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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大年夜(中篇小说)
作者:鬼 子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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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时的莫高粱是很少早起的。他能睡,他儿子也能睡,父子俩一大一小是两条懒虫,时常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一直可以睡到中午,睡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莫高梁想在中午前的时问里,把他的家也上上下下地打扫打扫。再不扫就过年了。在瓦镇,没有不扫家就过年的。别的人家早在前些天就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了,扫得他儿子都急了起来,一进门就开口问,爸,你还没扫家呀?但莫高粱不忙,他说想扫你就扫呗。儿子说我扫了你干什么?莫高粱没干什么。莫高粱在床上躺着,他就是想睡。老婆离婚之后,他整天想睡,想到了骨头里,不知为什么。
       莫高梁起来的时候,儿子还在床上睡着,他没有动他,他让他睡。他拿了一把扫把,把它绑在一根竹竿上。扫把太短,扫不到头上的一些地方,他得给它加长。他刚刚把扫把和竹竿绑好,儿子下床来了。儿子的脚步声很急,但走过爸爸的身边时,他停了一下。
       他说爸,你干吗?
       莫高梁说你睡你的。 儿子紧紧地箍着自己的小东西,他说我尿尿。
       莫高梁说你尿你的,我把屋子扫一扫。
       儿子说,要扫你买把新扫把,不要老是用旧的。
       说完急急地撒尿去了。
       儿子的撒尿声很响。他一跨出后门,撒尿声就传了过来。他撒尿从来不上厕所,总是一跨出后门就撒在眼前的阴沟里。一股寒风呼叫着卷进了屋里,把尿臊也卷了进来。莫高梁被呛了一口,一直呛到了胃里。
       他说干吗要买新的,旧的我一样扫。
       儿子撒完尿就急急地跑回被窝里去了。
       儿子说,人家用的都是新的。
       莫高粱没有听到心上去,他说我去年用的就是旧的。
       儿子的声音突然就高了起来,他说前年你用的就是旧的了!
       莫高粱说对呀,前年我用的也是旧的。
       可是没过年呢,你和我妈就离了,你忘了?
       莫高粱猛地一愣,两眼呆了。他匆匆地想了想,然后沉沉地嗨了一声。他说那事跟扫把没关系,是她要离我的,又不是我把她扫了出去。
       儿子不管他,儿子继续说着:
       去年你也用了旧扫把,今年你霉了一年吧?人家给你找了那么多女的来,你怎么一个都没有留住?
       瞎说!
       莫高粱愤怒了。
       他说,你在谁的嘴里听到的? 儿子没有告诉他。
       儿子说,反正人家用的都是新的,就你,老是舍不得买。
       其实不是舍不得买,而是莫高粱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买。要的不就是一个干净吗?新的旧的有什么不同呢?
       但他却怎么也举不起那把绑好的扫把了。
       他在地上愣愣地又蹲了一会,最后竟慢慢地把扫把解开了。
       他收起了扫把和竹竿,悻悻地出门而去。
       不就一把扫把吗!
       莫高粱决定给儿子一份好心情,当然也想给自己一份好心情,毕竟,明天就是新年了。
       莫高粱走到一家日用土产商店的门前时,正好刚刚开门。莫高粱一眼就看到了好大的一堆扫把,堆放在店里的一面墙脚下。但莫高梁却站住了。他站在商店的门外没有进去。是扫把的价格把他给拦住了。那是一块纸板,就挂在一把扫把的上边,歪歪地写着:每把三元。太贵了!莫高粱心里随即就尖叫道。一把扫把怎么可以卖三块呢?太贵了!他觉得一把扫把一块五就差不多了,顶多也就两块。但他不愿进去说价。这一家人是从来不爱别人说价的。这一点莫高粱知道。全瓦镇的人都知道。他要是进去说价,那家人的任何一个都会斜着眼睛对他说,一把扫把三块钱贵什么贵?你看见谁家的质量有我的这么好吗?我这种扫把你买了回去至少可以用一年吧?一年是多少天?只算你是三百天吧,三百天扫了三块钱,一天才花多少呀?还有六十五天呢?一天都花不到一分钱你也跟我说价呀?这家人头脑都精得要命。莫高粱于是对自己说,算了,还是等街上热闹的时候再看一看吧,也许今天的街上还会有卖扫把的。穷人多着呢,别以为大年夜了就没人卖扫把了。街上卖的才多少钱一把?是一块钱一把吧?当然,实在买不到了再回来吧,反正眼下他不愿意多掏那两块钱。
       两块钱他可以吃好大的一碗米粉!
       他从身上掏出两块钱,就吃米粉去了。
       今天的莫高粱,除了扫家,做年夜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活,那就是上街收钱。那要等到街上成了街,等到快热闹的时候。这一份活是李所长请他帮忙的,已经帮了好几个街日了。因为快到年了,李所长他们的人手一时忙不过来,看见他在街上闲逛,远远地就把他叫住了。
       莫高梁,找你呢,给你帮个忙。
       李所长总是这样对他说话。
       就是让莫高梁去帮他们所里掏厕所,李所长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就那一个给字,莫高粱的心里也曾时常地琢磨过,觉得这姓李的是明里欺负人呢,可再一想,觉得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他妈的不一样嘛,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谁,你是谁。明摆着那掏厕所的事就是给你的,你能怎么样?人家要是不高兴要是不肯给你,你就是想帮,还帮不上呢。好在莫高梁的表情总是一脸的乐意接受,这也就没有什么了。
       但当时的莫高梁却愣了一下,心里一时想不出他要给他帮个什么忙?心想不会又是掏厕所吧,?我可是刚刚给你们掏的,才几天呢?你们不会吃得那么凶吧,又不是什么吉尼斯大赛?心里不由笑了笑。一辆大卡车从大街上飞驰过后,他发现李所长没有朝他走来。李所长只是原地站在对面的街边不动。他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他明白李所长不是给他帮掏厕所了。李所长的嘴里虽然都是一个给字,但不同的给,莫高粱还是能像医生把脉一样,把出不同的内容来的。有的给,是真的给;有的给,却是真的求他莫高粱帮忙的,只是嘴里不肯给你说出那个求字就是了。如果李所长自己朝他莫高梁走来,那这样的给,就是有求于他莫高粱了。每次让他帮他们掏厕所就都是这样。但如果是真的给,真的让莫高粱得点什么好处,他李所长就会远远地站着不动,他让你莫高粱自己朝他走去。莫高梁知道是碰着了好事了,脸上便笑笑的就朝李所长走去。李所长先是给他递了一支烟。不管给他帮什么,李所长总会先给他递上一支香烟,这一点,莫高梁觉得这李所长为人还是不错的。李所长的烟都是好烟,莫高粱还没有点着,就吸着了一股很香很香的烟味了。那烟味让他有点心花怒放。他脸上笑笑的,看着李所长给他说话。李所长开口就说是好事呢,给你帮我收钱,收那些在地摊上摆卖的,不管他们卖什么。听说往年也都是给你帮的。莫高粱说是,往年他们都是给我帮的。
       往年的所长不姓李。
       李所长是今年才从外地回来的。
       李所长说那好,往年你怎么收今年你也跟着怎么收吧,劳务费跟往年一样,收得越多,给你的提成就越多。只要心细一点,最好不要放过任何一摊。奠高粱说这好办,他们不听我的他们总不敢不听你的吧,你只要给我那个红袖套,我把它套在胳膊上,谁要是不给我交钱,我就把他拉到所里去,我让他们跟你说去。李所长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莫高粱说其实也没几个敢让我拉的,我只要那么一说,人家就自己软了,他们不怕我,还能不怕所长吗?李所长的脸上便堆满了笑,堆了一层又一层。莫高粱知道,那些笑都是他给堆上去的。
       今天是莫高粱帮李所长收钱的最后一天了,过完年,买卖就没有这么盛了,就用不着他再帮忙了。所以每一年的这一天,莫高粱总是在心里暗暗地吩咐自己:今天要多收一点。不就是让脸皮厚一点吗?脸皮是什么呢?能厚就厚吧,你别放不下。
       吃完了一碗两块钱的米粉,莫高梁给床上的儿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大馒头,左手握一个,右手握一个,很张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的午饭他不打算给儿子煮了,他让他就吃这两个大馒头。
       床上的儿子依旧睡着,睡得香香的,闻到馒头味的时候,才懒懒地动了动身子,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但随即又闭上了。那两个馒头离他很近,就丢在床头的桌子上,他胳膊一伸就可以抓到了。
       今天的街与往常不一样,谁都是赶早来的,街一热闹,街很快就会散去了,没有人会像往常那样逛来逛去的。卖的是赶早地卖,买的也是赶早地买,完了就会纷纷地赶早上路,回家宰鱼杀鸡,做各自的年夜饭。
       趁着街上还没有热闹的时候,莫高粱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他怕扫把一来就被人买走了。等着新扫把扫家的人,或许还有。瓦镇不大,可瓦镇也不小,他不相信就他莫高粱一人是喜欢懒的。
       但哪里都没有看到卖扫把的。
       可能还在路上吧,他想。
       那些卖扫把的一般都是山里的,路要远一些。
       于是,莫高梁只好先收费去了。
       他是从卖鸡卖鸭的那里开始收费的,那里距离往时卖扫把的地方不是太远,一边收费,一边可以把眼光不时地扫过去。可收完了卖鸡卖鸭的,还是没有看到有卖扫把的。
       这时的街,慢慢地就热闹起来了。
       他只好往卖菜的地方走过去。
       那卖菜的最前头,是一个脑袋剃得光秃秃的小子。
       奠高梁一边把票递上去,一边禁不住嘴里嘀咕道:
       他妈的怪了,大年夜是不是只有卖菜的,没人卖扫把了?
       那光头当然不明白莫高梁的意思,以为是骂了他们卖菜的,一边站起来懒懒地给莫高梁掏钱,一边便将目光从莫高粱的头顶往远处扫去,很不屑与莫高粱正视的样子,嘴里跟着也骂道:
       你他妈的瞎了眼了,那不是扫把是什么?
       莫高梁心想怎么骂人呢,抬头一看,光头的神情挺认真的,跟着便把目光转过去。
       果然,有人扛着扫把,正在不远处的街上走着。
       莫高粱忽然就兴奋了,转身就朝那扫把奔了过去,走了几步才回头对光头笑了笑,但后边的光头却不理睬他的笑脸,光头看了看掏出的钱,嘴里禁不住又骂道,你他妈的不要了?
       莫高粱远远地就掏出了一块钱,他要尽快地买回家,然后让儿子帮他给扫一扫,否则等他收完钱再回去,就怕时间已经不够-了。可他看了看手里的钱,心想人家可能一块不肯卖,那也只能给人家一块五,人家一定要卖两块,那他就要压一压,能压五毛是五毛吧。可他正要再掏出五毛钱的时候,他突然让自己站住了。
       因为他认出了那个人。
       那是一位老阿婆。
       三天前,也就是上一街,她也到镇上来卖扫把,可他却没有收到她一分钱。头一次他是因为可怜她,他给她递上票的时候,她的脸上刷地就变颜色了。她说我才刚刚摆下呢?我一把都还没有卖出去,你待会儿再来吧,好吗?他于是点点头就走开了。第二次他还是因为可怜她,因为他还没有撕票递上去,她的老脸就一下拉长了。她说实在是对不起,我还是一把都没有卖掉呢,不信你给看一看,刚才是不是这几把?一边说,一边把扫把就散开来。莫高梁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就又走开了。这一次,他回头说了旬,我待会儿再来。一边说还一边偷偷数了数,这一次他的脑子真的记下了,一共是五把。他想等我再来的时候,你只要少一把,我就不会再这么好说话了。可是第三次他却扑空了。这老阿婆连影子都不见了。
       没想到,她竟又自己回来了!
       莫高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要等着她回头,他要让她像是自己撞上了他,他要好好地看着她,看她的嘴巴怎么张开她的老舌头。
       而且,他把手里的钱也收起来了。
       他想这真是老天有眼呀,老子今天需要一把新扫把,这扫把就自己跑来了,而且连钱都可以不用再掏了!
       他想我干吗还给她掏钱呢?上一街她不是逃了收费吗?
       老子今天让她补!
       
       她有钱吗?
       有钱还会大年夜的到镇上来卖扫把吗?
       没钱怎么办?只好白白地送他一把扫把啦!
       老阿婆却没有注意到莫高粱正在后边等着她,她正急着找一个地方尽快把扫把放下,可哪里都是摆得满满的,哪里都是买卖的人。有个卖篮子的一旁,好像有一点点空地,可她刚刚走上去,肩上的扫把还没有放下,那卖篮的就抬头用眼光把她给拦住了,他说阿婆,这里不是卖扫把的,你到那头去吧。说着就用眼光往她的身后指了一个方向。老阿婆不知道说什么,毫无办法地只好慢慢地转过了身。
       这一转,就与莫高梁的眼光撞着了。
       她吓得忽然一愣就心慌了,她似乎想转身避开,但莫高粱已经笑着朝她走来了,她只好战战惊惊地把扫把从肩上放了下来。
       怎么?是不是又要说,我是刚来到的?
       莫高梁说着就把手伸进了她的扫把中,他心里有点等不住。 老阿婆让他拿,她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嗫嗫嚅嚅的,嘴里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倒是身后那卖篮的,突然帮了她一句,说是呀,她是刚刚到,她还没找到地方放下呢。老阿婆这才乘机开口了,她说是呀,是是是,我是刚刚才到的。一边说一边胡乱地点着头。
       我知道你现在是刚到的,可我说的是上一街。
       莫高粱的这一句好像一只手,突然就把她的脖子给揿住了,揿得脸也变了,气也喘了,嘴里的话也顿时慌乱起来。她说上一街……上一街……上一街我只卖了一把……我只卖了一块钱……那一块钱……我那天花掉了……我买了一包盐……一包盐刚好一块钱……我想买少一点的,可卖盐的说,只有一块的……那包盐……我放在家里……
       莫高粱说你别慌,我不要你的盐。
       我知道,你不要我的盐,你要盐干什么?但她没有想到莫高粱想要的是她的扫把。她说着脸又拉长了,她说那你先让我拿去卖吧。等我卖掉了,我一起给你,我把上街的也给你,好吗?
       她看见奠高粱已经拿走了她一把扫把,她希望他还给她。
       可莫高粱的手已经抓得紧紧的。那一把他要定了!
       他说上一街,你也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老阿婆的脸忽然就低了下去了,好久都不敢抬起来。
       上一街……上一街你说了你会再来的,可后来你没来……我就拿去买盐了……老阿婆吭吭吱吱的,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两句,可她好像还没说完,对面的莫高梁就猛地愤怒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我告诉你!
       我去了!
       可是你?
       你溜了!
       莫高梁的声音很大,一声一声的,每一声都像一个巴掌,一下一下地打在老阿婆的脸上,打得她身子一颤一颤的。老阿婆的脸面顿时就红遍了,她想抬起头来看看他,但她怎么也抬不起。
       她的嘴里跟着就连连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她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我刚才是跟你说谎了。她说我那天是看见你来了的……可我怕,我怕你把我那一块钱收了去……我就……我就走了……
       你不是走,你那是溜!
       好像无意中又得到了什么理,莫高梁的声音更吓人了。
       老阿婆只好认罪似的说是是是,我是溜,我是溜。
       她说是我不对,我不该溜。
       她说那一块钱,我应该等你来,我应该交给你。
       老阿婆说着忽然就软在了自已的脚下。
       看那样子,她好后悔,后悔自己真不该跟人家说了谎。人家是谁呢?人家一眼就把你的谎给看穿了!她想人家可是吃国家的,你怎么可以骗人家呢?你要是可以骗得了人家,人家还算得是吃国家的吗?在她老阿婆的心里,那奠高梁也是吃国家的人,她不知道莫高粱只是被李所长他们叫来帮收费的。
       她是真真的好后悔!
       莫高梁看着蹲在地上的老阿婆,自然就更加得意了。他说那好,那这把扫把就当是上一街的收费了。完了又补充道,所里正缺扫把扫院子呢。然后看了看左右的人,他似乎担心有人会突然出来帮老阿婆说他什么。
       蹲在地上的老阿婆,还是没有抬起头。
       她说好,你拿吧。
       旁边的人很多,一时都有些看愣了,但谁都没有替老阿婆说话,只让一些隐隐厌恶和隐隐怜悯的眼光,在莫高粱和老阿婆的身上扫来扫去,扫去扫来。
       莫高粱心里明白,只要他乐意帮李所长他们干这个活,他就得接受别人的那些眼光。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而且过后了还得继续地承受着。这他想得开。真的。他心里时常对自己说,狗帮别人吃屎,还经常挨别人乱踢呢,你怕什么?
       何况,他今天非要这么一把扫把不可。
       他不想让他的儿子今天对他失望。
       不就一把新扫把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爸爸还省了一块钱呢!一块钱当然不能算什么,可一块钱够他给儿子买一抓嗦嗦炮!他儿子就爱烧嗦嗦炮。嗦嗦炮是一种鞭炮,每年过年,瓦镇的小孩们都满街地烧。嗦嗦炮一抓一块钱,一抓里边有十根,十根可以点十次。嗦嗦炮一点就嗦嗦地响,一边响一边跑,一边可以不停地晃,能晃出许多许多的光来,绿的,黄的,红的,什么都有,天色越黑越好看,尤其是漆黑的大年夜。
       他提着扫把,往前边的街上走去了,走得很神气。
       莫高梁走了好远,老阿婆才想起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她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刚站到一半就又蹲了下去。
       有人看了可怜,便说阿婆你怎么啦?伸手要帮她站起来。但她却把别人的手一再地推掉了。她说不要,你不要扶,你让我自己起。说话时也不抬头看人,一副只剩了身骨,却没有了骨力的样子。
       慢慢地,她终于自己站了起来,只是好像她脑袋刚一升高,眼睛就跟着昏花了,她仿佛感到脚下晃了晃,只好把眼睛又紧紧地闭上,她让自己先别动,先让自己就那样靠着扫把好好地站一站。
       有人以为她是被那收费的吓慌了。
       有人以为她可能是走累了,她的家可能很远,很偏,而且很穷。
       也有人以为可能是她的身体很不好。
       就都问她,阿婆,你到底怎么啦?你没事吧?
       老阿婆很简单地摇摇头,她说没事,她说我只是有点饿。
       那你早上没吃吗?
       她却不再回答了。
       她只是再次地摇摇头,让人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但人们的同情心却一下子就浓起来了,加上莫高粱已经走开,许多话便一句跟着一句地围上来。有的说你其实可以不给的,你不是说你只卖了一把扫把吗?一把扫把交什么交?其实你完全可以不交的。有人跟着也说对对对,说上一街是上一街,上一街他收不着那是他收费的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呢?有人说,你最不该说的是你怕交费,你不说他能拿你怎样呢?于是说,你真傻!有人就觉得那一个傻字伤着了阿婆了,就帮她说,这不是傻,傻什么傻?傻的人不是这样的,傻什么傻,阿婆是因为太善良了!
       老阿婆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因为太善良了或者是真的因为傻,但善良两个字让她多少觉得心里好受些。她慢慢地就扬起一只手,在人们的眼前无力地晃了晃,然后说:
       算了,
       别说了,
       不就一把扫把吗?
       虽然只是一把扫把,但莫高梁的脸上却得意极了,他没有把扫把提在手里,也没有把扫把扛在肩上,而是朝头上的天空高高地举着,张扬得就像一个从校门走出的小学生。当然,也许他是无意识的,到底是白白拿了人家一把扫把,心里总是有一些藏不住。人嘛,要不怎么会有得意忘形的说法呢。但有人一眼就把他看低的,远远地,就朝他讥笑道,哟,买了一把扫把哪!
       莫高粱嘻嘻地笑了笑,对,买了一把。
       而心里却说买什么买?老子我这是白拿的。这么想时,莫高粱不觉有点飘然起来,接着便是一番由衷的感叹,感叹人的手中,有时就是有一点点小小的权力,也真他妈的是一件好事,虽然这小小的权力只是一个收费的,而且是一个帮别人收费的。
       他于是看了看手中的扫把,那把扫把在他的左手里,他紧紧地握了握,他觉得真的不错;他于是就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右手却是空空的,他让右手空空地握了握,突然觉得这手也应该拿一把。
       他站住了。
       是应该再拿一把的呀!
       为什么不拿?
       这一把是上一街的,那这一街的呢?
       这一街也应该拿一把!
       为什么不拿?
       不拿白不拿!
       再说了,就剩这么一街了,下一街人家李所长就不用你帮了,到时候你就是想拿,也许只是一根葱,怕都没人给你拿了。
       莫高梁一转身,就往回走来了。
       老阿婆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回头的莫高粱,吓得又是一个冷战,以为是花了眼,再一看,莫高粱已经急急地走到面前。忽然间,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测,手臂一软,剩下的三把扫把便从怀里纷纷地倒到了地上。
       然后,她惶惶地看着他。
       莫高粱也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老阿婆,一只脚便踢进了倒在地上的扫把里,轻轻一挑,其中一把便离地飞起,飞进了他的右手中。
       他的两只手,就都有了扫把了!
       莫高梁的心里忽然就满满当当的了,那感觉就像是已经吃饱了年夜饭。他又看了看老阿婆,老阿婆还在愣愣地看着他,眼光很空洞,也很怅惘。显然,她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啦。
       莫高梁只好说话了。
       他说我得拿两把。
       老阿婆就看了看地上的扫把,又看了看莫高粱手里的扫把。
       她也说话了。
       她说为什么呀?
       莫高梁说,这一把是上一街的,这一把,是这一街的。
       老阿婆的眼光忽然就散开了。她终于明白了。她知道她拿来的四把扫把,有两把眨眼间就跑到莫高粱的手里了!她猛然就觉得一阵心痛,痛得就像被人突然一刀,把她的心给切下了一半!
       她突然就尖叫了起来:
       我今天的还没有卖呢?你怎么就拿我的啦?
       老阿婆的声音很锋利,四周的人又看了过来。
       但莫高粱却很镇定,他说,我要是等你卖了我还拿什么?
       老阿婆说那你让我先卖吧,我要是能卖了我会给你交钱的。
       莫高粱却摇着头,摇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他说不行。卖完了你又溜了,我到哪里找你去?
       她说不会的,我怎么还会溜呢?我不会再溜的,你让我先卖吧,卖完了我等你,好吗?
       老阿婆说着竟哭了起来。
       老阿婆的哭声把旁人都给镇住了,人们好像忍不了了,就都纷纷地说话了。有人说你就让人家先卖吧。有人说对呀,你就让人家先卖吧。人家还没卖呢,你怎么就先收了人家的呢?人家一共才拿了四把呢,你一下就拿走了两把,人家还卖什么卖?你这样是不是太黑了,你不要这么黑。太黑了会遭老天报应的,你知道吗……
       一时间,什么话都有。
       莫高粱却突然愤怒了:
       谁说我黑?谁说我黑?我不黑我怎么办?你不交,他不交,我这收费的我怎么办?
       但人们的嘴巴并没有停下。
       人们说你怎么办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知道,不能黑的事,你就是不能黑!站在老阿婆身后的人,猛地就推了她一把,说阿婆,别管他,把你的扫把抢回来!老阿婆一直不知道怎么办,心慌慌地就回过了头去,看了看那个推她的人,那人跟着就又推了她一把,这一推,就好像给了她一股力,她回头看了看莫高粱,竟发现莫高粱已经不是了原来的莫高梁,好像莫高粱脸上的那种凶气已经没有了,她于是猛地一扑,就往自己的扫把扑上去,还真的就把自己的扫把又统统地扑回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她紧紧地抱着她的扫把,坐到了地上,气喘吁吁的,不知是恨,还
       是全身突然用完了力气了。
       莫高粱看着空空的手,顿时也骇然了。
       看着四周的人,他有点恨,也有点怕,当然也有一点后悔。他后悔自己也许不该回来。看着坐在地上的老阿婆,他又不敢上去抢。抢是肯定不行的!可他想,只要她一直地这么坐着不动,弄不好他一把扫把都拿不到。他要是把她给逼急了,她只要说一声我不卖了,然后扛着扫把回家去,那样一来,他可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他眼下拿她怎么办呢?
       总不能那把到了手的扫把就这样丢了?
       不,那把扫把一定要拿!
       不就想个办法吗?
       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是李所长,他会怎么办?
       莫高梁突然就想到了李所长。因为李所长他们也时常碰着一些不肯交费的。莫高粱忽然就说话了,他说好好好,我不要,我一把都不拿,好了吧?一边无奈的样子给人们摊开双手,然后低头对老阿婆说:
       这样吧,你要是真的不愿给,那你就跟我到所里去一趟,我让你跟我去见李所长。他是领导他是头,他也比我懂道理,他要是说阿婆你可以不交,那阿婆你就别交好不好?反正我是他叫来帮他们收费的,除了帮,我没有任何别的权力。
       其实在奠高梁的心里,他是刹那间就想好了,他知道所里眼下肯定没有人。所里的人,有的家在村上,有的家在城里,李所长昨天下午就放了他们回家去了。就李所长一个人是镇上的,他这个时候肯定也不在,他知道李所长早上一忙完,就转身早早地回家去了。
       但没有人知道莫高梁心里的摆布,他们有的说不去,有的说应该去,嘴上一时又热闹起来。后边的人说去了也没用,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这帮收费的,哪个是好人?但前边的人却说去去去,应该去,不信他们都这样的没有了良心了。他们相信人心都是那肉长的,他们说,老阿婆的情况,会让李所长他们的良心多少有点同情的。
       去吧,再不去转个眼就要散街了。
       真正让老阿婆动心却是这一句,老阿婆顿时就有点急了,她急急地就要站起来,但她的腰竞怎么也立不起,她不知道身上的力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她觉得一身都像被掏空了似的,脚是软的,腰是软的,全身的骨头都软软的。莫高梁见势就伸过了手去,他想给她拉一把,但她看了看莫高梁的手却不肯抓,她把自己的手递给了旁边的另一个人。莫高粱只好睁着眼在一旁看着。老阿婆刚刚被人拉起,不觉眼睛又是一阵昏花,好像天也旋,地也转,只好依靠着怀里的扫把,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好久,才跟在莫高粱的身后,慢慢地往前边的街上走去。
       所里果然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老阿婆一走进院子,身子就又软下了,她赶紧就靠在一根柱子上,然后让身子靠着柱子往下移,好不容易才坐在了柱子下,像是要随时断气的样子。其实,还走在街上的时候,她都已经走不动了,走着走着,肩上的扫把就自己无力地跌落在了街面上。她于是又一次地蹲下去。她说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我不想走了。可莫高粱却不理睬她,他上来就替她把地上的扫把统统抱起,然后自己往前走去。看着自己那走去的扫把,老阿婆又只好咬着牙,死命撑着站起来,看着莫高梁走去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跟随着,生怕莫高梁突然把她的扫把扛跑了。
       老阿婆突然觉得自已的咽喉像冒火。
       她说,能给我一点水喝吗?
       莫高粱说有,可走到办公室门前时,却停住了。他想我怎么能一进来就给她喝水呢?老子得让她熬一熬,让她尝尝拿回扫把所带来的滋味。他说想喝水呀,先等一下吧。
       她说我像是快要死了,你就让我先喝一口吧,你们的水在哪儿?
       莫高粱说死什么死,我们还是先说说扫把吧。顺手在房门边提起了一张破烂的靠椅,离老阿婆不近不远地坐着。老阿婆四处看了看,看不到他们的水到底在哪里,只好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说所长呢?不是让我见什么所长吗?
       见李所长?在这儿哪!
       老阿婆听得出是莫高梁在耍弄她,就很想憎恨地瞪他一眼,但眼睛却沉沉地不想再睁开,她只有默默地听着他说话。莫高粱说,你见过李所长吗?她没见过,可她也没有回话,她让自己就先这样歇一歇。她不知道他的所长是不是也在院子里,但她想,他既然让她来见他,到时候他就会出来的。
       奠高梁说,我告诉你吧,李所长要是在的话,他现在就是这样跟你说话的。说着在破椅上摇了摇,看那破椅能不能承受他,还好,那椅子只是晃了晃,一时好像是晃不倒的,便把腰身从破椅上往下溜了溜,溜到一半的时候收住了,他让自己的两条腿长长地踏到前边的台阶上,让身子歪歪地坐着。往时的李所长就是这么坐着的,他在极力地寻找着那样的一种感觉。那样的坐法当然没有什么,可他莫高粱在家里也曾千百次地这么坐过,却就是坐不出人家李所长的那种派头来。而眼下的莫高粱似乎一下就找着了那样的感觉了,原来你莫高粱在家里不管怎么坐,你永远只是坐在家里的莫高粱,而在这里坐着才像人家李所长。因为最最重要的是,李所长这么坐着的时候,是坐给他面前的别人看的,那当然都是一些因为各种各样的交费问题被弄到院子里来的人,那种所长的味道也就自然出来了。莫高梁还发现,这么坐着的李所长,眼光也是很有讲究的,他总是一副对人爱看不看的样子,你别看那个样子的眼色好像有点虚虚的,然而其实厉害哪,对方的眼光一旦撞着,当即就会像电击一样,把对方电了一个心惊胆战。
       这就叫人咧,人与人可以说一样,而其实完全不一样,就看你是谁了。莫高粱的心里忽然就又满满当当的了,仿佛自己也终于成了一回李所长。满足之余,心底里便隐隐地飘上来一丝沉沉的怅惘,怅惘自己小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好好地多读几天书,否则眼下坐着的,或许还真他妈的是莫所长。怅惘之后,只好让自己又回到原来的状态里,让自己的眼睛也像往常李所长的那一种样子,朝老阿婆阴阴地瞥过去,那样的眼光确实很有穿透力,他觉得他的眼睛顿时就硬硬的好像会随时飞出去,遗憾的是,老阿婆的眼睛却一直紧紧地闭着,并没有让他的眼光也电一电,这让他多多少少的有点失去了一些满足。
       躺在椅子上的李所长,往时还有一手绝招,那也是很让莫高粱佩服的,就是对付那些敢在街上跟他顶牛的人,一进院子就把他们关起来,关的当然是在办公室,但那些人马上就明白厉害了,嘴里纷纷地就给李所长认错了,他们希望马上离开,马上回到街上去。但这时的李所长已经不是刚才的李所长,这时的李所长会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只是不急不躁地对他们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考虑是谁的错,也许错的是我,但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就先在这里歇歇吧,我有一点急事先忙一忙,等我回来了我们再好好地聊一聊。说完从椅子上起身,真的就往外走去了。
       莫高粱觉得这一招他今天也应该用一用,他觉得这个老阿婆也应该尝一尝,何况他得先把扫把拿回去,他得让他的儿子先替他扫一扫,然后他还得上街去再收他一点钱,等收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放了她,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会说只给他一把扫把吗?这么想的时候,莫高粱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被关后的老阿婆,看到她灰溜溜的什么话也不再多说了,只扛着她剩下的扫把,乖乖地就上街去了,也许,到时她还会连连地给他说几声对不起。
       莫高粱随即就从破椅上坐起来,不想那破椅却经受不了他这样的激动,只听得哗啦一声,被他压垮在了地上。好在老阿婆的眼睛还一直紧紧地闭着,除了突然响起的声音,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对老阿婆喊道:过来!你到这里来!
       老阿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睁了眼睛就慢慢地走过去,看见办公室里空空的,就开口问,所长呢?他不在吗?莫高粱说,我给你找他去,你在这等着吧。老阿婆在门边的椅子上刚一坐下,就听到外边的莫高梁把门给锁上了。莫高梁锁门的声音很响,他明显是有意的,他要让里边的老阿婆给他老老实实地呆着。但老阿婆却在里边说道,你不用锁的,我不会跑。门外的莫高梁心里便笑了,他想我锁了你还怎么跑,你当然跑不了啦。他拿了两把扫把刚要走,里边的老阿婆却又说话了,她说,我是不是真的快要不行了,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后边的话竟没有了。
       莫高粱忽然一愣,便站住了。
       他说你说什么?
       里边的老阿婆好像急急地又喘息了两下,接着就停下了。
       莫高梁的心忽然就有点悬了,关人的事,对他来说毕竟是头一次,他毕竟不是人家李所长。他急忙悄悄地靠到窗户边,贴着脸往里偷偷地看了看。
       里边的老阿婆,脖子软软地吊着,吊得长长的,一直吊到了膝盖上。莫高梁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他有点不肯相信,也不相信里边的老阿婆怎么会转眼就成了那样了。他举手敲了敲窗户,他想把她给敲醒。但老阿婆的脖子,竟动也不动。他又敲了敲,老阿婆的脖子还是不动。他于是问话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阿婆没有回话,像是没有听见。
       哎,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这一句刚一说完,他就急急地掏出钥匙,把门给打开了。
       莫高梁用扫把把老阿婆轻轻地推了推,推在她的肩头上,他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她给推倒在地上。老阿婆的身子动了动,又不动了。莫高梁就又推了推,嘴里也跟着连连地哎了她几声。这一次,老阿婆的身子摇了摇,脖子才慢慢地活过来了,慢慢地,又往后坐直了。但眼睛却是一直地闭着,只有嘴巴动了动,说话了:
       我,真的快不行了,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的两只手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腹部,她一直紧紧地压着。
       但莫高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去注意过她的手。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他看到她的脸色是有点不太好,可山里的老人又有几个脸色是好看的?莫高粱觉得,这样的脸色是很欺骗人,其实他们比电视里那些肥肥胖胖的城里人,不知要硬朗多少呢。
       他拍了拍抱着的扫把问,这是什么?
       老阿婆没有睁开眼睛,听声音她就听出来了。
       她说是扫把吧?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几把?
       老阿婆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说,两把。
       这边呢,这边是几把?
       老阿婆的眼睛转了转,说,也是两把。
       这一次,是莫高粱的心活过来了,他暗暗地就笑了。
       他妈的,你这老东西!想吓我是不是?
       骂完就又出门响响地把门锁上了。
       但莫高梁没有马上走,他忽然想,这老女人也许狡猾着呢,等我一走,她要是气疯了,她要是发起了火来,她把办公室的东西都给砸了怎么办?我莫高梁还能让她赔?她拿什么赔?她能赔她还会大年夜的来卖扫把吗?而那李所长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肯定会让我给他赔,那老子可就倒霉了。这一街可是老子的最后一街了,我总不能天亮了还尿裤子吧?莫高梁于是到处看了看,他想他得给她换一个地方,最后,就看到了一个小矮房。
       那是上二楼的楼梯脚下。
       小矮房的房门正打开着,像一张怪怪的嘴。
       他想对,老子就应该把她关到那里去。于是就过去看了看。小矮房是顺着楼梯而起的,一头高一头低,里边有些黑,而且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纸箱呀,扫把呀,就连鸡笼好像都有的。他骂了一声这帮鸟人他妈的混蛋,怎么什么东西都往里边堆,这是你们家的厕所呀?进去就是一顿乱踢,仿佛一脚一脚的都踢在了那帮鸟人的屁股上,最后就踢出了一块空地,然后自己蹲下去试了试,觉得好像有点窝窝的,就从纸箱上撕下
       了一块垫在了地上,再一坐,好像就好受多了,只是在把门关上的时候,小矮房突然就黑了下来,黑得竟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的黑还是挺暖和的,一点冷风都进不来。他于是闭眼睛,往后靠了靠,觉得还行,真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再说了,老子又不是关她一天两天的,挺多也就一个小时吧,或者多一点,会出什么事呢?不会的。他劝自己放心吧。
       转身就打开了办公室,就把老阿婆提出了门外。他说你不能呆在这里,我要是让你呆在这里,李所长来了要骂人的。再一提,就连拖带拉地把老阿婆提到了小矮房里。他没想到老阿婆的身子那么轻,轻得像是一只纸糊的大鸟。他说你就待在这里吧,我马上把李所长给你叫过来。
       老阿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被突然提起的时候,似乎想喊一声什么,但莫高粱一提,就把她的声音给提住了,她觉得咽喉一哽,好像有颗炭火掉了进去似的,就作不了声了。听说要给她把李所长尽快叫来,便缩着身子,坐在了脚下的纸板上。
       这一次,莫高粱把门扣扣上后,就直直地离去了。
       他想他会很快就回来放了她的,他还会让她赶在散街之前,去把剩下的那两把扫把卖了。他想自己的心再怎么黑,也不能黑得不让人家把另外的两把扫把卖掉,至少不能像以往的李所长那样,有时天都快黑了才让那些人从关着的办公室里出来,但李所长就是他妈的李所长,他总是有他自己的方法,他总会在放人时很殷勤地给他们一一地点上一支香烟,就那一支香烟,竟把那些人的愤怒好像一一地都给灭了。
       莫高粱因此回头喊了一声:
       先忍一忍吧,等我回来了,我再给你弄点水。
       莫高粱的儿子却不在家。
       床头柜上的那两个馒头,也跟儿子一起不见了。
       他想儿子肯定是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玩去了。儿子除了爱睡就是爱玩。嘴里不由骂了一句,然后将扫把绑在了竹竿上,最后留了一张字条。字条写得很简单,说是请他帮帮爸爸,请他把家扫一扫,不扫就不给他买鞭炮。他知道,儿子只要看到了鞭炮两个字,就会乖乖地拿起那地上的扫把,至于扫得如何,那是另一码事了。莫高粱心想总比不扫要好一些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就出去了。
       他打算回到街上去再收一点钱。为了白拿人家那两把扫把,他把收钱的事都给耽误了不少。他得赶早去把没有收到的钱,尽可能地多收一点回来。而且,他决定还是回到光头小子那里收起。他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了那张曾给光头小子递上去的票。
       光头的菜已经卖完了。但莫高粱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站了起来,在收拾自己的担子。他把卖空了的两只菜篓,分别地举起来,把落在篓里的烂菜叶,一一地拍落到地上,然后,就往前边走去,他准备就这样回家了。
       莫高粱没有叫住他,他只是往前赶了两步,把一只菜篓抓住了。
       光头没有想到是莫高粱,回头一看,脸色就严肃了。
       他说你干吗?
       他的声音冷冷的。莫高粱笑了笑,把手松开了。他想光头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但光头没有理睬他,光头一转脸,又往前走去。
       莫高粱只好哎哎地叫了几声,又把菜篓给抓住了。
       这一次,光头没有马上回头。
       他只说,你想干什么?
       莫高梁也没有放手。
       他说干什么?你忘了?
       光头知道他说什么,但他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来,眼光冷冷地逼视着莫高粱,突然,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着他。
       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光头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一股冷风,阴阴地从莫高梁的心口上扫过。莫高粱的手,又一次松开了。
       他说钱呀,你刚才还没有给我交钱呢,你忘了?
       一边说,一边把原来的那张票,给光头递上去。
       光头却不理睬他,他说什么钱?
       莫高梁说卖菜的钱呀,你刚才不是在这里卖菜吗?
       我刚才在这里卖菜吗?
       光头的脸突然一横,显然是不想给他交钱了。莫高粱心里顿时一愣,心想今天怎么啦?见了鬼了还是碰上了无赖了?
       怎么?你刚才不在这里卖菜吗?
       光头说,谁说的?谁说我刚才是在这里卖菜的?
       莫高粱的眼睛顿时就吓住了,他愣愣地盯在了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心想这小子不会是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吧?或者是刚刚被哪个女孩给甩了,要不,就是刚刚丢了小媳妇?老子年初被老婆离的时候也是这么剃过光头的。可怎么剃那都是你的事,你不能拿到街上耍无赖呀!
       谁说你刚才不是在这里卖菜的?
       莫高梁说着就要抓住他的菜篓,他真的有点怕他一横,转身就跑走了。不想,那光头却自己直直地往回走来,一边走,一边用扁担推着他,把莫高粱推到那些卖菜的而前。
       谁说我刚才是在这里卖菜的?
       我刚才在这里卖菜吗?
       你们,谁看见了?
       光头的话很锋利,每说一句停一下,让声音伴着冷冷的眼光,从人们的脸上——扫过。那些卖菜的,似乎谁都明白他的意思,都一个个的往脸上笑着,谁都没有给莫高粱作声。
       莫高粱顿时就惊诧了:
       你们说,他刚才不是在这里卖菜吗?
       人们依旧笑笑的,谁都没有搭理他。
       光头原来卖菜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就在他起身走去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挪过来,把位子给占掉了。但莫高梁记得那个人,他是原来光头旁边的,莫高梁的目光于是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说你帮我说句公道吧,他刚才就在你旁边,我就站在这里,我正要让他交钱,可他还没有给我钱,我就走了,你说是不是?
       然而,那人却说不知道。
       莫高梁顿时就觉得奇怪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当时在旁边的,你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又说了,我没看清楚!我只知道卖我的菜。
       莫高梁似乎清楚了,他清楚自己再怎么说,也没人帮他说话了,回头要跟光头说什么,却看见光头已经走人了,只留了他傻傻地站着。顿时,那些卖菜的就都大笑起来了,那当然都是在笑他,笑得他莫高粱顿时脸色干干的,好像丢脸丢尽了。他几乎没有多想,就赶紧追了上去,把光头的菜篓又死死地拖住了。
       而且,他不再吭声。
       他要看看光头怎么办?
       光头当然知道是莫高粱,他就那么站住了,他也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吭声。两个人一时就像两只当街做爱的野狗,一个想往前走,一个要往后拖,一时问谁也脱不_『身。这样的局面当然僵持不了多久,光头知道莫高粱是不会自己放手的,暗暗地就咬咬牙,他用扁担在身后暗暗地掂了掂,似乎掂着了莫高粱抓住的地方,但他依然没有作声,而是将扁担突然一打,就朝莫高粱的手上打去。莫高粱的眼睛其实一直紧紧地盯着光头的扁担,他的手突然一闪,就把打下的扁担给闪开了。前边的光头以为莫高梁的手被打飞了,随即将扁担往上一挑,准备同时往前边走人,谁知,还是走不动。
       后边的菜篓又被莫高粱死死拉住了。
       最后急的当然是光头了,因为他要回家。
       光头说你放不放?不放老子不客气了!
       莫高粱听得出光头的声音很凶,但他就是不放手。
       他说你先把钱交过来。
       你放不放?
       光头的声音真的凶了起来,凶得把附近的人都给震着过来了。但后边的莫高粱还是不怕他,他怕的是自己一放手,就算是输掉了。他心里觉得他不能输,于是就死死地抓住了。他想我就算你光头是真的横,但我不信你能横到哪里去,毕竟,这是在瓦镇的街市上。他就还是那一句:
       我说过,你先把钱交过来。
       好,那你就自己看好了!
       光头的话音剐落,他肩上的那根扁担果真就飞起来了,然而,似乎谁也看不清楚,那根扁担是怎么飞了起来的,就先飞出了莫高粱手里的那只菜篓,然后飞到了一旁的电线杆上,只听得梆的一声,最后从光头的手里给震了出去,飞到了高高的天空中。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而且全都看呆了,他们看到那根扁担在他们的头上整整横飞了一个大圆圈,才飞落了下来。那扁担飞在人们头上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给吓慌了,所有的人都抬着头紧紧地注视着,所有的人都高高地抬着双臂,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好像那扁担会随时地就劈到自己的头上;就连那光头也吓坏了,他也高高地抬起了双臂,把那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惊恐地躲在自己的两只手掌下边。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那就是莫高粱c、
       莫高粱的手里依旧紧紧地抓着光头的那一只菜篓,在人们高高地抬起双臂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菜篓放下,而是本能地举了起来,应该说,这样的举措,是最为安全的,可是,意外却偏偏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只听得哧的一声,飞旋而下的扁担,竟突然地横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那声音就像有人将筷子猛地一插,插在了一个水分充足的大萝卜上。
       光头的扁担上,每一头都有两颗钉子,那是竹子做成的,就像我们平常吃饭用的筷子,很圆,很滑,没有任何的尖利。
       莫高梁的眼睛突然就睁大了,他晃了晃,就嘭地倒在了地上。
       他手里的那只菜篓,早在扁担飞下的时候就被打飞了。
       光头的脸色刷地就白了,他往后退了退,又退了退,最后头一扭,就没命地逃去了。
       倒在地上的莫高粱,先是觉得眼前一黑,随后是身子一沉,就沉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深洞,但慢慢地,慢慢地就又清醒起来了,他发现自己从那个黑洞里又慢慢地浮了上来,慢慢地,又浮回到了街面上,浮在了一个巨大的黑压压的花圈之中,不同的只是,他发现插在花圈上的竟然都是一些人脸。
       他死了!
       有人惊叫道。
       随着那一声惊叫,那些人脸围成的花圈便惊动起来,像是遇着了狂风似的,所有的嘴巴都胡乱地惊叫成了一片:
       死啦!
       真的死啦?
       有人被打死了!
       莫高梁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先蒙了一下,他想动一动自己的身体,他想用动作告诉人们他没事,他还活着,然而他的身子却怎么也不听话。他随即就也恐慌了起来了。
       他问自己,你真的死了吗?
       他摸了摸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他摸了摸他的脚,他的脚也是凉的。
       他再摸摸他的心,他的心也是凉的。
       他想,自己也许是真的死了,可他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真的死去了。
       我没死!
       他大声地喊叫道:
       我没有死!
       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们只是惊恐万状地议论着他的死,议论得满天都是。奠高粱忽然就惶恐起来了。他想他的死只要这样传开去,马上就会传到他儿子的耳朵里,那可就遭殃了。他儿子怎么能接受呢?他儿子怎么能没有他?他想他得抢在人们的议论声还没有传进儿子的耳里时,先去告诉他的儿子,说你的父亲我还活着,你别以为一根扁担从天空飞下来,把我打了一下,我就死掉了,我没有死。你别听他们的。
       可儿子现在在哪儿呢?
       他回家了吗?
       他是不是正在帮他打扫屋子?
       莫高粱慌慌张张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还没有站好,一个人的尖叫声突然把他给撞了一下,把他撞到了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女人顿时就吓了一跳,像是一股冷风猛地扑打在脸上,把眉毛和头发都给撞翻了,丢了魂魄似的。莫高粱没有去顾理她,顺势就撞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狂奔。
       回到家里的莫高梁却没有看到他的儿子,他看到的只是自己出门前绑在竹竿上的那把扫把。那扫把依旧一动不动地放在地面上。
       他的儿子到底哪去了呢?
       他是一直没有回过家,还是回来了又跑
       出去了?
       然而,莫高梁却没有来得及想这些.脑子就轰的一声,几乎粉碎了。
       他的眼睛突然停在了那把扫把上。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小矮房。
       想起了小矮房里那个被关着的老阿婆!
       糟了!
       糟了!!
       他随即就张大了嘴巴,尖叫了起来!
       我莫高粱这么一死,那老阿婆她怎么办呢?
       她要是回不去,她晚上怎么过呢?
       今天晚上可是大年夜啊,我的天!
       惊慌之余,他才突然记起那小矮房的房门上,他好像没有上锁。是没有上锁吧?好像是没有。我好像只是把门扣扣了上去而已,真要是那样就好了,那样里边的老阿婆是可以自己把门弄开的。她只要不停地踢门,门扣就会被震下来的。当然,她必须是愤怒了她才会踢的。她会愤怒吗?她等久了,她等不到他回来给她开门,她怎么会不愤怒呢?她会愤怒的!她也应该愤怒。她一愤怒她会先是使劲地摇门,摇不动了她就会用脚踢的,踢一脚不行可以踢两脚,踢两脚不行可以踢三脚,踢多了那门扣肯定就会松动的。
       但愿是这样了,阿婆!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你出来了吗?
       这么想的时候,莫高粱早已狂奔在了街上。
       小矮房的门果然没有上锁。
       莫高梁刚一冲进院子就看到了,这让他的心上闪过了一丝欣慰,然而,那门扣却老样地紧扣着。
       也许是老阿婆走了之后扣上的?
       莫高粱希望是这样。
       可他走到门前的时候,他才发现里边的老阿婆还依旧地坐着,坐得一动也不动。莫高粱的眼光是穿过门板往里看到的。他的眼睛先是盯在了那门扣上,他不敢相信那门扣还是他原来扣着的样子,他的眼睛一愣,就突然地睁大了,就那一睁,他发现他的眼睛忽地一亮,竟然就看到了房里去了。虽然不是很清晰,虽然只是迷迷糊糊的,但他心一下就急起来了。
       他猛地就扑在了门扣上,他要将门扣扳开来。可他每一次使劲,那门扣总是一动也不动的,像是没有碰过一样。他拉一次,是空的,再拉一次,还是空的。他发现他的手好像根本就抓不住门扣,他只是感觉着抓着了,可一使劲,他的手就又风一样在门扣上飘了过去。
       他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他看到自己的两只手都好好的,可怎么会那样呢?他让自已的手相互地拍了拍,这一拍,他才看清楚了,他的手连自己打自己都打不着,打来打去只像是两片树叶的影子,在地上不停地对打,其实什么也没有打着。
       人死了之后,难道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吗?
       那么小的时候,又怎么整天听说,人死了就是变成了鬼了,也是可以在人间找仇人报仇的,尤其是可以死死地掐住那些仇人的脖子,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掐死!
       他们怎么掐呢?
       莫高粱看了看自己的十个手指,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让它们慢慢地把门扣掐住,他的眼睛也紧张地凝视着,他看到了他的手指其实什么都没有掐着,他原来看到的只是掐的样子而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我莫高粱眼下连鬼都不如吗?
       是不是我死了但我还没有变成鬼?
       那么人要死了多久,才能变成鬼呢?
       他看着自己无能的两只手,一脸的无奈,一脸的焦躁。
       然而他觉得不对,他突然想起,他在街上爬起来的时候,不是曾经把一个女人的眉毛和头发都给撞翻了吗?那不就是力量吗?他随即让自己的身子扭成一股风,然后从远远的前边,朝门扣狠狠地撞去。
       那门扣却依然不动。
       他又连连地撞了几次,每~次都是直直地撞过了门板,撞过里边的老阿婆,一直撞到老阿婆身后的那些废物上。
       自然,也没有撞翻老阿婆。
       老阿婆总是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其实可以靠一靠身后的那些杂物的,可她却没有靠,而是勾勾地坐着。她那长长的脖子,似乎已经越吊越长,都直直地垂到了她的膝盖的下边去了。
       他想她这是怎么啦?
       她是不是被他关得昏过去了?
       他最后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双手,她的两只手一直一动也不动地紧箍着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看上去已经瘪瘪的,好像她的手如果不是那么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就会随时地断到前边来。
       他于是睁大了眼睛,他想看看她到底怎么啦?
        他想她是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了?
       他让自已的目光亮一些,再亮一些。
       他的目光终于看透了老阿婆的衣服,他看到衣服里边的老阿婆,竟然是瘦骨零丁的,就像一块就要晒干了水分的大萝卜。他一下就被吓坏了,吓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惊恐地把眼睛闭上了。他想怪不着,怪不着他把她从办公室里提出来的时候,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一只纸糊的大鸟!这么一个瘦弱的老人,她是怎么走到镇上来的,她的家在哪里?
       他真的不想再睁开眼睛,但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看这位瘦弱的老人,她的肚子到底是怎么啦?她的肚子要是没有什么事,她怎么会这般痛苦难忍的模样呢?
       可他的眼睛刚—睁开,他就再一次地被吓慌了。
       老阿婆那瘪瘪的肚子里,原来竟是空空的!除了一团鸟蛋大的食物,里边几乎是什么也没有。而那团鸟蛋大的食物,竟然只是一团消化不掉的什么野菜,里边没有一点粮食的影子!
       这怎么可能呢?
       莫高粱完全不敢相信。
       他让自己的眼睛再眨一眨,让目光变得更明亮些。
       那确实只是一团消化不掉的野菜!确实没有一点粮食的影子!
       莫高粱禁不住就瑟瑟地战栗起来了。
       他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让目光回到了老阿婆的衣服外面。他忧虑地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是冷的;他又摸了摸她的脚,她的脚也是冷的;他最后把耳朵紧紧地贴到了她的心胸上,好久,好久,才隐隐地感触到她的心只是在微弱地支撑着她的生命。
       莫高粱顿时就恐慌地喊叫了起来:
       阿婆,阿婆!
       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我一定要救你!
       你等着我,我马上给你把李所长叫来。
       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一定要等着。
       转身就狂奔而去了。
       李所长家的年夜饭,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他们家的大阉鸡已经煮在锅里了;他们家的扣肉也蒸好了;一条长长的大鲤鱼,也从油锅里炸了出来,炸得一身金黄金黄的;就连李所长的老婆,那个在厨房里忙得像穿梭~样的女人,也好像是大年夜的一道什么菜,已经被各种各样的香味几乎给熏透了。
       但屋里却看不到李所长的影子。
       莫高梁伸长着脖子,在他们的家里到处寻找,都没有看到。他想所长是不是在门外的什么地方忙着别的,转身走到门槛上,就被李所长给撞着了,撞得他猛地闪了一下,飘到了门框的边上。而李所长却什么都没有撞着似的,直直地走了过去。莫高梁还来不及回头,就听到李所长的声音朝厨房里的老婆喊了过去。
       他说真他妈的倒霉呀,那鸟人真他妈的死了!
       所长的老婆一听,脸色就变坏了。
       她说,他真的死了?
       我也以为他们是吓唬我的呢,没想到过去一看,还真他妈的死了。说完深深地嗨了一声,他说我他妈的让谁帮我收费不好,我怎么就让这么个鸟人帮我呢?真是他妈的倒霉!
       说着就要跨进厨房,却被老婆的尖叫声拦住了。
       她说哎,你别进来!
       李所长吓了一跳,马上退回到厨房的门外。
       他说怎么啦?
       老婆没有回答,她突然抓了一把菜刀就朝他走来,吓得李所长马上站到了一边。他说你要干吗?
       干吗?今天是大年夜,你不知道呀?
       说着把菜刀塞进了他的手里。
       李所长看着菜刀,一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说你把刀给我干嘛?
       老婆说你不怕呀?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
       怕他跟着你呗,跟着你跑到我们家里找事。
       李所长这时才注意到,老婆的脸色被吓得白刷刷的。他又看了看手里的菜刀,脸上却现出了好像很可笑的样子。他说,他要跟就跟呗,你给刀给我干吗,让我拿刀劈他呀?
       门槛上的莫高梁不由就是一个冷战。
       李所长没有等到老婆的回话,就舞了舞手里的菜刀,装模作样地在前边劈了劈,在后边也劈了劈,好像那样就把跟着他的莫高梁给劈掉了,然后笑笑的,把刀还给了老婆。 老婆却不接,她说你这样就可以啦? 他说那要怎样?说着又舞起菜刀,左边修了修,右边也修了修,就连头顶上也让菜刀过了一遍,但没有等他修完,老婆忽然把刀夺走了。
       她提着菜刀,直直地扑到一个鸡笼的跟前,只听得几声鸡的惊叫,一只大公鸡就被她强蛮地揪了出来。李所长看不懂老婆要干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老婆把大公鸡一提就提到了他的身边,嘴里忽然支支吾吾地胡说了一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就把那鸡往他的身上乱撞,撞得他就跟那只公鸡一样,嘴里不停地喊叫着,他说你干吗,你干吗。老婆却没有理睬他,只让那大公鸡从他的头上一直地往下撞,把他的身子整个地撞得干干净净的,就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放过,然后,她猛地一蹲,将那大公鸡狠狠地压在了地上,好像她压着的并不是那只大公鸡,而是一路附在李所长身上的莫高梁,只看见她手里的菜刀突然高高地举起,然后狠狠地就剁了下去。
       门槛上的莫高梁吓了一大跳,慌忙退到了门外。与此同时,他看到了那个无辜的鸡头,在李所长老婆的刀下,子弹一样飞到了远处的阴沟里。
       李所长的眼睛好像也在跟踪着那个飞出的鸡头,但他竞看不到落在了哪里,他的眼光正四处找寻着,老婆已经站了起来,把那只无头的大公鸡,狠狠地塞到了他的手中。
       ’
       去,把它的血到处滴一滴,然后扔到门外去。
       不要了?
        还要什么要!
       李所长似乎觉得不可理解:
       你是说,这么一扔那死鬼也被扔走了?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什么呀?快点拿去扔了。
       看着那只滴血的大公鸡,李所长还是有点迟疑。
       他说哎,我扔了他就不会再来啦?
       再来?再来我就让他再死一次!
       她说着就夺过了那只滴血的大公鸡,自已往外提去,吓得门槛外的莫高粱惶惶地往后退,一直退到远处。
       他真的有点怕!
       他怕自己真的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会是什么滋味呢?
       莫高粱无法知道,然而他却是真的怕。
       看着地上那些吓人的鸡血,莫高粱不敢再往李所长的家门挪一步,而是往后怯怯地退着身子,一边退一边紧紧地盯着那只被剁了头的大公鸡,好像它还会随时飞起来,飞扑到他莫高粱的身上,然后把他再一次地弄死,或者,把他莫高粱再一次地扑倒在地上,让他永远不能再起来。
       他就这样怯怯地往后退着,一直退到看不见那只大公鸡,也看不见李所长的家门时,才猛地转过身子往街道的远处奔跑而去。
       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街上的行人已经渐少渐少了,偶尔有人,也只像些漏网的鱼,转过身就钻到石缝或岩洞里不见了。莫高粱前前后后的好像拦了七八个,没有一个理睬他,他的嘴巴总是刚刚才张开,他的几句话也不知道别人听到了或是根本不想听,急急地就从他的身上过去了。他想跟随着一家一家地去敲开他们的门,但他总是在门前站住了。他怕他们也像李所长的老婆那样,把他从家里轰走。他想他们会的。到底是一个镇上的人,他对他们还是了解的。何况今天又是大年夜。谁愿意让你一个死鬼接近呢?
       最后,他只好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是他自己的骨肉,也许只有儿子是不会拒绝他的。何况,儿子的小脑瓜,也没有那么多大人们的恐惧和忌讳,如果没有大人的指导,至少儿子是不会把一只大公鸡的脑袋那样活活剁掉的,儿子有的也许只是恐惧,但那是本能的。
       但他的家里,依然没有儿子的影子。
       他的家门,也依然是紧紧地锁着。
       他不知道儿子是一直没有回来过,或是回来了又出去了,或是被谁给接走了。一定是被谁给接走了,他想。这样的好心人在瓦镇,在附近的村里,还是会有的。恐惧是一回事,好心有时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这又是大年夜,肯定是有人可怜他的儿子,于是就接到家里去了。也许,儿子还没有回到家里,也许还在街上的什么地方玩着,他就被哪个好心人给接走了。那个好心人会告诉他儿子什么呢?他会告诉他你父亲死了,还是你父亲有急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应该是到别的地方去了。真要是这样,那就好了,那样他的儿子,就会在这个大年夜里,也能像别的小孩一样,快乐地吃上他一个心爱的鸡腿,同时,还能点燃一些他心爱的鞭炮。
       莫高梁是从门缝进屋的。
       屋里静静的,静得有点怕人。
       他默默地坐在扫把的边边上。
       他想自己的死是不是就因为这扫把呢?当然不是。但如果不是因为这扫把,那位可怜的老阿婆,是肯定不会被他关到那个小矮房里的。那么自己的死又是因为什么呢?莫高粱不愿多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如果不死,是用不着这么苦苦地寻思着如何才能把那个老阿婆救出来的。可事到如今,这么想还有什么用呢?自己不死也已经死了,就算自己的死是冤死的,自已有一万条理由可以不死,可难道自己这么一死,就有了理由可以让她,让那个可怜的老阿婆,也跟着活活地死去吗?
       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呀!
       如果那老阿婆真的这样活活地死去,那我莫高粱可就是真他妈的真真的该死呀,而且还应该千刀万剐!会的,那老阿婆要是真的这样活活地死了,我莫高梁到了阴曹,到了地府,是肯定要遭到千刀万剐的。
       老阿婆她真的会这样活活地死去吗?
       如果没有人帮我去把她救出来,她是肯定会死的。就算她能撑得住今天晚上,她怎么能撑得住明天?她就是能撑得住明天,她怎么能撑得住后天?从明天起,就是放春节假的日子了,谁会跑到那里去呢?李所长他会去吗?他就是去了,他也许会一次又一次地打开他的办公室,可他会去打开那个小矮房吗?他去打开那个小矮房干什么呢?我原先把她关在那个办公室里好好的,我干吗又要把她关到那个小矮房里呢?我把她关到那个小矮房里去干什么呢?我的心怎么就那么毒那么黑呢?她如今被关在了那个小矮房里,她的肚子里只有那么一团小小的消化不掉的野菜,她怎么能够撑得住呢?
       她肯定是今天晚上都撑不过去的。
       看来,自已只有再死一次了。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一次的莫高粱,却慢了下来,他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到门外,然后慢慢地往李所长家走去。
       李所长和他的儿子,正在大门前摆桌子,那是准备吃饭了,吃饭前先在门外供供他们家的老祖宗。看到李所长的时候,莫高梁又停了一下,慢慢地才走到李所长的面前,给他慢慢地跪下。然后,他才慢慢地说话,他说对不起了李所长,我莫高粱给你添了麻烦了,我先给你磕头了。莫高粱说完就一下一下地,给李所长磕了三个头,磕得咚咚咚的,磕得十分地响,他想用那声音先感动他,可他的头刚刚磕完,还没有抬起来,李所长的两条腿,就在他的眼皮下走开了,他回屋里去了。
       他难道没有听到吗?
       莫高梁没有从地上站起来,他想他应该就这样给他跪下去,他想李所长还会出来的,他看到桌上摆了鸡,摆了鱼,也摆了酒,但香火还没有插上去。他不插香火他的祖宗们怎么能知道呢?
       果然就又回来了。李所长的手里拿着一把香,他儿子的手里拿着一叠烧纸。李所长在桌边刚站好,莫高梁就一把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他又开始急起来了。
       他说李所长呀李所长,我的话你能听到吧?有一个事我只能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今天做错了一个事,我把一个老女人给关到所里了。莫高梁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李所长。
       他看到李所长正在慢慢地燃烧着手里的香。
       我知道大年夜的我死了我不该再来打扰你,可我不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你现在能不能就去帮帮我……
       莫高粱的话还要说下去,但莫高梁突然停住了。他突然看到他的话不知怎么从李所长的这边耳朵进去,又从李所长的那边耳朵出来了,那些话就像一丝轻飘飘的烟缕,一飘就飘走了。
       莫高粱的两眼顿时就惊讶了。
       他想不会吧,他的耳朵怎么啦?
       他想可能是自己眼花了,他于是两眼紧紧地注视着他的耳朵。
       他说李所长,我的话,你听到吗?话刚说完,他就真的傻眼了,他看见他的话,果真从李所长的这边耳朵进去,又从李所长的那边耳朵飘走了。他顿时就急起来了,心想我的话怎么从他的这边耳朵进去又从他的那边耳朵出来了呢?这样他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吗?他听不到那不等于我白说了吗?
       莫高梁不由诧异地站了起来,两眼愣愣地盯住李所长的那只耳朵。他弄不明白,他的话是怎么从里边飘出来的。他想他得给他堵住,他突然看了看自己的小指头,他让自己的小指头在李所长的耳门上晃了晃,然后放进嘴里咔的一声,就咬断了。他把那根手指头吐在手心看了看,然后就塞进了李所长那只耳朵的深处,塞得紧紧的。
       李所长好像感觉到了那只耳朵突然有了点异样,可他只是把头晃了晃,又晃了晃,就不再多管了。他把手里点燃了的香,分成了三组,递给了桌边的小儿子,让他分别插在那碗鸡肉上。
       莫高粱又开始说话了。
       他说李所长呀李所长,你听到我在跟你说话了吧。我今天做错了一个事,我只能求你帮我了……话没说完,自己又把话咬断了。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看到他的话,还是被李所长给…地排出来了。他咬断了自己的手指,他堵住的只是李所长的那只耳朵,但他堵不住李所长的鼻孔,堵不住李所长的嘴角,也堵不住李所长的发根。他的话刚一进去,李所长就把它们化成了烟,驱散了出来。
       莫高粱急得就喊叫起来了,他说李所长呀李所长,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可以把我的话不当话?难道我对你说的这些,在你的脑子里全是废话吗?那可是一条人命呀!
       然而什么话都没用,什么话都一地被李所长挤了出来。
       莫高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眼睛空空的莫高粱,突然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插完香,李所长吩咐儿子好好地看着,别让猫狗把东西给叼了,然后把火机递到儿子的手上,吩咐他等香烧得差不多了才能把烧纸烧了。儿子却好像不太情愿,嘴里懒懒地嘟哝着:
       干吗要等香烧完啊?烧香本来都是多余的。
       多什么余?你小孩子你懂什么?
       李所长给了儿子狠狠的一眼,但儿子却不惧怕。他已经是中学生了,他说我不懂你懂吗?你说烧香干什么?人死了还有灵魂吗?
       怎么没有灵魂?没有灵魂人们烧香干什么?你以为就活着的人才有灵魂呀?死了也一样有,知道吗?烧香就是要把祖上的灵魂都给招回来,知道吗?你不烧香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招他们?
       笑话,烧香他们就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这是他们老祖宗定的规矩,他们怎么不知道?
       说着举起巴掌就要劈过去,儿子把头一缩,把嘴也闭上了。
       莫高梁一听就愣了,两眼死死地盯住了李所长。他说是呀,你说的对呀,人死了也是有灵魂的,我现在就是用干灵魂在跟你说话的呀,可你怎么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呢?你的灵魂怎么啦?
       但李所长一转身就进屋里去了。
       莫高粱看着李所长那敞开的家门,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李所长的儿子烧完了纸,搬完了东西,最后把门关上。
       瓦镇的上空,已经到处弥漫着鸡鸭鱼肉的香味了。一年到头,也就这一天的香味,才算得上是一年里最最丰富的香味了,不管走到哪里,你只要伸手在空中抓一把,你的手心都能留下久久的余香。
       莫高梁茫然地走在街上,走得很慢,很沉重,沉重得每一步都像是在艰难地穿越一道厚厚的墙。他想他还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了。
       他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只要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他就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突然伸长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吼叫道:
       你们有谁听到我说的话吗?
       我莫高粱今天做错了一个事,我把一个老阿婆给关在了一个小房里,你们谁听到了就去帮帮我,帮我给她把门打开,我求求你们了!你们听到我说话吗?我要是不死我不会求你们的,可我现在死了,我知道我错了,你们就帮帮我吧!你们听到我给你们说话吗?
       如果没有人去帮我,她可能就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你们昕到了吗?
       你们听不到我给你们说话吗?
       你们不是有灵魂吗?
       你们的灵魂怎么会听不到我说的话?
       难道你们的灵魂都死了吗!
       他知道这最后一句他是愤怒了,但就这愤怒的最后一句,他看到一股旋风在眼前的地上呼地就飘了起来。那是一股看得见的风。那股旋风像他一样呼呼地吼叫着,像是在不停地传达着他刚才的声音。
       莫高梁顿时就惊诧了。
       那股旋风先是在街面上漫步着,可走着走着,猛地一起一落,就像是一瓢熊熊的火苗,把所有潜伏在大街小巷里的风,给呼地点燃了,于是所有的风都鼓动了起来。刹那间,整个瓦镇到处都是他的声音,都是那些风的吼叫。那些被丢弃在街巷里的小东西,顿时也像一个个的小精灵,东奔西跑地撞击着一扇又一扇的房门,但毫无作用,它们像是一阵阵往日的寒风一样,没有敲击到任何一个人的心上。
       莫高梁又一次愤怒了!
       他猛地一声长啸,让满街的风,扶摇而上,最后停在了瓦镇的上空。满街的垃圾也急急地跟随着,在天空中盘旋着,飞舞着,把整个瓦镇都盖黑了。
       最早看到的,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孩,他们在门前的小巷里东奔西走着,忽然发现天色不对,就抬头怪怪地瞅了一眼,觉得这个大年夜的天怎么与往时不太一样了?有两个邻近的孩子忽然就惊叫了起来,一边惊叫一边奔跑着。
       一扇又一扇的房门,被惊叫声推开了。
       街面上,眨眼间站满了抬头看天的小孩。
       随后是一个一个的大人。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孩子们的惊叫,所有的人都从屋里跑了出来,都抬着头,惊恐莫名地张望着,张望着那黑漆漆旋转的天空。
       但谁都没有作声,就连那些原来吱吱喳喳的小孩们,也顷刻间消失了声音。在他们的心里,只剩下了莫名的恐惧,都觉得这个大年夜到底怎么啦?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一个死人的灵魂在向他们求援,在向他们呐喊。
       突然,有人锋利地尖叫道:
       快,拿鸡,拿鸡!
       把鸡拿到门槛上把头剁下!
       把血洒在门槛上!
       瓦镇的街民们,哗啦啦地顷刻间像泛滥的洪水,鸡叫声,剁鸡声,惊恐地响成一片,所有的门槛上眨眼都洒满了鲜红的鸡血,子弹一样的鸡头四处横飞,无头的公鸡此起彼落,满街胡蹦乱跳。
       莫高粱惊呆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只有再一次地愤怒了!
       他猛地一声怒吼,把那股巨大的旋风高高地托起,然后将那些旋风中的垃圾四散摔下,吓得瓦镇的街民们一个个真的见了鬼似的,抱头往家里乱窜,乒乒乓乓的关门声,惊天动地。
       
       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静。
       只剩了一些阴冷的寒风,在一些屋角巷尾缩头缩脑地东张西望,显得万分的无奈。
       痛苦的莫高梁,孤零零地行走在满是鸡血和垃圾的街道上。看着那些紧紧关着的房门,他想他们也许是对的,谁都不愿意在这个大年夜里遭遇到这样的惊吓。
       就这样,莫高粱完全地软了下来,往时一口气就能跑过的小街,此时竞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久好久都走不到尽头。
       他想,他只能回到那个小矮房的门前去了,去那里守候着她,并乞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吗?别人马上就要开始吃年夜饭了,而她还被他苦苦地关在那个小矮房里,她能原谅他吗?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原谅他,他只是知道,除了去给她跪着谢罪,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莫高粱嘭的一声,就重重地跪下了。
       他还没有回到那个小矮房的门前,他距离所里的那个院子也还远远的,他就在街上给她跪下了。莫高梁跪下的声音很响,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声闷雷,狠狠地砸在了瓦镇的脊梁骨上。
       那一跪,莫高粱便不再起身,他就那样一直地跪着。他把他的膝盖当作了他的脚板,一下一下地往前挪着,挪出了一阵阵刷刷刷的响声,一直挪到小矮房的门前。
       老阿婆还在小矮房里勾勾地坐着。
       莫高粱想把手伸进去,想再摸一摸老阿婆的心,但他的手停在了门上。他怕他的手,会把老阿婆的心给碰着了,他怕她的心,一不小心就会咣的一声落到地上,就像一颗熟得不能再熟的果子。
       他只好战战兢兢地把眼光长长地伸了进去,他看见老阿婆的心好像已经停止了跳动,但他不敢相信。他让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好久好久,老阿婆的心才微微地动了~下,但那样的跳动,是任何的肉眼都看不到了。
       莫高梁忽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也只剩了哭了。他说阿婆呀阿婆,我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了,你不要怪我,等你的心脏不再跳动了,只要你高兴,不,只要你解恨,你要我怎么给你赎罪我都会答应你,当牛,做马,什么都可以,我只有这么等着你了。
       你的身体很弱,你走不动,我可以天天背着你,你就是天天骑在我的头上我都没有怨言。你要是觉得这样你不能解恨,你要是想拆了我的骨头来给你做拐杖,我也没有怨言。要不,我现在就先给你拆下来吧,免得到时候你还得等着。
       莫高梁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就把自已的身骨,一件一件地拆下来,一件一件地摆在了小矮房的门前。
       如果你走累了,你不想走了,你想拿我的脑袋当板凳也可以。
       莫高粱说着就把脑袋也拆了下来,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前。
       里边的老阿婆,依旧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看到他的身骨,也没有看到他的头颅。
       他想她要是真的死了,也许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吃,她得先把她那空荡荡的肚子填上,免得到了地府永远是一个饿鬼。
       你想吃什么呢,阿婆?
       也许什么都不想,就想吃了我,她才可以解恨?
       那就让她吃吧。莫高粱想。她会吃我什么呢?吃我的心肝吗?我的心肝她也许会觉得太脏,尤其是我的心,她是不会吃的。那她吃我的什么呢?也许她太恨我了,她会不顾一切地把我整个地吃掉,就像猫啃老鼠一样,真要那样,也由着她吃吧,人活着的时候做了恶,死后也许就该遭到别人的任意处置,以至于把你整个地吃掉,连骨头都不给你吐出来,让你就是做鬼了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
       哭着哭着,莫高梁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泪水如注,泪水从他的脸上一直地往下流淌,流到了面前的地上,把地都给洇湿了一大片。
       他想他不是死了吗?
       死了怎么还有泪?
       莫非……莫非他还没有完完全全的死?
       或许是,人已经死了,可心还活着?
       人死了心还会活着吗?这是不是就是刚才李所长对他的儿子说的灵魂?难道说灵魂也会有泪吗? 他有点不肯相信。他于是在地上摸了摸。他摸着泪水真的是湿湿的,而且还带着泪水的温热。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懂,他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禁不住放声地哭泣了起来……
       忽然被人推了一下,把他从呜呜的哭泣中推醒了。
       他发现老阿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跟前。
       他刚要说什么,老阿婆先开口了。
       她说你怎么在这儿呢?
       莫高梁说,我死了。
       老阿婆说,我知道。
       莫高粱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知道呢?
       老阿婆说,我现在不是看到的吗?
       莫高梁这才愣了一下,嘴里啊了一声,说是是是。
       看着眼前的老阿婆,莫高粱的心里怎么也安宁不下来。他说你的死是我造成的,你知道吗?老阿婆给他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我知道。莫高梁说,算是老天有眼呀,所以就让我先死了。这一句老阿婆却不点头了,她说真的吗?没有吧,老天怎么有眼呢?她把莫高梁问住了。莫高粱只好想了想,说,那我为什么先死呢?谁知道呢,老阿婆说,我只知道害人的人,总是不得好死的,那你说,你是怎么死的?
       莫高粱一时只好支吾了,他说算了,不说了,我的死也许是该死的,可你不是。老阿婆说我当然不是啦,我怎么会是该死呢?我是饿死的你知道吗?
       不,你是被我关死的。
       这我知道,可是你就是不关我,我可能也是会死的,你知道吗?我那几把扫把只要今天卖不出去,我今天可能也是会死的,我可能会死在回家的路上,你知道吗,我可能会走着走着,突然就走不动了,我可能会突然地就倒在路边,然后我就死掉了。
       莫高梁说那不一定,你要是倒在了路上,只要有人看见了,他们就会救你起来的。那样你就不会死了。还是怪我吧,如果不是我关了你,你是肯定不会死的。
       老阿婆说,路上静悄悄的,这时哪里还会有人呢?你说这个时候了,还有谁在路上走呢?路上肯定就我一个人,我一倒,有谁能够看到呢?我的家,远着呢。
       莫高粱就把老阿婆说的路,放在脑里想了想,还拉了拉,可他怎么也拉不完,他看到了那条路,确实静悄悄的,只有老阿婆一个人在慢慢地走,心里便想,可能也会,心里忽然就悲悯了起来。
       那你怎么就饿成了那样呢?你的肚子里怎么一颗米都没有呢?
       老阿婆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
       她说你都看到了?
       莫高粱点点头,说看到了,他说我都被你吓坏了,你那到底是怎么啦?你们家没有粮食了吗?
       老阿婆把头摇了摇,低头好久不说话。
       怎么回事,你说说吧?
       老阿婆只好嗨了一声说,被偷了,全部被偷了,还剩下一点,我一个人吃着吃着,就吃完了。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悄然地掉了几滴泪。老阿婆的眼泪亮晶晶的,挂在了她的颊骨上,一闪一闪的,莫高粱知道,那里闪动的是老阿婆苦难的心。
       我想不通,真的,老阿婆接着说,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我家的粮食是最少的……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呢……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真的……
       莫高粱就问,是哪里的强盗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是我们那里的,可能又不是……我真的想不通,真的……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
       那你来镇上报案了吗?
       来了。可我只来到路上,我又回去了。
       为什么?
       我家没有鸡,我就回去了。
       莫高粱没有听懂,他说什么鸡?鸡跟报案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呢?我要是来报了案,人家警察去了,我没有鸡杀给他们吃,他们怎么去帮我抓人呢?
       莫高梁就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镇上那几个警察我没有不认识的,我全都认识。怎么说呢?他们是真的喜欢吃鸡,这我知道,不管他们到了哪里,哪里都会给他们杀鸡的,这我知道。可他们也挺能抓坏人的,真的,这我也知道。怎么说呢?应该说,他们是也喜欢吃鸡,也喜欢抓坏人,我看到的,我看到他们抓到过很多的坏人,他们抓到坏人总要从我家的门前经过的,我看见过很多,真的。你应该来找他们说说的。
       我没有鸡我就回去了。
       我是说,有时候不一定要有鸡,只要有坏人就行了。
       老阿婆说我哪知道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来到了半路,我碰见了那个人,我就不来了。那个人问我,阿婆你去哪儿?我就告诉他,说我的粮食被人偷光了,我要到镇上报案去。他就问我,你们家没有米了那你们家还有鸡吗?我说我只说米我不说鸡,我们家本来就没有鸡。他就给我摇着头,他还给我摆着手,他说那你就别去了,你回家去吧,你别去了。他说你知道吗?我都杀了两回鸡了,我丢的两头牛都还抓不回来呢,你家的粮食有我的两头牛大吗?我就想,我家的粮食怎么可以跟他的两头牛比呢?我没有米,我也没有鸡,我要是把警察叫来了,我给人家吃什么?我在路上歇了歇,歇完了我就回去了……我真的想不通,真的,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吃鸡,啊不不,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我真的想不通……真的……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
       莫高梁也摇着头,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那你总该想想什么办法呀,你怎么能一点粮食也不吃呢?我看见你的肚子只有小小的一团野菜。
       老阿婆回答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我以为我的孙女这两天会回家的。我孙女叫阿梅,她到广东那边打工去了,她说了这两天回家的,可就是不见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不知道。
       可能是在路上出事了。
       出什么事呢?
       听说现在的长途车上经常出强盗,她是不是被人抢钱了。
       抢钱?那她人呢?她人可以回来呀?
       人家要是抢了她的钱,她要是不肯给,她就回不了啦。 抢钱当然不能给啦,人家辛辛苦苦的,好不容易才挣了那么一点点,哪能说抢就抢了呢?就像我,你一下要抢走我两把,我怎么会给你呢。
       我不是抢,我是拿。
       拿?你那是拿?你要拿你拿一把,我不是给了吗?你哪能又回来拿一把?
       是倒是,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啦。
       就比方说,你要是两把都给了我,我还会拉你到这里吗?
       这倒也是……就是道理不对。
       可道理有时就是这样的呀,你的阿梅要是也不肯把钱给人家那些强盗,那些强盗会不会就对她动刀啦?
       吓得老阿婆就慌了起来,眼睛大大地盯着莫高梁:
       会吗?你说会吗?
       奠高梁想了想,好像吃不准,就说这种事有时很难说,就像我吧,还有你,我们谁会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呢……嗨,不说了,阿婆,说来我对不起你啊。看见莫高粱唉声叹气的,老阿婆也禁不住哎了一声,她说算了,别说了,人都没了,还说那些干什么,待会你就陪陪我,让我回去看看我阿梅回来了没有,如果不出什么事,可能今天回来了的。莫高粱说好的我陪你去,你到哪儿我都会陪着你。说完就扶着阿婆要走。老阿婆却说待会吧,我那几把扫把还没有卖掉呢。
       莫高梁没料到那扫把她还记在心上,就说,只剩两把了阿婆,有两把我已经拿回我家里去了。再说了,我们现在已经不在人间了,谁还来买你的扫把呢?
       老阿婆说这你就不懂了,你没听人家说过吗,说是人间要过年夜,阴间也是一样要过年夜的,阴间的年夜比人间晚一点,听说是晚半天吧,现在拿去卖,可能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呢。说着就走过去,拿起了剩下的那两把扫把。
       莫高粱一步就抢上去,他说那我帮你拿吧。伸手就去拿,竟然没有抓到手上。他抓着的是空的,好像他去抓的只是那两把扫把的影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老阿婆的手,不由愣住了,心想她老阿婆不是也跟
       我一样了吗?她的手,怎么又拿得住那两把扫把呢?
       老阿婆看出了莫高粱的心,便说:
       你当然拿不了啦。你怎么可以拿呢?
       莫高粱说为什么?
       老阿婆说,你的手脏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莫高粱不觉一脸的内疚,只好说,那上街吧,我替你吆喝。
       俩人就上街去了。
       果然不出老阿婆的所料,街上热闹着呢,而且还是不同时代的人全走在了一起,从他们身上的不同穿着,就一眼看出来了。确实是比那上边的人间热闹多了,也像样多了,好像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似的,要不怎么可以容纳这么多的各种不同时代的人,欢乐地生活在一起呢?
       老阿婆的眼睛在很多人的穿着上看呆了,她看不懂他们怎么都穿成了那些样子,就说这街上是不是要唱戏了?莫高梁说不是的。你们都没有电视看吗?老阿婆说有啊,我们山里有很多电视呀,好多人家都有,可我没有去看过。我老了,眼睛不好用,我就没有去看过。 莫高粱笑了笑,忽然脖子一伸,就吆喝了起来:
       卖扫把咧!
       买扫把回家扫家过新年咧!
        这是山里最新最新的新扫把,用这样的新扫把,打扫堂屋,打扫厨房,来年的日子就会顺顺当当的咧!
       离了婚的,可以找到新的;
       丢了粮食的,警察就会帮你找回来……
       还有牛,牛……一旁的老阿婆突然提醒道。
       莫高梁先是一愣,说什么牛?
       就是丢了的牛,被人偷走的。
       莫高粱猛地啊了一声,笑了。
       对,还有丢了的牛……但他突然又把话掐断了,他迟疑了一下,对老阿婆低声地说,这么喊是不是有点像在骗人?
       老阿婆忽就也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那就别这么喊。
       莫高梁点点头,说,还是别这么喊吧。老阿婆也点点头,莫高粱就重新吆喝起来了:来咧,买扫把咧,就剩这两把了,新扫把咧……
       莫高粱的声音很尖很亮,一下就跑来了很多人,老阿婆手里的两把扫把,一下就被两个中年妇女买走了。那两个中年妇女走去没有多远,一个穿得火红的小女孩,火一样朝老阿婆他们飞了过来。
       她说还有吗?我也要买一把。
       莫高粱说对不起,没有了,你来晚了。
       火红的小女孩子便显得一脸的懊丧。
       莫高粱回头看了一眼老阿婆,声音低低地说:
       我要是没拿走那两把就好了。
       老阿婆的脸上慢慢地就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
       她抿抿嘴,什么话也没说。
        二OO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即时,江办仿佛有人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