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以前我在乡下
作者：谷 禾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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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婴儿走在大街上
一个婴儿走在大街上
他身后灯红酒绿尘埃漫漫
穿过了多少城市和村庄
他，掌心小小的灯笼还吐着火穗儿
粉红的兜肚
映亮我疲惫的脸
他走过的地方多么安静
没有吵嚷和喧哗，没有人指指点点
世界仿佛另一个婴儿，另一颗——
触碰即碎的露珠
连阳光也是清澈的
梧桐树晃动着浑身闪烁的银币
女人们的眼睛里流溢着 白花花的乳汁
午后悬崖
城市再一次变得模糊。暴雨前的 不安在加剧 我晦暗的脸伸出窗台 ——整幢大楼最突出的部分
雷声沿着铁皮排水管内壁曲折向下 地面溅起的水雾中 一只燕子优美地转身
我的欢乐和忧郁都只有一点点 在空旷的街头， 孤单的树叶抵抗着狂风 一辆汽车和撑伞走过的异性 都是悬崖
5月28日想起麦子
不是一穗一穗地摇曳着，而是
一浪推着一浪
涌向村庄和平原尽头
金黄的芒，金黄的脸和身子
连呼吸都泛着灼热的金黄
这些平原的孩子啊，在干燥的
风中，在吱吱叫的麦溜子飞走之后
安静的时候已经不多
它们羔羊般的目光
也不能让我年迈的父亲和他的镰刀
停下来
再过几天，收割后的旷野上
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
遗落在垄上的一颗也将化作黄土漫漫
……5月28日下班的路上，我这样想起麦子
轰鸣的引擎声里
不由攥紧了空空的右手
我 爱
我爱过平静的乡村
——炊烟，槐花，起伏的麦浪
热烘烘的牛粪
两只鸟儿搭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一条河流在夜色里流远
我爱早起的毛驴车。微风摇曳
的夜露和干草
村头小学的古钟，羊群
一只蚂蚁爬过红叶背面的光阴
但今天，我爱上了
另一种生活
水泥，钢筋，尘埃滚滚，灼热的
汽车尾气。闪亮的钢轨
掘入地底。我爱上了
它的浮华、冷漠、孤单
夜幕下的灯红酒绿
精疲力竭的蚂蚁被车轮撞碎
飞溅的鲜血，打在
后半夜的疼痛上
我一如既往地爱着——
我辽阔的内心啊
比米粒小，比一枚钢针还细……
窗 外
城铁站像一个人在沉睡
后半夜的灯光照亮了他体内
最隐秘的部分。那里有另一个人
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偶尔，望着夜空对应的星辰
——多少年，我始终不能看清他的脸
我走近，他就消失……
两只鸟儿
两只鸟儿在黄昏的暮色里
上下翻飞
两只鸟儿，叫不上名字
但我一直在看着它们
比它们更白的月亮，更蓝的天空
多么安静
暮色的波涛合围过来
鸟儿的翅膀咝咝地磨擦着空气
天地之间瞬间充满了两种
事物摩擦的声音
两只鸟儿，忽高忽低
而更蓝的天空静静地等着
更白的月亮静静地悬着
夜晚寒凉的村庄之手也在慢慢收紧——
村外的一小片荒地
村外的一小片荒地，夹在
两个村庄之间，两条小河之间
如今，它长满蓬蓬勃勃的麦子
当年的茅棚只寻见几块碎瓦断砖
吱吱叫的麦溜子，雪白的肚皮贴着泥土
消失在麦垄深处
但我仍固执地想用记忆把它摁住
村外的一小片荒地已经随时光消逝
它的每一朵野棘花
每一只紫叶蝶和胖胖虫，每一声大呼小叫
都跟着拐弯的夏天
渐行渐远——恍若隔世
村外的一小片荒地，如果寻找
太多，它不会给我
更多的满意——不可能让我随意地把它
从老家搬进空旷的身体
慢慢消化
以前我在乡下
以前我在乡下，每天黄昏
沿着田埂散步
相遇那些野薄荷、婆婆丁和车前草
热情地打招呼，我总无动于衷
十午后，却再找不见它们的影子
从麦叶间穿过的河水去了哪里?
河边反刍的牲畜，打盹的狗，寻觅虫子的家鸡
都去了哪里?村头黑刺槐的
树杈上，几个隐约的孩子
在把满树的槐花打下来
在夜晚到来之前，田野显得惴惴不安
它在等着一场雨飘落下来
等着整个田野被潮湿抚摸——我在
这样的夜晚穿过田埂远行
却把痴情的女子抛弃在村子里
十年后，我独自在雨中走着，当我转身
一只七星瓢虫吸附在麦秆上，鲜艳的脊背
傍晚光阴重现。微风贴着我的耳边
含混地喁喁私语
它说了什么，竟然让我泪流不止?
——唉?如果以前我从没有离开过
以后我也不会再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