散、转移,无法转移的,就会得到切割机的特别关照。现在,它们肮脏、散漫、无用,仿佛一群词语,在脱离语境之后,再也无力发表任何宣言。这使我觉得有些荒诞,我指的并非这些不堪入目的洋房,而是我们自己。我们有关艺术的所有努力,居然都是建立在废墟和垃圾之上,垃圾不仅诠释了老房子的命运,而且界定着我们的身份。我们的身体从垃圾堆上穿越,从中寻找着自己所需要的灵感。我们的工作性质与整日埋头于垃圾堆的、满身垃圾气味的那些专业垃圾工作者没有本质的区别。
       尽管如此,Kim和我,对于垃圾还是有着不同的理解。她对垃圾充满敬意,语境的转换改变了它们的语义,它们狼狈不堪,充满敌意,但她试图在想象中,把这些词语的碎片拼接起来,恢复昔日的光泽。即使在瓦砾堆中,她仍然能够将某些特别的词语捡选出来,反复欣赏。比如那些老的梁木、厚重的雕花门板,以及造型别致的长窗。她说,在美国,它们是最昂贵的建材,比那些新的材料要贵许多倍,因为它们从材质到工艺都是最优秀的,现在的建筑构件无法比拟。如果把老房子比作一个高贵的家族,那么这个家族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是寻常之辈。但是,在拆除者的战俘营中,任何身份高贵者都无法得到赦免,甚至于,它们正是因为自己的身份高贵而获罪,而那些相貌普通的火柴盒式民居;却始终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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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千疮百孔的老房子里嗅到煮饭的芳香令我们惊异无比。在这样的废墟里面,居然还有人在生话。那种生活与老房子的精致古雅无关,雕饰花纹的风格解决不了他们生活的窘困。老洋房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与街巷里某些鬼鬼祟祟的私搭房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更糟。一些木板被用于遮挡那些被砸坏的部分,使它至少从里面看不那么令人难过。这并非因为他们对过去生活的顽固偏好,而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在这座房价昂贵的城市里,他们无法找到收容之所。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他们的生活空间,客气地向他们致意,尽力保全着他们的自尊。但一个外国女子的到来显然使他们感到不适,因为在重视礼仪的天津人心里,这种光顾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心理尺度。
       有人用驱逐的方式来维护他们的尊严,也有人努力地清理出一处干净的地方,让我们坐下。这使我们有机会打量他们的生活。陈旧的家具用最紧凑的方式罗列着,像一堆未经推敲的词语,笨拙地搭配。它们并非刻意阻拦我们,但穿越它们还是需要倍加小心。老洋房维持着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这对它的制造者堪称莫太讽刺。在这里,审美早已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遮挡不严的窗户,能否让他们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房屋与生活以一种极。其脆弱的方式粘接着,这显然违反了房屋的本意,也与生活的设想无关,但不知什么原因,事情就弄成了这样。这里,生活已经同房子一起变得破烂不堪,无法挽救,像经历了一场相互戕害的婚姻。这里将不再是浪漫、童话和奇遇出没的场所,那些呼啸而来的钢筋水泥将把它们彻底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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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否有一种物质守恒定律约束着这座城市,否则创造一些事物,为什么一定要以毁灭另一些事物为代价?在老城旁边另建新城这个老生常谈,难道真的不是一个万全之策?迁移行政中心固然成本高昂,但有什么能比毁灭文化遗产成本更高?人们在一座城市中本该目睹时间的进程,房屋是时间的量具和物质载体,但人们在拆除房屋的同时也拆除了构成时间的逻辑关系,使城市不再处于一个时间链条上,而永远成为一个断点,孤立无援。
       欲望正在以广场、商厦、立交桥、商品楼的形式瓜分这座城市有限的空间,而老房子则只能成为它们的猎物。这些洋房仿佛精心制作的佳肴,刚好适合它们的胃口。只有少数的幸存者,比如解放北路,但刨门不会使我们感到幸福,相反,只能见证我们的伤感与衷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