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评论·随笔]痴语者
作者:邢 昊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1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七月和八月模糊而暧昧着,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我无处可逃.想要在如此热烈的喧嚣中安顿宁静,也许是徒劳的。
       我确实喜欢沉默、孤独和宁静。我并不是为了独处而独处。我知道,沉默和独处对我的写作是至关重要的。
        七月和八月,我正独自呆在神仙湾这个偏僻、宁静的小白楼中的一间小屋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屋周围是高高的、雪白的墙。有了这堵墙,就不怕对面街面上人们的窥视了。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限制了我的视野。我最痛恨别人窥视自己的私生活,这堵墙就是一个明证。
       当我身处宜昌时,形形色色的社交生活让我应接不暇。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他们中有舞蹈家、歌手、编辑、记者、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手术医生、导演、学者,商人、官僚分子、吸毒者、妓女、警察甚至酒店老板。我真想不明白,在如此众多的凡尘琐事的滋扰之下,我是如何写诗的呢?
       沉迷于独处、珍视着隐私。昨夜和一个女孩子喝了点咖啡,说了一大通不三不四的废话,害得一夜的无眠。看来,还是老老实实独处的好,起码不怕失眠。
       外表看似越坚强,越是看得开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需要一个港湾。
       我将动身到西坝和诗人们会面,我把内裤、《单行道》和诗稿留在神仙湾。在炎炎夏日蒸腾的热气和眩目的光线中,我的身体被熏烤得像块发白的面包。在100路公交车上,我枕着从车窗射进来的光线,浏览着夜明珠滚装码头上飘忽不定的船只。伴随着阵阵恍惚,车远去了,船好像还没有出发。
       我在想象,神仙湾,我爱的人一定会在晨光熹微的早晨归来,就像从黄金岁月的火光中复现的波莫纳,她从篮子里面倒出了一捧色彩缤纷的太阳光——水分充足的野草莓光洁的表皮在闪光。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神仙湾池塘里的青蛙从早到晚,每天都在不停地鸣叫。这时候,那些匍匐在窗帘上喷云吐雾的热气,正无限温柔地飘摇进我的梦境。与青蛙为伍,我是蛙中之王。
       星期六下午,我会独自一人到黄柏河去散步。河边的行人,都淌着金色的波浪行走,在眩目的强光中眯紧双眼,好像被蜜糖粘住了一样。好像是太阳把一张相同的金色面具分发给了众信徒。擦肩而过的老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带着这张面具向彼此打招呼,带着这片深镌于脸部的金色图画。
       空荡荡的夷陵广场被蒸腾上升的热气染成了黄色,被热风吹得一尘不染,像是裸露在《圣经》里面的那片沙漠。夷陵广场那些被风吹拂的树,看起来正戏剧性地、自命不凡地频频挥动双手,像是在炫耀笼罩于头顶的那圈光环,银色的排成队列的树叶是她们谦恭的崇拜者,像华丽的狐皮簇拥于周身。那堆靠近广场的建筑物,正在被阳光反射着。无处不在的回音,悄悄散落进五彩缤纷的气候深处。
       已经深夜两点多了,我喝了点啤酒,在街头游荡。我看见一直都双眼紧闭的窗户,大部分都已经入睡了;那些阳台们朝天空袒露着空洞的肚子。
       一个隐没于晓溪塔热气蒸腾的角落处的乞丐,这时候正倚在一堵断墙前,周而复始地往上面投掷石块,好像想让这堵断墙吐出它的秘密。
       空旷的夷陵广场啊,无家可归的人们这时候也许会渴盼,快把一个痛苦的男人从疾病中搀扶下来,细心照料,百般呵护。沿着凉爽的夏风往进走,直到进入那个香味满溢的故事里。
       我们继续散步,她和我,沿着一条街道被路灯照亮的两边,在建筑丛中拖曳着忽明忽暗的身影,像是跳动在键盘上的两个黑白相间的琴键。街道在我们俩单调失重的步伐下,似乎在飞速下沉,我们的双脚不听使唤地向一个空寂的祭坛迈去。
       当走过更多的建筑物,这条街道就失掉了它得体庄重的外型,像一个回到了故乡的农夫。从市区到神仙湾,一路上,所有的事物不断地脱掉穿在身上的那件城市制造的优雅别致的外衣,缓慢变形,越来越接近故乡,进入到了一片漂泊无依的郊外。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夏天,八月正在里面纵欲享乐。垃圾堆上面,扔着好多烟蒂、啤酒瓶、卫生纸和避孕套。在高温的烘烤下,成群的蚊蝇变得野性十足,就像是在一个隐去形体的充满嘎嘎声的抖动的盒子里面喊得声嘶力竭,使得原始的疯狂变本加厉。
       我和她就坐在国贸六楼的餐厅当中,我不算太大的脑瓜上,黑色的寸发像通了静电般直往上竖。脸面抽搐着,像一把低声叫喊的破烂不堪的手风琴。偶尔地,因疼痛而出现的脸部扭曲使得手风琴合拢,产生了数千条横向褶皱,马上就又被浮上脸颊的惊愕向外伸展着抚平。
       数小时后,在耀眼的强光和空气中,我咕哝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时睡时醒,连连疼痛。密集的委屈和冤枉覆盖着这片已经凝固起来的空气。我,这个半裸着身子的脸色阴郁的低能儿,在两条发育不良的瘦腿的支撑下,吃力地站起来,脖颈由于注满了愤怒而显得突出,黑里透红的脸透露出狂躁,静脉血管膨胀,就像一张原始阿拉伯人的面具。
       我发出了一声动物般的尖叫,一阵喑哑撕裂的哭喊声,像是从一个半兽人的胸腔中迸发出来的声音,牵动了身体上那些与支气管相连的筋脉。一个算不上美丽的女人用魅力施了魔法,终至使我在太阳光的燃烧中咆哮。而我,这个低能儿,在一阵胡乱的抽搐中发出了喑哑的嘶叫,烦躁不安地拍打起光秃秃的桌子,如一个信仰全失的异教徒。
       我发现我原来黝黑的脸,此时苍白得像一块威化饼干,又像是一只空瘪的手套。尽管神仙湾的房间表面上显得很平静,仔细听,沉寂的空气深处却有一股咯吱咯吱的响动渗出来;这种金黄、耀眼而又带点恶意性质的沉寂喃喃自语着,像是在吵架拌嘴或者是以一种俗艳的方式宣讲着它那癫狂的长篇独白诗。
       属于她的时间正是被锁定在她灵魂深处的那种;她从她的身体内部流溢而出,极端真实,在这个没有物障的房间中飞泻流奔,吵吵嚷嚷、持续击撞着,像翻腾在地狱中的浊流。从这个炫目上午的沉寂处,从那口缓慢运转的挂钟内部碾轧而过的零部件中,像变质的面粉般的流速四散飞播,疯狂中带着一股愚蠢。
       这个遍地丛生的红花套村,被生锈的码头紧紧环绕,淹没在绿荫丛中,毛子弟弟就住在这个村庄里面。在前去探望他的路上,我每次都会看到笼罩在他家菜园顶上的那个万花筒般的苍穹,由粉红、玉绿、紫罗兰等颜色组成。一组完整、夺目的田园风光像变魔术似的从那些无与伦比的炊烟中呈现出来。
       歌厅的包厢金碧辉煌,天鹅绒质地的椅子套是贵族蓝,镶嵌着一圈金边,尽管炽热如火的白昼的尾巴还在包厢里头闪闪烁烁,但当包厢的门被美女推开的一瞬,在铜版画一样的布景上,裙裾一样的椅子套随风轻摆,那股凉爽的绿意紧随其后跟进了包厢。我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美女们一起坐下来——尽管只是坐在她们命运的边线之上——她们如此坦率地向我们揭示着自身,不存戒备。我们喝着掺玫瑰花汁的冰水,从这种口感独特的饮料里,我仿佛能够品味到沉淀在燠热的星期六最深层部分的那股精髓。
       一种纯属大男子主义的行事方式,比如说一股扑鼻而来的烟草味,或者一个单身汉粗俗的玩笑,似乎就有可能使小女子身上这股柔性的气质,朝歇斯底里方面转化。事实上,她所有的抱怨、不满、牢骚或者愠怒,都是必须的。她用这种方法故意地,但非敌意地测试着大男人的耐性,虽然这些都显得徒劳。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观看一连串缺乏参与度的事件的始末,观赏某一个偶然或必然的事件如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人物的命运如何糟糕到底,不可返还。也许有一颗不幸的种子埋藏在这种错位、不和谐的幽会里,也许缺少一种热烈的生活状态去冲击那条冰冷的边线。反正这时候,我的脸消失不见了,像被风刮跑一样。
       
       “遵从人的自然,而不要求它更易触摸”。一个大师为我们写下这样一句话。可是进一步追究下去,“人的自然”意味着什么?“不可触摸”的又是什么状态?再进一步,我们言之凿凿的“真爱”究竟是什么?如果说追寻“真爱”的代价就是不断毁灭现存的因素,我们是否能够承担得起?对于非要剥离一切才可现形的真实,其意义又在那里?
       爱的“真实”与性的“节制”,其实是一种虚伪。如果执意要挖掘爱的“真实”,控制性地将“爱”做成小家碧玉,那样的话,爱和性便均被不可遏止地埋葬了。这好像是一场反讽,前头等着的是一场被动的毁灭
       近来朋友荐我看《楚水巴山》,该剧气势宏大,流云舒卷,情致雅丽。那灯光音响,舞台效果,真是无一处不高洁,无一处不婉媚。然而我惯来有个毛病,愈是高洁的人和事,愈是要退避三舍。这自然是我的恶癖,说出来要贻笑大方的。古人云“小人众而君子独”,仿佛以君子之蕙质便注定是要受孤苦的,这于我也算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楚水巴山》的剧情、古韵、传说自然是无一不美的。楚情旖旎,巴山高峻,颇透着些不沾凡尘的神话般的味道。而孕育了这般儿女的大三峡自然也质朴天然得仿若世外桃源。然而,细想来,我们的记忆里何曾遭遇过这般的美景,又何曾看到过这般唯美的传说?这究竟是只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失落的纯真?还当真是楚水巴山的灵魂?而这片土地何以如此幸运,能够幸免于难?
       故乡向来是诗人的精神避难所,那里寄托着澄澈的想象,埋藏着喷涌的灵泉。人们默许了这样的一个说法:诗人离开了故乡,便开始了漫无止境的流浪,开始了精神上的堕落与溃败。于是,在记忆里挖掘失落的纯真,在生命的沿途寻觅伊甸园中的回响,这几乎是每一个流浪诗人的宿命。李白当年乘一叶扁舟漂过万丛山峦,就写出了“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名句。看来,在诗人的心里,家注定是一个漂泊的概念。
       几桶苦水或是数顿牢骚,只消稍稍抖动几下,那成年谷仓中便能掉落下大把的灰尘。然而人们还是日复一日地吵闹着、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尽管没有什么新意,但确实能从每一次雷同的争斗中获得一种新的释放。而那个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是绝然不能回头的诗人,也开始在忏悔和哀悼中,新建一个精神的螺旋式家园。
       我并不知道昭君的故乡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那似乎也并不重要。因为,她已于尘世之外寻找了一方寄托的圣地。故乡的人事从自然质朴到敦厚温良,继而被赋予了悠远的精神意蕴。多少诗人想情不自禁地浸身于美丽的香溪,汲取昭君的香,汲取昭君的妖媚和坚定,使之成为自己生命构成中无比绚烂的一部分。殊不知,这只是诗人的自作多情,只是诗人精心编织的思乡梦,任它甜美而缠绵,却终究无迹可寻。
       或许,时光的不可追溯与距离的难以企及,可为一切的精神需要提供一种恒久性的补偿,人们或怀其久远或思之绵长,并在丛峦叠嶂间施加上朴素的向往。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堪称是最早的精神复辟。其中有多少渺渺茫茫只堪想象,又那是能印证得了的?古人有古人的隐忧和道路,岂不知都只是不知其里,只看其表,方才不断错误地引用他老人家的诗句罢了。
       孩子自有自己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遗失了心爱的玩具,断交了真诚的小伙伴,那当真是天大的不幸。只是现在的人事都发生了变化,再与孩童的情景同日相语,不是刻舟求剑又是什么?正因为此,皈依于那个渗透了记忆与想象的故乡,并期盼从中获得生的勇气,是绝不可能生出一条通往现实与力量的道路的,反而更像是躲在纯美与虚妄屏障之后的镜花水月。任何人想要从童年的故乡中找到应对现世的立场都是徒劳的,即便真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也只是各有各的圆缺啊。
       也许我们注定是春梦了无痕,各走各的天涯了。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无耻的软弱和逃避,然而软弱和逃避也可以是一种被迫的选择。有情和无情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我实在是难以回答。
       《等待戈多》几乎是妇孺皆知的了,然而萨缪尔·贝克特却依然离我们如此之远,以至于我们所熟悉的,用以形容他的语汇也仅限于荒诞、疏离与神秘。然而这一系列词条就字面看来,贝克特不嘲笑我们的幼稚才怪呢。贝克特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惶惑无措地生存在以希望或绝望为名的幻觉中。或许,没有什么是荒诞的,其实一切都与我们有关。
       埃尔维拉死了,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只为了爱而存在的灵魂消失了。在最后的几天里,曾经带给他生存的喜悦与热情的东西被一点点抽空了,事实上,他早就越来越像一个浮肿的躯壳,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而这仅剩的一点生命的能量,也在一次次的遗弃与失望中消耗殆尽了,在面对最后一次拒绝后,他选择了涅。
       我,一个类似耗子一样卑微的写诗的人,一直躲在破裂的镜子背后,带着痛楚冷眼看着那些物质的碎片如何戳入人们的肉体、器官,将人割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好像屠宰场里那些倒悬的猪,睁眼目睹自己如何流干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带着耗子的灰色,带着诅咒和悲悯,看着那些奇特而丑陋的生命没有了救赎。
       有人电话问我,宜昌和晋城有什么区别,我只是一笑。其实,城市的面孔几乎千篇一律。从北京到纽约,从新德里到巴黎,它焦躁、压抑、嘶吼,酝酿着自我否定的秘密,自发地调和着钢筋和水泥的理性。它承载着人们的焦虑,为政客提供演讲台,为游荡者提供空间,为嫖客提供妓女,为富人提供最佳商品。它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将焦虑重新追加于游人。空间的存在促生了游荡者,而商品的过剩在下一个路口滞留等待。从这一点上,我们便不难得出“城市是非常相同的”这样一个可怕的答案。
       从云集路到夷陵大道,街道与街道的交叉之处意味着选择,它可能带领你走向熟悉的领域,也可能导向迷失的路途,而街道并没有给予我们这样或那样的提示。迷路的恐惧往往始于儿童时代对不可把握的周围景物的迷茫,然而迷路同样也可以成为一种生活的艺术。于是,睿智的本雅明对我们说“方向最初的痕迹,是我涂在练习簿吸墨纸上的迷宫。”
       爱情就其产生的方式而言,其实完全是一种短暂的激情萌发,而现代生理科学也证实了这一点。之如张生遭遇莺莺,石破天惊一般。既如此,斗转星移,沧海尚能桑田,如何保证这源发于一念的爱情会有天长地久的可能呢?
       其实看三峡的神女峰,远比看三峡山峦顶端的树木要逊色得多。神女峰是静止的,她不会舞蹈,不会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它没有灵性。而那些树木是飘忽而灵秀的。如果站到船头拿望远镜看,树木的头发蛮有趣地飘荡着,树木的枝干蛮有味道地扭动着,还真像一个个妩媚多姿的神女呢。
       我有一段的准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就选择抛弃它。听起来很傻,却真的很有效。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最后,我是必须学会面对现实,接受失败的。我花了太多的事情在痛苦、诅咒、挣扎和遗忘上了。怪罪别人,自怨自艾都是没有出路的。虽说我并不能知道所谓的出路是不是梦幻的前景,但很显然别人的不幸,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快乐,我想我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更何况事实已经说话了。人生这么短,大家为什么就不能学着珍惜彼此呢?互相爱护着,体贴着,从容的活着该是多好。我是那么容易从一种思维跳向另一个,我开始天真地幻想着。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活着,改变别人不在一个人的天赋能力之内,更违背人的本性。我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终究是我自己。
       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缺陷,错误和不足,是多么及时而重要啊。想想我们曾经自负而盲目地相信过的未来,想想我们固执而热切地期盼过的奇迹。这一切都还不够显赫吗?其实我们都失败了,我们都为对方做出妥协,我们都相信过的那个奇迹和童话真的一刹那就破灭了。就像火焰,在最旺盛的时候,迅速归为一团死寂,甚至不需要任何外力。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挣扎着,试图撞击出几点火星,来弥补那种叫做遗憾的东西。遗憾本身并没什么好坏,我必须接受生活中无可挽回的部分,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将永远难以复得。
       
       我的爷爷邢秋来,偷偷把马车驱赶,那么老练地让牲口乖乖走在前面,很快就过了窝后坪,神不知鬼也不觉。
       我的爷爷邢秋来,他用力甩下最后一鞭时,已是明亮的清早。那匹老马,它沿着预定的方向,钻进了茫茫荒原。
       那天傍晚,天色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铺排下来。我的爷爷邢秋来,他带着一顶黑色的毡帽,腰里勒着一条白羊肚毛巾,他高大的身躯,又在沙善沟出现了。
       我的爷爷邢秋来,终于赶着马车,摸黑回到南姚村。他将马拉到马圈里,提着一盏马灯,给马添草。在马圈里,一边是马儿吃草的沙沙声,另一边是月光偷泻。我的爷爷邢秋来,他的幸福突出了他,是通过他的脸部的骚动和激动,间接地表达的。
       我的爷爷邢秋来,他不再是赶马车的人了,但他仍可以像车把式一样,吼声如雷,压得越来越透不过气来。
       那天下午快到末梢,我正习惯性地看着我的爷爷邢秋来。寒风从寨圪咀刮来,一种模糊的痛苦,让我懂得了我已经爱上了他。我再说一遍,爷爷,你给了土地这身可怜的皮肉,请你将它们剥夺。
       我的奶奶史喜娥,一边缝着袜子,一边唠叨,我在石板上用石笔非常吃力地写着1、2、3、4、5……我的爷爷邢秋来,将疲惫的锄头挂在枣树上,他显然是个失败者。从1966年到1968年,那三年的大饥荒,让泥土都裂开了,庄稼和树木都枯萎了,叶子都飞散了,田野里一片焦黄。南姚村笼罩着一股把一切都烧光了的、朦胧的烟雾。
       我的爷爷邢秋来,顺着弯曲的村街盲目溜达。他捻着一撮稀疏的胡须,走过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冷眼瞅一下过往行人的脸,一个个都满面愁容,毫无血色。大家空着肚子,饿得难熬,大家要把空虚吞掉。
       我的爷爷邢秋来,点上一锅烟叶。一锅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的“青铜熔流”,迸发出绿幽幽的火星。
       我的爷爷邢秋来,正在跳动和扭曲,脖子上爆出了青筋。他用肮脏的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吼道:“操你娘,老子也要找把刀子来对付你!”他真的疯了,他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是一个刮风的日子,这种猛烈的寒风已经刮了不下三天,尘土遮天蔽日,打街头一阵阵卷过。我的爷爷邢秋来,搓着一股又一股的艾蒿,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那回旋着的灰尘。南姚村仿佛用一根巨大的搅屎棍搅了一下,弄浑浊了。
       我在这个乡村孩子的引领下,要去杨瓷河。我忠实地照着他的步子,蜿蜒而去。
       这是个机灵的孩子,他胸有成竹地想要帮助好奇的我,打开认知的天窗。
       木讷的丘陵,有一处却是尖的。它们全都站在那儿,一座紧挨着一座,送了一程又一程……。
       明晃晃的阳光,在正午时分稍稍震颤了几下,使我联想到杨家姑娘杨瓷瓷。我感到心里涌起一阵子情感,还有点点紧张。
       我想,杨瓷河,她离我远远的,她不是人们可以随便认识的,她是野外的隐士。
       我们在田野里若隐若现,经过南沟边、奶奶庙、羊粪蛋坡和花宝沟。我们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我是个探源人,我是个不明真相的人。
       整个路上都非常艰难,酸枣刺、苍耳、荆棘、露水、石头和蚂蚱。我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只想尽快到达杨瓷河。
       杨瓷河蛰伏于一块旷地之上,没有花草和芦苇的围拢,甚至也没有鱼,一无所有。存在的苟延残喘,显然无药可救。
       杨瓷河一无所有,残缺的水就此迷失于中央,我不知该到哪里寻找黑色小船,还有摆渡人。
       好不容易发现一只野鸡,那野鸡飞走了。
       在光秃秃的河边,我们站着,面对一片寂寥,像两只点亮的马灯。
       不带一丝遗憾, 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年代。我和杨瓷河,我们的交流显然绝不会是流水清谈。
       我不肯留下疑惑,我凝视着,我见证着,我确认着,这算不上什么合谋。
       正午的毒日头儿很白,站在河边的我,拿根棍子轻轻地搅,仿佛一个十分笨拙的、轻敲陌生人家玻璃门的人。而杨瓷河居然回答了我,河里朽木醉人的香味儿,迎我而来。
       我想,我之存在的惟一原因,似乎就是在分泌这些黑色的朽木。
       整理床铺的女服务生,从来都不会放过仔细研究床上每一个污点的机会。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我有广阔胸襟,加强劲的臂弯。可谁又是枉负深情的人?真是再也说不清了。
       如花深爱的陈十二少落魄了,却还惦记着送她一个鸡心形绘着牡丹与蝴蝶的景泰蓝胭脂扣。是的,盒子里的胭脂该换一换了。
       记得小时候背词,开始的几首较简单的里面,总免不了要有一首韦应物的《调笑令》:“胡马,胡马,远放焉支山下……”总以为,又远,又荒凉。后来才知道,这焉支山绵延于祁连山和龙首山间,水草丰美,物产丰富,最盛产的东西是红蓝花。
       红蓝花,红蓝花,一种神秘的新奇事物,在你们的骨髓里歌唱。
       唾沫、梅毒、尿、电休克。人们注视着舞台上这个人,与他的痛苦,他的磨难,他十余年的精神禁闭,他被迫接受的六十七次电震治疗。
       革委主任李忆苦,他光彩照人的形象,让李天喜感到自卑,成为内心深处一道挥之不去的怒吼。
       文明如花,零落西东。我睡不着了,擦干身上的污垢,一夜浮想,联翩达旦。
       人人道路以目,噤若寒蝉。胡子变成了眉毛,嘴巴变成了尾巴。但是眼睛,心灵的窗口仍旧在浓眉的看管之下。
       想休息,想隐居,想到偏远的阡仵村去,使那柱高香起了作用。
       我的孩子问我:“爸爸,太初有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料到,我至今痛苦。
       段俊明、张继斌、崔保国,袁保华……同学们把红缨枪高高举起。可他们那里知道,枪口的方向违背天意。
       空心人、橡皮人、稻草人、塑料人,纸人,泥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刻钟的机会。
       服用海洛因之后,这个倒霉的家伙,正在以一百多公里的时速开车。神经质的,喜剧的,反常的,他让我们从公路旅行联想起另一种旅行。
       白色的被称为“处女”,漆成红色的,叫“被奸污过的”。因此,爬上断头台的动作,也被戏称为“爬到小姐身上”。
       此人行为放荡,情场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的浅薄时刻,就是陶醉的时刻。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最最亲爱的,我确定我又要再度发作了。
       海港的灯火,紫色的夜空。我无意中,信手拈来浓浓的一笔胭脂。
       绿茶白饭清酒,空白之页,向四面八方展开。
       巴公镇的太阳照在头上,我相信遇到了带着光环的仙女。
       张继国和马跃风夫妇,又动手打了起来,就在他们操起家伙的工夫,蜘蛛在不断地织网。
       我们先猜拳,谁输就要给人家踩一脚。来,好了,好了,五魁首,八匹马呀,全来到呀……大个子愣在原地,小个子大发牢骚。
       敌人如潮水一般淹没了我的国土,我把我的一部分财产埋藏在这里。谁发现了它,而不马上交给我的儿子,就要遭到国君的诅咒。
       钟楼一夜监禁,花园疯狂到底。
       这个月的好些事情,都会被粉碎,室内的与室外的。碰巧一个朋友破产,碰巧一个敌人像一枚重磅炸弹,在三个月前,落入了霞凤湖,以彻底解决浓烟久久不散的问题。
       我只轻蔑地说:这个国家,财富与债务,都被放错了口袋。
       歌剧、爵士、芭蕾和诗歌的小市场,因为上万人捣烂市场的栅栏无票入场,造成了很大的混乱和伤害。这样的事件,亿年不遇。
       
       鸽子、水塔、冶炼炉,它们共同的记录就这样开始了,在这片由人所造,却又为人所弃的区域,没有什么公共,也没有什么私密。
       摇滚爸爸、痴孩子,比较古怪的是在演出中场,台上突然冒出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说话周全且举止到位。
       面向后花园的这个望远镜,架设在令我想入非非的地方。
       反,或者说返,都命犯天马似的,注定漂泊。
       我不信那些台上的鬼话,只有撒泡尿是真格的。
       象、像、相,就像参与一场“三人帮”的密谋,打开黑匣子,只是这个阴谋的开端。
       “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超怀又引又扎,超生又扎又罚!”他娘的,扎死你,罚穷你!
       裸奔的麻将忍无可忍,兜兜转转,寻找新欢。裸奔的麻将高声唱道:“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
       很喜欢阿坚的一组四言:一日忽然,小梅长全,小腚往后,小胸往前……
       从郝家沟村的绵羊身上剪下的毛,被送往襄垣城的仓库里,然后统一平均分配到妇女们的纺车旁。从按劳分配,到按需分配。羊毛和习俗把南姚村、西岭村、北姚村、下苗村、庄里村、上丰村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国家。
       他的前额布满皱纹,像只核桃。他的表情轮流变幻,滑稽、迷人、可怕;他一会儿是个土地神,一会儿是个野兽,一会儿是个小丑。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失业的演员,一个绝望的土匪,一把即将在土匪手中开火的粗糙的土枪,一头灰毛驴,或一个乡村荡妇腋窝下那撮发黄的汗毛。
       一个人,用手指点着墙上的纸,用小石头划破薄薄的纸张,看下面盖着的内容。
       更多的强势货币,它们抽筋般的表情更加夸张。啤酒流到了巴拉圭,人们模仿着啤酒的风格,在那里大吐白沫。
       裙子一角起火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的手,在越南,我看见她指甲缝里的污垢。
       远足,绕了半个圈子。墨水无毒,我要检验一下我的设想。我把飞机场变成了黄土丘,我把金戒指变成了枣糕,我把广阔的玉米地,变成了遥远的伊犁。
       我站起身来,离开了高高的会议室。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发现我和她有了距离。我被贬到了外省,被流放到寒流中。
       要想唤醒我,把我带回到人间,不再成为石头,你需要和我交谈。
       在巴公公社任意建厂,生产令人作呕的人体饼干。可以向古老的阳阿人宣战,把枪筒里装上土豆和肥皂。可以把高粱统统从地里挖出来,种上晶体管,然后耐心地等待收音机大丰收的到来。
       我在一片女人的红色上面,画出一条黄色的崎岖小路,这是很罕见的。
       我的自行车矮小,皮肤橙黄,但却相当结实,看上去冷静而自信。我骑在它的腰部使劲地蹬,把它弄得彻底扭曲了它的轮廓。使它看上去像个走狗,跌跌爬爬地那么可怜。
       我让我的文字按照我所见过的伤亡场面,摆出一个又一个姿势,像剪断的胶片,前后跳跃,缺乏连贯。你看那个“丫”字,它修长的手指伸向空中,它消瘦的身体倒在地上。
       我梦见我离开机场,一路上我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拳头飞舞。我如此能言善辩,空姐说:“你的一生,简直就是一条语言的长河。”
       我四下翻看着,父亲的柜子里,到处都是有关农业种植的、土壤科学的、家禽养殖的,还有作物杂交的书籍。在杂乱的书堆中,我还发现一撮演戏用的假胡须,一顶匪军戴的帽子。我胳膊肘下有一本关于周公解梦的书,那是一门鬼科学,招摇撞骗,其实根本不奏效。
       人们制订计划,人们心怀鬼胎。不幸的人,因为生铁的价格正在下降,话语离开了他们的嘴,跌落到地上。不幸的人,他们的身体轻飘飘的,他们的脸颊凹陷,他们轻于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