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民间传奇]挽歌行
作者:李青婴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宫
       抱琴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她六岁,由老仆宁妈妈带着,去江南拜师学艺。
       那一天,江南下了特有的霏霏细雨。抱琴倚在乌篷船舱里,任蚕丝般柔嫩的雨屑轻盈无声地从她的双颊滑落。透过舱壁不规则的窗口,抱琴第一次看见了江南的景致:水泽中一洼又一洼细而连绵的涟漪;高傲地伫于屋甍瓦尖的短腿鸟雀;掩映于斑斓油纸伞下,隐隐行走的红袖……真如画师飘逸且又凝重的一笔,怎一个心醉了得?
       过了浑圆的半月形石拱桥,一橹至岸。到了,到了。抱琴踩着湿腻腻的船板,仰头凝视牌匾上三个大字———游雪斋。
       “真是好名字呀!”抱琴喃喃道。
       宁妈妈说,游雪斋是江南最好的琴舍。这儿的头牌———婉筝姑娘精于古琴,一琴弹得万人醉。若抱琴荣至她的门下,将来不但湎醉听琴者,也会醉了自己。
       宁妈妈牵着抱琴往婉筝所居的二楼游雪阁走。一楼高台上,十几个女子抚弄玉笛,且吹,且舞,且唱。台下看官,有的银篦击节闲和韵,有的一边赏乐一边静饮煮酒,有的三五成群放诞空谈……
       比起歌舞升平的一楼,二楼安静了许多。宁妈妈一间间细细寻找。什么“念秋阁”、“采香阁”、“寻紫阁”比比皆是。最著名的“游雪阁”地处中心,不近,但也绝不会远。
       游雪阁中,珠玉帘后,一位女子背枕桃心木椅,正吃着身旁圆桌上所置点心盒中的糕点。香熏笼中弥漫出的乳色烟雾笼罩着墙上所悬的各式扇面,也笼罩着桌上那张神秘的古琴。
       抱琴一边俯身跪下,一边仰头观察这些新鲜的物事。宁妈妈道:“师父,我家丫头久仰您的大名,羡慕您的琴技,愿拜您为师,这———”她说着打开一个布包,是一些普通的玉镯、金钏、雪柳、黄金缕等等。“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普通的庸脂俗粉怎么可以轻易打动这位极负盛名的琴师?她缄口不语,甚至连瞟也没有瞟抱琴一眼。
       沉默了半晌,抱琴听见快而急促的脚步声,扭头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槛前,笑道:“筝儿,给客人们弹一曲去。”“我累了,不想弹。”婉筝冷冷道。中年女人立刻撂了脸,嗔道:“摆哪门子大架子?耍哪门子小姐脾气?你以为你现在有了点小名头就可以坐享其成,等人家来送银子吗?别忘了是哪个把你捧成名的!”婉筝扔下点心,抱起桌上那张琴,只手撩开玉帘,从抱琴身边走过。那张古琴———用略泛绛墨色的檀木制成,琴枕两端描有栩栩如生的飞天云纹,丝弦明如白玉。
       “全城最好的制琴坊子也做不出这么好的琴吧?能弹这张琴,一定是一种享受!”
       抱琴心中有说不完的惊异与羡慕。但她捕捉到了婉筝眼中的泪花点点,幽怨点点,她有什么伤心事呢?
       抱琴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希望能听到婉筝琴师伯牙再世,中散复生的旷古琴技,但演奏的曲目令抱琴失望———听不见古琴简白善变的音色,是一首凄凄惨惨的曼歌。只听得几句“瑞脑销金兽……东篱把酒黄昏后……”是教坊常用的———李易安的《醉花阴》。
       婉筝又回到了游雪阁,她把古琴以发泄的态度扔在圆桌上。古琴颠簸了几下,险些掉下桌去。婉筝走进里屋,把门栓紧紧地扣死,这一天再也没有出来过。
       抱琴的双膝已经跪得酸疼了,她用眼神询问宁妈妈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宁妈妈坚决地摇了摇头。
       抱琴百无聊赖地听着楼下的箜篌之声,一会儿是琵琶,一会儿是箫,一会儿又是扬琴……悠扬热烈,仿佛永无休止。
       夜阑人静,游雪斋的吹奏终于停止。宁静之中,抱琴看见束束月光被窗棂撕碎,犹如遗落于地的片片素色罗裳,被人们的双足碾碎。
       “呵呵呵。”抱琴听见轻如银铃的笑声,转过头,看见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倚着玉扉掩面而笑。她着藕色小袄,白苎罗裙,黑鸦鸦的满头长发被梳成了两个很长很长的羊角辫,笑弯秋月的样子很天真。看见抱琴注视自己,她突然跑下楼去,笑容隐没在门扉之后。
       女孩轻轻地上楼,见游雪阁只有宁、抱二人才缓缓踏入,打开手中的油纸包,是两个芝麻馅饼。她递与抱琴一个,又递与宁妈妈一个。
       “这……”抱琴望着手中的饼,多少有些困惑不解。
       “我见你们跪了很久,一定饿了,所以给你们饼吃。”女孩的神情显得有一丝骄傲。
       抱琴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苏合,‘中有郁金苏合香’的苏合,是我师父给我起的。”
       抱琴又问:“你师父是谁?”
       “苏紫陌。”苏合傲岸地大声道,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
       抱琴失笑:“苏紫陌?我不认识。”
       “紫陌师父你都不认识?整个游雪斋除了婉筝就是她了!她就住在旁边的寻紫阁,洞箫吹得妙绝人寰,堪称江南一绝呢!”
       “哦……”抱琴一知半解,又问,“你也来这儿学琴?”
       “嗯,来了十日了。原本我不想来,学琴多无聊啊,就算将来出名也不过赚几个臭铜板,真没劲。但爹不听我的,就把我强行带来喽。”她说着斜了一眼门畔,“哎呀,师父不会去找我了吧?我得走了。”她双手提着裙袂,轻灵如紫燕般从门槛上跃过。
       抱琴不记得那一晚是怎样熬过的。地砖的冰冷刺着她的双膝,在南鸦凄戚的悲鸣中,她渐渐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的冷风吹碎了南柯的梦。
       婉筝也起床了,她拨开门栓,撩开玉帘,问:“你们还在这儿吗?”神情平静,仿佛已经未卜先知了。“是,师父,收下我家丫头吧!”宁妈妈不住地磕头。“好吧。”婉筝终于点点头。
       抱琴这才敢起身,可刚一站起,双膝又机械式的弯曲,只觉得腿一酸,自己昏昏欲坠。“小心,”婉筝悬崖勒马似地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没关系吧?”抱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
       “叫抱琴。”
       “抱、琴。”婉筝细细吟味,“怎么像教坊姑娘的名字?”
       宁妈妈答:“我家老爷嗜于古乐,希望小姐长大也可拨弹几曲,便定了此名。但老爷怕小姐太小学琴弹坏双手,小姐五岁时才传她琴技。学了不到一年,老爷便过世了。”
       “哦?是这样?”婉筝喜道,“那给我弹一曲吧。”
       那年,抱琴五岁。剪露时分,裁些花枝草屑加进暗黄的书页中,给那些冗长乏味的圣贤书添一抹鲜亮之色。
       “琴儿,来。”
       蓦然回首,看见父亲倚着门槛向她招手。
       “爹,什么事?”她把一枝凤仙木送给父亲。
       “爹今天教你弹琴。”坐在那架熟悉却又陌生的古琴前,她不知心中底味。时常看见父亲如痴如醉地放荡拨弹,自己却从未走近此琴一步。
       “琴儿,来,”父亲手把手地教她弹了一个音,“这是宫,懂么?”
       后来,父亲抱病而夭,他此生的唯一知己———那架古琴被作为殉葬品与他一起幻化入熊熊大火之中。此后,她再也没有弹过琴,也没有琴可弹了。
       现在坐在这架古琴前,她既惊喜又紧张。弹什么呢?就弹一曲最动听的《寒鸦戏水》吧。每当父亲弹起此曲,她的眼前就浮现了百只寒鸦齐扑翅的动人情景,希望自己也可以让听者忘我。
       “啵———”抱琴拨了一个音,双手快速地拨动起来,一串音尾随着一串音,速度略有些快。“咚———”食指拂错了弦,她回头惊慌地望着婉筝师父。
       宁妈妈道:“小姐,你好好学琴,老婢走了。”她把钗钏呈给婉筝。
       “我不要,”婉筝冷冷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让抱琴的家人来找她。”她的眼中泛起一丝冷漠的寒气。宁妈妈无奈地点点头,蹒跚着离开了游雪阁。
       宁妈妈走后,婉筝悠悠问:“抱琴,你为什么来这儿学琴?”
       “是叔叔、伯伯们让我来的。”
       “你不知道,在这儿弹琴的女子,命都很苦的。”婉筝说着,珠泪重临眼眶。
       
       商
       翌日,婉筝收徒的事传遍了重重游雪斋。昨日因催促婉筝弹曲而言词犀利的中年女人———斋主黛娘问:“你收她为徒了?”
       “嗯”婉筝云淡风轻地支应一声,反复摩挲着指甲。
       “昨天我见那小妮子跪在你屋里,便想到是哪个什么商人介绍来的。穿的那么素,以为是来攀富贵的远房亲戚。谁知……她倒真有福气,拜得你这么烫手的大红人为师。别人呐———几世也修不来这种福。”言词虽亲,双眉之间的不屑是避不去的。
       “抱琴,婉师父收你为徒啦?”苏合见婉筝下了楼,忙来游雪阁找抱琴。
       “是呐。”“你真有福气,我原也想拜婉师父为师,但爹说她心高气傲,我们这种大俗人怎么攀得上?谁知……谁知她也不会……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傅领进门,修造看各人。”吹笛女子秋娘之徒———绛儿,跨进门扉,“她凑个巧,未必就能像婉筝那样红得发紫。”她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青花瓷壶,倒些清茶,端起瓯子一饮而尽。
       苏合玩笑道:“你师父今天没打着让你学本领吗?”
       “打着?”绛儿冷笑,“我师父对我可好了,不像有的人———被她师父逼着跪了一夜!”
       婉筝把游雪阁中自己的琴舍改成了抱琴的卧室,把一枝普通的白梅轻轻插入抱琴案头的琉璃瓶中:“这是泠香梅,雪域特产,留香十年。”
       “十年?这十年都有暗香伴我入梦,朝朝暮暮。”
       抱琴凑近泠香梅,轻轻一嗅———真的很香———不像脂粉香,倒像用已存数载的冰霜浇灌出的品种,闻后使人一凛。
       抱琴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良琴。婉筝细细地调好那架古琴的弦,问:“宫,你会弹吗?”抱琴点点头,随手拨了个音。“琴是有生命的活物,你对它报以真情,它才会回予你优美的天籁之音。”婉筝一边说一边拨了宫,她的手细细揉着,仿佛可以揉出一洼碎玉般的涟漪。
       从那一天起,抱琴引商刻羽的日子就正式开始了。白天就是弹琴,深夜才能安静地休息。
       说起弹琴,抱琴有一肚子委屈。以前,她只是遵从父命,随手拨几曲小调。可现在,她的使命就是弹琴———弹啊,弹啊,永无休止。她的纤纤十指在与丝弦难以计数的磨擦后生了厚厚的茧,怎么像个小姐的手!
       有时婉筝下楼去,她才可忙里偷闲地“获释”一会儿。这段时间,她会去看苏合和绛儿。抱琴还在苦练小曲时,苏合与绛儿已随她们的师父在游雪斋如火如荼地表演。苏合端坐在众多吹箫女子之中,双手缓缓按出音节,呜呜咽咽地吹一曲表现女子无依无靠,有愁难说的哀怨曲子。绛儿则不同,她手拿一支横笛不过是打个花俏,按几个简易的音,唱一段歌,跳一段舞就算表演“笛曲”了。绛儿每每登台时,总用一种怪谲的目光揶揄着正从二楼楼梯口俯视她们的抱琴,仿佛倨傲地问:“你还不会弹那几首简单的破曲吗?我都已经是游雪斋的红人了!”抱琴只有回予苦涩的一笑,跑回游雪阁,重拾古琴。
       深夜是抱琴最喜欢的时光。搁下古琴,静卧衾榻,望着天花板发呆,轻哼一曲新传开的词调,闻一闻泠香梅的凛清。“这是泠香梅,雪域特产,留香十年。”婉筝师父的话缓缓萦绕在耳边。十年、十年!抱琴多希望十年在生命轮回中飞逝而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曲罢曾教善才服”的头牌,不用再厌烦地去弹陈词滥调。
       抱琴十岁时,学琴已有四年,小曲长曲已悉数略懂。这段时间,她总听见黛娘在游雪阁外唤:“筝儿,让抱琴弹一曲去。”“不行。”婉筝冷冷道。黛娘并不死心,又柔声唤:“抱琴,来,黛妈妈带你表演去。”抱琴很想跨过门槛,与黛娘一同去大厅表演。也许,从此便拥有了华丽的转身,一曲千金。“不准去!”婉筝恶恶道。
       抱琴的希望总是这样被摔碎。她多希望向琴客们一展自己四年来苦练的成果,而这个愿望被婉筝拦腰截断,连一点儿思考余地也不留!抱琴想极力争辩:“绛儿只会按几个音都可以红极一时,我已在阁楼里苦练四年了!”但望着师父那愤恨又脉脉殷切的目光,她无法与师父大喝着争辩,只有重新弹曲。
       抱琴十二岁时第一次登上了江南第一琴舍———游雪斋的舞台。那天,她苦练的结果终于得到了婉筝的认可,师父同意她与自己合奏一曲长歌。
       那天,抱琴怀抱古琴,从游雪斋的甬道登上歌台,她紧紧跟在师父身后,好像有鬼魅作祟似的不安。怕什么?她说不清。只得用手指死死紧扣怀中那架古琴的琴枕。
       抱琴端坐在师父左边,把琴缓缓置在架上。她不敢抬头望那如潮的人流,只是低头用手不停拭着胸口。弹的是一曲《渔樵问答》,此曲抱琴从两年前便开始练习,可以说是烂熟于胸。手未触弦,台下那如洪的人丛中已迸发出惊天的喊声:“婉筝———婉筝———婉筝———”这种激昂的声音使抱琴蹙起了眉。
       两人同时铮铮拨起,双手在丝弦上不断游移。抱琴脑海中出现了一幅淡静的山水画:临水的山麓旁,刚从山上伐完木的樵夫与小舟上的渔翁不期而遇,二人斟着酒,卧看云起云落,谈起多少尘封往事,一应一和,宁静悠远。琴弦上仿佛麇集了许多尘碛。抱琴把它们一一拂去,置上几片无尘的白云。
       一曲快终了,抱琴遐想着自己今后的起伏:我一定会成为“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头牌!她坚定地拨了一个音。一曲已终。
       琴刚静止,台下就翻江倒海似的涌动起来。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五陵少年的小厮心腹们个个手捧珠玉、字画,冲破栏布往台上涌,拼了命把缠头递与婉筝,口中高喊着自己主人的名字。挤不进的,只有把手中之礼往台上抛。只见游雪斋中字画、宝器漫天纵横。一时间,台上金银满钵。
       抱琴登时怔住了,她的身畔空空如也,甚至连片碎屑也没有。没有人关注她。也许在看官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侍琴小童。小童也佩有红绡么?
       六年了,六年了,六年就这样白白地耗去了!夜以继日地弹奏换来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内心的悲凉罢!拜得名宿又有何用?她永远是你的绊脚石!
       抱琴往游雪阁跑。
       一路上,她的脑海里浮现着绛儿诡秘的笑,一闪,又一闪,仿佛欲燃的火苗儿,将她的希望烧成一片焦黑。绛儿的“预言”成了真,抱琴真的苦弹六年无果!一切又回到了茫然。
       抱琴在游雪阁中自己的寝室里放肆地大哭起来。
       “抱琴,抱琴。”是婉筝师父的声音,六年了,从未如此柔和。“抱琴,你在里面吗?”抱琴抹了抹泪屑,把头埋进枕里,她不想让师父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怕师父洞穿她那一颗支离的心。
       “抱琴,”婉筝轻盈无声地坐在床边,“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明天,我会离开游雪斋,你就可以成名了。”一语惊人,捶醒了伤心欲绝的抱琴。成名?成名与师父哪个更重要呢?从拜师成功那天起,师父便与她形影不离,慈爱的气息遍布了她的生活。就算师父偶尔狰狞一下,那也是因为爱呀!成名呢?成名只是儿时爱做的一个梦,就让这个梦继续做吧!
       “师父,别走!”抱琴忽地坐起来,大声道。
       角
       书生沈庭珠是游雪斋琴客公认的傻子。
       他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只能靠卖字画糊口,却攒尽千金来听婉筝一曲雅韵。这还不足,他还想会晤婉筝一面。
       “沈公子,你来啦?”黛娘倚在游雪斋二楼的楼梯口,道:“筝儿?她呐,时间安排得可紧啦,待会儿要下去弹曲,你想见她……”说罢,摊开猩红的手心,弦外之音已不言而喻。
       沈庭珠瞥了眼窃笑的黛娘,“咚,咚,咚”跑下楼去。黛娘冷笑了一声,回望了一眼游雪阁。
       “这,这够么?”沈庭珠手心里捏着几块明晃晃的银锭,气喘吁吁,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银子是他变卖祖上那份珠玉得来的,此后,他孑然一身,再也没有什么积蓄了。
       
       黛娘真的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这穷小子只是一时头脑发昏,没想到他真拿来了银子:“沈公子,这……”“够吗?”沈庭珠急切地诘问。
       “哎,我今天就卖个大便宜给你……”黛娘回风似的夺走了庭珠的银两,点了一下前方。“筝儿就住在那———这排屋子最中央的那间,游雪阁。”
       婉筝一口一口地咬着手中的点心,从小起,点心便是她的最爱,一个个小巧玲珑、通透胜玉,令人舍不得一口吞去。抱琴刚去大厅弹了一曲,困了,慵自睡去。
       “这……”一个书生疑惑地指着游雪阁门楣上的扇形牌匾。
       “什么事?”婉筝冷冷问。
       书生径直走近珠帘前,直愣愣地问:“你会弹《戎机叹》么?”
       “《戎机叹》?”婉筝喃喃重复,搁下手中的点心,“我没听说过这个曲名儿。”
       书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流转而去,袍袖一收一放,携着京畿长安似的儒雅与漠然,映着绯色珠玉,显得影影绰绰。
       “等一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转身动作似乎让婉筝觉察到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书生蓦地回头:“沈庭珠……长安人。”
       “长安人……长安人为什么来江南呢?”婉筝问。沈庭珠眼中突然闪过许多神色:悒郁、沧桑、愤恨……浮起跌落,升升降降,显得分外憔悴。
       “你真想知道么?”他凄楚道。
       婉筝点头也不妥,不点头也不妥。其实,她并不想打探他人的身世,但不想知道为什么还问呢?她点了点头。
       “你知道孙枕吧?”沈庭珠问。
       “唔……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儿。”
       沈庭珠抿了抿嘴,淡淡道:“家父乃御史沈渊,因参劾孙枕获罪,全家流放大漠。家父怜我幼弱,不忍埋没沙碛,偷用掉包之计将我换出。我遂流落江南,傍人寄居,一晃八年……家父谪处大漠,种种悲凉难表,写成古琴曲《戎机叹》与家书一封,托人带至江南我处,尔后,撒手而归!不料,所托之人路遇不测,竟跌谷而亡……找到尸身时,装有琴谱的包裹不知所踪,唯有那封家书紧贴胸口,染透血渍。因书信署名‘沈渊’,辗转经年,方到我手,我才知晓世上有支曲子叫《戎———机———叹》!”
       他顿了顿,又道,“你一定疑惑,我一个富贵子弟落拓至此是何缘故。两年前,家父旧友亡故,我便成了孤舟一叶。虽也几进考场,无奈科举场内,昏不见日,屡试不中,只能靠卖文做个无名的斗方名士罢了。”婉筝感慨,他来找她弹曲,是不是追溯父亲已模糊的风骨,为自己悲哀的生活敲一记警钟?
       婉筝灵光一转:“不如我来做东,为你不幸的生活饯行。”
       沈庭珠愕然:“饯行?不过……是该把这段悲哀画上句号了。”
       婉筝道:“古人饯行常以美酒代言,可惜我这没有酒,只好劳你买一盅了。”沈庭珠一脸困窘,银子已被黛娘收入其囊。
       婉筝递给沈庭珠一只小小的青杯:“这是用和阗青玉凿成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你去当掉吧。”庭珠抚摸着光滑的杯壁,当了,太可惜了吧?
       婉筝道:“当了吧,我这儿还有几个。”她指着桌上,桌上确实还有三个青瓯。
       庭珠用三只小杯当回一袋银子,买了两盅酒,向游雪阁迈去。
       “买来了吗?”婉筝问。
       “嗯,店主说这是他们店最有名的‘三步醉’。”沈庭珠边说边把酒放在桌上,把剩下的银子递给婉筝。
       两个小巧玲珑的青杯相对相望,琼浆玉液倾入其中,泛起细细的泡沫。蓦起即灭,溅得杯侧一片氤氲。
       两人同时浅浅呷了一口……
       “这么辣!”庭珠脱口叫道,“古人怎么会把这种东西当作精神寄托!”
       “嗯,是很辣。”
       婉筝只觉得酒腥直冲天灵,刺得味觉发麻,但她忍不住笑了。庭珠竟没喝过酒!诗文放荡的人怎能不与不羁的酒为伴!他的表情那么狼狈,想极力做出庄重的样子,又被麻得晕头转向。
       辣,果然很辣。却可以让人沉沦其中永不醒来!堕入武陵梦里,不用再疲惫地寻找方向,永远享受就可以了。
       “我们……来……对诗……联句……”沈庭珠浑浑道。
       “联句?”婉筝浑浑噩噩地接应一声,颤抖的手勉强夹住杯壁,巍巍把酒塞进嘴里,漏出来的酒一滴一滴顺着杯侧失落于裙面。她摆着手:“我……不……联……送你……句诗……‘更携书剑到天涯’……”庭珠一笑:“书……自有……剑……何来?”婉筝轻啜口酒,双颊烂漫如夕阳残红:“以琴作剑,泛……舟江湖……”
       那一晚的一切显得返朴归真。碧绿的酒一寸一寸变为白皙,暖着似冰的衷肠;血红的灯扑扇扑扇,仿佛燕子的呢喃;清声曼歌从后台缈缈传来,讲一个历历不衰的瑰丽传奇,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抱琴看师父与书生沈庭珠犹如醉里挑灯看剑,梦里秉烛夜游。沈庭珠第一次来游雪阁的那天,她头昏脑胀,第二天才得知自己病了,不然一曲弹完怎么会困?病中,她时常看见沈庭珠来游雪阁小憩。他与婉筝吟唐诗宋律,谈古今雅士,一切如此风雅,无关风月。庭珠不来,婉筝就会守在窗前苦苦等候,沮丧地看着无数惊鸿掠影,直到看见白衣翩翩而入,才会惊得花容失色。婉筝来喂抱琴吃药时,抱琴撑起病歪歪的身子,迫不及待地问:“那个书生……”
       “好好吃你的药罢!”
       婉筝把一勺汤药生硬地塞进抱琴的嘴里,坚硬的木勺震得抱琴牙床生疼。
       徵
       黛娘忘不了那个宝蓝衫子的阔人。
       那天,黛娘逼着慵散的婉筝弹了一曲。曲刚终,婉筝就匆匆收琴,逃回游雪阁。黛娘恨恨地倚着楼梯,望着婉筝已模糊的背影发愣。这时,一个着宝蓝衫子的人与他的一名心腹小厮趾高气扬地跨到黛娘跟前。宝蓝衫子者不屑地侧过脸,小厮则掏出一张纸,摁在黛娘手心,嘟哝道:“收好!”黛娘回过神时,宝蓝衫子已不在,小厮已走。她缓缓把那张发腥的纸递到眼前,她愣住了———那不是纸,是一张银票,一张三万两的银票!
       黛娘瞠目结舌,平时也有一些王孙贵胄来这儿听琴,但也不过是递个几百两充个面子。可这位爷,一出手就是三万两!
       那位宝蓝衫子的阔人究竟是谁呢?
       翌日,黛娘倚着楼梯左顾右盼,等待着宝蓝衫子。终于,那名小厮出现在她面前。她忙迎上去:“呃,这位小哥,那位宝蓝衫子的阔爷是谁呐?”
       “谁?”小厮撇出冷笑,“他是我家公子,唐满玉唐大御史。”
       黛娘愕然———唐满玉———当今朝廷除了孙枕就是他了。秉先父之志,成了孙公公的左膀右臂,金钱、地位唾手可得。
       没错,应该是他,除了他,谁还会视金如铁?
       黛娘忙毕恭毕敬地问:“唐御史身处京畿,怎么突下江南了?”
       小厮道:“公子刚处理完公务,筋疲力尽,便来江南散心。听说游雪斋是江南最好的琴舍,便来此听琴。这儿的婉筝姑娘琴弹得漂亮,公子希望天天都能听。不过听旁人说,这婉姑娘心高气傲,难免……”
       “什么心高气傲,全是外人瞎说呢……”黛娘狼狈地赔笑。
       “这就好,来日方长,我们再议。”黛娘送小厮出门,沈庭珠白衣胜雪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不停萦绕。
       灯花又一次落了下来,婉筝怔怔凝望着,脑海中浮思千万。想什么呢?她说不清。现在的一切太美好了,闲语可付知音,碎言可依长琴。自己还希求什么?只愿沉醉不愿醒!
       “噔噔”,门扉被叩击得响亮。婉筝淡淡问:“谁啊?”
       “筝儿,是我,”黛娘欣欣然坐在婉筝床边的小凳上,脸颊被晦暗的烛火反射成青铜色,她问,“这么早就睡啊?”
       “嗯,累了。”婉筝起身,揽了揽散乱的发丝。
       
       黛娘想帮她整理,畏于她的冷漠,只好讪讪道:“是啊,在这儿弹琴,每天要应付多少人……如果我给你指明一条不费力便可揽千金的路,你,走不走?”
       “路?”婉筝诧异,“什么路?”
       “嫁给……大官,做……官夫人。”
       嫁给大官?一刻的笑颜无法与今后的无限空洞画等号。再说,还有一个人等着自己,等着自己……
       “我不嫁。我不选择那条路!”婉筝大声道。
       “不嫁,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嫁?”黛娘指手画脚地点婉筝的头。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婉筝冷笑,用锦被蒙着头,不再答话。
       “不嫁?这是你说的。是福是祸都与我无关。”黛娘不屑地把眉毛一扬,走出游雪阁,溶溶月色下,她冷峻地一笑,喃喃道:“是福是祸都与我无关……无……关……”
       清晨的风吹醒了整个游雪斋。婉筝与抱琴在寝室里吃早餐。“你的病刚好一点,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才行。”婉筝慈爱地夹了一筷子菜给抱琴。
       黛娘早就梳妆好了,那些平日不舍得用的香粉全涂在双颊上。腻腻的香味在熹微的晨风里涣涣蒸发。她伫在门边,一遍又一遍地向门外凝望,嘴里嘟囔道:“来不来了?来不来了?”忽地,她想起了什么,踱到游雪阁前,三步做两步,走到婉筝身边,质问:“怎么还在吃早饭?”随手抓了一个妆匣,从里面拿出几串温润的珠玉,缚在婉筝脖上。一丝刺骨让婉筝不适:“这么早就化妆么?”黛娘只是抿嘴一笑,又想起什么,飞奔下楼。
       “师父,黛妈妈要干什么啊?”抱琴搁下筷子,悄声问。婉筝无奈地摇摇头。
       没错,那辆马车确实停在了游雪斋门前。车裱上挂着灼人双目的金缕,辔头上镶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每一个小细节都透漏出难以描摹的富贵姿态,想让人不关注都难。四周的街坊都投来了啧啧称奇的惊羡目光。
       黛娘无法令自己陶醉在他人的羡慕中,她聚精会神地凝视马车上那随风缓缓拂动的锦色屏风。
       下来的不是万人之上的唐满玉,只是他那形影不离的心腹小厮,还有两个侍卫似的人物。他们径直走到黛娘面前。小厮含笑问:“准备好了么?”
       “嗯,我这就叫筝儿下楼。”黛娘一边赔笑,一边准备抽身上楼。
       小厮谦逊地躬身:“不劳黛姐姐费心,我们去请婉姑娘下楼。”
       “不用……”黛娘支吾道。“没什么。”小厮有些不耐烦了,投下冷冷的目光,令黛娘不敢吱声,只得跟在他们身后上楼。
       “婉姑娘,我们这就上路吧。”小厮向婉筝躬身道。
       “上什么路?”婉筝惊愕。
       小厮也惊愕了:“黛姐姐没告诉你么?”
       “告诉我什么?”婉筝问。
       黛娘怯怯道:“筝儿,唐满玉唐大人请……你……做他的偏房!”
       是这样。自己为什么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昨晚,一向不冷不热的黛娘突然来跟自己谈做官夫人的事,原来就是跟自己商量这件事!
       官夫人?我是不会去做的!更何况,他是唐满玉!他的父亲是庭珠的仇人———自己就算不能帮庭珠报仇,也不能助纣为虐!
       “我不去!不去!”婉筝恶恶道。
       “去不去还由得你么?”小厮冷笑,一招手,两名侍卫把婉筝往外拖。她柔弱的身躯被一步一步望外拽。婉筝绝望地望了一眼黛娘,命运,是自己选的吗?
       看着师父被一步一步往外拖,抱琴再也忍不住了,她冲上去拽,把师父拽回来。她不懂怨妇的凄惨哀叹,但她知道,师父不想去京城,只希望借自己的一点力量挽回师父。
       “你瞎凑什么热闹!”抱琴觉得两只坚硬的手臂死死扣住了自己,转过头———黛娘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仿佛可以把自己吞去。
       “我不去!我不去!”婉筝的一声声凄厉尖叫引来了许多其他小阁女子。“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瞎叫什么?”她们聚在游雪阁前,窃窃嗔道。
       “你们都不知道么?”黛娘的心腹———秋娘得意地卖弄,“唐满玉唐大御史要娶婉筝做小妾!”她掩起嘴,发出老枭似的奸笑。其他女子也附和着,一起笑开来。
       婉筝就这样被一步一步拖走。走至楼梯口,身子一扬,打了个踉跄,一片金灿灿的珠箔轻轻掉在了地上。抱琴知道那是什么:是沈庭珠没当的珠宝———母亲留给他未来妻子的凤头钗。一共两个,婚前只能戴一个,婚后才会双凤齐鸣。婉筝只有一个。
       秋娘欣喜若狂地拾起凤头钗,缓缓插入自己的发髻中,抿嘴一笑。仿佛有了这钗头就有了那般圣洁的爱一样。
       婉筝愤恨如刀的目光扫过秋娘,突然大声道:“抱琴,你告诉沈公子,不是我要去的!不是我要去的!你告诉他!告诉他!”
       “是,我会的!”抱琴有些心酸,师父的命令———她不会忘!
       一片嘶喊中,婉筝师父离开了自己。自己只能这般绝望地看着,却帮不上任何忙。抱琴把师父临走时让自己带的话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她接替了师父的位置———每天在窗前苦苦等候那个叫沈庭珠的书生。“也许我告诉他师父去了哪儿,他就会义无返顾地去救师父,两人最终团聚,过着神仙眷属般的美满日子……”抱琴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放弃,她相信自己会点燃一个传奇般的王子公主式的故事。但事实确让她失望到家———沈庭珠再也没来过游雪斋。“也许他已经知道师父去了哪儿,而他只能望洋兴叹,独自嗟哀———”抱琴尽量安慰自己,让结局尽量圆满地猜测。突然,她觉得自己那么傻———唐满玉是什么人?权倾朝野的重臣。沈庭珠是什么?孱弱的书生!让书生去铜墙铁壁的御史府里劫人?这太虚浮了!这个唯美的童话故事永远不会属于师父和沈庭珠!
       羽
       随后的生活,抱琴被放置在了朦朦胧胧的痛楚环境中。她总以为师父还在她的身畔:早起挽发时,她会想起师父为自己盘青丝的情景;弹旧曲时,她会想起师父教自己这首曲子的情景;晚歇时,她会想起师父赠自己泠香梅的情景……痛啊,一次又一次隐忍地扎着她的心……于是,渴望不痛,决定认真地寻找师父淡漠的影子。古琴、扇面、纸屏、香熏笼……流水月痕,真的一去不返了?!
       抱琴的心思全花在了这种事情上,表演已经被她理所应当地摒弃。直到那天,黛娘来找她,大喝:“不弹?你师父教了你七八年琴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希望你成个头牌吗?可你呢?天天在干什么?”抱琴的心弦有了一丝悸动。为了当头牌,师父付出了多少努力!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努力!虽然头牌带来的声名与富贵在她眼中已不重要,但她却参不透师父的一片希望!
       抱上古琴,撩开玉帘。
       台下看官不多。抱琴端坐高台之上,任四面的风竞相涌来,吹得她有些倦意,很像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抱琴随手拨了起来,不成曲调,只是叮咚可听吧。铮铮拨完,没有红绡。红绡算什么?抱琴冷笑。
       决定抱琴命运的不是师父离去后的第一次演出,而是第二次。
       几天之后,抱琴再次登台演出。台下万头攒动。弹什么呢?为了纪念师父,决定弹《渔樵问答》。素手拨起,台下鸦雀无声。漫漫长歌,心中却再也寻不到那份忘我了,只是师父,时时回风流影般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展颜一笑,又再次不见。
       一曲快终了,抱琴听见某个幽灵的哀歌。它就站在大堂里某个逼仄的小角里,咿咿呀呀地唱啊唱啊。
       曲终,抱琴为了寻迹幽灵,不注意台下动静。在哪儿呢?是幻觉吗?不是……那曼曼清歌从众人额上拂过,清晰无比又水样朦胧似地贯入自己耳中。在哪?哪?
       抱琴定下心志,俯身一看,台上已满是红绡。那金黄白物,抱琴不忍去看,生怕玷污了心灵的某处。
       杨妃一曲《霓裳羽衣》,洒落的珠翠是用扫帚扫的;抱琴一曲《渔樵问答》,所得的红绡是用巨箱承的。
       
       黛娘兴高采烈问:“琴儿,红绡……你要吗?”
       抱琴冷笑:“我……我会要吗?”
       黛娘道:“本以为游雪斋没了婉筝就红不起来,没想到还有你呢!婉筝最红时,一曲红绡不过一箱,你呀!竟赚了三箱!呶,看这个———”黛娘取出一块羊脂玉珮,“知道这是谁赐的吗?是骧王爷!他可是皇上的亲哥哥,与孙枕孙爷交情不浅,富可敌国哩!他送你玉珮,真是赏脸呐赏脸!”
       抱琴听到骧王爷三字,心弦一紧。又是那些权贵!难道又要重蹈师父的覆辙?
       一个人的声名鹊起,必要阻挡同怀此梦的其他人的阳光,使她们堕入暗夜。
       抱琴不再是那个怯怯地望着侪辈表演的女孩了,现在,她是头牌,人尽皆知的头牌。游雪斋的其他女子不明白为什么幸运的光环会笼在她身上,让无限的风头被她抢去。她们只能孤立她,以慰藉心中的感伤,获得一丝快感。
       抱琴发现自己真的被孤立了。每每下楼,楼下原本欢声笑语的人群便如遇了瘟疫一般蓦地散开,脸上露出少有的狰狞与嫌恶,还夹杂着暗讽的只言片语。抱琴不在意,她只相信挚友苏合永远不会离弃她。渐渐地,她发现自己错了。苏合不再来游雪阁找自己了,偶尔碰见也仓皇地逃避。每个人都有一份私藏的虚荣,一旦打开,泛滥不可收。
       江南七月的雨淅沥沥的,水滴石穿般地平磨着什么,但磨不平的是那些屋脊椎尖上的钩心斗角的峥嵘蠢物。
       夜刚至,屋里因为窗棂外的片片翳云而显得阴气甚重。抱琴高烧不退,只能躺在病榻上。自病倒以来,那些平日里就嫌恶自己的人更不会来看自己。除了黛娘偶尔送来一碗药,寒暄几句,便匆匆退场。
       屋内烛火飘摇。抱琴注视着桌上那碗药,太苦了,她喝不下,只能期盼它逐渐凝滞,将艾苦拂去。抱琴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一切怎么会这样?自己根本不喜欢出名,却在这不喜欢中被他人误会,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美好一点点从指间溜去。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走过,步履不如当年般轻灵如燕,仿佛加重了什么,走起来“噔噔”作响。
       “苏合!”抱琴叫道。苏合惊了一下,定了定神,走进屋中。她看见了屏风后病榻上自己的朋友。不,错了。她不是我的朋友,不是!苏合的脸有些扭曲,她听见茫茫大雨送来这样一句:“苏合,我没有朋友。”抱琴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冲昏了头,她想极力说出蕴藏许久的肺腑之言。不管苏合接受与否,一定要尝试一次。
       苏合双眸凝视屏风,听见此话,佯装惊愕,喷出冷冷一笑:“你这么出名,会没有朋友?怎么可能?不要在这儿冲我无病呻吟了。好好吃你的药,等病好了,就快给客人们弹琴去!”“弹琴”二字说得甚重。说完,她趾高气扬地走了。
       抱琴有些愕然。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曾经,那个冰凉如水的夜晚,她们第一次碰见,她送自己馅饼,还说自己不想学琴,不想成名。而如今,她竟那么急切地让自己去给客人们弹琴!难道……有的东西真可以让一个人由不慕功名,变得利欲熏心?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了,抱琴颤悚了一下。蓦然觉得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自己发抖的手臂上。是泪!自己竟然哭了!茫然的种种让她涌出了泪。而现在,唯一能给予她温暖的也是泪!想到此,漫长的泪在凄风苦雨中涌个不停。
       过了半晌,抱琴又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一种轻而快,一种重又缓。抱琴勉强抬头,看见晕黄中,两人走进自己所居的游雪阁。为首的那个着鲮龙玄色衫;身后的那个,勉强抱着三五个礼盒。
       为首人一扬手,身后的人顺从地把礼盒堆在桌上,长呼一气退去,把门重重掩上。只见那玄衫人走近床前,她看清了他的脸———额上几道裂着的皱纹,白花的虬髯掩不住骨子里的富态。“你是谁?”抱琴厉声问道。“我……我是骧王爷呐。”那人一脸奸笑。骧王爷?难道真是他?怪不得他敢穿绣有鲮龙的衣衫。抱琴谨慎地起身,问:“你来干什么?”骧王爷柔声道:“琴姑娘,我听说你病了,送些药来……”他打开一个金绶盒,“呶,上好的长白山人参。”他摸了摸人参干瘦龟裂的表皮,得意洋洋地举给抱琴看,又柔声道,“琴姑娘,你得好好吃药,病才能快些好,快些好……”他满脸堆笑,一边说一边缓缓搁下人参,竟举起抱琴垂在床边的手臂,在上面轻轻一捏。
       “滚!”抱琴如蛰伏的巨兽,被骧王爷的无耻举动击怒了,大吼一声,抓起桌上那碗药狠狠向床边的骧王爷掷去。骧王爷正自我陶醉,突觉一物朝自己打来,汤末滚涌。抱琴并未解气,又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盒一个个向骧王爷砸去。骧王爷淋了一身药汤,又被礼品砸得鼻青脸肿,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正在窗外偷窥的黛娘惊了,她冲进屋中,扶起摇摇欲坠的骧王爷,揪下自己的手帕,把他脸上的药汁抹干净,口中不住道:“王爷,小的对不起您……”骧王爷自觉丢脸,恨恨拂去黛娘的手,跑下楼去。其他女子听见丁零哐啷之声,也都跑来凑热闹,见一人鼻青脸肿,仓皇下楼,也都放肆大笑。“笑什么?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他是骧王爷!你们开罪了他,后果担得起吗?”黛娘关上游雪阁的门,坐在桌前小凳上,厉声质问:“抱琴,你看你闯的祸!”抱琴一愣:“闯祸?我没有闯祸啊。他那么无耻,我轻轻教育他一下,这有什么的说着,”她说着,又是展颜一笑。黛娘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你得罪的是骧王爷,说不定明天你就被拉到菜市口,我苦心经营的游雪斋也会被封。现在这世道就是大鱼吃虾米,你只不过是个弹琴的,就只能被他吃。不要装作心高气傲的样子,要不然,哼……你师父就是个例子,一生孤傲,结果还不是……哎……”她说着离开了游雪阁。
       原来这个世界……抱琴如此绝望,她不相信自己这一举动竟会伤害到身边的人!骧王爷那么可恶,难道任他胡作非为么?
       该是进晚膳的时候罢,抱琴默默注视着街衢里人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涣涣飘散,忽觉一阵凉风冷透襟怀,抱琴颤抖地挽住双臂,病刚好,不能再受凉了。仔细锁上雕纹窗,该去要点晚膳了吧。
       刚欲下楼,门吱扭扭地平板一转,黛娘怀抱一盘饭食走进屋中。“饿了吧,给你拿些吃的。”黛娘把盘轻轻置在桌上,是三个鱼肉小菜,一锅素菜小汤,一碗米饭。“谢……”抱琴悻悻支吾。黛娘别开一双筷子递给抱琴:“快吃吧,尝尝我的手艺,宝刀未老……”抱琴缓缓刨了一口菜,顿了顿头。
       半晌,黛娘突然淡淡道:“抱琴,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我说。不要插嘴,行吗?”抱琴愣愣搁下筷子:“什么话?”“骧王爷……昨天告诉我……他要娶你。”黛娘终于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什么?”抱琴一惊。师父的宿命又被自己凄惨地重复了,弹琴的人就不能平静地过完一生吗?嫁人!嫁人!“不嫁,不嫁!你别说了。”抱琴大吼,准备抽身逃避。“抱琴,坐下,”黛娘平静,“你要安静,不要一口否决,听我慢慢说。抱琴,你要肯定骧王爷是真心对你的。那天,你那么急火攻心地砸他,让他在我们面前丢人。可他呢?不但既往不咎,还诚心诚意地求亲。如果他想你的种种不是,还会这样吗?再说,你不想他的好,也要替自己想想。你现在是出名,是头牌,可今后呢?也许哪天某人又红透半边天,你怎么办?只能看着自己年老色衰,被他人遗忘。所以,现在这么好的机遇一定要把握。不要再固执了,如果你不嫁,人没送到王爷府,骧王爷怪我开罪了他,说不定我苦心经营的游雪斋就会被封。呃……抱琴,你……嫁不嫁?”
       雨停后,风汲汲。屋内鸦雀无声,游丝若梦;屋外衣袂飘飘,浮思悠扬。苏合伫在游雪阁前犹豫不决:艰难地推开门,说不定就会挽回一段曾经烂漫的友谊;可那天,自己冷言冷语,她若不肯原谅呢?自己那可怜的尊严置之何地?苏合的手颤抖着伸向门扉———又惊惶地收回———唉,算了吧,也许岁月可以磨合这伤口,自己去乞求原谅只会平添忧愁。怯怯褪去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那人也是这般犹豫———到底嫁不嫁?不能这样断送自己的幸福啊。可不嫁,会连累黛想妈妈。唉……自己在游雪斋连累了多少人?出名的出不了名,想发财的发不了财,还有……呃……就这么办吧。一切,就这样通通结束吧。
       “嫁。”抱琴道。黛娘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她竟答应了?倔强的她竟答应了:“真的?”黛娘忍不住问。“什么真的假的啊?我都答应了。不过,我想去吃点夜宵……”抱琴不好意思地挠头。黛娘殷切地问:“没吃饱吗?”“你什么时候见我吃饱了?你的菜很好吃,不过……这是最后一天在这儿了……”“哦,那我去买。”黛娘起身。抱琴道:“不用,我自己去吧。”黛娘无可奈何地雇了辆马车,老车夫憨厚地请抱琴上车,“小姐,去哪里?”“呃,四处转转……”马车在寂静的初秋夜里急奔。
       夜深风冷,抱琴撩起车帘,默然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小镇。这十几年,自己虽活在这里,却从未细细观察过这里。那种江南水乡的柔婉不见了,只觉得片片都是形单影只人落寞。记得当初自己刚来这儿,那般的欣喜,而如今,种种起伏让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份简单的天真了。
       马车碾过一家药铺,叫什么仲景堂。“停车!”抱琴叫。“怎么了?”老车夫问。“最近睡得不好,去买一味睡莲子。”抱琴说着跳下车。
       锦色旌幌在冷风中挣扎,抱琴走进屋中。小伙计在烛台上沉沉地睡着。“登登———”抱琴叩击着柜台。小伙计醒来了:“您抓药?”“呃———我妹妹得了血见愁,呕血不止,想买副……毒药。”说着,泪水竟从眶中簌簌落下。小伙计唏嘘道:“可怜呐———买死药?那就是砒霜。不过女孩子家,肯定不想面泛青紫而死———就买这个吧!”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绿瓶,“这是个名‘梅’的行医女子发明的死药。她用此药自弑,此药便定名为‘碎梅散’。”抱琴拿过那瓶死药,愣愣一看,扔下一锭白银。
       黛娘在游雪斋外等了许久,那辆马车终于回来了。她长舒一口气———抱琴没有逃走,自己可以洒脱地交差了。抱琴跳下车,黛娘忙问:“夜宵吃完了吗?”“嗯,真好吃,不过好累啊———我可以去睡了吗?”黛娘点点头,慈爱地一笑:“早些睡吧。”
       寂静得可怕的房间,抱琴扭开了那瓶死药———击破不了宿命,不如选择结束。我不用再为别人而累,别人也不用再为我而累。浮思千万,她把死药平静地灌入口中……
       这样明媚和煦的早晨,又有姑娘要出嫁了。
       “抱琴,抱琴———”黛娘在游雪阁外唤着,其他弹琴女子也纷纷挤在门口等着新娘。叫了几声,并无人应。黛娘蹙着眉,勉强推开门。空落落的小屋,不见抱琴的身影。走进里屋,才发现抱琴斜在床上。“还在睡!”黛娘怒嗔。轻轻拍了拍抱琴的双颊———刺骨的冰凉。黛娘吓得缩回了手,怎么会……她立刻看见了床边的洒落的小绿瓶,拾起一看———那竟是———死药!
       “啊———”黛娘惶恐地大叫,小瓶颤抖着跌在地上。
       “怎么?”其他在门口等待的女子纷纷涌进来。看见床上斜躺的抱琴和那瓶醒目的死药,转瞬间明白了。她竟死了?怎么可能?一旁围观的苏合惊了,她死了!一滴清凌凌的泪突然溅在手心。她突然痴痴扑在僵死的抱琴身边,竭力嘶声:“抱琴,对不起,我太嫉妒了,我太犹豫了,我一直都在错!对不起……我们走,这儿太脏了……太脏了……”
       众人眼睁睁地望着她,一边梦呓般地哭诉,一边扶起抱琴,把她一步步带走。她们知道,她要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过比现在幸福的另一种淡然生活……
       不是尾声
       这天,许多人依旧像往常一样涌进游雪斋听琴。
       “唔……我要听抱琴那首《渔樵问答》。”
       “抱琴?她……今早……自杀啦!”
       就这样,极负盛名的头牌———抱琴的意外死讯传遍了九重城阙,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有人说,她的死是因为只手遮天、有了二十房小妾的骧王爷。有人说,她的死是因为斋主黛娘的贪图富贵。不过没过多久,那个叫抱琴的女子就被人们褪在了拥挤不堪的记忆长廊里。歌舞升平的宿命仍在被无情地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