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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衣记
作者:欣 力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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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裁缝苗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能给那样的人物做衣裳。那个人物,她还没见过,眼下正跟着浦先生去见。实际上,苗月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人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裁缝苗月是有些名气的,特别是这两三年,专做外国使领馆的活儿,连X国大使夫人的晚礼服也做过,所以在这个圈子里成了名。
       家庭裁缝,在中国人看来,再好也比不上正经裁缝店,外国人却不这么看。X国大使夫人说了,世界品牌PRADA,GUCCI,VALENTINO,都是家庭裁缝出身。她还说,在X国,像他们那样的收入,是用不起家庭裁缝的,只能到时装店里买成衣。她怎么也没想到,在中国,家庭裁缝的手工费会这样便宜。
       且说这苗月,不光活儿好,人也厚道,好说话儿,一张欢欢喜喜的圆圆脸,虽略扁了些,却是有红似白的,男人缘不怎么的,可招女人喜欢,特别是那些洋太太,苗月这名字她们叫不来,就自作主张,叫她Marry。
       Marry,Marry,洋太太们叫得莺歌燕舞,煞是好听。
       苗月活儿做得慢,从剪裁,到缝纫,直到“推”“归”“拔”“烫”,道道工序自己动手。大主顾的活儿,她是绝不交出去给那些小裁缝做的。
       一年到头,苗月手上的活儿堆着,实在有人非找来,她就事先跟人家说了,只管裁剪,缝纫是要交出去的。
       裁缝苗月有了点儿“范儿”,却得意不起来。说到底,一个家庭裁缝的优势就在于物美价廉。你瞧,一套三件套的男西装,一般铺子里要手工钱2000多,她只收1500,还得精工细做。满打满算,累死了一个月也就做三套,挣4000多块钱。女装更不好做,各有各的版型,不像男西装,套一个版型,省事。
       4000块钱,除去房租1000,给死鬼500,剩下的2500,是苗月跟妈的衣食住行。
       死鬼是苗月对前夫的称呼,几年前炒股赔光了积蓄,一蹶不振,整天泡在网上。结婚10年,让苗月做了三回人流,到第三回的时候,医生告诉苗月,她以后再不会怀孕了。要钱,是死鬼同意离婚的条件。这个婚离了两年离不掉,就是卡在钱上头。苗月实在受不了了,一咬牙,答应了,每月500,一直给到20000块为止。还有一笔更大的开销,是妈的医疗费。妈的风湿性心脏病,好好歹歹的,总断不了吃药打针。
       不过,离了婚,苗月还是高兴的,她要为自个儿庆贺庆贺。她拿出两百多买了一个袖珍调频收音机,代替10年前死鬼当聘礼送的那个。那也是个调频收音机,在当年算个稀罕物,只是自打买进来就病病秧秧,修了八百回,最不堪的是那喇叭,咝咝啦啦的。苗月将死鬼的收音机塞进床底下的破皮包里,想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傻呢?一个破收音机就换了她整个的人?又想,这回离了,怎么也得找个合适的人。这么着,就想到了吴力。
       吴力是苗月正处着的对象,别人给介绍的,条件还可以——文化人,没牵累,有房子,人长得不俊,但也不能算丑,让苗月犹豫的就一点,这个人,手紧得过分。这不,昨儿个,俩人还为牛奶的事闹得不痛快。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妈去教堂做礼拜,苗月就约了吴力过来。吴力离婚后跟他父母住,自个儿的房子出租拿租金。吴力说了,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若要结婚,立马可以收回来。吴力那意思是,只等苗月一句话了。
       俩人难得有个私密空间,苗月本想今儿是个机会,她想试一试。
       试什么呢?试婚。
       报纸上说啦,试婚是当代人生活的大趋势。电视上,那个温文尔雅、面含微笑的婚姻问题专家怎么说来?他说:“试婚不是坏事,它是对婚姻生活更严肃更实际的态度。”对于这个,苗月原不接受,未婚同居,那算什么?后来慢慢的,也赞同了。想想也是,两个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人要在一起相守终生,是挺冒险的事,像她跟死鬼,若是早有试婚这一说,她是死也不会嫁他的。可是,专家也说了,试婚要求双方具有成熟的心智和正确的价值观,试婚不是儿戏。苗月就懂了,她知道,得留个心眼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个儿手里,别让男人占了便宜。
       人家却没想占那个便宜。亲热的表示,他早有过,苗月不允,立即作罢,从此再不存非分之想,反倒惹人高看了。苗月正是这么想的:这样规矩的人,这年头到哪去找?所以苗月今儿下决心试上一回,若是行,就叫他把房客辞了。
       男人不晓得她的心思。
       男人是勤快的。来了,就收拾饭桌。苗月这阵活儿忙,早上吃了饭,连碗都顾不上洗呢。男人说:“你忙一会儿,咱们去樱花园转转,那边樱花都开了。”说着,就发现了饭桌上的空牛奶盒,蓝地红字:光明牌纯牛奶。
       男人手拿着牛奶盒,左端详右端详,半天不吭气。苗月说:“怎么啦?”男人说:“这牛奶,是你喝的?”苗月说:“是啊。”见男人盯着她看,又说:“怎么啦?”男人说:“挺奢侈啊。”苗月说:“什么?”男人说:“这个,可不便宜。”苗月笑了说:“超市买的。”男人说:“我知道超市买的。超市里好东西多,都是咱能吃的?”苗月先不以为然,这会儿有些诧异地说:“一盒牛奶,算什么好东西?”男人说:“我妈我爸我们全家,一辈子都喝的是袋装牛奶。”
       苗月怔在那儿。男人将牛奶盒小心地塞进垃圾袋里说:“光这盒子,就值些钱了。你喝的是牛奶,不是盒子。”给他这一说,苗月的心里有了想法。她想,不如借这个机会,试一试他。男人转身出门倒垃圾去的时候,苗月开了口。
       苗月含了笑说:“我就是喜欢喝这个牛奶,天天喝,你给我买吗?”男人没吱声,过了一会儿说:“你快点儿,一会儿公园人就多了。”说完,咣当当地开门关门,倒垃圾去了。
       苗月一时没了兴致,想这男人笨呢,其实他就是说了给她买,她也未必就让他花那个钱。要说每月的进项,她还比他略高一些呢。苗月趴到机器上,哗啦啦干起活儿来,一边想:这人,未必合适。可是,懂得疼人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呢?她想还是妈说得对,女人得自个儿疼自个儿。
       苗月跟着浦先生,才踏进这楼房的大厅,心里就惴惴的。她原以为好房子她是见过的,X国大使的官邸该算是好的吧?比起这,也就是个普通住宅罢了。
       你且看这大厅,正南一溜儿落地窗。外头,碧绿的草地毯子似的铺开;里头,阳光满满地扑进来,将所有的东西抹上一道金边;正对着门的大理石圆几上,那一大瓶绢花,缤纷垂挂,给阳光照得跟真的一样;地毯又厚又软,铺满了蓝紫色的花,让人想脱下鞋,光着脚走上去才好。
       苗月只觉得脚下一软一软,要摔跟头似的,她想富人真是很会活,把日子弄得怎样的舒服,你想都想不来,那个X国大使夫人不就是光着一双小白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的吗?苗月瞅一眼浦先生的背影,忍不住猜测,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呢,年纪轻轻,就这样有钱?
       上楼,下楼,苗月慌慌的,连到了几层也没弄清楚,就在一扇高大的深棕色樱桃木门前停住了。浦先生摸钥匙,一边轻声说:“我夫人她,比较怕吵……”
       苗月慌忙点头。浦夫人身体不好。浦夫人要出国,要做几套衣裳。浦夫人的衣裳要做得又快又好。
       门开了,先一股凉气从室内涌出来,苗月只觉周身一凛,打了个冷战。和大堂相反,这里窗帷低垂,光线晦暗,一律的深色木质家具。浦先生示意苗月在沙发上坐,轻手轻脚地到里面去了。
       苗月坐下,想:瞧浦夫人这做派,怕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以苗月的经验,现如今是中国人不如日本人好伺候,日本人不如美国人好伺候。说到底,还是美国人最好说话,那光了一双小白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的X国大使夫人对Marry的活儿从不挑剔,样样都说wonderful。日本人挑剔些,却也只是翻翻里子,看看针脚,让你看出不满,嘴上却不说什么,钱也照付。中国人就难了,针针脚脚看得仔细,有一样不满意,就要返工。所以,苗月这两年大多接的是洋人的活儿。并不是她要偷奸耍滑,而是图个心里痛快。她知道美国人看上她的也是物美价廉,可是人家把她当人看哪,X国大使夫人还请Marry在官邸花园的大银杏树下喝过茶哩,就是手工费收得再少点儿,Marry也是愿意的。
       
       苗月越想越后悔,她想今儿要是碰上个刁钻古怪的贵妇人,可有自己的罪受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那个装了钱的厚信封搞昏了头。
       事情出在今天上午,苗月刚把收音机拿出来,准备做活儿。 苗月喜欢边做活儿,边听歌。她是调频97.4兆赫流行音乐频道的忠实听众,是著名歌星浦凤凰的铁杆儿歌迷。
       浦先生就是那会儿由姑妈陪着来的。苗月的注意力全在收音机上,连有人进来都没听见。
       收音机小巧玲珑,苗月那么小的手,一把就握了。它银灰的壳子,透明的窗口里一排排精致的字码儿,FM MW SW,光短波就有九个;当间儿一条细杠杠是调台用的,一旋右边的钮,就上上下下地跑;不锈钢天线银光闪亮,修长灵巧,看上去特别的“高科技”。
       苗月把裁缝案上堆着的布料尺子线板一股脑儿推到边上,将收音机在案子中央摆了,拨一下开关,顶上的小红灯倏地亮了,浦凤凰的歌声,像秋日阳光下的溪水,静静地流淌出来。
       苗月不禁跟着哼了起来。苗月一边哼,一边摩挲着那银光闪闪的小匣子。多么好多么光鲜的玩意儿!像她向往的生活。她向往的生活,就是能挣下自己的吃穿,还能给妈治病的生活。
       姑妈的一声断喝,将苗月从层层叠叠的心思里拽出来,她惊得一抖,把收音机都碰翻了。姑妈叫她小月,说:“这孩子,耳朵也不好使啦?!”
       苗月皱了眉,回过身来,才要嗔怪,见有生人,就噤了声。
       这人,便是浦先生。
       浦先生四十上下,人生得白净端正,细黑框眼镜后头,一双细长的眼挺深,不是眼窝深,而是眼光深,幽幽的,满是心思,满是阅历,还有点儿什么,苗月说不清楚,反正她才跟浦先生对了一下目光,就不由得垂下了眼皮,她觉得,浦先生那俩眼,X光似的,照得人不自在。苗月正垂了眼,却听姑妈说话了。
       姑妈说:“浦先生,这就是苗月,我侄女,活儿好人老实,她的嘴啊——”姑妈将食指放在撅起的嘴唇上又说,“顶严哩!”
       苗月看见浦先生朝她点头微笑,她也朝他点头微笑。
       姑妈说:“浦先生听说你活儿好,大老远跑来的。”
       苗月又点头,想起给人家让座。可哪来的座啊?除了她跟妈睡的大床,只在缝纫机前有把椅子,这会儿却堆了好高的一摞布料。这样,苗月的话虽出了口,眼光却凄惶着,终于触到人家脚边的小马扎,脸刷地红了。
       浦先生像是看懂了苗月的心思,宽容地笑笑,好像这小屋里的困窘并没给他带来丝毫的不适,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厚厚的,径直放在缝纫案上说:“先交点儿定金吧。苗小姐现在方便的话,车在下头。”
       苗月这才明白,要做衣裳的不是浦先生本人。
       苗月跟着浦先生走的时候,瞧见姑妈又将食指放在嘴上,还来回摇了摇,她知道,那是叫她少说话。
       2
       苗月在浦家客厅里胡思乱想的当儿,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浦先生拥着个女人出来了。
       苗小姐,这是我夫人。你们谈。浦先生说着,搂着女人肩膀的手在那裸露的肌肤上轻轻拍一下,走了。客厅里剩了两个女人。
       厅里本来就暗,女人的脸又背对了光,便模糊得很,身条儿却给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得十分鲜明。那腰,约莫连二尺都不足吧?上身穿白色无袖短褂,裸着的胳膊藕似的,在幽暗里发出浅浅的光;她在拱形门那儿定定神,看清了沙发上的苗月,笑了,走过来。一阵香风随着她的步子钻进苗月的鼻孔,白色长裤包裹着的两条长腿从苗月眼前一闪而过。
       苗月有点儿晕,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这等人物,她想,只在画报或电视上见过。
       苗小姐,麻烦你大老远地跑来,外边热吧?女人的声音沙哑里带着圆润,有说不出的一种韵味,叫苗月听着耳熟。
       苗月说啊,啊,她还没啊出个所以然来,女人已经转到沙发背后,将厚窗帘哗一声拉开,屋里顿时亮了。
       女人这就坐到了苗月对面。那张脸,在明亮的光线里蓦地清晰起来。高颧骨,挺鼻梁,弯弯的眉毛,脸盘儿显小了些,却正配那双眼——内眼角深深嵌进去,外眼角稍稍扬起来,双眼皮不宽,就那么细细的,沿着上眼睑的轮廓描画开去,却就是个秋波流转,顾盼生辉了;嘴巴生得庄重,是跟那一对眼不怎么匹配的;嘴角那儿两条细纹,若隐若现,显得这人相当的固执,甚或有种不容侵犯的厉害劲儿,却涂了轻薄的嫣红色,跟那庄重很是不协调。也怪,这些个不协调凑到那张下巴尖尖的鹅蛋脸上,倒别有些味道,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因为穿了一身跟沙发同色的白衣裳,女人的身体全隐到背景里去,那张脸儿便越发地夺目。
       苗月先是一愣,觉得这女人好眼熟,特别是这个分外的清瘦劲儿,不是常有的,可想想,又不知在哪里见过。苗月站起身,朝女人问了好。
       女人笑着说坐坐,我叫苏绣,叫我苏姐吧。喝茶呀快喝茶!
       苗月这才发现旁边的茶几上早倒好了一杯茶。她并不渴,可苏绣让她喝,她就得喝,一种莫名的感觉笼罩了她,她觉得苏绣像一块磁石,一忽儿,已将她吸牢了。
       苏绣站起来,两条长腿又一次从苗月眼前掠过,说:“我的情况,浦先生都跟你说了吧?”
       苗月蓦地疑惑了起来,想:苏绣把浦先生也叫浦先生,那浦先生到底是不是她先生呢?苗月的身子随苏绣的背影在沙发上扭了个九十度,一边答应着:“啊,说您要出国,您出国多久啊?想做点儿什么?”
       苏绣没答话,径直朝衣柜走去。
       靠墙那儿有一排欧式大衣柜,整面墙的,苏绣哗一下将双开门打开,就听她叹了口气说:“是出国啊……出国……”苗月等着下文,却没。只见苏绣面对敞开的柜子,呆呆的,不动了。
       柜里的灯亮了,照见一柜子的璀璨繁华。苗月情不自禁地往起站。有道是,裁缝见了好料子,就像骑手见了良驹,苗月眼都绿了,才要迈步,苏绣一回身,将一块料子哗地抖开,斜铺在苗月对面的沙发上。
       苗月忽地站起来,捧了那料子仔细瞧。
       那是一块水缎,浅天蓝的底上洒满白色、灰色和淡褐色的花,花茎上停着纯白的鸟,大片的白色叶子,叶脉一条条的,用烟蓝色细细地描过。苗月捧起缎子的一角,凑到眼前,水波般的光芒立时化到了她眼里;用手轻轻抚上去,水样的润泽就沁进了手心。
       苗月看呆了,她觉得这一块水缎,将那一柜子的绫罗绸缎都比下去了。她压住心里的感叹,免得让人当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低看了,轻声说:料子不错,做一件长款高开气儿旗袍挺合适的。
       苗月低头说了这话,没见苏绣的反应,就抬了头看,发现苏绣站在她身后,眼盯着那水缎,又发起呆来。
       苗月又说:“水缎特滑,做起来可要工夫的。”
       苏绣这才回过味儿来似的,跨前一步,脸对脸瞅定了苗月说:“做旗袍好,可是不要开气儿。”
       还没等苗月言语,又说:“我所有的裙子,都不要开气儿!”
       苗月笑道:“旗袍没有开气儿,那怎么走路啊?”
       苏绣像被冒犯了似的,忽然间就不乐意了,抢白似的说:“谁跟你说穿了旗袍要走路啊?”
       苗月就噤了声。
       一块又一块的纱绸锦缎,像美丽的云霞,铺满了沙发、桌面、地面,苗月觉得自己恍若走进了仙境一般,她定定神说:“苏姐,这些,都做吗?”
       苏绣还在往外拽料子,左一块右一块,头也不回地往身后的地上甩。苗月说苏姐,看先紧着哪个做吧。这么多,都拿出来,也做不了啊。
       苏绣从柜子前头直起腰来,颊上升起两片绯红,大出一口气说:“做!都做!做100件,把所有的料子都做了!”
       苗月笑了说:“瞧你这日子,怎么样儿的舒心啊,光柜子里的衣裳,就够穿一辈子的啦!”
       苏绣冷笑道:“一辈子,一辈子有长有短啊!”
       苗月拿出皮尺本子,给苏绣量尺寸,一边说:“好日子,好日子短点儿就短点儿,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日子,少活10年我也愿意。”说着,拿皮尺的手就触到了一块硬东西,在苏绣的胸上。苗月知道那是很厚的一个文胸,她的心里陡地生出一点骄傲来了。她想起死鬼从前常念叨的话: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死鬼从前是怎么样的缠她啊。女人嘛,一身枯瘦的,脸蛋再好,也不一定招男人的喜欢。苗月这么想着,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薄薄的胸罩下那一对浑圆的乳房像两只活生生的小兔子,在衣裳底下抬了头。她想这苏绣也真是的,瘦得胸都没了,只能靠厚文胸撑门面,比起她来,自己虽是百般低贱,可要论女人的身子,倒不一定就逊了她呢。
       
       苗月想着,举了皮尺再量,却只觉苏绣身子一抖,把她吓了一跳,她的手在半空里悬着,抬头去看苏绣的脸。这一看,便慌了——只见那女人脸色晦暗,全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儿,一手捂着刚被她碰过的地方,两眼无神,摇摇欲坠的样儿。苗月忽然想起姑妈那手势,就后悔自个儿太多话了。
       正这时,电话铃不断气儿地响起来。
       那苏绣忽然间就醒了过来,拨开苗月的手,扑过去抓起电话,可喂字才出口,又触电了似的把话筒从耳边拉开去老远,然后啪一声丢下。与此同时,苗月听见浦先生在房间里大声说话。
       他简直是在嚷。
       “喂——!喂——!”他喊着,随即,夸张地大笑起来。
       “哈,你这家伙,”他叫道:“刚才是小时工,小时工……女人?我哪儿有女人?浦凤凰出国好几个月了,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不同情我,还拿我开涮?”
       声音突然小了,显然是浦先生关了门,但苗月还是听见了关门前的最后一句话。
       浦先生说:“我啊,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儿!哈哈哈……”
       门关严了,门里头,浦先生继续喧哗着;门外头,苗月什么也听不清了,再去看苏绣——只见层层叠叠的锦锻里,斜倚着那女人,刚还扑棱翅膀的鸟似的,这会儿又蔫了。苗月慌得没了主意,就听浦先生出来了。
       屋里很静,浦先生趿拉着拖鞋的声音显得越发沉重,他并不说话,就那么站在苗月身后的过道里。苗月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忍不住回头去看。
       窗口凤尾竹婆娑的枝叶,在浦先生脸上打出一道道阴影,细细的,好像鞭子抽过的伤痕,他阴沉着脸,X光似的一双眼盯住沙发上斜倚着的女人。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还犯?”
       苗月不觉打了个冷战,想这浦先生是怎么啦?刚还恩恩爱爱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听这声音里寒气逼人,像是严重得很呢。
       苏绣的脸上却有了些生气,她忽地从沙发上站起,举步便走,身边的绸缎给带得飞起来,围着她的身子,云霞似的飘舞。苗月看呆了,她想起从前看过的神话电影,《天仙配》啊什么的,那些仙女身边的彩云和彩云托着的仙女,不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
       苗月眼看这对男女一先一后进到房间里去,像是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想自己是不是该走呢?无论如何,此地不可久留,她匆忙收拾了东西,正要走,只听得屋里闹起来了,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让我死吧,我受够啦,让我光明正大地死吧!”
       苗月收拾东西要走,才举步,却被人唤住了。
       苗小姐。这声音平静和缓,好像跟屋里头的声嘶力竭毫无关联。料子你都拿去,请你抓紧做。
       是浦先生。
       苗月说是是,又走,就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苗小姐,你慢慢做啊!不要急,我等得了,多久我都等得了!”
       苗月回过头去,发觉紧跟在她身后的浦先生脸色难看,而苏绣正倚着卧室的门框朝她笑呢。
       3
       吴力向苗月正式求婚,不是个正日子。苗月妈这么说。苗月怪她妈多事,说又不是结婚,还正不正的?苗月妈撇嘴。妈奔70的人了,一撇嘴,唇上的皮就纵成绺,不好看。
       苗月扭过头去。
       都说妈年轻时候是美人,苗月不怎么记得。可是爸死时妈的模样,她可记得清——妈哀哀地哭了三天三宿,把个红艳艳桃花似的脸蛋儿哭得雪白。那年苗月15,妈整40。在徽州他们那个镇子和远近几个大镇子上,人说:苗家女人,惹人惦记了。可是,妈决计不再嫁人。缘由呢?妈不说。给苗月逼得紧了,就说不想再伺候男人了;回头又说,没人能像你爹那样疼人。
       苗月跟死鬼离婚,妈赞成;跟吴力交往,妈不赞成。妈看不上吴力,说城里的文化人就这么着?比我们乡下人手还紧哪?你爹才不这样待我。他可知道疼人哟。苗月笑说妈,到底是你伺候了我爸,还是我爸疼了你啊?妈一扭身,把脊背对了她说:“他疼了我,我才伺候了他。”苗月呆住,再没话。
       俩人都不说话,屋里静了好一会儿。苗月心里不顺畅。本该喜欢的事嘛,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妈由窗户那边说话了。妈说我跟你说,不对着呢。苗月说什么不对?妈说日子,要不你咋心里不痛快呢?苗月说谁说我不痛快了?人家大知识分子向我求婚,我乐还来不及呢。你甭眼热。妈乐了,说我眼热,我还真眼热,倒退30年,他不如你爸。苗月说你总说我爸,你倒是给我找个我爸来。妈说我一辈子有一个,值了;你一辈子鲜花插牛粪上,你冤枉。苗月强笑说你值你的,我冤我的,你给我找个我爸那样的来嘛。妈不吭气,脸黑了,70的人,脸上不滋润了,身子可硬朗了,几步到了门口,开门出去了。
       苗月坐着,觉得自己不对。怎么那样说话?对妈,不应该。她就琢磨,自个儿是怎么了,高兴事高兴不起来。莫非真是妈说的日子不正?不由得就把今儿早上吴力求婚的事在心里过一遍“电影”。
       吴力在出版社上班,用苗月的话说,那哪叫个上班?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一个月不上单位露个面也没人答理。吴力不坐班,苗月在家开裁缝店,俩人时间都灵活,却只有周末才见面。
       苗月是有怨言的,吴力笑说:“你忙我也忙,难免看不见。”其实原因心照不宣——两边家里都有老人,不方便。只有周末,苗月妈去教堂的那一上午,吴力来,俩人过过日子。有一回,妈回来早了,正撞上,弄得老太太一天没吃饭,说要回徽州去。苗月想过别的法儿,比如饭店的钟点房,俩仨小时的,不是不可能。可吴力不愿意,他不愿意花那个冤枉钱。人家说了,不是不花钱,而是不花冤枉钱。钟点房80块一个钟,苗月也觉得有点儿贵。男人不吐口,她也就作罢了。
       所以今儿早上吴力来,是每周一次的约会。
       吴力来,还是提着那个布兜子,深蓝的,上头印了白字行书:热烈庆祝什么什么图书订货会隆重开幕。
       苗月开了门,站在门边,等着——没等来她想要的——人家轻车熟路,直进了厨房,哗啦啦拉开椅子,嘴里叫着快快快,一边从兜子里往外掏东西。
       炸糕,两块。
       鸡蛋煎饼夹油条,两套。
       熟透的西红柿,两个。
       三元脱脂牛奶,两袋。
       快来吃,吴力叫道。
       稀里哗啦吃完了,俩人嘴上油乎乎湿乎乎。苗月想起那个她想要的——再看看对面亮晶晶的嘴唇——不想要了。她说去,擦擦嘴去,你。
       吴力没动,坐着,看她。
       苗月今天是着意打扮了的。“萨侬”的夏装,今年的新款,水红的地子上错落有致地撒了些白色的小叶子,叶子一圈圈的,由细白线画成,不经意的精致。料子是棉加桑蚕丝的,轻薄柔软,苗月等它打折等了一个夏天。这不,夏天快过完了,才终于上了身。苗月知道自己委屈。她想起妈的口头语:你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这样的衣裳,吴力不会买给她。可是,吴力要给她的,比衣裳多。
       吴力看她,苗月也看他,这个男人——眼睛不算大,脸盘儿不算俊,头发不算多,个头儿不算高——平常人一个,可是,在这平常的五官上多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意思就不同了。文人气质,是吴力最惹人喜欢的地方,苗月是这么想的。她就捏了纸巾,手越过桌面,要给他擦嘴。
       吴力挣扎了一下,摆脱了女人的手。他有更要紧的事做。
       吴力将手伸进蓝兜子里,掏。一个紫红皮面的大本子,看样子像个结婚证。苗月不由得心中一凛。认识8个月了,一直说他是离了婚的,忽然间冒出个结婚证来?苗月心里轰地乱了。
       吴力犹豫着,要将那本本给苗月,又缩回来,索性偏了头看封皮上的字。吴力有个习惯,使劲儿的时候好伸舌头,这会儿,他的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以苗月的见识,吴力只有在扛米包的时候才用得上这么大的力气。吴力终于抬起脸来,毅然决然地将那本本朝苗月伸出去,说给!
       苗月这就看见紫红封皮上几个金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她一块石头落了地,笑了,说干吗?吴力说给你。苗月歪歪头,瞥一眼吴力,将小巧的嘴唇翘得像开了的花瓣似的,说真的?苗月知道自已这样子好看。这不,吴力就上前抱住了她。吴力说:“苗月,咱们结婚吧?”苗月将他推开一点点,脸对脸地说:“你觉得你了解我吗?”吴力点头。苗月说:“才几个月就下决心了?”吴力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好人。”苗月说:“好人不一定能过到一块儿。”吴力说:“你就是我要的那个好人。”苗月只觉得脸上热起来,她知道自己这会儿比刚才更好看,吴力的眼睛是镜子。她咯咯地笑了,说:“我可是不了解你呢。”
       
       他们这就做了一回。认识8个月了,头一次。不好,不坏,苗月觉得过得去。吴力说这回你了解我了?苗月笑笑,没言语。吴力说你觉得怎么样?苗月不想笑了,仰躺着,望着顶棚出神。吴力翻身起来,从上头直望着苗月说:“苗月,你不会跟我离婚吧?”苗月笑了说:“还没结婚,就想离婚?”吴力说:“那你答应跟我结婚了?”吴力一边说,一边摸索着眼镜,找着了,戴上,将四只眼对准了苗月的脸,见苗月不答,又问一遍,那个样儿啊——以苗月的眼光看——像个孩子,眼巴巴地求大人答应什么事,可怜又可爱。她想当年死鬼求她的时候也是这么眼巴巴的,可是死鬼给了她什么?眼前这个人,学问人品不用说,人家还有房呢,她就不由得点了头。吴力的脸扑到苗月的胸口上,将她紧紧地抱了。苗月闭上眼,觉得这会儿比刚才幸福些。然后她听见吴力说话。
       吴力说:“有个事儿跟你商量。”苗月睁开眼。吴力倒害羞了似的,说:“我说了,你同意不同意的,别生气。”苗月说:“你这人怎这么肉呢?”吴力红了脸说:“如果你跟我离婚,房子得还我。”这个事,苗月没准备,先一怔,随后扑哧一声笑了,说行,那,要是你跟我离婚呢?吴力把头埋回苗月胸口上说:“我永远都不跟你离婚。”
       4
       要不是浦先生催得紧,给苏绣试样子的事,还得拖一拖呢。X国大使夫人要为中秋晚会赶制一件旗袍,苗月说活儿多,婉拒了,可大使夫人硬是把她请去了大使官邸,光着两只小白脚,在地毯上跑来跑去,亲自给Marry端茶点倒果汁,就让Marry没了退路。不过,苗月还是把裁好的旗袍交出去做了。她想起浦先生给的那个厚厚的信封,觉得再拖,就不仁义了。
       这一回浦先生把苗月直接带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口。
       门虚掩着,里头传出唱戏声: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
       苗月不知这电视里唱的什么戏,只觉得好听。
       浦先生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去,只听他说小苗来啦,随后嗔怪道:“你省点儿体力不行吗?”唱戏声止了,苗月才知那不是电视,是苏绣在唱。她想苏绣这个人这个声音到底像谁呢?她肯定见过,肯定听过,在哪里,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屋里又唱起了: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何日是归年!
       浦先生哈哈笑了,说行了,宝贝儿,省点儿劲儿,演唱会上我给你放焰火。说着,就脚步噔噔地过来,叫苗月请进请进。
       两个月不见,苏绣更清瘦了些,精神却比上回好,照苗月看来,是有点儿亢奋的。比如浦先生说要走,她就蝴蝶似的扑过去,抱着他说:“我就是焰火,我还要给你上眼药呢!”
       当着苗月的面,连浦先生都红了脸,说行了行了。
       浦先生出了门,苗月正将衣裳样子往外拿,猛听苏绣呸了一声,以为啐的是自己,定睛看去,苏绣刚还花儿绽放似的一张脸儿,眼瞅着就冷了。苗月莫名其妙地愣在那儿。苏绣却笑了,口里叫着小苗,说你老公特疼你吧?瞧你小鸟依人的样儿,招男人喜欢呢。苗月红了脸说苏姐,跟你比,我什么都不是。苏绣冷笑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物?其实我不一定有你过得好啊!说着一抬手,拧开收音机,正是调频97.4兆赫流行音乐台,浦凤凰的歌声流泻而出。苗月一听便知是那首《从你眼入你心》,不由得要随着哼了。苏绣却抬手,啪一声又给关了。苗月脱口叫别关,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合适,扭头看苏绣正一脸惊诧地瞧着她呢。苗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最喜欢浦凤凰了,听她的歌我不吃饭都行。
       苏绣手搁在音响上头没动,眼盯着苗月,许是因为惊讶和好奇,眉毛挑得入了鬓,说你喜欢浦凤凰?苗月点头,苏绣更加饶有兴味地问:“那,你喜欢她什么?”苗月说:“真心。听她的歌,让人想哭。”
       苏绣咯咯笑了,苗月就有了勇气,继续说:“好些歌星吧,你别看她们唱得特动情似的,那都是表演,没什么真情实感,浦凤凰就不一样,她一句一句,唱的那词儿,全从真心里头来,就是让人感动。”
       苏绣这会儿坐在苗月对面的藤编摇椅上,一摇,一摇,宽阔的白软缎裤腿随着她的摇动一飘,一飘,她眯了眼,瞄着苗月说:“那你说,浦凤凰,她都唱了些什么,让你想哭啊?”
       在苗月那个圈子里,是没人跟她说这个的,妈早年从陕西出来,一辈子要听的都是秦腔;吴力从不听流行歌曲,周围的熟人朋友,跟她的喜好也不一样,所以,这会儿有人说话了,便不由得兴奋起来。
       苗月说:“要我说啊,浦凤凰她跟林黛玉一个样儿,就是那红颜薄命的。”
       苗月手里擎着水缎,心里兴奋,口无遮拦,就把她知道的浦凤凰的身世,什么被骗啊绯闻啊,一股脑儿全抖落出来,却没见苏绣的脸色已渐渐地暗了。终于,当她说到浦凤凰跟一个导演闹出绯闻后被迫出国的事时,苏绣抬起了手。
       苏绣这一抬手,宽大的袖子就滑了下去,苗月只见,那原本温润如玉的胳膊,竟然瘦得有些嶙峋了。苏绣抬手止住了苗月的话,开了口。
       她说:“我就是浦凤凰。”
       5
       苗月坐在回家的车上,心还跳得紧。苏绣就是浦凤凰,这个事实印证了她原先那些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念头其实都不是平白无故。
       这个事情,苗月不大能信。这个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个事情在她,是蛮大的,闷在心里,很憋,她想找人说说。
       这……可真没想到。苗月对着司机剃了寸头的后脑勺说。
       司机是浦先生手下,瘦脸刮得雪青的一个男人。他朝后座偏偏头,算是应答。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能给浦凤凰做衣裳,您说!
       显然,对于才得到的应答,苗月是不满意的。
       男人没动。透过后视镜,苗月看见他眯缝了眼。
       谁跟您说的?男人客气地问。车子正好拐弯,苗月的身子歪了,后视镜里男人的脸出了她的视野。
       说、说什么?苗月尽力稳住向一边歪倒的身子。
       说她是浦凤凰。车子稳住了,司机的脸又回到苗月的视野里,苗月瞧见,他一直紧抿着的嘴角隐约地有了些笑意。
       其实我早认出来啦!她不说我也认出来啦!您想,浦凤凰,谁能不认识?
       苗月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也跟着红了。
       车里的电话响了。男人没动,低声简短地说话。苗月这才发现他是戴着耳机的。说什么,她可一概没听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给外面的景物吸引了。
       经过的,正是明正路的凤凰台,凤凰文化演出公司总部,一座美轮美奂的透明建筑。明正路属南城。这座大城素有西富东贵南穷北贱的说法,南城原是说书卖唱手艺人的聚居地,据说歌星浦凤凰原也在这儿学过戏的。忽然有一天,来了些和尚,成群结队,袈裟飘逸,尘土满面,直奔明正路,在中段停下,手擎罗盘便测。街上就给惊动了。
       和尚抖一抖明黄袈裟上的尘土说,这里是传说中凤凰栖居之地,约在千百年前,落脚点就是明正路中段。和尚围着那些画了“拆”字的搬迁房,一通焚香颂经,顺便化了些缘,随后飘然而去,留下这破烂的明正路中段,就值了钱。有人掏钱买地。一问才知,中段早已物有所主,那个主,就是凤凰文化演出公司。一个传说,被争相传诵,说人的命天注定,浦凤凰他们两口子买下这块地的时候哪知道会有今天?也有传言说和尚本就是浦凤凰他们请了来的。一时闹哄起来。凤凰台却在乱哄哄之间建成了。有开头的,就有随流的,渐渐的,明正路一带变了样,整个南城都跟着体面了,高楼林立,日新月异,快加入CBD了。
       凤凰台苗月没进去过,可是熟悉的。两年前,浦凤凰在世纪体育场开大型演唱会,没票的歌迷们就是聚集在这里,通过凤凰台外墙上的巨型电视屏幕观看实况转播,直到深夜。那声音大啊,半个城都睡不着觉。那一晚——苗月这会儿想起来——正是她才做了第三次人流,伤心绝望的时候。楼上安徽来的顺凤拉她来看热闹。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沁凉的,可浇不灭歌迷们心中的热情。那么多人,挥舞着电棒。那电棒,明光五彩,淮山药似的长,一晃就闪,越闪越亮。他们还晃头,将满头淋湿的“羽毛”晃得水珠飞溅,如醉如痴,在夜里,在雨里,在春寒料峭的风里,在浦凤凰那无人企及的高音区里,好像群魔乱舞。
       
       苗月不会唱,可她跟着晃了。这一晃就有了些发现,她发现自己的腿是有力气的,牛仔裤紧绷着的大腿丰腴紧实;乳房是坚挺的,像两个饱满的桃子,随着双腿的步伐在衣裳底下跳动;她发现有人看她。当然是男人,不,是男孩,她发现那些半大小子不时将目光朝她投来。嗳?心里的忧愁烦闷竟减了些,她觉得爽,觉得日子还可以过下去。她由此记住了浦凤凰。
       凤凰台像一块巨大的钻石,光芒耀眼地从苗月眼前一闪而过,将她的眼都刺痛了,她这才听见有人喊她。
       是司机。小姐,浦总的电话。他偏过头来,示意苗月接听后座上的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他戴上了墨镜,那神色,让苗月看起来,有一点点神秘莫测了。
       电话听筒在底座上吸得紧,拿起来却十分轻薄,苗月用力过猛,弄出些响动来,她红了脸,急忙说喂。
       浦先生说,小苗,有一个大单。
       按照浦先生的指点,车子调了头。浦先生的朋友要做衣裳,让苗月顺道过去一趟,把尺寸量了,活儿取了。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洒在苗月的身上脸上,她也不知道把车窗摇上去,就那么晒着。她想,人常说否极泰来,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她想好运就是这么交的吗?说来就来了,挡都挡不住的!她想今儿这一半天的激动和兴奋,就是把她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所有的激动和兴奋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呢。这么想着,嘴角就禁不住朝上翘了。
       车子开进名流花园,但见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繁叶茂,曲径通幽,就到了一座雪白的洋房前。司机让苗月进去,说沈太太等着呢。
       苗月只见台阶之上,房门大敞,显然是等她来的,就提了包下车。到了门口,朝里头张望,人不见。喊,也没人应。
       房子是通透的,大厅直通后院,苗月看见通向后院的门开着,想必人在花园里,就进了屋,朝花园走去。透过敞开的玻璃门,就见那花园里头,高高低低,满枝满叶的花果,尽是些见都没见过的稀罕花草,姹紫嫣红,唯一认得的是一棵金橘,栽在一个敦实的大瓮里,金红的果子小灯笼似的,挂满一树。苗月一脚刚朝花园踏去,就听身后一阵脚步杂沓,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给人从身后兜头抱住了,与此同时,听到一声粗声粗气的喊叫——抓着了!她未及反应,身子已经离了地,就那么囫囵地给贴在了一个汉子身上。那汉子身上火热的,苗月只觉得自己像个凉饼子贴到了烤炉上,就那么,一直“贴”到大厅。
       老太太,您看是她吧?汉子将苗月放下,语气毕恭毕敬。
       苗月定了神,朝前看去。
       沙发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周围,男的女的,一班人。苗月觉得奇怪,刚进来的时候,明明一个人影不见,怎么忽然就出了这一班人?
       老太太一身黑丝绒裤褂,雪白的头发不见一丝杂色,前额那儿,单挑出一缕垂着。她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侧了脸,将苗月略端详一下,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嗯,是她。”说着,换了个姿势,套了翡翠镯子的手支住头,又说,“首饰嘛,都是玩儿的,不值什么钱,倒是那盒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乾隆年间的东西呢。”然后她仰起脸,朝汉子们说:“大毛二毛,瞧她这样儿怪可怜的,别吓着她,把东西拿回来就得。”说着,哎哟一声,“这头,又疼起来啦。”
       苗月说:“什么首饰,我是裁缝,我才进来,你们搞错了,你们别冤枉人啊!”
       没人听她的。老太太由人陪着上楼去了。大毛二毛翻了她的包,搜了她的身,没找到首饰盒,他们就商量着把她先押在地下室的仓库里。苗月急得要哭,可巧,手机在这会儿响了起来。
       胖汉子从苗月的包里摸出手机,苗月哭着去抢,瘦汉子说放开她,让她接。然后对苗月说,让你们家里送钱领人。
       苗月听出是浦先生,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想自己这半天怎么就没想起来给浦先生打电话呢,不由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开口就委屈得说不下去。
       浦先生急了,说大白天,还绑架人哪?他让苗月把电话给汉子。也不知浦先生跟汉子说了些什么,倒像是稳住了他,胖汉子放下电话往外走,到了门口回过头来说:“你们给我看好了她,跑了她,老太太可不饶。”苗月才松快了一会儿的手就又给死死地钳住了。
       浦先生是跟警察一起进来的。警察说,城里发生了系列偷窃抢劫案,都是以家政公司为掩护的,你这,算撞在枪口上了。苗月哭道:“我不是家政公司的,我是裁缝。”浦先生说:“她是我公司的员工,我对她的行为负责,你们能证明是她偷的,我就把她交给你们处置。”胖汉子一步横到浦先生脸前说:“她是你的员工?那好,她偷了我们老太太的宝贝,你能替她还吗?不能,咱们就得制裁她。”警察笑了说:“你们两家都别说了,要处置,也得由法律处置。”胖汉子冷笑道:“法律好啊,法律处置她咱们就省事了嘛!”
       就这会儿,浦先生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卡来。
       阳光在浦先生的黑皮钱包上闪了一下,那张卡像一只金色的小鸟,一跃,落到了桌上,金光闪闪的卡面上印着四个海蓝色的英文字母VISA。这种卡,苗月是见过的,在X国大使夫人那儿,跟这个一模一样,这是全球通用的信用卡——VISA。
       浦先生理也不理两个汉子,对警察说:“卡里头有100万,搁你这儿,我先领人,行不?”
       警察瞪着眼,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胖汉子一把将金卡抓在手里说,那,得先验验。浦先生轻轻一笑,说行。
       二十分钟后,惊魂未定的苗月坐进了浦先生的车里。
       车门嘭一声关上,世界忽地远了,车窗前那一小瓶汽车香水,给阳光照得琥珀似的,幽幽地发出香气。苗月忽觉鼻子一酸,一股酸楚这就堵到了胸口,那酸楚好似涨潮的海水,一波高过一波,任她怎么按也按捺不住,索性捂着脸,哭了起来。
       苗月本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从决心跟死鬼离婚那天起,更是一滴泪也没有了。女人怕伤情。为情所伤的女人要想活,只有一条路。苗月现在知道了,那条路就是佛说的——放下。离了婚,每月给着死鬼“月供”,妈说,苦命的妮子,委屈死了;姑妈说,委屈什么?他一个大男人不养活女人,还让女人养活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邪事?不给,跟他打官司!
       苗月当然委屈,可她不让自己这么想,她想,用这点儿钱换来个解放,值。她拼命做活,用心做活,她要给自己挣一份好生活。
       可是这会儿,苗月突然觉得委屈了。她这才知道,那些平日里故意不去理会的事,其实全搁在心里头,像汛期的河水,一点点积攒了,拥塞了,到了要涨出河堤的时候,那个力量就由不得你理会不理会,它要一泻千里,奔腾而下——这不?转眼间,苗月就哭成了泪人儿!
       浦先生给她哭得不知所措,说没事了小苗,你看这不是没事了吗?又哄小孩似的说:“小苗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吧?”苗月捂着脸摇头。浦先生说:“那我送你回家好不好?”苗月捂着脸点点头。浦先生就发动了车子。浦先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叹了口气说:“我看沈家不一定会放过你。这些不懂规矩的小流氓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说话间,车子已上了路。
       浦先生的话苗月是听懂了的。她抬起湿漉漉的脸,只见车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过电影似的。苗月心里陡地空了。她原本归心似箭的,这会子忽然犹豫起来,她希望车子停下来,可又不能说,就伸手紧抓住车门扶手,她的手下意识地朝后用劲儿,好像这个奔跑着的“小房子”正将她带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要拉住它,拽住它!她的心怦怦地跳得紧,眼神慌张,东张西望之间,就碰上了后视镜里浦先生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关切地看她呢,目光里有温暖、歉疚,甚至怜惜。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那双眼睛就含了笑。苗月觉得这个浦先生跟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他是脸笑眼不笑,看上去就怪;这会儿那眼眯眯的,像是真笑了,笑得暖暖的。就听浦先生说:“要不,你先去朋友家躲躲?”
       
       苗月不言语了。她的生活里,原只有两个衰老的女人,一个靠着她,是妈;另一个挨着自己窘迫的日子,是姑妈。后来有了吴力。可吴力是文人。所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别说今天这阵势了,上个月姑妈的小狗在苗月楼下给车碰了,闹起纠纷,吴力正在,他直气得满面通红,法子却没一个,打架吧打不过,要钱吧要不来,还是苗月下楼来,跟车主谈了,拿了一百块钱赔偿了事。吴力可不服,说一百块能干啥?他碰了咱,至少得赔三百!苗月苦笑。
       今天这事若是让吴大编辑知道了,一定是不得了的。第一,得怪苗月不该贸然往陌生人家去,这个埋怨起码得说三天;第二,得告发黑社会。人家的口头语:公理何在?至于后头的事,人家是不想的。再说,吴力那房,房客还在,一时也住不了。苗月想,自己啊,说是有个男人,真遇上事,还是靠不上的。想着,又伤心起来。
       浦先生像是看出了她的难处,说小苗,要不你先跟我回去,上我们那儿躲几天,等我跟派出所把事儿摆平了,你再回家,好不好?苗月说那不太给你们添麻烦啦?浦先生说哪儿的话,我是好心办坏事,本想给你找个大单,没想到让你受这么大委屈,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们的责任啊!苗月想这人实在呢,原不是难斗的,心里就蓦地轻松起来,破涕为笑说哎哟,我妈还等我吃午饭呢,我得告诉她一声!说着,就掏手机。
       苗月没摸出手机,却发现浦先生的脸正对了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就听浦先生说小苗,今儿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要说。否则,对谁都没好处。懂吗?见苗月点了头,浦先生拿起车上的电话说用这个打。苗月还一股脑儿地在包里翻,说我的手机没了,我的手机没了。浦先生将车载电话塞进苗月手里说,没了就算了,我回头送你个新的。
       苗月先给吴力打电话,办公室没人,家里也没人,人家是不用手机的,人家不愿受那份儿骚扰。苗月只在心里叹气。当着浦先生,苗月跟妈说了一通瞎话,然后让妈把这些话转告吴力。
       6
       苗月跟浦凤凰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浦先生说了,让苗月待在这儿一是保护她,二也是请她帮忙给浦凤凰解闷。浦先生说小苗,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缘分不浅,这个屋里,每天进出十几号人,除了我,没人知道她是浦凤凰。浦先生说到这儿停住,俩眼看定了苗月说,你既然知道了,就是自己人了。其实我们一见你就没把你当外人,要不浦凤凰也不会跟你暴露身份,你说是吗?苗月点头称是,浦先生又说,既然是自己人,有几件事我得拜托你。苗月忙说您说。浦先生沉吟了一下说:“第一,把衣裳做好,要又快又好;第二,嘴要严,跟任何人不许暴露我们的身份和住所,你母亲那儿,就照我教给你的那样说,你看行不?”苗月忙点头说行。浦先生像是累了,深吸一口气说:“第三,浦凤凰的事,无论大小,要及时向我汇报。”
       苗月点头。苗月点过头之后,觉得别扭。汇报?她想,怎么听着像监视人似的?可是,苗月就是苗月,凡事往好处想,真的不好了,她也能想办法鸡蛋里挑骨头似的,从坏里找出点儿好来。所以,这个事只在她心头一掠而过。她现在最上心的是衣裳。那么些衣裳,精工细作,是很要些时候的。
       苗月从没用过这么好的缝纫机,匝缎子,不滑不跑;匝纱,不粘不皱。浦先生还叫人购置了一台日本原装的锁边机,跟协和百货三楼的那一架,除了颜色不同,简直一模一样,是苗月想了好久的。那一架是白的,这一架是粉的。以苗月现在的眼光,粉的肯定比白的好。浦先生说了,活儿做完了,这些机器全都是苗月的。
       随机器进来的还有五六个大纸袋,里头是用软纸包着的衣裳,从料子到款式都讲究,跟那些机器一样,是苗月想都不敢想的。苗月这就想起吴力的话,吴力说过:天上肯定会掉下馅饼来,但是肯定不会打在你的头上。苗月想,莫非那个馅饼正打在了自个儿头上呢。她想这就叫因祸得福,那天在名流花园,本以为遭了大难,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苗月的活儿,浦凤凰喜欢得不得了,扯着那件小鸟树叶的水缎旗袍,在镜子前头左试右试,把缀着的大头针都弄掉了。浦凤凰说小苗,你真巧,“永正制衣”也没你这个水平!
       浦先生那天走了,就没再回来。他人不在,这屋里的事却安排得妥帖,一日三餐有人送来,房子有人打扫,医生护士按摩师走马灯似的,每天按钟点给浦凤凰打针输液做按摩熬中药。人人各司其职,目不斜视,像格式化了的机器人一般,来去匆匆,黄昏一落,便消失殆尽。所以,白天这个屋子里,是静悄悄一片忙碌景象。浦先生临走前叮嘱过了,让她跟这些人少搭话。苗月知道,所有这些人都不清楚他们为之服务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有她知道,她的心里竟为此而生出一点点骄傲来。
       苗月白天做活,晚上那些人走了,就陪浦凤凰说说话、散散步,她觉得她越来越得到了浦凤凰的喜欢,浦凤凰对她,有时候就像对自己的妹子。她们谈论最多的是男人,通常是苗月说,浦凤凰听,还给支招儿。至于浦凤凰的事,既然浦先生有言在先,她不说,苗月也从不多问。
       每次出去散步,她们都远远地避开靠公路的那一侧。还好,这个豪华别墅区,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远,住户之间全无来往,花园里鲜花盛开,碧草如茵,却整天不见个人影,连外面的公路上,也很少有车辆驶过。苗月先还喜欢得不得了,说:“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苏姐,您在这样的环境里养病,还愁养不好?”可是过了一星期,她就待不住了,心里憋闷得不行,第一,她是个好热闹的人,这里环境虽然优美,却连个商店都没有,连个人影儿也不见,要坐公交,先得走出三里地去;第二,她心里还挂记着X国大使夫人的旗袍呢。虽说外国人给的工钱不如浦先生的多,可浦凤凰这样的客户是百年不遇的,保证饭碗还得靠常年的老客户。
       浦先生是慷慨的,浦先生是好客的,浦先生可一点儿也没亏待苗月,可是,浦先生却忘了给她买一个手机。而那个被丢在名流花园里的手机,成了苗月的心病。倒不是为了钱,她想打电话。苗月这才发现,这个房子里处处是电话,但所有电话只通向一个地方——浦先生。
       苗月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看看浦凤凰,除了一天天吃药打针,一天天衰弱下去,倒是心平气和,怕的是,她连散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一天,趁浦先生回来,苗月就问。浦先生说公安局那边还得要点儿时间,你这会儿出去怕不安全。又说怎么啦,我们这儿那么不好,留不住你啊?苗月红了脸,说好,好,我是想我妈没人照顾……浦先生立即把手机递给苗月说,我刚派人送了东西了,老人家吃的用的都不缺。不信你问问。然后一拍脑门儿说,瞧我这记性,说好给你买手机的!苗月脸更红了,说不要不要,我回头出去自己买。苗月说到出去两字时,心里别扭了一下,可她没顾上多想,因为浦先生已经替她拨通了电话。苗月跟妈说了话,老太太乐呵呵的,让她安心工作,别急着回家,说家里没事,人家那样对你,你可得争气,好好报答人家,你老板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呢。又说,吴力来了好多回电话,挺惦记你的。苗月倒奇怪,妈这回情愿当他们俩的通信员了。她拨通了吴力的电话,然后瞧着浦先生,大大方方地说,我给我男朋友打个电话。浦先生说好好,打吧打吧。却站着不走。苗月觉得别扭,将身子扭了一半过去,却感觉到背后的“X光”。
       吴力不在。吴家妈妈问苗月的电话号码,说儿子要给她打电话,可没号码怎么打啊?苗月说,让他买个手机吧,我给他打。吴家妈妈说,他不是不喜欢用那个东西嘛。苗月说,那我怎么找得到他?吴家妈妈说,等他回来打给你嘛。苗月耐着性子说,不是告诉您了?我这儿不方便。吴家妈妈说,怎么就那么不方便呢?他那么惦记你,你这样子,不大好吧?苗月不知说什么好,支吾了两句,挂了,回身,正遇见浦先生的眼光。苗月是个爽性子,心里不高兴了,憋闷不得,她说浦先生,这屋里的电话,为什么都打不通呢?
       
       浦先生的脸忽然间沉了下来。
       浦先生是长脸细眼睛,前头说了,那双眼虽细,却有着超乎一般的透视力,只是每回见了苗月都笑眯眯的,不显得怎么。这会儿脸上没了笑,那眼看起来就冷森森地刺人。苗月想起浦先生说过,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她想自己是问多了,人家屋里的电话通不通关她什么事呢?她想自己只要回家去,这里的事当然跟她没关系,她就认定了立刻回家这一条。
       苗月说:“我要回家。”
       浦先生说:“不怕人家抓你?”
       苗月扭着脸不看他说:“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浦先生说:“你说什么?”
       浦先生声音并不大,却叫苗月浑身一凛。前头说了,浦先生这样的男人,苗月从前没见过,她生活里的男人全是炮仗脾气,爹是,“死鬼”是,现在交着的这个吴力,虽是个文化人,脾气却更胜一筹。浦先生可不同,人很静,那静里头却有股子劲道,像铁匠的火炉子,动静不大,任什么却都得化在里边。
       苗月就垂了头,她不想跟浦先生对视。
       就听浦先生说:“小苗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浦凤凰演唱会之前,你不能走。”
       这下苗月急了,蓦地回过头去。
       浦先生笑了,说小苗,你真不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我们喜欢你。浦先生狠吸了一口烟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在咱们是一条藤上的瓜,只能同舟共济!”说着,拿出一张纸来道,“你签个字吧。”
       苗月一时懵懂,说签什么字?浦先生又笑了说傻孩子,你啊跟着我,是不会叫你吃亏的。这是浦凤凰演唱会的赢利分红协议书。你抛家舍业的,跟着我们受了这么大委屈,就算入个干股吧,给你三成红利。
       干股,苗月是懂的,就是技术股,不用出钱,出技术,当年死鬼跟人家做生意入的就是干股,说好了五五分成的,结果给人家卷了包。死鬼后悔当时没签协议,若签了,是可以告的。苗月曾经起过埋怨,死鬼不告饶,还嘴硬,说你以为干股是好入的?没点儿真本事谁让你入干股?你能你能,你上哪入个干股给我瞧瞧?苗月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也能入干股,而且人家还主动跟她签字呢。她的心里禁不住升起些骄傲来。
       浦先生又说了,三成,买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是没问题了。
       苗月的心忽悠了一下,眼前蓦地冒出一片粉绿相间的楼房来。就是家旁边那个新建的小区,叫怡园的。苗月早想拉着吴力一块儿去看看,可吴力不去,说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就咱们这点儿银子,在怡园啊买个卫生间差不多。吴力喜欢把钱叫银子,把苗月叫娘子,苗月越不让叫他越叫,羞得苗月扑上去撕他的嘴,却给他揽进怀里。苗月想拿出自己那点儿体己钱跟吴力的合一块儿交个首付,却给妈阻止了。妈说,妮子你别烧包儿,男人给女人花点儿钱,应该的,他说了买就让他买。买不上怡园,就甭想娶我们苗家的妮子。苗月说妈,他哪有钱啊?等着他,这个婚得啥时候才能结成?妈笑了说傻妮子,他比你急。
       苗月想到这儿,不由得红了脸,又想幸亏听了妈的话,没拿钱出来,别看吴力文绉绉的,其实心眼儿比自己不少,那个婚前协议,亏他想得出来,要是一块儿买了房,也得写进婚前协议里去不成?相比之下,自己倒傻了。苗月想得出了神,发现浦先生正瞧着她,便低了头说,我这是无功受禄啊,我怎么能……
       无功受禄这个词也是跟吴力学的。人家求他出书,给他送礼,他总是先说这句话。苗月听多了,就记住了,渐渐的,也用上了。
       浦先生笑了说:“怎么叫无功受禄?小苗,你是我们的大功臣啊!你是一心一意为浦凤凰做衣裳的,对不对?”
       苗月忙点头。
       浦先生又说:“你这么样儿,跟我们同心同德,那是钱能买来的吗?”
       苗月又忙着摇头。这样又点又摇的,把头都搞晕了,就见浦先生将一支笔递了过来。
       在协议上签了字,苗月的心情舒畅了。什么事都要有代价的,不是吗?为了这个分红,她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她懂。她觉得值,反正浦凤凰演唱会指日可待了,在忍不过一两个月的事,到时拿钱走人,买了房子结婚去!她想起吴力给孩子起的名字,一个叫吴法,一个叫吴天,就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想跟吴力结婚的。这个遇事靠不上,花钱手紧得厉害的男人总该有些可爱之处才对。那是什么呢?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苗月一边做活,一边把那个男人的好处和坏处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就有了新的发现,她发现,惹自己动心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结婚这件事儿。
       7
       浦凤凰的情形时好时坏,每隔一个月化疗一次,化疗的那个月,就半死着;不化疗的那个月,跟好人似的,总穿上那件小鸟树叶的袍子,在屋里头走来走去。人瘦了,袍子穿在身上略宽大些,更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
       自从苏绣成了浦凤凰,自从那个天仙般的人物跟眼前这病人成为一体,每次看见浦凤凰,苗月都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那会是她吗?她这么想。她跟舞台上的那个浦凤凰似乎同出一辙,又似乎有天壤之别。但是,有一点苗月是清楚的——自个儿心里的幸福感,因为贴近偶像而来的幸福感渐渐消失了。她的生活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看出她的强颜欢笑、悲凉无助,不由得那心里的崇拜就变成了同情,特别是签了那个协议之后,每见到浦凤凰,苗月的心里就隐隐的有种别扭的感觉,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心里不自在,脸上不自然,所以她更多的时间是躲在自己屋里做活,不像从前那样愿意陪伴她了。倒是浦凤凰,常来她屋里。
       这不,苗月正做活儿,就听浦凤凰在身后说话,回头瞧,她正擎着个小巧玲珑的手机,打电话呢。
       “你这人够狠,”浦凤凰说,“平白无故的,干什么拉人家当垫背的?你不回来,我这就放她走!”
       苗月抬头,朝门外望望,并没别的人,护士不在,保姆也不在,那垫背的指的是谁?她要放谁走?
       正想着,浦凤凰啪一声关了手机盖,细细地化了淡妆的脸儿蓦地到了苗月的脸前,苗月只见那脸上笑得甜美,好像刚结束的谈话实在让她愉快得不得了,就小苗长小苗短地嘘寒问暖起来,倒叫苗月问不出口了。苗月见她又穿了那件小鸟树叶的袍子,就笑了说:“苏姐,您就喜欢这件啊?大红桑蚕丝的那件也好着呢,怎么不穿?”浦凤凰低头,两手在袍子上滑了一趟说:“就是喜欢。”又抬头,看定了苗月说,“小苗你说,鸟儿给画在这树叶上憋屈不?”
       这话问得虚无缥缈,苗月更不知如何应答。浦凤凰却早转身朝外头去了。
       这屋门朝东,正对了东面的阳台,早晨的阳光从落地窗那儿满满地扑进来,泼了她一身。窗子大开着,风将她身上的袍子鼓动了,袍子上的小鸟和树叶就动起来,像要活了的一般。苗月一时看痴了,却猛听得乐声大作,吓得她一激灵。苗月探了身,伸长脖子望出去,看见浦凤凰竟跳起舞来了!
       热辣劲舞,原是浦凤凰的看家本事。她的舞跳得跟别人不同,苗月以为,是很有控制的。这个词,吴力常用。吴力说,控制力是一个人把握生活的关键,就是人们常说的“度”。苗月认为浦凤凰的劲舞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度”掌握得好。她禁不住推开手里的活儿,奔到客厅里去了。
       浦凤凰舞得正酣,样子却有些怪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子要跌未跌,好似一棵风中摇摆的小树,叫人不由得替她捏把汗。苗月害怕起来,想她这大病未愈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运动强度?自打她到了这里,还没见浦凤凰跳过一步舞呢。就喊苏姐,您别累着!话音未落,只见浦凤凰脚下一软,人已倒在地上。苗月奔上去扶,浦凤凰却咯咯笑个不停,说脚软了脚软了,还是那劳什子大夫说得对,没一年,上不了台!说完又笑。
       这当口,大门咣当一声,进来个人,是姓花的司机,手里提个大塑料袋,说大姐,大哥叫给您送的大闸蟹。浦凤凰正抓了苗月的胳膊往起站,见司机站那儿乍着手,想帮忙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嗔怪道:“来拉一把啊,没眼力见儿的!”姓花的司机慌忙上前,跟苗月一块儿扶浦凤凰坐下。苗月说:“去躺一会儿吧!”浦凤凰却要看螃蟹,说:“送螃蟹,哼,他人呢?他怎么不来?”没等司机回话,又转身叫道,“给螃蟹放生放生!”花司机说:“浦总说,螃蟹是发物,您这会儿不能吃,叫我放缸里给您看着玩!”说着,从袋子里往外掏个竹篓。就带出了一沓子报纸来。许是为了吸水,报纸给垫在竹篓下面,腥腥的,有一张散落了,正掉在浦凤凰脚边。浦凤凰将那报纸捡起来,才要递给苗月,却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擎着细读起来,脸色渐渐变了。苗月凑过去,看见半湿的报纸上粗黑的大标题写着:
       
       凤凰复出,超大型演唱会下周举行,票已售空。
       苗月吓一跳,想浦先生动作真快,票都卖上了,她还蒙在鼓里,一边却又禁不住高兴起来,想总算快熬到头,就能回家去啦。凤凰在这时站了起来。苗月刚说您进去躺会儿吧,就见那凤凰惨白了脸,身子朝后一倒,昏了过去。
       医生走的时候说,没事了,输点儿葡萄糖,就缓过来了。花司机奉浦先生之命,将老中医也请了来,号脉开方,要出门时,浦先生赶了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儿,问情况怎样。老中医看他一眼说,抑郁心结,百病之源,让她想开点儿吧。
       浦先生在凤凰屋里待了一阵,出来,在客厅里又待了一阵,也不开灯,黢黑里坐着,把苗月吓了一跳。浦先生说小苗,她一直睡着。这两天出什么事了?苗月就想起了那张腥乎乎的报纸。她沉吟了一下,说没有啊,没什么事。浦先生说小苗,你多留心她,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这屋里所有的电话,只要拿起来就直通我手机,知道吗?苗月说知道了。
       浦先生走了,苗月心里惴惴的,回自个儿屋里做了会儿活儿。心里不安,手上就没了准头,一条裙腰,怎么也弄不妥。她想,看来下周开演唱会的事,凤凰并不知道,否则她怎会看了报纸就晕过去?她原预料那夫妻俩必有一场大吵,以凤凰的性子,浦先生若不回来,就是在电话里头她也得把天掀翻了的。可浦先生来了,她却装睡。苗月料定凤凰是装睡的,她午觉睡得不短,医生又没用药,怎能睡这么长?就决定进凤凰屋里去看看。
       才一敲门,里头就应了。苗月推开门,只见屋里灯火通明,凤凰换了月白的丝绸睡袍,在大红的贵妃榻上倚着,正往嘴里扔葡萄干吃。
       苗月笑道:“苏姐,葡萄糖打完了?”凤凰瞟一眼床边挂着的半瓶液体说:“输那个没用。”苗月急了,道:“那怎么行?大夫说您是低血糖啊,我去叫护士。”说着,扭身往外走。凤凰朝嘴里扔一个葡萄干说:“护士?我早让她走了。”然后叫小苗,说,“我正想叫你来呢,你就来了。进来,坐!”
       苗月心里慌乱,想浦先生刚走,凤凰就把针拔了,这么大个屋子里,没个主事的怎么行?她想,无论如何得叫浦先生回来。她想走,可凤凰唤得紧,她便不由得朝那病人去了。
       距离头一次见面,才不过两月有余,这女人已瘦得厉害,那原本病西施似的娇美脸蛋儿,只剩了两只大眼睛,苗月只见那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像两个烧透的煤球。
       苗月心里害怕,嘴上就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苏、苏姐,我给您热点儿饭吃好不好?”
       凤凰笑笑说:“从今儿开始,我要净肠了。”苗月说:“什么?”凤凰说:“净肠啊,就是不吃饭。”苗月说:“那怎么行?您才化疗完,补还来不及呢……”
       凤凰一抬手,将一个葡萄干抛起来,就伸了脖子去接。那葡萄干想是好货,又大又黑,小黑枣似的,在空中划一道半圆弧,落进两片张开的粉唇中间去了。凤凰将葡萄干含了,说:“不吃了,也不用化疗了。”然后笑眯眯地看苗月。
       苗月给她看得心虚,脊背上渗出汗来。她想起那个协议,下周的演唱会,还有刚才浦先生说的话,心里越发不是味儿。
       凤凰的身份,是瞒着人的,这屋里服务的人,包括医生护士只知道她是浦先生的太太,做生意的。所以那天浦先生一股劲儿地问医生,她现在出国去谈笔生意成不成。医生说,当然不成,她现在经不住一点儿折腾。那天,苗月在场。她记得当时浦先生很急,问那还要等多久。医生说,那可说不好,要看她恢复的情况。浦先生说,我不让她累着。医生说,这个时候,你别看她跟好人似的,说反复就反复,一旦反复,就是覆水难收。
       对,医生是用了那个词的。覆水难收。这个词,吴力也爱用。吴力说话,喜好用四字格,出口成章。那个文人的劲儿,原是最让苗月喜欢的,时候长了,也难免嗔笑他是狗咬坛子儿,满嘴磁儿(词儿)。吴力看出她不懂,就说,覆水难收啊,就是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啦,好比你对我说的那些狠话,说完了,后悔都来不及啦。他这么一说,苗月便将这词记牢了。
       苗月想,浦先生为嘛等不得凤凰的身体再恢复一下,就要冒险开演唱会呢?她隐约觉得,开演唱会,对所有人都有好处,除了凤凰。覆水难收,她想,用在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呢?她想她要跟浦先生要了那个协议来,撕掉。这个事她不能参与。她要跟浦先生说,她是裁缝,只管做活儿拿工钱,别的事她不参加。
       想到这儿,苗月说:“苏姐,那条湖蓝的裙子,腰才上了一半,我……”
       凤凰截住她说:“忙什么?那些衣裳你就是做好了,我也穿不上了。”
       苗月说:“演唱会不得多换几套衣裳吗?就这么些,还不够呢!”
       凤凰冷笑道:“人活一世不过七尺一张床五尺一块布,我一个人,占那么多衣裳干吗?我就需要一件。”然后指着对面的沙发说,“小苗你坐。”
       苗月屁股沾着沙发沿坐了,满心里却都是那没上好的裙腰。
       凤凰一边斟茶一边叫小苗,说:“小苗,住在这个活棺材里,让你受罪啦。”说着,就将茶杯递到苗月手里。苗月本就担着心,听见“棺材”、“受罪”之类的话,更是怕,见凤凰含笑递了茶过来,越发慌张,虽伸了双手,却将那茶杯接歪了,稀里哗啦好一通抓挠,才算没落到凤凰的袍子上,茶水却溅了上去。凤凰并不恼,抽张纸巾沾沾睡袍上的茶水,接着说,“既然来了,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些事,我得跟你说说。”说着,端了茶杯喝茶,却没想就给呛了一下,咳起来。
       这一咳,一发而不可收,越咳越凶,直憋得满面红霞,把个苗月急得上蹿下跳,一会儿抚胸口,一会儿捶后背,全乱了方寸。好不容易静下来,扶着在沙发上躺下,又将小靠垫在头下枕了,这才缓上气来。
       苗月说:“苏姐,我没把您照顾好,反倒生事,浦先生那儿我真没法交代了!”
       凤凰冷笑道:“不要提他,那个人!”又说,“真是的,我倒真应该改回我的原名来了,苏绣才是我啊,凤凰跟我有什么关系?”
       苗月听着这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心里七上八下,急不择言,说:“艺人都得有艺名啊,凤凰这名字多好,我们都喜欢。”
       凤凰就不动了,盯住苗月,说:“艺人。”然后她微眯了眼,笑了,说,“小苗,你知道什么是卖身吗?妓女卖身不卖姓,从了良,原来是谁还是谁。我这个艺人当的,连自己的姓都没有了,真是连妓女都不如。”
       苗月这会儿真的后悔了,后悔自个儿财迷心窍,为了那个厚信封接了这个活儿,现在弄成这样,真不知如何收拾,就结结巴巴地说:“苏姐,您这是怎么说的?您……您……”
       凤凰看也不看她,说:“小苗,你既然知道了些事情,索性就全知道算了,否则你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和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夕阳像只眼睛,透过巨大的落地窗,静静地往这屋里瞧——那神气,说安详,成;说淡漠,也不错。
       “人人都说自己命不好,人人都觉得自己可怜,就说那个人吧……”凤凰说着,呷了一口茶。
       苗月说:“您说的是……”
       “就是你崇拜的浦先生嘛,瞧他整天志得意满的样儿,真问他,也是满肚子的苦水。可他那是活该。谁叫他害人呢!”
       苗月哪想凤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试探着问:“浦先生他,对您不好啊?”
       凤凰却出了神,答非所问地说:“要不是那会儿惨到那个地步,我怎么会嫁给他那样的人?我根本就不会遇见他。”
       苗月只见凤凰脸上红霞褪尽,灰白下来,一副花衰草败模样,禁不住有些不忍,就陪了笑说:“我看浦先生挺疼您的。”
       凤凰像全没听见苗月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
       “那年我18岁,在戏校学戏。我爸妈原来都是昆曲演员。一场车祸,他们俩全没了。家里没什么积蓄,连房子也是借的。亲戚们忽一下来了,忽一下走了,最后剩我一个,坐在空屋子里。我想了一夜,想明白了。我没爸,没妈,没钱,没出路,我只有我自己。”
       
       凤凰停下,失神的目光从窗口那儿望出去。太阳转眼间又低了,让远处的山脉掩了半个脸,想落又舍不得落的模样。
       苗月想逗凤凰高兴,笑道:“那是啊,不是说吗,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呢!”
       “我想我得出去,到大地方去。那会儿真说不清去哪儿,也不知去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能那样坐以待毙。正好有个北京来的星探,看中了我,问我想不想唱流行歌曲,我就跟着他,到了北京。第一次试唱,他们说不行,嗓子不错,调儿不行,把《绿岛小夜曲》唱成《牡丹亭》啦。我就回去练,照着蔡琴的调儿练。第二回又去,他们说,好是好,可是我们要个小蔡琴干吗?要不你去酒吧试试吧?我放弃昆曲来北京,是要当明星的。我没去酒吧,去了电影厂。”凤凰说到这,嘴角有了笑意。
       苗月见状,赶紧接上去说:“您还演过电影哪?您要是演电影,准也能成大明星!”
       “排队等角色,群众角也打破头。排不上,我就抱了吉他,在电影厂门口唱歌,唱的全是蔡琴的歌,唱得最好的就是《被遗忘的时光》。排队的都不排队啦,里三层外三层把我围在中间,那个鼓掌,那个喜欢啊,有人叫小蔡琴,小蔡琴!天黑的时候,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一个人,你猜是谁?”
       凤凰不说了,含笑看苗月。她虽然消瘦得厉害,可毕竟是个美人坯子,笑起来两片嘴唇翘着,像初开的花瓣,显得任性又娇嗔。
       苗月笑说:“浦先生嘛,还能有谁?”
       凤凰轻笑一声说不对,让再猜。苗月说猜不出。凤凰眉毛一挑,笑道:“是狼外婆!”
       苗月扑哧一声笑了,说:“苏姐,您真能说笑话,您说的到底是谁嘛?”
       凤凰道:“你说对了,就是他。”
       苗月笑道:“我说不会错嘛。”
       “他说你这样唱不行,你得有自己的风格。他说我给你写歌,就给你一个人唱,不信,你就试试。那天晚上他请我吃饭。我说我们AA制吧。他说不,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只管唱歌,跟着我走,你会成为天上那颗最耀眼的星。”
       苗月说:“哟,闹半天,浦先生还是您的伯乐呢!”
       凤凰点头道:“他确实眼力好。”
       苗月随口奉承:“真是真是!有本事的人就是……”
       凤凰像是看出了苗月的敷衍,却并不在意,眼光淡淡地扫过她说:“他什么都看出来啦,一个18岁女孩子心里想的,他全看出来啦。他给我我需要的,不过,要我先埋单。”
       苗月说:“埋单,埋什么单?”
       “当天晚上,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在我喝的水里掺了东西,我睡得死人似的,他就对我干了那事。”
       苗月一怔,说:“那事?”事字才出一半,就改了口形,大张了嘴叫,“啊?啊?”苗月啊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来:“浦先生他,会是那种人?”
       “你以为他是什么人?”凤凰说着,抬手从面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很响地擤鼻子。
       凤凰的话可把苗月说慌了,她想天哪,他原来是个流氓!她想起楼上的同乡顺凤,就是给人灌了药之后睡了怀了孩子。那男人软硬兼施,逼她结婚,却哪知顺凤是个烈性女子,得知怀孕的当天晚上,就从10楼上跳下去了。苗月怎么也不能相信,浦先生,那个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男人,做出事来,竟会跟乡下无赖一般!
       苗月想着顺凤,瞧着凤凰,见凤凰把鼻子擤得通红,心里便觉怪异。她想凤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有如此不堪的遭遇;她更加不懂的是,顺凤为之而死的事,到了凤凰这儿,像是不算什么了。
       凤凰擤完鼻子,稳了神,目光跑到虚空里去,虽开了口,那话,却似乎并不是说给谁听的。
       “我质问他,他哭啦,说对不起宝贝,我是真的喜欢你,太喜欢你啦!我问他在我喝的水里放了什么,他说没有没有,要是放了,就是放了我对你的爱。然后他就亲我的头发,说我的长头发多么性感,多么让他难以自持,说有这样头发的女人,都是狐狸变的。他就开始耍疯啦。他这人好就好在这儿,耍起疯来,就让人恨不起他来啦。那天他就追着我耍疯……”
       凤凰的神气柔和起来,脸上微微含了笑,像是那久远的回忆,仍然禁不住叫她欢喜。这边苗月脸上可是红一阵白一阵,难堪得没法。她没想到凤凰会说得这么具体,只觉得又臊又恼,不能再听下去,就故意将话头引开去,说:“那您怎么改名了呢?”
       “是他的主意,他说苏绣这名字多闷,叫死了也叫不响。他找了高人给起了名,叫浦凤凰。我说我怎么会姓了你的姓呢?他说,凤凰乃空中之物,若能栖在水上,便能在凡间繁衍。浦字有水,正是你的命啊。再说,老婆姓老公的姓,也是理所当然。连希拉里都姓克林顿的姓呢,将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唱红百老汇!我说,那我也不是你老婆!他一把抱住我说,宝贝咱俩拧成一股绳,就算是个夫妻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苗月的脸又红了,羡慕地说:“苏姐瞧您,多好的福气,天上掉下个如意郎君,这样的事我们做梦可都不敢想!”
       “如意?”凤凰朝苗月看过来,眼光委屈又愤懑,那模样好像在说,她几乎就不想跟她说话啦,这个听众,实在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她立即决定不跟她计较了。
       “对我,他确实下了很大的赌注,不过他这个风险投资是保了底的,他已经先拿了部分回报。你懂吗?就算我成不了大气候,他也白赚了个老婆,不亏。事实上,回报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我出了大名,他赚了大钱。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了什么?您的名气还不大吗?全国有多少您的歌迷啊!”
       “名气,全是骗人的把戏!自从在电影厂门前遇见他那天,这个把戏就开始啦。他教我假唱,告诉我怎么对媒体说谎,对评委说谎,对歌迷说谎,包括对他说谎,最终,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对自己说谎。小苗,你说过谎吗?开始的时候,我跟自己说,那不是真的,我一脸真诚说出去的话都不是真的,我偷偷嘲笑那些娱记,他们把我的话像圣旨似的记下来,然后登报上电视,满世界地传播出去。浦先生跟我就笑,笑他们真傻×,我们真聪明,我们把他们玩儿了涮了。可是,慢慢的,我发现,别人嘴里的凤凰,成了小报上的凤凰——绯闻、外遇,没一件正经事。我突然想,那是我吗?”凤凰两眼迷茫地瞪着空中。
       “浦先生,他可以出面替您澄清啊!”
       “他?哈!傻你个青瓜小苗!他就是始作俑者,是他编出那些新闻,喂给媒体的,好多照片都是他安排我在某某身边出现,他偷拍的。他还安排我陪人吃饭喝酒唱歌,有一回还让我在一个评委屋里过夜!那天我打了他的脸,从前我们吵归吵,没动过手,这回我是真气急了。我说我是歌手,我的工作是在舞台上唱歌,不是公关小姐,不搞三陪!他不说话,直盯盯地看着我,脸上肿起五个手指印,红彤彤的。我一下就后悔了。我想我不该动手,我怎么也不该动手打他。就在这时候,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小姐,你该是什么,就得是什么,除非你不想成名。他这句话把我说愣了。我立刻冷静下来,我想走这条路,是我自己的选择,怎么能都怪他呢?我说好吧,我不想成名了,我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这时候他抬起手,捂住脸上的手指印。他垂着眼,不看我,眼毛一抖一抖的,像是要哭了。你不知道啊,他这人就是那双眼会放电。看他那样,我心里真难受,我抱住他说,我不要成名了,咱们走吧,离开娱乐圈,过普通人的日子去吧。他半天没吭声,然后说,这已经由不得你了。
       “可不是吗?已经由不得我了。原先是他要赚钱,我要出名。现在我不想要这个名了,他可还得赚他的钱。我说我们这些钱,还不够吗?他说,坐吃山空,就你那些花销,没钱能行?我说我不唱了,不花了,还不行吗?我们就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总行了吧?他说普通普通,你老说普通,我告诉你,你现在是什么都不是那个普通啦,别胡思乱想,乖乖听我话,好好唱歌,你还是我的洋娃娃。他说着就摸我脸,特动情的样儿。我心里一阵烦上来,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了。我明白了,事到如今,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失控,我就是那个小报上的浦凤凰,永远都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了!这心里头啊烧火似的,恨极了,也不知道该恨谁,又好像谁都恨!恨父母,他们生下我,又撇下我孤苦伶仃地受罪;恨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利用我,剥削我;最恨的还是他,我把最纯真的信任和爱都给了他,他却根本不配。我扑上去,咬了他,他流血了……”凤凰说到这儿,停住,呆愣着,好像给当年那惨痛的一幕吓着了似的,轻轻叹口气说,“从那以后,我们就分居了。”
       
       苗月也呆愣着,这一阵她受的刺激太多,一时全麻木了似的,好一会儿,才想起给凤凰递茶。
       凤凰喘口气,呷一口茶,突然提高了声音。
       “爱情,归宿,这东西哪有啊?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看见四个字,唯利是图。你以为你的真心能感动谁吗?你以为舍了钱财能换来真心吗?你敢拿真情去碰,就叫你头破血流。”
       苗月只见那女人颊上烧了两团火一般,红彤彤的,上身软软地倒下去,双目微闭,气息奄奄地说:“可是,我为什么不能离开他呢?”
       苗月全没了主意,只应声虫般地和道:“为什么呢?”
       “离开他,去找谁呢?找谁呢?”凤凰闭着眼,梦呓般地喃喃着。
       苗月先不知如何劝解,急中生智地说:“是啊,能过就过吧,电视里的婚姻专家都说嘛,对婚姻啊要有耐心。怎么说,浦先生你们俩,也是共过患难的,前几天他还在报上替您说话呢。”
       凤凰睁开眼。
       “他说什么?”
       “说您跟那个导演的绯闻纯属捏造,说你们感情很好,还准备要宝宝呢!”
       凤凰忽地坐直了身子。
       “骗子!”她尖声叫道,忽然间咯咯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沙发上爬起来捂住肚子。“宝宝?哈哈,我跟他已经两年没做那事啦!哈哈,要宝宝,真好!亏他、亏他想得出来!世界一流的谣言专家……哈哈,他那是给媒体喂食儿呢!我的绯闻?关在这活棺材里一年多了,我倒想有绯闻呢,跟谁搞去啊?”凤凰说到这儿,突然停住笑,正色道,“小苗,你知道媒体是什么吗?”
       苗月给她问得莫名其妙,呆愣着不知如何做答。
       “是一只怪兽。”凤凰这会儿的声音安静得很。苗月原以为她要发作起来呢,这突如其来的沉静叫她越发地不知所措。
       “它需要食物。”凤凰自顾自地说下去,“很多的食物,活的鲜的。它杀人不眨眼。可是……我就要死啦,再也不给它喂食啦!”声音由沉静变得虚弱,凤凰忽然笑了,才要说话,就捂住左胸,上身先僵住,跟着扭动起来,好像痛得不行,她终于将身子挺直了,仰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呻吟一声。
       苗月吓坏了,扑到近前,只见凤凰脸色刷白。苗月叫道,苏姐,你哪里痛?就呜呜地哭起来了。凤凰闭目不语,身子像没了骨头,直往下出溜。苗月伸手扶住,不行,就把自己的身子贴上去,给她靠着,两个人就那样在沙发上偎着。
       渐渐的,凤凰的气色缓上来了。苗月暗想刚才那一场,还好,怕只是叫气给噎住了。
       “风流事?”凤凰可还没说够,“自从有了钱,他就没断了女人。我跟他谈了,约法三章,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可有一条,不许公开关系,不许对我的事业有任何影响,否则立即离婚。我想好啦,反正我也受够他了,反正我连碰也不想让他碰我一下,就让他鬼混去吧,我不在乎。我不爱他,从来就没爱过他。”
       “那你恨他吗?”
       “我恨我自己……”
       苗月道:“苏姐您啊,还得知足,瞧您这,有名有钱有人疼,浦先生他再有什么不好,还不是为了您的演唱会忙前忙后的?也不容易啊!”
       “小苗你看我这样儿还能唱得了吗?做了一次化疗我就知道我完了,底气没了,我说我不治了,我要开一个告别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告别。他说不行,生病的事要绝对封锁消息。他说你这一告别,就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唱片公司立刻就得来解约索赔。原想开超大型演唱会,他跟人要了1000万,一拿来就投进了股市,全给套在里头了。没办法,想先贷款干,跑几个城市巡演,赚回来也不难,谁知道我又病了。投资方不是一般的来头,他们要是知道演唱会开不成,钱也没了,那……”
       “会怎么样呢?”
       凤凰道:“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苗月不由得身上一凛,想起头天跟浦先生签的协议,颤了声说:“那可怎么办呢?”
       “瞧瞧,连小苗听着都着急了。”凤凰轻笑道,“那天我说我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死。你猜怎么着?”凤凰说到这儿不说了,闭上眼,好一会儿不出声。苗月以为她睡着了,刚要起身,她却又说话了。
       “他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凤凰两眼盯着天花板出神,“我说,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把房子卖了,我的首饰卖了,那些古董都卖了,把债还清,再找个真心爱你的女人,好好过日子。他说不,我谁都不要,这辈子就要你一个。”凤凰说到这儿扭过头来看苗月,凄楚地一笑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再明白的女人也禁不住男人死缠。我又信了他的,一切照他说的办。”
       苗月笑道:“肋骨就肋骨,我那死鬼要是有浦先生的十分之一,我当他肋骨也情愿。”
       “他放出风去,说我出国了。他给媒体喂新闻,编瞎话,说我在美国跟某某摇滚歌星闹绯闻,说他痛不欲生,过一段又说我们言归于好。我觉得无聊,可他说这一套管用。我真想躲出去,我说我真的去国外治病吧;他说你傻啊,西医只懂化疗,两下子你就完了,在国内还有中西医结合疗法。然后他张罗起演唱会的事。我说我唱不了,我开不了那个演唱会,你现在让我横空出世——那只有一条路,死在台上。现在我明白了,这正是他要的效果。我死在台上,他还有一笔大赚。”
       苗月说:“什么?人都没了,还赚什么?”
       “你见过榨汁机吗?”凤凰说,“那些水灵灵的水果啊,在那个机器里呜地那么一搅和,就成了渣子了。”然后冲着一脸困惑的苗月,冷笑道:“他就是榨汁机,我就是水果。他会在皇冠大酒店的大宴会厅里,开一个最盛大的拍卖会。”凤凰说着站起身来,用睡袍裹紧了身体,双臂抱在胸前,在屋里来回走着,脸上满是遐想的神色,道:“叫什么呢?就叫浦凤凰遗物拍卖会吧。那天啊,皇冠大酒店外面,歌迷的队伍绵延一里……”她突然回转头来,看着苗月说,“小苗你信不信?”
       苗月一时怔住,不知如何作答,却只见凤凰背后的落地窗外,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几颗星星缀在上头。一道粗大的光束打过来,是对面楼顶上的彩色探照灯,橘黄的——来了,把夜色照成透明的纱;走了,又还原成一块沉甸甸的绒。凤凰的声音传来。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我要让世界知道真相,知道凤凰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的一生不长,可是认认真真活过来的。那个记者不是老跟着你吗?还会有更多的记者跟着你。你等我的话,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把真相说出去。全球独家报道,他们会给你很好的报酬的。”
       苗月这会儿可后悔死啦,她觉得自己整个陷进了一个骗局,被当了枪使。凤凰说的事,她压根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什么独家,她这会儿全心全意只想着一件事——逃回家去!可是,没等她逃,凤凰说话了。
       “还有个事,你老是弄不懂,你说没开气儿的旗袍不能穿。我告诉你,你做那些衣裳,都是做给他看的,我只要一件,小鸟树叶的那件,不要开气,我死的时候就穿那件。”说着,俩人的目光对上,凤凰淡然一笑说,“你想想,躺着穿那衣裳,有开气儿,就不好看了,是不是?”
       苗月傻了似的看着凤凰,只是不语。
       凤凰转身开了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塞进苗月手里,说:“这钱给你路上用的,你不要回家,直接去火车站……”
       苗月想起当初从浦先生手里接下的信封,像被火烧了似的,推开去。
       凤凰又说:“从这儿出去往东,一直能走到大路上,你打个车去火车站,回老家去躲些日子。这个城市不能待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苗月说:“那您呢。”凤凰说:“我刚不是说了?我的生活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反正横竖是个死,我这个样儿,想走也走不到哪儿去。你不一样,你得逃出去。等我死了,一切都结束了,还会有人对这个谜感兴趣,那时候你就站出来,把谜底公之于众。”苗月直愣愣地看着凤凰,说:“不。”凤凰说:“什么?”苗月说:“我不能扔下您。”凤凰说:“你说什么?”苗月说:“看着您死,我不。”
       
       8
       这个初春的黄昏有一点儿特别。寒流才过,天气乍一下就暖开了,连火车头喷出的白烟也跟冷天里的不同,浓浓的一股,饱含了水汽,云彩似的在空中凝一会儿,才渐渐地散开。
       这趟开往云南的列车上有一个“豪包”车厢,两个女人,早早上了车,进了包厢关了门,就再没见她们出来。两个女人打扮不起眼,一个穿运动装,戴棒球帽,帽檐压得挺低,眉眼都掩在阴影里;另一个头巾裹了半个脸,身上挂满了包包袋袋,走路噔噔的,很有力气的样子。
       八点才过,火车开了。车内车外,都安详得很。火车开得真快,一会儿工夫就开出了城市。天黑了,没了灯光,火车在田野中间行进。
       包间里,浦凤凰已摘了帽子,取了墨镜,正脸贴着车窗朝外瞧,叫道:“小苗,你看田都绿了呢。”苗月笑道:“苏姐,您真逗,这么黑的天,哪看到了?”凤凰说:“我妈说的话,心里有就有。”苗月说:“您身上觉得怎么样?”凤凰说:“老中医怎么说的?癌症乃气郁之病,我现在是一只飞出笼子的鸟,什么病都没啦。”苗月说:“苏姐,您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凤凰说:“想你家吴力呗。”苗月红了脸说:“不是,我想浦先生得多着急。”凤凰扭过头来说:“想知道,你就打开电视。”苗月说:“电视里能有?这么快?”凤凰说:“不信你就试试,这会儿综艺频道正爆料的时候。”
       电视打开了,不是综艺频道,是新闻频道。一个记者正站在广场上,起劲儿地说着什么。镜头随即进入一个人声鼎沸的所在。记者的声音清晰了:
       “这里是世纪大饭店,今天上午,XX公司就其签约歌手,著名歌星浦凤凰被劫持一事在这里召开了媒体见面会,据介绍,某某公司已委托警方,寻找凤凰……”
       苗月叫了起来:“浦先生来了!真的是吔!苏姐快看!”
       凤凰却将头扭向了窗外。电视里传来嘈杂的人声,记者们七嘴八舌的提问,然后,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出现了:“你们要我说什么呢?我没什么可说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哎,他就这么走啦,苏姐,浦先生念了句诗就走了吔!”苗月叫道。
       9
       裁缝苗月已经好久没在这个城里出现了,同行的裁缝们先有些议论,有的说她嫁了老外,上美国享福去了;有的说不是老外,是美籍华人,在纽约唐人街开裁缝店的;有的说她的死鬼前夫回来寻她不见;还有的说,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常常往她家里去,看望那孤寡的老母。
       春天去了,夏天来了,夏天的黄昏,槐花香飘了满街满巷。苗月家楼下的卖报亭,生意越发地好了。卖报的小张每天都把最“爆炸”的新闻用粉笔写在亭壁上挂着的小黑板上。
       裁缝们渐渐将苗月那个人淡忘了,没人再谈起她,就像综艺节目早已不再谈起浦凤凰的失踪一样。却有一条新闻,在小张的小黑板上悄悄地“爆炸”开来。
       凤凰经纪人剃度出家。
       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将嘴上的烟叼正些说:“这姓浦的小子,又闹什么玩儿呢?”小张感兴趣地问:“你认识他啊?”男人笑笑,没说什么,打开报,问:“第几版?”小张说:“您找哪条?”男人抬眼看小张。小张说:“哦,是凤凰经纪人剃度的那条吗?”就将身子从亭子里探出来,歪了头看报说:“那不是?14版。”
       男人转身就走,一边埋头看报,就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是个年轻女人。只听哎呀一声,女人手里一摞花花绿绿的书本给撞了满地。女人说:“对不起,您没事吧?”男人说:“没事,是我撞了你。”说着,弯腰捡书。女人朝窗口里探头,朝小张笑笑,说:“下半月的来了吗?”小张递出一份《时装报告》说:“来了。你那件衣裳,我老婆特喜欢,学着做了一件,拿到店里,立马给人买走了。”女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哎,你回去告诉阿花,现在流行一种新布料,南方过来的,颜色那个好哇,别提啦。”
       说话间,买报纸的男人将地上的书本捡了,递到女人手里。女人接下,道了谢,要走,又回身对小张说:“天蓝的地子上有白的鸟和古铜色的树干,真的好看!”
       小张问到底是什么地方过来的,时新的料子要弄一些到他老婆的店里才好,女人笑了说:“你真是贤内助,阿花开店,你比她还忙。”小张露了大板牙笑道:“她安心做事,不跟我闹,我可不得烧高香?你那个小鸟树叶,哪天拿来瞧瞧。我们南方有亲戚,进货方便。”女人说好,又想了想说:“那料子来路说不清楚,好像是云南吧。”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欣力,女,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留学于日本庆应大学法学院,后旅居美国多年,现居北京。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及纽约时装技术学院广告设计系。曾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纽约丽人》等,并在《花城》、《钟山》、《当代》、《小说界》、《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许多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