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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现实背景下的悲悯与拯救
作者:高春林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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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格尔解释荷尔德林的《追忆》说,到异乡的漫游,本质上是为了返乡,也就是说返回诗意的所在。但这对谷禾以及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不够的,因为,从故乡到城市这样的往返中,诗人们会发现现实世界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家园,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忍受城市。1999年的谷禾,在他生命历程上或许是一个大的转折,他开始入住北京,在这个大都市里读书、工作、写作。但境遇的变化给诗人带来了什么?他站在一个又一个红绿灯下张望,时代的链条上转动着的物欲、幻象和不可思议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该怎样保持独立的个性向内心、向一个复杂的生存空间说话,保持诗歌写作的前沿价值?诗人清醒地意识到,诗歌必须对世界有所指出,对内心多一些追问,这是诗歌精神的本原。也只有如此,才能在真实大于抒情和幻想的当下,使诗歌写作深入诗歌内部,在现实和经验之间行走,呈现出更为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背景。谷禾的诗,正是沿这样的指向,对世界疑虑,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悯精神和拯救意识。
       疑虑的眼神,或许是谷禾诗歌的一个思维警戒线。发展、建设,整个时代都处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物欲膨胀,文明带来的丰裕使爱情也转化为歌舞厅、酒吧间的色情,W·本雅明曾为这种加速度和平庸的现实忧心忡忡,敬文东在《让城市减缓速度》一文中断然地说:“速度在追杀一切,从肉体到灵魂,已是不争的事实了。”在这样的境域中,诗歌再也难以回到优雅而缓慢的抒情位置上了,这也正是诗人谷禾忧虑、怀疑的理由——
       这几年书已不再购买,动笔的欲念越来越小
       每天的功课只剩下本阜的晚报
       肥皂剧的泡沫越搅越大
       去郊外的公路危机四伏,风景也索然无味
       牛奶的鲜度让人沮丧,还是白开水安全
       月票必须按时办理,但塞车惹人心烦
       如果闯红灯更倒霉
       这是谷禾在《死去,或者活着》中的句子,他看待生活的眼光是审视的,在这审视中充满了疑虑,因为这是诗人无法取消的生存环境。对于谷禾这样的句子,我总是想再说出些什么,其实我已是无话可说了,诗人呈现出的生活状态足以提醒我们:人们,都在遭遇时代的精神荒芜,这是城市的焦渴式的荒芜。我们不无悲哀地突然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处在这样的荒芜之上。“但我是谁呢?早晨醒来,我和镜子里的/陌生人充满敌意地各自走开”(《早晨醒来》)。在谷禾的诗歌里,这种审视和疑虑构成语言的现实,这句子,有一种自然生成或穿透的功效,人的生存因语言的生成而散发出震慑力。他的《纪事》、《生活之歌》《冬天来得突然……》等诗作都是“大地上一列顶着夜色疾行的火车”,车窗内闪烁着诗人游移、疑虑的眼神,我们借助谷禾的眼神,从诗歌中清楚地看到了文明的伤口。
       说到悲悯,谷禾的诗歌是绕不开的。悲悯作为文学的功效,对于悲剧性的人生是一种不自觉的关照,或慰籍,或指向,或释放,在语言空间内呈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而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恰恰相反,在如今的都市,物质丰富而造成的复杂多变的生活境况,诗歌写作却也处于边缘化,这是不是一代诗人的悲哀?这样看,每一个诗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悲悯情怀。“白昼和黑夜,星光垂落旷野……/我见证了人的生死”。
       时间的沙漏筛下时间的碎石
       血肉之躯摆脱了自身的重量
       那些涅的孩子围拢过来,赤裸的光
       碰响了我心头悲悯的琴弦
       (《时间手记》)
       谷禾把悲悯放在了时间之上,诗意空间也一下子由自身拓展、提升,成为一个层面乃至一个时代悲伤的“时间”。他诗歌的脉搏也正是缘于有意识地对现实、人性和身体里黑暗的注视而呈现出节奏分明的平稳的跳动。他悲伤的痛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诗性感受,他说:“所有的美丽和荣耀/都不比一句话更持久/更令人心动/活着也许比藏在衣服下的针芒更渺小/却让我疼,让我为那些逝去的黑白日子/撕碎了衣服……”(《没有人见证》)。在这里,诗人撕碎的是没有人见证的生活、城市的外衣,撕碎的是诗人的悲伤,是我们的内心。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悲伤,诗歌才必须回到拯救的意识上来。在这诗意空间一再缩减,诗歌几近湮灭的今天,说出拯救的话似乎有几分滑稽。但是,我相信,不论时代怎样哗变,诗人唤醒世界、拯救自我的意识是无法抹掉的。因为那是诗人的气质。谷禾满怀信心地说:“如果深夜突然停电/我们的交谈从一支蜡烛开始”;穿城而过“有许多人和太阳一起转醒”;“当秋风再次来临,无限的爱/一起向着曙光集结……”由此,我们看到,诗人无论面对怎样的生存遭遇和内心痛苦,在拯救之路上早以备下了阳光般的心境。似乎也只有这样,诗人才更有理由对世界诘问——
       一个翻拣垃圾的乡下孩子
       当他比黎明的清洁车更早,当他
       举着一只肮脏的避孕套又唱又跳
       那时我将看见什么?
       是一个噩梦,一个幻象?
       他仅仅是一个隐喻吗!
       (《城市幻象》)
       是的,这仅仅是个隐喻?面对城市的各种各样的“图纸”、“钢铁”、“复制品”、“盲点”和黑暗,这样的诘问使诗歌在平静的叙述中突现震耳的声音,就像一次竞技中的长跑,在掐定的时间点上突然加速,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内力。其实这首诗一开始就进入某种警觉:“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或者/更模糊的一群。几乎分辨不清”。接下来,却是清清楚楚地述说城市的迷茫、空虚和暗淡。这样的境遇,诗人的言语不仅是一个隐喻,更需要的是一种内在精神上的“拯救”,世界暗淡,城市冰冷,那么拯救就从我们的内心开始。诗人在最后写到:“我睁开眼睛/一首安魂曲,向上或向下/我只抓住最后一粒音符/最后一次拯救”。
       如果说谷禾的故乡情结是自然生成的诗意,那么诗人的怀疑、悲悯和拯救意识却有着更强的语言指向性。这种指向性是自觉的,本体的。在这里,本体指向是人类命运上的,是说诗歌与人的内在的一种互为关系,诗歌在自觉的状态下触及了人的命运。正像西默斯·希尼所说:“诗歌教授、诗歌辩解者、诗歌作者,从非利普·西德尼到华莱士·史蒂文斯,迟早都忍不住要展示诗歌作为一门艺术形式的存在,是如何与我们作为社会公民的存在相关的
       ——它如何具有‘现在的功用’。”这种诗歌是与“存在”有关的,是“一种对于遭摒弃的或不断受到环境威胁的潜质的顿悟。”这里,诗歌已经不仅仅是灵魂的顿悟,更重要的是命运的触动。
       海德格尔称诗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而诗人谷禾的冒险似乎是悄悄的,不经意而深入人心的。《被车辆包围》说“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一只鸽子在雨中飞。黑夜消匿了人的面目”;《读〈胡风传〉》说“思想者,一次次被谩骂、殴打、凌辱……/他想到死,/死亡的耻辱与高蹈”;《失业》说“一个倒闭的工厂,挣扎的工厂/谁去?谁留?/掩去最后一缕侥幸,他多像/命运抽打的陀螺”。这些诗,都注入了诗人对命运的强烈指向性,把现实的或者一代人的命运作为语言的内蕴,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中,让我们看到话语的闪电。
       一个成熟的诗人在精神指向上或许都有自己的戒命,即:在自觉的语言生成上指向什么。作为清醒者和有责任感的诗人,重要的是写什么,而不是怎样写,这是一种价值取向的问题。而诗人要保持自己的写作贴近我们的内心,就必须在诸多矛盾的退守中,如:内心生活和现实场景的矛盾,个人性与社会化的矛盾,对经验的辨析形成的心理抵触的矛盾中,清醒地抓住语言指涉到的命运,而不是在技巧上玩弄花样。因为,命运是生命、生存乃至灵魂的核心。对于命运的指出、把握和预言使诗歌不再停留在狂欢、放纵和凌空蹈虚的一己之情上,而是在特定的背景下对于命运——人的本体的存在的透视。这也是体验的本质。这时候,诗人其实是站在诗歌的背后,他看到的即便是一闪即逝的瞬间存在,也足以构成感动我们的部分。谷禾写到:
       
       街道两旁纷飞的柳絮在我和你之间
       建立了某种隐秘的对应,也使这个黄昏
       充满变数。“一切都是宿命……”
       但什么不可以改变。站牌下张望的人们
       像一只只倦鸟,而今夜他们
       将何处栖身?
       (《一封最终发出的信》)
       由此我们看到,诗人就是在这样对命运的诘问中和世界建立了某种微妙的联系。诗中的“外省诗人”、“少女”、“黑衣的蝙蝠”、“纷披的泪水”等都暗示了命运在某个背景下游弋状的展开。谷禾在这首诗中的“倾诉”所意味的,也许是为了某种“救赎”形式而建立起诗的一种最直接的经验。但由于本体的命运的引入,足以构成了让灵魂出窍的力量。由此,我们看到,本体的命运给人以本真的感动。对本体的关注其实关乎到诗人的艺术良知。艾伦·退特说:“诗人对谁负责呢?他对他的良心负责。”事实上,诗人良知在本质上承载了我们所处的当下时代的语言指向。
       对本体命运的透视结果最终要通过语言来完成。诗歌是从语言中被创造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正如耿占春所说:“在语言这片林莽丛生残垣颓壁精灵出没之地,诗人所寻求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寻求‘大吃一惊’。”因此,在考察诗人谷禾的各种诗歌情结、意识和指向时,我仍忍不住要回到诗歌的语言上来,从而看到谷禾在语言上的几个特点:
       1、拆碎的语言事件。这或许是谷禾诗歌语言的一个特点。谷禾早在上世纪1990年代,和当时的那批叙事者一样作为一个时代的诗歌境遇,把叙事成分引入自己的诗歌文本,语言指向活生生的经验现实,对细节的重视、体悟和述说,使他在平缓的直接处理城市当下命运的题材时,诗歌有了一个可靠的生活根基。这也是1990年代诗人们的一项诗歌技术。我从谷禾的诗中读到这种叙事因素的时候,我惊喜于他拆碎的语言事件。《黄昏的建筑工地》描述了“速度”在物质建设中的飞奔,攀高的楼宇,在上升,“如果还不够,就把幼儿园的积木搭起来/或者,立即中断一个诗人漆黑的写作。”不能中断的是事件中语言“点燃”的情绪;《一封最终发出的信》中,诗人一直在叙述着在城市目睹的一切:“怪味”、“汽车”、“楼宇”、“夏日”、“海滩”以及“从光到阴影”,这些打碎的场景所构成的时间让我们喘息,而后诗人的诘问又令我们惊愕——
       我身体里最温暖的春天
       最终将被寄向哪里?曾经
       癫狂的,曾经鲜艳的,曾经盛装的
       如今只剩下无尽的迷茫
       也许爱和健康都是疾病
       为了救赎,我必须病得更深!
       2、温情的语言叙述。这温情是谷禾意识到诗歌是来自日常生活本身的诸多感受,而采取的一种话语方式。诗歌要关注日常生活,这一点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常识,但是当诗人以自身的经验来关照生活时,那些假象有时像是一个个蒙蔽物罩上诗人的眼睛,这也就是我们看到的一些诗歌的表面化的原因所在,也即诗歌体现的气质和诗人自身的气质是分离的,而不是互融的、气息相通的。谷禾诗歌中的当下生活经验有着内在的品质,他诗中的情结、意识和指向都是自身作为事件中的“慢跑者”而生成的情感。这样的诗是《黑白照片》,是记忆的《回声》……是“夜半失眠的叹息”、“一辈子噙在眼里不落的那颗泪滴”。这种温情不是诗歌技术上的,而是生命本体的,因而携带了强大的感染力。他这样叙述父亲:“我和他,两个孤独的男人/在黑夜里倾心交谈着/‘我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最近我总/梦见雪埋过头顶,还有祖坟’?……/他的声音温柔若水,几乎消失了死的/恐怖……”诗歌的温情带来的感动,我想由于它自身的本真是我不敢妄言的。
       3、抒情的语言倾向。在这里,我也同时看到了谷禾语言的抒情倾向。创作就是为情感,或者说为各种丰富而复杂的情感找到一种表达上的修辞形式。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诗歌更是情感上的艺术,它一方面需要个人的真切感受,更重要的是诗人关涉到的事物和语言的结合体——修辞,能引起人们情感的共振。从现实的角度看,这不是一个抒情的年代,海子说的“抒情就是血”的观念只能归结为上个世纪80年代以前的事。而相对于速度和数码的当下,抒情因不合时宜而显得异常困难,许多诗人便开始了直截了当的反讽。而谷禾,奔走在乡村和都市之间,他的血液里流动的更多的是一些乡间的质朴的智慧,他的那些怀疑、诘问都是从这一智慧出发的一种情愫,“哦,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身体里的流星划过霜天长河,谁能追得上/大地上一列顶着夜色疾行的火车……”(《冬天来得突然……》),他不再掩饰内心的各种矛盾,他的诗就像这列火车一样抒情,热烈、怜悯,情感在夜色中发出神奇的力量。
       语言,不是迷津,它永远都是生命展开的过程,诗歌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回归生命的根源。谷禾的语言以及语言事件中,那种诗性情结和命运指向,是宽容的、温和的和内在的。由此,语言本身似乎显得已不再那么显赫了。海德格尔说:“把语言从文法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更原始的本质结构,这是思和创作的事情。”诗人,只有回到这样的本质,“思和创作”,才能保持诗性的品质而独立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