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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写真]天无飞鸟河无鱼
作者:臧勇强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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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猪生怪胎
       暮春的阳光已有了几分灼热,钱海仁敞开衣衫,挥舞着一根竹鞭,赶着公猪,沿着垂柳成荫的桃花河堤,兴冲冲地往回走,他爹钱包大慢腾腾跟在后面。父子俩一大早出门,走村串户,配种骟猪忙乎半天,在主人家好酒好菜吃了一顿,到现在酒还没全醒。钱海仁想到兜里刚进账的一百多块钱,美滋滋地亮开嗓子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嘀嘀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钱海仁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桃花山化工厂厂长钱有真那辆红色桑塔纳。他以前在厂里上过班,几次夜赌不归,被钱有真开除了。钱海仁一见他就来气,就故意装醉,东倒西歪地走着S步。路窄,车过不去,司机拼命按喇叭,把头探出窗外骂道:“你他妈的恶狗挡道,找死啊?”
       钱海仁冷笑一声,索性往路中央一坐,嘴里“啰啰啰”一阵吆喝,公猪嗷嗷叫着朝轿车扑去,见轮胎就啃。钱包大赶上来把车踢了一脚,冲司机吼道:“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这路你走得,我们走不得啊?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
       钱有真明知钱包大是冲自己来的,虽然恼火,但一想跟他这种人计较,有失自己的身份,忍了忍,开窗劝道:“好了好了,让你们先走。”说着递给钱包大一根烟,又扔给钱海仁一根。钱包大接过一看,是“大中华”,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得意地冲儿子挥挥手:“让路!”
       钱海仁捡起烟,冷笑着爬起来,掸掸裤子,呼猪让道,车子一溜烟地过去了。
       父子俩赶着猪,继续往前走,刚到村口,钱海仁他娘柳春香神色慌张地迎上来:“不好了,出事了!快回家!”
       钱包大一惊,急忙往家里跑。
       屋里坐着两个外村的男人,满脸怒容。钱包大见墙边放着两只箩筐,过去一看,原来是两头刚出生的猪崽,一头是瞎子,另一头猪崽的一条后腿,竟然只有一根手指般大小。他给猪配种几十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怪胎,他惊诧道:“怎么会这样呢?”
       “问你呀,这就是你家公猪配的种,一窝全是一个样!”
       “你这不是害人吗?咱花了这么大的本钱和功夫!”
       钱包大不停地赔着笑脸、装孙子,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最后加倍退了钱,那两人才气呼呼地走了。看着这两头怪胎猪,一家人从头凉到了脚。
       此刻,桃花山化工厂三楼会议室,股东们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听厂长钱有真讲述扩建方案。钱有真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穿一身铁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发言说:“我打算再办个分厂,今天请大伙来,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股东甲说道:“我坚决反对,村民对污染意见很大!”
       股东乙打断他的话:“产品销路越来越好,有钱为什么不赚?不想干可以退股嘛!”
       话不投机,两位股东吵了起来。钱有真用肉鼓鼓的手指敲敲桌子:“别吵了,办厂哪有不污染的?这么多年,也没见毒死了谁!别的乡镇企业都在走集团化道路,我们也不能落后啊。”
       正说着,听见楼下一阵骚乱,众人跑到窗前朝下望去,只见钱包大满脸醉相,袒露着搓板似的胸膛,左手抱一头猪崽,右手挥一根长竹鞭,疯了似地抽打着一头大公猪,直往大门里撵。
       那猪尖嘴肥臀,模样凶狠,嗷嗷叫着直往办公大楼里闯,传达室保安上前阻拦,却被猪嘴拱了个四脚朝天。公猪撒开四蹄到处乱窜,吓得办公室里的几个女人失声尖叫起来。公猪在一楼溜达一圈,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冲进了会议室,见会议桌上摆着水果,腾地跳上去,张口就吃,众人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钱包大站在门前,脖子上青筋爆起,怒吼道:“钱有真,给老子滚出来!”
       钱有真强压着怒火喝道:“钱包大,你搞什么名堂,我踩着你家祖坟了?”
       钱包大唾沫四溅地吼道:“你睁眼好好看看!”他将猪崽放在了地上,众人瞪大眼珠望去,见猪崽只长了三条腿,是个怪胎,纷纷惊叫起来。
       钱有真先是一愣,然后抓起桌上的茶杯,啪地砸了个粉碎:“你存心捣乱!你养你的猪,我办我的厂,你家的猪出了问题,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猪吃了被你们厂污染的毒草,才变成这副模样,你赔我的猪!”
       “简直胡说八道!你有何凭证?”
       钱包大说:“今天你不赔我的猪,你就别想安生!”钱有真说:“想敲诈,门都没有。有本事去法院告我!”两人差点打起来,村委会干部闻讯赶来调解。
       村委会干部吓唬钱包大:“你这不是胡闹吗?明知草有毒,干嘛还给猪吃!照你这么说,养鸡养鸭的都得来索赔了?你再闹,叫派出所把你抓起来!”
       钱包大一听又是法院又是派出所,心里害怕,猪下怪胎跟污染有关,也是听别人说的,没有凭据,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赶着猪回去了。
       二 钱有真和柳春香
       会议被搅了,钱有真靠在沙发上,气得说不出话,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又浮现在眼前———
       那年秋天,钱有真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他喜滋滋地赶回村里,约柳春香在河边柳树林里见面,他俩是小学同学,悄悄相爱已久。
       月上柳梢,两人相拥而坐,依依不舍。春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她的人很多。钱有真忧心忡忡地说:“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家探亲,我怕你……”“哪怕十年,我也等你!”春香说道,见他还是不放心,便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害羞道:“那你要我怎样?你不放心,你就———”她含情脉脉地说着,解开了胸前的衣扣。
       钱有真情不自禁地将她搂住,两人倒在草地上疯狂地亲热起来……春香勾着他的脖子,深情地说:“有真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安心去吧,好好干,争取立功受奖!”钱有真欣然点头。
       钱有真随新兵连一路西行,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沙漠,这时他才知道,部队来这里建设国防工程,对外绝对保密,任何人不许与外界联系。他给春香写了许多信,却无法寄出,只能把思念深深埋藏在心里。
       一晃五年,钱有真复员回村,刚下车就急着想见春香。他一路跑到柳家,见到的却是春香她爹的一张冷脸。
       “她早就嫁人了!”老人说完,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钱有真如五雷轰顶,傻在门前,心想,一定要找春香问个明白!
       他找到了钱包大的家,还没进院子,就看见春香在铡猪草。春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钱有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春香!
       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头发凌乱,满面愁容,身上背着个小女孩,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春香看到他,怔了怔,一双大眼睛霎时涌满了泪水,半晌才说道:“你、你回来啦!”
       看着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钱有真无言以对。他正想开口,春香的男人钱包大走了过来,目光古怪地打量着他,冷冷地问春香:“他来干嘛?”
       春香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默默进屋去了。钱有真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钱包大家的院子,一口气跑到柳树林里,扑倒在两人曾经相拥而坐的草地上,痛哭着从挎包里抓出厚厚的一叠情书,撕了个粉碎。他在柳树林里呆呆地坐了一个晚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春香怎么会愿意嫁给钱包大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
       钱有真不知道,他走以后,饥荒开始在乡村悄悄蔓延,渐渐地,村里人开始有人饿死,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了桃花山头,日日都能听到人们哀悼亲人的哭声。
       只有钱包大他爹钱猪头,脸上还挂着笑容。
       钱猪头是个骟匠,平日里帮人家阉猪骟羊,手头有些活钱,日子要比别的农户过得富裕。眼下方圆几百里,能走会叫的都已被宰尽杀绝,就连平时不屑一顾的老母猪,也早被饥民们填了肚子,可他家还养着一头配种的大公猪,一家人宁可忍饥挨饿,也舍不得杀了充饥。
       
       饥荒像洪水猛兽,吞噬着人和动物,饲料断顿了,公猪一天天瘦下了去。钱猪头焦急不安起来,看着这头曾经给自己带来财富和快乐的公猪,他深情地抚摸着它的脊背,眼泪沿着脸上的沟壑,潸然而下。忽然,他闪出一个念头,冲着儿子钱包大笑道:“儿子,这回你可要交桃花运了!”
       那年,钱包大三十岁,因为长得瘦小,在需要劳力的乡村,没人肯把女儿嫁给他,他的婚事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
       钱猪头见儿子听不明白,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平时没一个姑娘拿正眼看你,今天爹就让你做一回皇上,尝尝选妃子的味道!”
       钱猪头到村里转了一圈,请来几个壮汉,将猪捆了,抬到晒谷场上。饥饿的村民听到猪叫声,如同闻到香喷喷的红烧肉,纷纷围了过来。
       钱猪头神气地对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说道:“谁家女儿肯嫁给我儿子,半头肥猪做聘礼,当场兑现!”
       消息像一阵风似地传遍了附近几个村子,如在平时,人家还当你脑子有病,半头猪算得了什么?何况是公猪肉,又老又骚,给谁谁不要。可眼下这一百多斤猪肉,比金子还珍贵,有钱还买不到呢!再漂亮的女儿,与其养在家里饿死,还不如领来换肉。
       没过多久,晒谷场上挤满了饥民,有女儿的匆匆领着赶来应征,没有女儿的只好望猪兴叹。姑娘们站成左右两队,强打起精神,堆起一脸的笑容,两眼紧盯着面前这头肥猪,嗓子里直冒清水。
       钱包大从未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他笑歪了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还时不时地伸手去捏一把。他心想,那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吧!
       春香家有九口人,孩子当中,她排行老大,眼看着六岁的弟弟饿得躺在床上说不出话了,爹妈哭着求她去应征。春香心里念着一去就没了音信的钱有真,把心一横,含泪向晒谷场走去。
       春香的出现,使所有应征女子显得黯然失色。原本春香就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高挑的个子,蛾眉凤眼,白白净净,而且性情温和。
       钱猪头看看姑娘们到得差不多了,得意地对儿子说:“看准了,别挑花了眼!”
       钱包大一见春香就两眼发直,此时见爹发话,扑上前一把揪住了春香的衣袖,欣喜地叫道:“就她了!”
       春香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却大了足足十岁的男人,心里一阵发紧。她使劲甩开钱包大的手,吐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选我,你不后悔?”钱包大咧嘴狂笑:“哈哈,下辈子都不后悔!”
       春香盯着钱包大说:“那你得答应我,以后家由我来当,你不许过问我的事。”钱包大点头如捣蒜,“行、行,都听你的。”
       钱猪头见婚事已定,得意地挥挥手,几个汉子点燃爆竹,一阵清脆的爆响,给萧瑟的村庄带来一丝喜庆。屠夫手执利刃,一刀捅进了公猪的气管。
       钱有真自见到春香后,回家大病了一场。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使得他只要一听到猪叫,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尽管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他跟春香的这段恋情,但他总觉得自己太没面子。
       钱有真回村后当了大队会计,发誓要改变村里贫穷落后的面貌。然而,多年的政治运动并没有给他施展的机会,这一憋就是二十年。直到一九八三年,公社书记林青山找他谈话,说县里正鼓励各级干部带头脱贫致富,你头脑灵活,就带个头吧。
       钱有真应了下来,随即开始四处搜集信息,在上海工作的好友苏鸣告诉他,办化工厂最赚钱,产品利润很大,生产也不难,就是怕污染。
       钱有真向林青山汇报,林青山连连叫好,他正为完不成县里下达的指标而发愁呐。一提到污染,林青山笑道:“咱农民身体壮得很呢,还怕这么点污染?每年往稻田里、菜地里不知要撒多少农药和化肥,也没见毒死人,先办起来再说。”林青山说完,亲自出面去信用社贷来一笔资金,交到了钱有真手里。
       钱有真来到河边柳树林,站在曾经和春香山盟海誓的那片草坪上,想起当年如胶似漆的情形,一阵心痛。为了不忘贫穷和爱情带来的耻辱,他决定把厂建在这里。
       化工厂建成后,钱有真将村民招进厂上班,十几年下来,由于钱有真经营有方,化工厂的经济效益越来越好,大伙手头有了钱,家家都盖起了楼房。一眼望去,桃花山别墅林立,道路整洁,成了全县最富裕的乡。
       人富了,地却脏了。高高的烟囱,黑烟滚滚,整个村落上空仿佛乌云罩顶。几里外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有时会突然从天上落下几只飞鸟,在地上扑腾几下就死了。时间一久,整座山村,竟然见不到一只鸟儿飞过。
       钱有真的老婆周淑英整天唠叨:“这鬼地方还能住人吗?一件白衬衫晾出去,眨眼就成了黑衬衫!咱们还是到城里去买套房子吧。”钱有真想想也对,儿子婚后住在县城,哪天要是有了孙子,得有人照顾,是该在那买套房子,反正自己有车,来回也方便。
       周淑英翻了翻日历,说后天是端午节,你好久没去林家了,也该上门去看看。钱有真便叫了司机,买了些烟酒和保健品进了城。
       林青山和钱有真是初中同学,钱有真入伍后,林青山高中毕业回乡,当上了桃李公社的秘书。托钱有真化工厂的福,被提升为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后来又当上了副县长,分管全县工矿企业。因此,钱、林两家的关系很好。
       钱有真认为,要想把企业办大,就得不断利用优惠政策,如果上面没个靠山是绝对不行的。于是,他瞄上了林青山的女儿林雅琴。
       钱有真的儿子钱飞达,一米七五的个子,生得白白净净,相貌堂堂,师专毕业后,在乡中学教书。
       而林雅琴3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腿有点跛,在银行里当出纳。钱有真对儿子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找对象可要看准了,不能乱来。说着,就向他推荐林雅琴。钱飞达觉得林雅琴长得一般,又是个跛子,不太乐意,但是,为了前途也只好答应了。两家父母当然乐见其成,高高兴兴地做起了亲家。
       来到林家,林青山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见亲家来了,高兴地站起来,接过大小礼包道:“来就来呗,还买什么东西。”
       两人坐下喝茶,钱有真打量着屋子,见堆满了杂物,便感叹道:“城里人不好做啊,你看你这里,简直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林青山笑了笑,“我和雅琴她妈每月的收入加起来也就几百块钱,能住这五十平米的小套间已经不错了,哪敢跟你这个大老板比呀!”
       “为官清廉嘛!”钱有真嘿嘿一笑,转过话题,神秘地问道:“听说你要升县长了?”
       林青山收起笑容,摆了摆手,说道:“还没定下来的事,不许瞎说,影响不好!”
       钱有真见他情绪很好,便从皮包里取出了化工厂的扩建报告。林青山随手翻了翻,一看要求征地五十亩,无息贷款三百万,便皱了皱眉头,“老钱,靠这厂子,你也发了不少财了,难道还不知足?”
       钱有真道:“老领导,这不是钱的问题,事业干大了心里舒坦!”
       “环境污染可不是件小事啊,有不少人来告状,被我压下了,我怕你出事!”
       “哼,那是他们眼红!你还不了解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没事的。”
       林青山不好意思一口拒绝,说道:“先放在这里,我仔细看看再说。”
       吃过午饭,从林家出来,钱有真心里琢磨着,觉得林青山话中有话,是不是见自己有钱了,也想要几个,又不好意思开口?
       过了些日子,钱有真进城将林青山带到新开发的高级住宅区“金碧花苑”,走进一栋漂亮的小楼,顺着楼梯来到三楼,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对门的两套新房。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油漆味还浓浓的,三房两厅,足有一百多平米。
       林青山欣赏着室内精致的装修,说道:“企业家果然财大气粗,一买就是两套。”
       钱有真呵呵一笑:“一套是给你这个老子的!”说着,将一串钥匙塞到了林青山的手里。
       
       林青山正色道:“这是干什么,这不让我犯错误吗?”嘴上说着,手里却掂着钥匙舍不得松开。钱有真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房产证明,“怕什么?你看,我都为你安排好了。”
       林青山一看,房主写的是林雅琴。便用手指戳了戳钱有真的胸口,笑道:“服了你了。好,这房子我住了,反正也不是外人,两家人面对面住着,方便!”
       钱有真算过一笔账,只要林青山大笔一挥,几百万贷款就到手了,一年能省下几万元的利息。一套房子花个十来万算得了什么?林雅琴说起来也是我的儿媳,就算被检察院查出来,又能怎样?
       等房子的油漆味散尽,两家搬进新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两家人围着桌子喝起了搬家酒。周淑英给林青山倒上一杯茅台酒,“林县长,这么多年,多亏您的照顾,有真才能有今天!”
       林青山笑笑:“不要这样说,一是靠党的政策好,二是靠老钱自己努力。”
       周淑英从厨房端出了一碟小白菜,炒得青翠油嫩,甚是诱人。林青山连连叫好,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天天吃酒席,都吃腻了,还是青菜萝卜营养好哇!”
       周淑英见两人吃得香,赶紧又去炒了一大盘。
       酒足饭饱后,林青山醉醺醺地说:“你那份扩建报告我已经看过了,很好,符合当前深化改革的需要!”钱有真人醉心不醉,忙说:“劳你费心了!”
       两人聊了几句,便各自回新窝睡下。睡至半夜,钱有真忽觉腹痛难忍,先是吐了一阵,接着不停地拉稀,拉得脸都白了,他纳闷:难道这新居有邪气?怎么一住进来就上吐下泻?这时,门被擂得咚咚直响,周淑英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江萍。
       王江萍神色慌张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老林他又吐又泻,疼得晕过去了!”两人慌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
       等救护车将两人送进医院急诊室,钱有真已疼得只有出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张嘴喊道:“哎呀妈呀,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还没来得及写遗嘱呢!”他一把扯住医生的衣服,“会不会是爆发性胃癌?”
       医生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死不了,是食物中毒!”
       确定了症状以后,护士给两人挂上了点滴,两人疼痛稍解,终于疲惫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翌日下午,林青山回想起医生说的话,对钱有真说道:“食物中毒?这怎么可能呢?又没在外面乱吃东西。”
       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肯定是小白菜!”“菜农也真是的,打那么多农药干吗?这不是害人吗?”钱有真叹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是个农民出身,如今反被农民兄弟暗算了!”
       三 钱仁海疯了
       钱包大阉猪配种的手艺,还是从他爷爷手上传下来的,方圆百里颇有名气。它使钱包大一家人,多年来过着活钱不断、小酒不愁的日子。自从猪下怪胎后,再也没人敢上门找他了,他心里充满了伤感和愤怒。
       那日找钱有真索赔,非但没有得到一分钱,反被村干部吓唬了一顿,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一想起这事,钱包大就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在猪圈里蹲了一天,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看着躺在草堆上的公猪,鼻子酸溜溜的。想着当年自己出尽风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如花似玉的春香娶进门的情景,那感慨就如洪水般奔涌而来。
       自打娶了春香后,钱包大就再也没吃过猪肉,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幸福,全是猪给他带来的。如今,猪生了怪胎,面前这头公猪,再也不能为家里挣钱了,不忍心杀了吃肉,白养着又养不起。钱包大喘了口粗气,磕了磕烟锅子,红着眼圈弄来两包老鼠药,拌在猪食里,哭道:“老伙计,我是个没用的人,你还是早早去投个好胎吧!下辈子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再做猪了!”
       那猪仿佛懂事似的,一口气把食全吃了,躺在草堆上,瞪大眼珠看着主人,哼了半天才断气。
       春香惋惜地抹泪道:“唉,好歹也落了个全尸。”
       钱海仁默默地去村里请来几个壮汉,帮忙把猪抬到山上埋了。钱包大在坟前呆呆地坐了很久。
       公猪死后,家里没了财路,春香身体不好,钱海仁平时好吃懒做,又爱赌几把,三十岁的人了,连个老婆都讨不起,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钱包大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眼看种田的时节到了,春香去女儿家借来两百块钱,交给儿子,让他明天去城里把种子和化肥买回来。
       钱海仁吃过晚饭,丢下碗筷就出去找地方玩,半道上遇到了几个赌友,心想好些日子没摸过牌了,这两百块钱正好做本,便相邀上了牌桌。不料,几把牌下来,他输了个精光。想想没了买种子和化肥的钱,钱海仁直骂自己是浑球。
       夜色朦胧,钱海仁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路过化工厂,瞅见围墙破了个洞,便动了歪心思。他想:进去拿点什么,也算是赔咱的猪,顺便把买种子和化肥的钱捞回来。
       他瞅了瞅四周,见没人,就钻进了墙洞。里面是金工车间,黑暗中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划亮火柴一看,是一捆电缆,还是新的。钱海仁一阵窃喜,弯腰抱起电缆就走。突然,几支手电光把他照了个现行,很快便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赶来的保安把钱海仁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钱海仁被押到厂办公室。钱有真一看是他,心想上回他爹赶猪闹事,这回儿子又做起了贼,气得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他气恼地拨通了乡派出所的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钱有真正在看报纸呢,就见办公室闯进来一个人,一句话都不说就跪在了他跟前。
       钱有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柳春香,急忙起身把她扶了起来。
       “有真,求你饶了我儿子吧!他坐了牢,谁来给我养老?”
       钱有真让她坐下,一边倒茶,一边关切地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春香苦笑道:“还好,冻不着饿不着。”
       想起甜美的初恋,钱有真憋在心里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叫人赶紧去派出所,把钱海仁保了出来。
       钱海仁来到钱有真的办公室,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钱有真和气地安抚道:“以后别再做这种不上道的事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老让你娘为你操心!”顿了顿又说,“我看你还是回厂好好上班吧,整天晃来晃去,也不是个事儿!”
       钱海仁想起几年前被开除的事,心里觉得别扭,“我不喜欢给别人打工,要做就做老板!”
       钱有真又好气又好笑:“好啊,要不我跟村委会说说,把鱼塘承包给你?”
       柳春香知道,村里那口鱼塘,一般人是包不到的,她推了推儿子:“还不快谢谢钱厂长。”
       钱海仁挠挠头皮说:“好是好,可我一分本钱都没有,怎么包得了?”
       钱有真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跟信用社打个招呼,让他们贷点钱给你,你也找亲戚朋友凑一点。好好干,等有钱了,赶紧成个家,别老是让你娘为你操心。”
       钱有真一番话,让母子俩千恩万谢,他还掏出两百元塞给春香:“快去买些种子和化肥,误了农时,就一年没吃的了!”春香死活不要,钱有真说:“就算我借给你的,总行了吧。”春香见推不掉,只好把钱收下。
       回家的路上,春香对儿子说道:“钱厂长真是个好人!你可要为你老子娘和你自个争口气啊!”
       钱有真出面打招呼,钱海仁从信用社贷到五千元,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万,将村里的鱼塘承包下来。
       钱有真抽空去鱼塘看过两回,他见钱海仁被晒得黑里冒油,心思全放在了养鱼上,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夸奖道:“不错,像个老板的样子!”
       到了年底,钱有真对钱海仁说:“你也别到处跑销路了,塘里的鱼我全包了!”
       化工厂有四百多职工,每人发十几斤鱼,把钱海仁的鱼包圆了。钱海仁没出家门就做成了头笔生意,回头一算账,除去成本,净赚了三千多块,比公猪配种合算。钱海仁乐得整天笑眯眯的,逢人就说钱有真是个大善人。
       
       钱海仁家穷,附近没人肯嫁给他。春香好不容易托人从贵州山里娶来一个女人。这女子叫山英,二十五岁,眉清目秀,钱海仁很喜欢。为娶老婆,路费加聘礼,再加上答谢媒人,整整花了一万多元。
       眼看着村里人都盖起了小洋楼,只有钱海仁家还是低矮的破瓦房。钱海仁心里那个急啊,便又借了几万块钱,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了鱼塘里。
       钱有真办厂不易,三天两头有人来拉赞助,逢年过节还得给环保、工商、税务、电力等庙里的菩萨烧香进贡,开销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只好想尽办法节省开支。他见厂里的污水处理设备开一天就要吃掉几千元,便交待管污水的工人,机器别老开着,反正环保局又不是天天来检查。
       桃花河与几条河相通,河里的鱼虾见了污水就往别处逃,所以很少见到死鱼,村民照样每天在河里淘米、洗菜、挑水。
       钱海仁怕人偷鱼,便在塘边搭了个草棚,夫妻俩就住在那里。
       这天,钱海仁戴着草帽站在塘边,使劲往水里撒鱼食,想到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脸上露出美滋滋的笑容。
       鱼塘原先是从桃花河分出的一个河岔,平时停泊农用船,自开始搞副业后,村干部动脑筋,把河岔筑坝打断,两头留两个涵洞,闸门一开,河水便可从鱼塘里进出。
       钱海仁见鱼儿懒得抢食,想到有些日子没换水了,估计水里缺氧,便开了水闸,河水源源不断地流进鱼塘。
       忙了一阵,他想去喝口水歇歇,刚进草棚,就见山英躺在竹床上,捂着隆起的肚子,表情很痛苦。钱海仁着急地问:“你怎么啦?”山英皱着眉头,呻吟道:“肚子疼得厉害,大概是喝了凉水。”
       天天喝这河里的水,能有什么事?他舀了一勺河里的水,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连忙扶起山英,“走,去找医生看看。”
       山英摇头道:“去一趟就得花几十块钱,算了,忍忍会好的!”
       “你忍得了,可肚里的孩子忍不了啊!”
       钱海仁将山英扶到村医疗站,她已是面无人色,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还吐了几口。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胃肠炎,给她挂起了点滴。
       钱海仁松了口气,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时他才注意到,榻上躺满了输液的病人,一问,都是差不多的症状。
       刚挂完一瓶药水,钱包大神色慌张地跑来:“你还不快去看看,鱼都浮起来了!”
       钱海仁大吃一惊,扔下老婆朝鱼塘奔去。塘边站着许多毛孩子,拿着竹竿在捞鱼。
       钱海仁气疯了,大吼一声:“妈的,你们敢偷老子的鱼!”顺手揪住一个少年,狠狠就是一耳光。孩子们看到钱海仁的凶样,一时间便作鸟兽散。
       赶走了捞鱼的众人,钱海仁定神看塘里的鱼,连三四斤重的大鲢鱼,也全都浮出了水面,白白的鱼肚皮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钱海仁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跺脚叫道:“完了,完了!”忍不住嚎哭起来。钱包大尾随而来,看到满塘的死鱼,气得大骂道:“肯定是化工厂放污水毒死的,哭有个鸟用,去叫他们赔!看他们这回还怎么耍赖!”
       钱海仁猛然想起方才喝过的水有股怪味,他抓起一把铁锹,快步朝上游的化工厂走去。
       化工厂的大门刚做了装修,气派的红色围墙上镶嵌着六个黄铜大字:桃花山化工厂,铜字在阳光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
       钱海仁心想:老子今天先砸了你的招牌再说。他挥起铁锹,横扫过去,锹到字落,铜字掉在地上的声音引来了钱有真,他循声跑到了厂门口,看到又是钱海仁在捣乱,顿时怒从心起,吼道:“你小子又吃错了什么药?什么事情不好说,偏偏砸我的招牌?”他上前一把揪住钱海仁的衣领,“我好心帮你脱贫,你倒好,竟然砸到我的头上来了!”
       “你们放污水,毒死了我的鱼!”钱海仁也不示弱,对着钱有真吼了回去。
       “胡说,污水怎会跑到你的鱼塘里去,难道它自己长了脚?”
       钱海仁一时也说不清楚,便吼道:“你表面上是帮我,实际上是想报复我,把我往火坑里推!今天你不赔我的鱼,连你我也敢砸!”钱海仁急红了眼,挥拳欲打。围观的人赶忙劝架,混乱中,钱有真的新衬衣被钱海仁撕了个大口子。钱有真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气死我了!”
       有人给乡派出所打了电话,很快来了两个民警,也不问青红皂白,把钱海仁塞进警车带走了。
       春香听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赶到派出所,哭着骂着求儿子跟钱有真讨个饶,让他出面说句话。钱海仁把头一拧,“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想让我跟他求饶?下辈子吧!”
       满塘的死鱼无人管,馋嘴的村民又三五成群地来打捞,结果吃了以后上吐下泻,挂了几天盐水才好。
       钱海仁被派出所拘留了七天,放出来时,脸色煞白,人也瘦了一圈。他前脚刚进家门,债主后脚就跟了进来。钱海仁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放心,我人穷志不短,你们这点钱我会还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鱼都死光了,你拿什么还?”债主不依不饶。“鱼是死了,可我人还没死!大不了老子去卖血换钱!”
       债主们也火了:“你凶什么?欠钱的可是你钱海仁!”
       钱包大坐在一边抽着闷烟,见儿子没了辙,便说道:“借的钱总是要还的,这借据上明明写着借期一年,还有两三个月呢,急什么?”
       债主自知理亏,翻了翻白眼,没趣地散了。
       村里有人劝钱海仁去跟钱有真打官司,钱包大觉得有理,“对,打官司!这年头,谁怕谁啊!”
       春香却哭着劝道:“万万打不得!”
       钱海仁反问:“怎么打不得?”
       春香说道:“你跟谁打官司都行!就是跟钱厂长打不得!”
       钱海仁恼火透了:“我的事你少管!老子偏要打!还怕他吃了我?”
       第二天一早,钱海仁来到县城,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一位姓徐的律师接待了他。钱海仁说完遭遇,徐律师愤然道:“太不像话了,有钱就这么霸道,我帮你打,一定把它打赢!”说着,翻出一本书来。钱海仁一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这下可找到救星了!他握住徐律师的手,激动地叫道:“我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把这场官司打到底!”
       钱海仁向徐律师借了那本小册子,挺直腰板回到了村里,去债主家走了一圈,神气地说:“你们想要回本钱,就再借点钱给我,等打赢了官司,连本带利还给你们。”
       五户债主中,有三户又借了些钱给他,另外两户表示怀疑,推说家里没钱,拒绝了他。
       钱海仁好不容易凑足了五千块钱,交了律师费和诉讼费,又给徐律师买了条好烟,还请他吃了顿饭。打点好这些,口袋里已所剩无几,他心虚地向徐律师问道:“你到底有多少把握?打不赢,我就只能去上吊了。”
       徐律师搁下酒杯,把脸一沉:“信不过我?那好,我把钱退给你,你这五万元标的小案子算得了什么?几十万的大案子我都忙不过来呢,要不是看在农民兄弟的份上,我才懒得接呢。”
       钱海仁慌忙道歉赔酒,徐律师紧绷的脸这才露出了笑容。
       钱海仁回村去鱼塘边转了一圈,拿回一件东西,神秘兮兮地藏好,并交待家人,谁也不许碰,官司能不能赢就靠它了!
       钱海仁打官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一些深受污染之害的人家,都怂恿钱海仁打这场官司。也有人劝钱海仁,胳膊拧不过大腿,钱有真靠山硬着呐,就凭你这几斤几两能斗得过他?
       钱海仁不服气,说道:“他就是块石头,老子也要用头去撞几下!”
       消息传到钱有真耳朵里,他感到十分恼火,这钱包大爷儿俩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好像前世欠了他们似的。他并不想打这场官司,自己现在是农民企业家,又是县政协委员,跟一个小村民去较什么劲?事情闹大了被人笑话。再说,万一被媒体曝光,对化工厂的扩建是很不利的。
       
       钱有真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心平气和地跟钱海仁谈谈为好,只要他不再找麻烦,可以给他一笔钱。主意拿定,他来到村里一家小酒店,找了个清静位子坐下,叫人去把钱海仁找来。
       钱海仁听说钱有真找他,笑了笑,心说:怕了吧?我就知道你心中有鬼!他挺起胸膛来到小酒店,在钱有真对面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说道:“你别耍什么花招,老子不吃这一套!”说完,翘起二郎腿,叼着烟,含混不清地加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忙着呢!”
       钱有真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平心静气地说道:“咱们都在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事好商量,犯得着去打官司吗?”
       钱海仁摇了摇脑袋,“那要看你怎么个商量法?除非你们厂今后不再放污水!”
       钱有真眉头一皱,“这不可能!办厂哪有没污染的!只要你肯撤诉,并保证以后不再闹事,我可以考虑给你一笔钱,但不是赔偿,算是扶贫!”
       钱海仁见他盛气凌人,满嘴都是训人的口气,想到关在拘留所里的七天,不由怒从心起,忽地跳起来,瞪圆了双眼说道:“毒死了我的鱼,认错的该是你!哼,今天你就是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这官司我打定了,谁怕谁呀?老子手上有证据!”说罢,将烟蒂狠狠一扔,愤然离去。
       钱有真气得脸色发紫,“不识好歹的东西,要打官司,还不定谁输谁赢呢!”
       法院开庭那天,旁听席上坐满了村民。钱有真是桃花山化工厂的法人代表,坐在被告席上,和钱海仁面对面,两人谁也不看谁。徐律师慷慨激昂地宣读完诉状,化工厂法律顾问读过答辩状,法官开始发问:“原告诉被告放污水,毒死了原告养的鱼,有无证据?”
       钱海仁头回见这阵势,两眼发直地看着法官,徐律师用肘尖碰碰他:“法官问你,证据带了吗?”钱海仁如梦初醒,答道:“带了。”低下身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瓶水,高举在手,晃了晃,神气地叫道:“这就是证据!”
       法官问道:“这能证明什么?”
       “这是我从鱼塘里取的毒水!不信?你喝口试试,保你上吐下泻!”
       一阵哄堂大笑,法官哭笑不得,再问:“原告亲眼看见被告放污水?”
       钱海仁道:“看见了我还会往鱼塘里放水吗!”
       法官又问:“鱼的死因,是否经过有关部门鉴定?”
       钱海仁哪里懂得打官司的奥妙,徐律师只是叫他多找些证据,也没跟他多交代,他摇摇头,“没有。”但一想这样回答不妥,忙补充道:“鱼全死了,全村的人都看见的,不信可以问他们。”
       不等法官发话,旁听席上的村民乱哄哄地叫道:“对,我们亲眼看见的!”
       钱有真板着脸,坐在那里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法官当庭宣判:原告既无证据证明鱼的死因,又无证据证明被告的污水与鱼的死有必然联系,故驳回原告赔偿请求,如有不服,可在十五天内上诉中级人民法院。
       钱海仁脑袋“嗡”地一响,差点晕倒。他转身去找徐律师,早没了踪影。他一口气追到律师事务所,徐律师正靠在皮椅上,悠闲地喝着茶,一见钱海仁,慌忙起身,满脸堆笑道:“不好意思,今天的法官我不熟悉。”
       “你不是说一定能打赢吗?”钱海仁大声质问道。
       徐律师把脸一沉,“你听错了吧,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判输判赢那是法官的事。再说,你也没能提供有力的证据啊。”
       “你明明说过的,怎么又赖了呢?”钱海仁提高了音量,但又不敢跟他弄僵,“我不服,我想上诉!”“那你再准备两千五百元律师费和两千元上诉费。”徐律师不慌不忙地说道。
       一听还要交钱,钱海仁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还要这么多钱?”徐律师点点头道:“这是行规。”
       官司输了,白白搭进去几千块钱,想上诉还得加倍掏钱,怎么办?他就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钱海仁绝望了,他真想狠狠揍徐律师一顿,但一想,老婆快要生孩子了,自己再闹出点什么事,这日子还真就甭过了。钱海仁眼前一阵发黑,他蹲在律师事务所门口的台阶上,无助地哭了起来。
       钱海仁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春香得知败诉,忍不住哭了,钱包大也在一边摇头叹气。山英一句话也没说,两眼发直,手扶着大肚子,费力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像憋着什么,想哭又哭不出来。钱海仁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好不心酸,哀求道:“歇会儿吧,你这一步又一步,像是在踩我的心啊。”
       山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天哪,这日子没法过了!”
       钱海仁上前扶住她,泪流满面,“都是我没用,让你跟着我受苦。”
       当晚,山英肚子疼得厉害,家人赶紧找车往县医院里送。山英在产房里折腾了大半宿,终于把孩子生了下来,才四斤重,浑身发紫,经过医生的抢救才哭出声来。医生摇摇头说,这孩子在妊娠期间中过毒,怕养不活。孩子出生没多久,就插上了氧气管,特级护理每日要花两百多元。
       钱海仁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城里有个卖血的老朋友,连忙去找他。朋友很同情他,介绍他去医院卖了一次血,得了两百元,朋友也把自己刚卖血得的一百五十元塞给他,劝他放宽心,走一步算一步。
       熬到第六天,已经用去两千多元,医生又催着要交钱了,山英看着男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噙着眼泪说:“走吧,这医院咱住不起,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说着,便挣扎着下了床,硬是要回家。
       回家第二天,婴儿因为缺氧死了,山英哭得背过了气。
       钱海仁用木板钉了口小棺材,和爹抬着上了桃花山,一边挖坑一边掉眼泪。他抬头望着山脚下浓烟滚滚的烟囱,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怪味。
       孩子死后,山英整天披头散发,捧着婴儿衣服呆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怎么劝也不听。家里人稍不留神,她就独自跑到孩子的坟上,一哭就是半天。山英一天天地消瘦下来,这天,突然吐出几大口黑血,家人急忙将她送进医院,医生一看便摇头道:“胃癌晚期,去交八千元,准备手术。”
       钱海仁一听,直掉眼泪,别说八千元,就是检查费还是卖口粮得的钱。山英见丈夫愁眉苦脸,眼圈发红,说:“回家,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就是那河水喝坏的!”
       回家后,山英越来越瘦,最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一天晚上,她抓住钱海仁的手,凄然地叫道:“快送我回去,我想见我娘!我不想死啊!”
       钱海仁含着眼泪,应着:“好好,我送你回去!”这里离她娘家贵州远着呢。再说,他现在已是负债累累,哪里还有钱买车票送她回家啊?
       天刚蒙蒙亮,山英就咽了气,她那无神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始终没有闭上。钱海仁抱着山英僵硬的尸体,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我不是男人!我他妈的真没用!”
       过了几日,村里人发现钱海仁疯了。他手里挥动着一根竹鞭,嘴里“啰啰啰”地吆喝着,整天游魂似的在村里走来走去。
       四 畸形儿
       钱有真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想到可怜的春香,他向厂里的会计吩咐道:“你去信用社问问,钱海仁欠多少贷款,去帮他还了。另外,他欠的私人的钱,也帮他还了,千万不要说是我帮忙还的。”
       会计刚走,车间主任来汇报:有五六个工人,几天没来上班,也没请假。钱有真一拍桌子:“当这里是旅社呐,都给我开除!”车间主任说人手不够,是不是先去这几个工人家里了解一下情况?钱有真马上叫来劳资科长,“你现在就去招一批工人,我还不信招不到人了!”
       劳资科长去城里转了三天,蔫头耷脑地回到了厂里,汇报说,人家一听说是桃花山化工厂都直摇头,待遇再好也没人肯干。这时,车间主任又来找钱有真汇报:今天又有十几个人没来上班。
       钱有真觉得事有蹊跷,忙叫人一家家去走访。
       
       走访的人很快回来了,说了这么件事:车间有个男职工,结婚几年没孩子,女的东看医生西找药,都没什么用,夫妻俩就去省医院做检查,结果查出男的精液里都是死精子。医生一问生活环境,便断言是环境污染造成的,无药可医。妻子当场就嚎啕大哭了一场,回家就和男的离了婚。事一传出,外村的姑娘没人肯嫁进桃花山;几个正和桃花山的男青年谈恋爱的姑娘,也立马甩手而去。外头都在传说,桃花山的男人不但有病,而且还性无能。在厂上班的未婚青年,谁能受得了这种打击?只好默默离厂,外出打工去了。
       钱有真如遭当头一棒,呆在那里。想当年,因为贫穷,女人不肯嫁到桃花山来,春香也是因为贫穷另嫁他人。如今,这里成了全县最富裕的乡村,却出了这档子事,看来这污染非同一般,是应该好好治理一下了。
       可是,这么大一个工厂,总不能说停就停吧,那么多订单,一停产就得赔死人啊。钱有真焦虑万分,马上召开干部会议商议对策。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儿子钱飞达打来的,连忙拿起来问道:“是不是雅琴生了?”
       电话那头,儿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他高兴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又问:“是不是男孩?”儿子不耐烦地回道:“你赶紧过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罢挂了电话。
       钱有真又喜又忧,喜的是雅琴总算生了。在这以前,雅琴习惯性流产,已经掉了三个孩子,这一胎总算保住了。钱家是三代单传,这回总算有了后人,钱有真想不激动都难。可是,听儿子的口气,好像很沮丧,这是为什么?
       钱有真急忙坐车赶到县妇幼保健医院,儿子站在大门口等着,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钱有真没在意,下了车就问:“是男孩吗?”
       儿子点点头:“也算是!”
       钱有真瞪了儿子一眼,“什么叫也算是啊?别跟老子阴阳怪气的。”
       钱飞达耷拉着脑袋,咕哝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儿子这么一说,钱有真倒真有点紧张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病房。
       这是医院最豪华的一间病房,周淑英和王江萍都在,雅琴正躺在床上,不知是分娩后的疼痛,还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泪眼汪汪的。钱有真急着去看婴儿,襁褓里露出一张粉红的小脸,眼睛紧闭着,正在熟睡。他欣喜地叫道:“乖孙子,可想死爷爷了!”他见旁人都哭丧着脸,生气地说:“钱家好不容易有了孙子,怎么还板着个脸啊?”
       周淑英冷笑一声:“你打开看看,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钱有真一愣,急忙解开襁褓,拉开尿布一看,差点晕过去:小鸡儿和肛门之间多了一个洞,是个畸形儿。刚才那点喜悦,顿时荡然无存,他心存侥幸地问道:“会不会是抱错了?”没人答话。
       钱有真一阵风似地冲进值班医生的办公室,对一个年轻女医生吼道:“去把你们院长叫来!”
       女医生吓得一溜烟跑了出去,不到一分钟,一位年长的女医生跑了过来,连连说道:“我就是院长,有话好好说,别发火!”“405床的小孩,是不是你们搞错了?”院长一听就明白了,“请坐,我正要找你。”
       钱有真掏出烟,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院长瞟了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皱了皱眉头,“肯定不会抱错,这点请你放心,405床的新生儿,就是你儿媳亲生的!”
       钱有真吼道:“我们钱家祖祖辈辈,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孩子!”
       院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种情况,医学上称尿道下裂,属于畸形,原因很复杂,有近亲结婚,有遗传因素,还有环境污染……”
       又是环境污染!钱有真恼火透了,打断院长的话道:“我是个大老粗,不懂什么医学,但我会请人鉴定!如果是你们的责任,看我不扒了医院!”
       钱有真听人说过,怀孕期间假如滥用药,也会导致胎儿畸形。但这毕竟只是怀疑,缺乏有力的证据。忽然,他想起院长刚才说,这跟遗传也有关,难道是林家人有问题?这事如何开得了口?钱有真心里乱成一团。
       五 钱包大和钱有真
       儿子养鱼没能富起来,反倒弄了个家破人亡,钱包大什么也不敢想了,只想一心把地种好。否则,一家人只能去要饭了。他家的粮田就在化工厂旁边,以前他很少干农活,如今六十多岁的人了,重新操起锄头铁耙,有说不出的难受。除草、治虫、施肥,好不容易一季忙下来,到了该成熟的季节,可是几亩水稻说什么也不肯灌浆。
       眼看着撒下的种都长成了稻草,钱包大急了,跑到县种子公司,大吵大闹,骂他们卖假稻种。营业员说这不可能,别人都种得好好的。钱包大不信,到用同样稻种的农户的田里一看,果然都长得好好的。钱包大没了言语,蹲在田边,看着一大片瘪谷,想起家中的百般不幸,心想如今连庄稼都跟自己过不去,禁不住老泪纵横。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春香整日郁郁寡欢。起先觉得右肋隐痛,忍着不说,不久就痛得受难以忍受。突然有一天,她终于倒下了,浑身皮肤发黄,肚子也大了起来。钱包大急着找女儿借钱,带春香去县医院检查。
       做完B超,医生说:“你老婆是肝癌晚期,想吃什么,就给她买点吧。”钱包大如同被人浇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这、这怎么可能呢?”
       钱包大蹲在角落里抹了一阵眼泪,回到春香身边,强装笑脸道:“医生说你这病是黄疸肝炎,好好养养,吃点药就会好的。”由于没钱配药,钱包大只好把春香接回了家,自己上山去挖草药。
       春香的女儿在化工厂上班,这天她找到钱有真,说我妈病重,有要紧事对你说,请你无论如何去一趟。钱有真得知春香得了肝癌,大吃一惊,扔下手头的事务,拿了些补品,匆匆赶到了钱包大的家。
       村里家家都盖起了楼房,她家却还住着土瓦房,低矮潮湿不说,连墙上的石灰都没有,全是砖缝。屋里放着一些破烂的竹木家具,整个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春香躺在一张破旧的老式雕花床上,气息奄奄。
       钱包大见钱有真来了,想避开去,春香叫道:“包大,你别走,这事跟你也有关。”
       钱包大别扭地在一边坐下,一声不吭地抽起了烟。钱有真在她床边坐下,见她面如黄纸,枯瘦如柴,不由一阵心酸:“有困难就说一声嘛,怎么不早点去医院呢?”
       春香苦笑着摇摇头,“这件事压在我心里三十多年了,本不想告诉你的,可我活不了多久了,临死前我得把事情跟你说清楚。”春香含着眼泪,低低地说了起来———
       那年,钱有真走后,春香天天盼他来信,可是总也没有消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柳树林里那个夜晚,竟给自己带来了无穷的焦虑和恐慌。她想,既然已经是钱有真的人了,把孩子生下来,哪怕真的等他十年!然而,父母从她失神的表情和不停的呕吐中,发现了究竟。一个大姑娘,还没成亲就怀了孕,这还了得!
       春香天天站在村口望眼欲穿,盼望邮递员能带来钱有真的消息,可是等来等去,却仍然没有他的只言片语。她只好硬着头皮去钱家打听。
       钱有真父母说县人武部领导来家慰问过,说有真在部队里好好的,请家人放心,可究竟在哪当兵,领导说这是秘密。
       饥荒越来越严重,柳家断炊好几天了,这时,传来钱包大家用猪肉招亲的消息。春香父母如同寻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便劝说春香,嫁给钱包大,不光能将丑事掩盖,还能救活一家人。
       春香左思右想,终于答应了父母的请求。她叹道,能保住孩子,也算对得起他了。
       没有酒席,没有嫁妆,当晚,春香换了身干净衣裳,含泪睡进了钱包大家的草屋。春香父母用那半头公猪肉换了些米面,一家人总算度过了饥荒。
       不久,春香生下一个儿子。钱包大扳起指头一算,哪有五六个月就生孩子的女人?这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就逼她说出这个野种是谁的。春香蛾眉倒竖,杏眼一瞪:“当初我就跟你说清楚了,我的事不许你过问。你要是嫌弃我,我马上抱着孩子就走,永不踏进你家的门!你要是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说着抓起一把菜刀,横在颈前。
       
       钱包大顿时吓得浑身哆嗦,她要真的死了,她娘家人还不扒了自己的皮?她若走了,凭自己这副模样,上哪再去找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钱包大哀求她别做傻事,保证从此再也不提这事。
       钱包大表面上对春香百依百顺,心里却苦得很。
       这天,他正躲在猪圈里哭,被他爹撞见。钱猪头问明白一切,叹道:“儿啊,能娶到春香这样的媳妇,也算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知足吧!就当这孩子是自己的,不管怎样,他总归把你叫爹。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吧!”钱包大抹干了眼泪,点了点头。
       钱有真复员回村后,春香几次守在路口等他,想说出真相,可一见他,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再跟他结婚?还是把孩子扔给他?春香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为好。
       钱有真听完,如万箭穿心,一把握住春香的手,哽咽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是我害苦了你呀!”
       钱包大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海仁竟然是钱有真的骨肉。钱包大跳起来惊叫道:“春香,你病糊涂了吧?这种事怎么可以瞎说!”
       春香凄然一笑,看着丈夫道:“包大,我清楚得很呢。我心里一直记着你的好处,如果不是你,我们娘儿俩恐怕早就饿死了。”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对钱有真说:“不是不想告诉你,那时若被部队知道,你就完了!后来,你回村做了干部,就更不能说了。反正我是个妇道人家,传出去最多被人骂几句,没啥大不了的。可你不同啊!唉,也算是我俩有缘无份吧。看在海仁是你亲生骨肉的份上,你好歹要给他口饭吃。”说着,又看了看钱包大,“包大是个好人,他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无论如何不要记恨!”
       钱有真热泪盈眶,频频点头,回过头一把握住钱包大的手,愧疚地叫道:“大哥,你是我的恩人啊,我对不起你!”钱包大老泪纵横,感叹道:“兄弟,这是天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春香的遭遇,一下子把两个男人之间的敌意,化解殆尽。
       钱有真离开春香家不久,厂里的会计拎着一包东西匆匆赶来:“钱厂长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你们无论如何要收下。”钱包大打开报纸一看,顿时愣住了:整整齐齐十捆纸币。
       一夜之间,钱有真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想到这么多年来,春香默默承受的痛苦,他禁不住泪流满面。
       钱有真来到鱼塘前,这里臭水横流,浮满了水草。钱海仁戴着顶破草帽,傻傻地站在塘边,自言自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斗来斗去,竟然是父子间的一场肉搏!钱有真上前悲怆地叫道:“海仁,我的儿,是爹害惨了你啊!”
       钱海仁漠然地看着钱有真,嘻嘻一笑:“老板,买鱼吗?给你便宜点!”
       钱有真看着儿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内心如同猫抓鼠刨。
       这天,钱有真坐在办公室里发呆,钱包大来了,手里捧着一包东西。
       钱包大两眼布满血丝,哑着嗓子道:“兄弟,我来给你报个信,昨晚半夜,春香走了!她临走前交待我,这钱无论如何不能收!“
       钱有真心头一震,顿觉眼热鼻酸,哽咽道:“大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啊!是我害了你们一家人,我心里有愧!”
       钱包大叹了口气,“兄弟,你有你的难处!海仁也是我的儿子,我会照看好的!你放心!”说完,钱包大放下钱包,佝偻着背走了。
       钱有真目送着钱包大瘦小的背影,回头看着桌上的钱,突然激动地抓起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钱钱钱!我他妈真是让钱迷了心窍!”
       六 苦涩的结局
       化工厂扩建方案总算批下来了,贷款也已获准,可钱有真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办分厂的事了。
       林雅琴出院后住在娘家,两家人一见怪胎婴儿,心里就堵得慌。扔又不能扔,送也没人要,日后怎么办?
       钱有真嗓子里像鲠了块鱼骨头似的难受,整天琢磨着妇保医院院长的话,近亲结婚是没有的事;污染引起,好像也不大可能,哪有这么巧,偏偏轮到儿子头上?剩下的问题就是遗传了,钱家几代人个个身强体壮,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怪事。看样子是林家人有问题,可怎么开口问呢?
       眨眼孙子就要满月了,钱有真鼓起勇气找林青山商量:“你看,要不要摆满月酒?”
       这段时间,林青山也一直在想外孙的事,心里正烦呢,他反问道:“你说呢?”
       钱有真尴尬地笑笑,“那我们喝几杯,聊聊?”
       两人平时无话不谈,今天面对面坐着,却出奇地别扭,支支吾吾,尽说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三杯闷酒下肚,钱有真憋不住了,借着酒劲,小心翼翼地捅破了窗户纸,说起钱家人身体如何好,自己也如何百病不侵等等,还说钱飞达从小到大连盐水都没有挂过。
       林青山本来就很敏感,一听这话,脸色陡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们林家?我老实告诉你,林家上下几代人身体都好得很,要有问题,也是你们钱家!”他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王江萍从屋里冲了出来,站在钱家门前吼道:“姓钱的,你把话说说清楚,到底是谁家有病?我看是你们钱家的种出了问题!”
       钱有真一看事情闹大了,忙压住怒火,赔着笑脸,好不容易才把王江萍劝了回去。他关上大门,瘫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门,周淑英开门一看,原来是儿媳。林雅琴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不说,把婴儿往婆婆怀里一塞,转身就走。周淑英抱着婴儿,不住地摇头哀叹道:“前世作孽呀!”
       过了些日子,钱飞达和林雅琴大吵了一场。钱有真烦透了,狠狠给了儿子一巴掌,“吵什么吵?还嫌事不够多吗?”
       钱飞达手捂脸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扔到父亲面前。钱有真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省妇保医院的精液化验单,其中一项指标写着:畸形精子70%。
       钱有真呆住了,钱飞达沮丧地说:“发育期间受污染,睾丸严重损伤,造精功能异常,无药可医!”
       钱有真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意味着儿子几乎丧失了生育能力,即使能生育,孩子也不会是好种。钱有真想到自己操劳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谁知一个儿子疯了,一个儿子成了半个废人,不禁绝望地哀叹一声,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这年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过后,山洪爆发,将桃花山的沟沟坑坑,以及桃花河道里沉积已久的污垢全都冲了下来。一夜之间,横穿县城的山水港变了颜色。王江萍一大早敲开了钱家的门,问周淑英道:“你闻到自来水里的怪味了吗?”
       周淑英点点头,“是有股怪味。”
       “水厂是怎么搞的?这种臭水也给老百姓吃,心也忒黑了!”
       两人下了楼,见路上站满了居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人们叫喊着要给水厂打电话。不一会,水厂的化验员来了,手忙脚乱地对自来水进行化验,果然水质有问题,被多种不明物质污染。水厂马上停止供水,去河里取了水样,送往省城化验。
       此时,正是盛夏季节,蜿蜒几十里的山水港,成了一条臭水河。各大医院里,中毒病人爆满。十万人口的县城乱了套,人们顾不得发牢骚,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到处寻找盛水用具。商店里的水缸、水桶被一抢而空。几家有深水井的工厂门前排起了接水的长龙。有的单位干脆放假,组织车辆进山运水。一时间,水贵如油,人们不由想起了电影《上甘岭》。
       林青山刚升任县长,为解决用水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害怕新闻媒体曝光,每天都紧张地关注着报纸和电视。这天,他打开新到的省报一看,顿觉眼前一阵发黑。
       省报用整个版面,报道了县城水污染事件。
       林青山瘫倒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半天才缓过气来,自言自语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抓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对老婆吩咐道:“快!马上找人搬家,把所有东西全都搬回老屋,从此不许再踏进新屋半步!”
       
       王江萍被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神经?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呀?”
       林青山吼道:“你长没长脑子?难道非要等检察院查上门来你再搬吗?”说完,扔下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定了定神,心情沉重地取过信纸,写下四个大字:辞职报告。
       水污染事件爆发后,钱有真如坐针毡,躲在厂里不敢出门,整天像囚犯似的等待着审判的到来。这天下午,手机的响声突然打破了屋里的沉静,钱有真一阵心惊肉跳,接通一听,原来是林青山叫他马上去一趟。
       钱有真来到县政府大楼,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林青山办公室的门,只见林青山脸色铁青,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旁边沙发上坐着环保局的王工程师。林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抓起一张纸,重重地往他面前一拍:“你自己看吧!”
       钱有真拿起来一看,是省里的水质检验报告:河水中砷、氰化物、硫化氢、铜、铅、苯等有害物质严重超标。这些有害物质大都能致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污染物一旦渗进土壤,几百年都去不掉,后患无穷,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的威力。钱有真看完报告,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似地哆嗦起来,嗫嚅道:“我、我……”
       林青山打断他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走吧,回去等候处理!”
       钱有真木然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朝门外走去。
       桃花山化工厂被环保部门罚了一笔巨款,勒令停产整改。厂停了,钱有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闲人,他独自躲在乡下别墅里,静静地反省着。
       他来到桃花山顶,凝望着脚下的田野,不由想起年少时,桃花山多美呀,一到春天,满山桃红柳绿,各种鸟儿欢快地鸣叫着,田地里时不时传来水牛哞哞的叫声。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快乐地在河里戏水……
       如今,这一切都被萧瑟的景象所取代,河里污水淤积,农田里野草疯长……一幢幢象征着富裕的小洋楼,和荒芜的田地是那么的不协调。
       他来到春香坟前,悲伤地叫了声:“春香,我来看你了!”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还没等他说出第二句话,猛觉喉间一痒,嘴一张,几口鲜血喷洒在枯黄的草地上。
       钱有真病倒了,儿子陪他去县医院透视,他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正视来往的病人,他怕被人认出来。儿子拿着X光片出来,强装轻松地说:“医生说你烟抽多了,得了慢性气管炎。”
       钱有真将信将疑地看了儿子一眼,一把夺过纸袋,取出化验单一看,仰天一声悲叹。化验单上写道:肺部大块阴影,不能排除肺癌可能,建议去上海做进一步检查。
       秋风萧瑟,黄叶满地。钱飞达扶着父亲坐进轿车,准备去上海住院治疗。红色桑塔纳刚出村口,钱有真透过车窗,猛见河堤大道上站满了村民,个个神情肃然。几位年纪大的老人拦住了轿车,钱有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底气不足地问道:“几位大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钱包大提着一篮子鸡蛋匆匆赶来:“兄弟,村里人知道你要去上海治病,想来送送你,这鸡蛋是刚从别处买来的,带着补补身子。”
       几位老人点点头:“心放宽些,治好了病,早点回来!村里人离不开你!”钱有真顿觉一股热流涌向心头,腿一软就想跪下,老人们赶忙将他扶住。
       “是我造的孽啊,我对不起乡亲们……”
       “快别这么说,这也不能全怪你,你对村里的好处,大伙全记着呢!”
       桑塔纳沿着桃花河堤大道,快速地驶向前去,送行的村民渐渐消失在钱有真的视线里,消失成他心里永远擦不去的点点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