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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村后
作者:范小青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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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贵小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城里的亲戚,亲戚带来一个小妹妹,住了几天,跟向贵处熟了,向贵到哪里,小妹妹就跟到哪里,追在后面喊哥哥哥哥。向贵一高兴,就说,妹妹,我带你去玩吧。小妹妹说,玩什么呢?向贵说,玩最好玩的东西。
       向贵所说的最好玩的东西,也是村里调皮的男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东西。这种玩法,要有特定的地理环境,还要有特定的风俗习惯,那就是关于死人和人死以后大家所做的一些事情。
       死人以及人死以后的事情,这是一套程序。从向贵懂事起,他就一直在看着这一套程序。
       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老了,或者一个人病了。接着,他越来越老,或者病得越来越严重,就快要死了,他的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人忍不住就提前哭起来。但只要他一哭,就会有人骂他:还没到时候,你就号啦,你咒他早死啊。这么一骂,这个人就不敢哭了,如果一时收不住哭,就改成低低的抽泣,然后渐渐地停止。
       但无论有没有人哭在前面,那个人总是要死的。后来他果然就死了。这时候大家就一起哭了,声音齐齐的,高低尖粗浑然一气,听不出什么分别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惊天动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哭声有了变化,有人声音低了一点,有人停了下来,有人还在哭。声音不那么整齐了。然而先前已经停止了哭的人,不知为什么,也许回头想想还是伤心,还没哭够,也许是被还在哭的人重新又感染了,所以他们又回头重新哭起来。这样一来,哭声就更不整齐了,七高八低,有的气长,有的气短。但这无所谓,一点也不影响整个程序往前走。
       接下来就是擦干净死人的身体,再穿上新衣服。穿了新衣服的死人躺得笔笔整整,看起来很精神。有人会在死人的嘴里放几粒米。那几粒米总是一半在嘴外一半在嘴里,短短的,翘在那里,看起来不像是塞进嘴里的米,倒像是他要从嘴里吐出来。
       向贵有一次从死人家回去后问妈妈,他会吃吗?妈妈说,怎么不会,不会吃放在他嘴里干什么?但是向贵不相信。人死了怎么还会吃?向贵的想法是简单而直接的,一点也不迷信。再接下来,就用到棺材了。棺材已经在他们家搁了好多年,上面落满了灰,盖子也一直盖着。因为它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平时它显得很孤单,难得有人会关心它一下。现在它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它的个头也显得大而粗壮起来。向贵从前来他们家玩的时候,见过它,没觉得它有那么大的个头,现在感觉不一样了,可能因为它也知道自己要派用场了,就神气起来了。棺材上的灰尘被掸干净了,盖子也打开了,有人朝里看看,里边是干净的,就先垫一块新的被单在棺材底下,然后几个人合力,既是用了死劲的,又是轻手轻脚的,把死人从搁在堂屋中央的木门板上抬起来,抬到棺材边上,就放下去了。
       盖上棺材盖,再钉洋钉。洋钉很长,平时像向贵这样的小孩,一般看不到这样长的洋钉,只有在造房子和钉棺材的时候才有。但村里造房子的人家很少,死人的事情倒是经常有,所以,向贵对长洋钉的记忆总是和死人连在一起的。
       然后会有一支队伍来,吹吹打打,有的人家队伍人多一点,有的人家队伍人少一点,但过程是差不多的,这些人一路吹吹打打,另一些人就抬着棺材跟在后面,这时候又有人哭几声,但多半是几个女的,男的都不再哭了,已经在死人死的那时候哭过了,哭够了。女人的哭总是要比男人多一点,也来得容易一点,所以她们还要再哭一下。她们走在队伍最后面,哭哭啼啼,但是因为前面的队伍吹吹打打,把她们的哭声淹没了。
       把棺材抬到地头上,吹打声停止了,棺材就搁在那个地头上。棺材很重,里边还躺着死人,就更重了,抬棺材的人这时候已经很累了,到了地方就赶紧卸下扛棒。因为卸得匆忙,棺材搁得有点歪有点偏,不够端正。死人家的人央求抬棺材的人,再挪一挪,再起一起,把位子放正了,否则,他心里会不安逸的。抬棺材的人已经歇了一会,又有力气了,照着死人家的人的指点,重新抬起棺材,头朝南脚朝北地放正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向贵始终是不明白的。他说,他怎么会知道放得正不正,他怎么会心里不安逸。没有人理睬他的问题,都觉得他问得多余,不必回答。
       吹打的队伍和别的人都散走了,向贵还站在这地方。这地方是死人家自己的田地,在自家的地头上放一口棺材,别人是不好说话的。向贵家城里有亲戚,他们来乡下的时候,看到地头上有棺材就这么直白白赤裸裸地搁在地头上,也不挖个坑埋下去,都觉得奇怪。但是村里的人不觉得奇怪,这就是他们的习惯,许许多多年,许许多多代,传下来的就是这样,如果谁不这样做,那就奇怪了,还会被别人指责。
       向贵站在这里不走,是有原因的,他等人散走之后,趴到棺材上听听里边有没有声音,因为他们老是说死人怎么怎么,比如说棺材搁得不正,他会不安逸,比如说,往他嘴里塞米他也会吃下去,既然是这样,可能说明他还没有死,至少是没有死透,向贵趴上去,想听听他还有没有动静。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动静。向贵说,哼,瞎说,他根本就不知道。
       过程还没有结束,事情还要往下发展,还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一段到底是多长多短的时间,说不准,这要看棺材的木质,还要看这段时间的天气,雨水多不多,太阳辣不辣,等等。总之,还要有一个等待的过程,到那时候,棺材腐烂掉了,里边的死人的肉也腐烂掉了。死人家的人来到地头上,把腐烂的棺材板扒掉,但还舍不得扔掉,捆捆扎扎带回去烧火,把死人的没有了皮肉的骨头拿出来,装进一个甏。这种甏叫骨甏,是专门放死人骨头的。但甏总是不够深,死人身上有两根最长的骨头放不进去,有一半是交叉着露出骨甏外面的。那时候向贵还不知道这两块最长的骨头叫股骨,他只知道那是人大腿上的骨头。而大人们则直接说腿,不说骨头,好像他们没看到它们已经变成了两块白花花的骨头,他们觉得那仍然是两条活生生的人腿呢。骨甏不仅不够深,还总是不够大,甏口也不够大,死人的骷髅头是放不进去的,就架在那两根支出来的腿骨上。
       这套程序,到这里才基本算是完成了。骨甏仍然放在自家的地头上,就在原来放棺材的那地方。这个地方并不特殊,也不隐蔽,就在地头路边。村里人走路或者下田干活的时候,随时都会和骨甏相遇,就像从前他们和棺材相遇一样。大人们是熟视无睹的,看见等于没看见,从来就只当这些骨甏和骨头不存在,或者就只当它们是一块泥巴,一棵秧。
       但村里也有不是大人的人,那就是孩子们。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尤其像向贵这样的调皮的男孩子,把这些骨甏和骨头,当成了游乐的玩具。
       他们把那两根长长的股骨拿出来,这是他们游戏中的武器,是剑,是刀,是棍棒,打来打去,那个骷髅头,就当个皮球踢来踢去。他们甚至胆大到把从来没有人敢尝试的恐怖的传说进行实践,他们往死人骷髅头里放了七颗黄豆,又对着它撒了一泡尿,然后拔腿就跑。结果死人骷髅头根本就没有追上来。撒尿的就是向贵,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恐怖传说的荒谬。
       大人知道了,是要骂死他们的。大人说,小死人胆子也忒大了,你们这样玩死人,死人是知道的,他们要来捉你们去。向贵说,死人怎么会知道,死都死了,烂都烂掉了,才不会知道呢。大人就咒他们,说,你没有死你怎么知道死了以后不知道,你去死吧,你死了就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说这么毒的话,咒向贵去死的,就是向贵的妈妈爸爸或者爷爷奶奶。其实,他们并不要向贵死,他们都很喜欢向贵,向贵是他们心肝宝贝,他们心里,天天在求死去的祖宗保佑向贵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呢。但他们说起话来就是这样的。向贵也不会跟他们客气,向贵说,我才不去死呢,要死你去死好了,你死了你就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
       好在他们的游戏,并不是每次都会被发现,因为搁棺材或搁骨甏的地,都是在村后的,从来不会放在村前的地上,这也是一个风俗。如果搁在村前,开门见了坟,会坏风水,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霉运。这是无数的历史事实证明过的东西。即使没有历史的事实,只要有这样的传说,大家都会被传说所控制,没有人敢去冒这个险。所以,有些人家村后没有地,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在村后弄一块地搁置死人,他们不想因为一个死人,给活着的家人带来霉气。
       
       村后,就是向贵要带城里的小妹妹来玩游戏的地方。村里人一般不习惯回头朝后张望,他们总是顾着眼前的事情,眼前的事情还让他们愁不过来呢,后面的事情就不去管他了。尤其是死人,既然已经按规按矩做了所有该做的程序,一切就都结束了。现在向贵带着小妹妹,走在村里人的屁股后面,走到地头上,一眼就看见了骨甏和那两根长骨头架着一个死人骷髅头。小妹妹吓得捂住了眼睛,但又不甘心地偷偷地从手指缝里往外看,她看到哥哥把死人的骨头拿在手里舞来舞去舞出很好看的动作。小妹妹说,你拿他的骨头,他知道了怎么办?向贵说,他不会知道的。他怕小妹妹不相信,就对着骨头说,喂,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骨头不说话。向贵跟小妹妹说,你看,他不知道的吧,问他他都不回答。小妹妹在向贵的鼓动下,胆子慢慢大了,她也捡了一块骨头玩起来。
       后来向贵长大了。他当民兵连长的时候,开始破四旧了,移风易俗,他带着村里的民兵,把地头上还没烂的棺材扒掉,把暴露在外面的骨甏埋到地底下去,折腾来折腾去,村里的老人说,你们这样乱弄,他们要生气的。但这一回向贵更生气,说,谁敢说死人会生气?
       他是民兵连长,他的问话凶一点,人家就不敢回答了,但是他的妈妈不怕他,他妈妈站出来说,我说的,我说死人要生气的。向贵不能跟自己的妈妈计较,就说大话,让他生气好了,让他生了气来找我好了,我无所谓的。他妈妈说,你等着,你要有报应的。可是向贵一直没有遭到报应,他一直活得好好的,身体也好好的,甚至还有官运财运,当过民兵连长,后来他又当了村长。
       向贵当村长的那几年,正是改土葬为火葬的一个过程。向贵也知道这个事情不好办,从古到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最惨的事情莫过于死了没有棺材睡,他们骂人骂得最凶的也是这句,咒人咒得最毒的也是这句。现在向贵竟要让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有棺材睡,向贵被村里所有的人咒骂,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死了没有棺材睡。向贵说,你们跟我一样,死了都没有棺材睡。那一阵,关于死人,村子里稀奇古怪,什么事都会发生,有的人家偷偷摸摸,有的人家公然抵抗,有的人家移花接木,有的人家转移目标,总之,为了土葬一个死人,村里总是兴师动众,一方面是向贵代表的正确的前进方向,一方面是死人家属代表的落后反动势力,吵吵闹闹,来来回回,拉锯战战了很长一段日子,但到最后,谁也敌不过时间,时间到了一定的阶段,谁也不再提土葬了,谁家里死了人,都自自觉觉地往火葬场送。
       虽然土葬改成了火葬,但程序仍然是那一套,先是人老了,或者病了,然后就是死了,然后是哭、穿新衣服、嘴里塞几粒米,不同的是,最后不是放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棺材,而是推进火炉子,烧了,一眨眼工夫,他就变成一蓬烟冒走了。主要程序没变,但中间也省却了一些细节,比如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吹吹打打的队伍不再来了。要想请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请,他们好像都消失了。当然,又过了许多年以后,他们又出现了,就像当初他们突然消失一样,后来他们也是突然就冒出来了,规模和阵势,比从前更大更红火,而且许多人家以后还要借着死人互相攀比,会搞得排场越来越大。这是后话。
       我们先回到现在。现在,死人都火葬了,留下来的是一把灰,灰装在盒子里。这个盒子也不好得罪,要在家里供三年,放在每个人都能看得见、都要经过的堂屋正中,每天还要给它盛一碗饭吃。三年以后,再把骨灰盒埋到地下,比过去那样骨甏和骨头露在外面的样子确实文明多了。埋仍然是埋在自留地上,虽然不再裸露,但在地面上要拱起一堆土,竖起一块石碑,上面刻上死人的名字。这就是一个坟。村里人叫它坟墩头。
       整个程序就这样走完了。以后就不用每天给它吃饭了,到清明的时候,到坟墩头来送点吃的,过鬼节的时候,再烧一点锡箔纸钱给他就行了,也有学得洋气一点的,放一束花。
       这个过程的变化,花去了向贵几十年岁月。这时候,向贵也老了,也病了,就像这么多年来,他看着村上一个一个死去的人一样,这一回,他开始看自己了。
       向贵确实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这个过程,后来他更老更病,最后,他死了。
       忽然间向贵就尖叫起来,他惊喜得晕头转向了,死了以后竟然真的能够看见,能够听见,一切的一切,他什么都知道。向贵激动地对替他的死忙碌着的活人说,果然知道的,果然知道的,你们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活人不理睬他,他们不把他当人了。他很生气,想去揍他们一顿,至少要踢几脚。可他们仍然不在乎他,有一个小辈竟然还不恭地说,死尸怎么这么重,活的时候太贪吃了。另一个小辈也同样不恭说,人家死人都会缩小一点,轻一点,怎么我们家的老人死了反而更重更胖。还有一个更不像话了,还嘿嘿地笑,说,他又不是淹死的,淹死的人,吃了一肚皮的水,倒是可能又胖又重的。一个老人听到他们这么说话,在一边皱了皱眉,嘀咕说,在死人面前你们不要乱说话。那几个小辈朝他头颈一横,翻翻白眼,其中一个说,怎么啦,我怕他听见啊?老人说,你以为他听不见?我告诉你,他听得见,他知道的。小辈笑了起来,他的笑充满了轻视和狂妄。小辈说,啊哈哈,他会知道,啊哈哈,他会知道。向贵气得说,你死,你死,你死了就知道知道不知道。
       向贵经历了整个过程,很完整。他的老太婆和小辈们一起哭,然后替他擦身子,穿新衣裳,女儿往他嘴里塞米,可是他的嘴很僵硬,怎么也张不开。女儿说,爸爸,带一点去吧,这样你到那边就不会饿了。他不想到那边挨饿,嘴竟然就松开了一点,米粒就塞进来了,一半在嘴外,一半在嘴里。
       他的小孙子觉得好玩,嘻嘻笑着过来动一动他嘴里的米,说,爷爷爷爷,米好吃吗?被儿媳妇“啪”地拍了一下头皮。向贵心疼了,说,他又没有犯错,你打他干什么?他又和颜悦色地对小孙子说,米还是生的呢,没有烧熟,不好吃。小孙子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手里拿了一根树枝,一下,一下,吧嗒,吧嗒,敲打着他躺着的那块门板。向贵的媳妇又来骂他了,走远点,在这里乱敲,把他敲醒了怎么办?小孙子说,敲醒了,爷爷就醒了哎。继续要敲。被儿媳妇一把拎了开去,又一搡,推了老远。小孙子也不生气,就拖着那根树枝走开了。向贵心里有点遗憾,他看着小孙子小小的离去的背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家里的事情忙过了,就上火葬场了,车子是火葬场派来的,派一趟车要花几百块钱,不过向贵家在村里算是有钱的,他自己当过村长,他的小辈里,也有当干部的。钱是肯定要出的,即使拿不出来,借也要借来,这是一个过程,也是面子。
       如同向贵亲眼看见过的其他死人一样,向贵最后被推进了火化炉,然后他又变成了一堆灰回来了。又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他被供在堂屋中央的供桌上,每天老太婆给他盛一碗饭放在那儿,说,你吃吧,没有什么菜,不要嫌弃啊。老太婆每天都说同样的话,一重复就重复了快三年,向贵终于嫌烦了,说,你不能说点新鲜的?老太婆仍朝他笑笑,点点头,好像是听到了他说的话。但是她每天仍然说那句老话。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就是安葬,也一样的按规矩立了碑。向贵拿自己的碑和别人的比了比,觉得自己的碑稍大些,这是应该的,他本来是村长,村长在村里是最大的嘛。碑立在自己家的地头上,这块地他太熟悉了,他的去处安在这里,心里很踏实,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走。碑上请石匠刻了他的名字,向贵也认真地看了看,他觉得字不大好看,笔画都不讲究。但向贵也没多说什么,他从前也不是个计较的人,就马马虎虎吧,反正死都已经死了,还讲究什么呢。
       一下子安静空荡了,平时也没人来看他,他原以为老太婆在家里没什么事的时候,会到地头上来看看他的。谁知老太婆也不来,她宁可坐在家门口看着外面发呆,也不来看看他。他也没有怪她。大家都这样,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只要该来的时候来一下就行了。
       
       该来的时候,他们倒都是来的,没有一次漏掉过。不过向贵也知道,他们来看他,是为了让他保佑他们自己活着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而不是惦记他过得好不好。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从前也是以这样的心情去看望去世的人的。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他死了还可以探讨过得好不好呢。
       小辈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说一说自己怎么怎么忙,平时没空来看,一年只能来一次,请他原谅,等等,然后就说,请他保佑他们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身体健康,招财进宝,等等。只有老太婆来的时候,不说自己怎样怎样,也不求他保佑她怎样怎样,她跟他嘀咕的是小辈们的事情和村里的事情,比如县里的公路修到村口了,要进城办事,方便多了,走到村口就能搭上车。但是老太婆又说,她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到县城去,所以也不要到村口去乘车,她现在就是天天数着日子,但不知道还有多长的日子到他那里去。向贵说,你是想晚一点来呢,还是想早一点来?老太婆不回答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石碑上他的名字。向贵觉得她的笑不怀好意,他以为她在嘲笑他的名字刻得不好,但后来才想到,她根本就不认得字,字好字坏,她怎么会知道。他想,人死了就比活着的时候糊涂一点了,差一点冤枉了老太婆。
       当活人嘀嘀咕咕跟死人说话、告诉他一点新鲜事情的时候,向贵总是觉得很好笑。他天天在看着他们呢,他们的任何事情他都能知道,他们却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是一种很好玩的感觉,有点像猫捉老鼠的游戏,猫掌控着一切,冷眼看着老鼠,老鼠却不知道,还忙得欢呢。向贵想到这儿,就笑了起来,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玩死人骨头时那样开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向贵已经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有一天他从梦里醒来,听到老鸦叫了几声,忽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神不宁起来,好像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了。他先慌慌张张到自己家去看了看,听了听他们说话,没听出什么来。又赶紧到村长家去,他在村长家看到了王守财的孙子,他好像是叫王中旺。这个名字好,叫得快一点,或者咬字差一点,听起来就是王中王。王中旺现在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商人了,财大气粗,颈子里链子粗得像牵牛的绳子。向贵想听听他和村长在说什么,忽然就看到村长仰天抬头,翻着白眼,愣在那里。向贵还以为村长看到他了,有点兴奋,正考虑要不要和村长打个招呼。哪知村长并不是因为看到他,村长是要打喷嚏,这个喷嚏很大很深,村长年老力衰,一时竟打不动它。喷嚏出不来,就僵在那里了。向贵知道打不出喷嚏来有多难受,知道村长被喷嚏憋住了,脸都憋青了,朝上仰了半天,又吸鼻子,又扭嘴巴,还是打不出来。向贵很同情村长,愿意帮他一把,就在他的脸上吹了一口气,帮助村长把喷嚏打了出来。
       好大的一个喷嚏,连口水带鼻涕,一大摊,喷到了王中旺的脸上。王中旺急得跳了起来,掏出餐巾纸拼命擦,嘴里不停地说,脏死了,脏死了!村长打出了喷嚏,浑身轻松,感觉好极了,笑说,脏什么呀,是嘴里出来的,又不是屁眼里出来的。王中旺说,什么话,什么话,嘴里出来的就不脏吗?村长又笑笑,说,那倒也是,有些人嘴里出来的东西也很脏。王中旺愣了愣,他听出了村长的言外之意,是在骂他呢。王中旺恼了,说,不管你怎么说,不管你怎么看,也不管你反对还是赞同,这事情已经定局了。他拿了一张纸头,朝村长晃了晃,说,上面的批文都下来了,这是我的一份,给村里的那一份,很快你就会拿到的。
       村长又要打喷嚏了,他的头又仰了起来,王中旺赶紧避开一点,说,我不跟你谈了,不相信你就自己看吧。把手里那张纸拍到村长面前。村长的脸扭开了,不要看,向贵却乘机凑过去看了看,原来王中旺要把他们村的一大片土地做成公墓,卖给城里人。王中旺见村长不看,就小心地收起了纸条,说,我们这地方青山绿水,是埋死人最理想的地方,能够卖出最好的价钱。向贵一直以为自己虽然死了却什么都知道,但这一回他的消息没灵通,他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他只是看得出村长不乐意,而王中旺在做村长的工作。王中旺说,多好的事情,你坐在家里就能赚大钱。村长说,我要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王中旺说,你自己不要钱,村里要不要钱?你是为村里挣钱,村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啦,不说别的,村里这么多老人,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还没办呢,别的村都办了,你不丢脸?你当村长这么多年,做过什么事,对得起谁?还不如向贵村长那时候呢。向贵听王中旺提到他,心里“怦”地一跳。可他并不高兴,王中旺说“还不如他”,口气里,对他的评价也不高。向贵心里有点不乐,说,哼,还有脸说我呢,你那老地主爷爷,要不是我,早被弄死了。说完后又发现自己说错了。人死了以后许多事情确实容易犯糊涂,比如生和死的事情就常常搞混,王中旺的爷爷王守财早已经死了。向贵想到的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是红卫兵来打王守财的事情。
       王中旺当然不会理睬一个死人的说话,他继续和村长说,现成的升官发财的机会,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你脑子不会转弯了?村长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升什么官啊,要升你升吧。王中旺说,我不当官的,我是经商的。你年纪大,升不了官,但你把村子搞富裕了,有了政绩,你儿子孙子都能升官嘛。村长不吭声了。王中旺穷追猛打说,你想通了没有?你想通了没有?村长说,你催命啊,我问你,这么大片的田,从我们的祖宗到我们自己,种了多少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忽然就不种了,要拿去做坟墩头,你叫我怎么想得通?王中旺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但是你想想,现在到处发生的事情,都是巨大的变化,比如前湾村一夜之间把田都挖成了水塘养鱼养虾,你想得通吗?但是人家赚到钱了。还有许许多多的新事物,都是等大家想通了再做的吗?等大家想通了,钱都给别人赚去了。
       村长还是没有表态,沉吟着,王中旺继续做村长的思想工作,村长,你到底怎么说,你表个态呀——大概他没想到思想工作这么难做,有点不耐烦了,话又不太好听了,说,其实,你点不点头都无所谓,我有上头的批文,完全可以不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对你客气,才跟你商量的。村长说,那你就不用对我客气,也不用跟我商量。王中旺忍了忍脾气,语言又重新和善一点,继续说,唉,毕竟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今后,我的公墓——说到这儿,他做了一个很大的手势,意思是说,他的公墓,很大——我的公墓还在你的地盘上,所以我是好言好语跟你商量的。王中旺的语气和善了,村长的心思也就活动了,口气也活动了,说,我又没有反对,我只是在思考嘛——对了,你的坟墩头,哦,你不叫它坟墩头,是叫公墓吧,你的公墓叫什么名字呢?王中旺说,王中王公墓。村长听岔了,奇怪道,怎么拿你自己的名字做坟墩头的名字,不晦气吗?王中旺说,不是我的名字,不是王中旺,是王中王,多有气派,多威风啊!村长说,气派是气派,威风是威风,只不过是个埋死人的地方。王中旺百无禁忌说,埋死人有什么不好,只要能挣钱,埋什么都好。向贵觉得他说得不好听,忍不住责问他,难道埋活人也好吗?但是王中旺耳朵聋了,听不见。
       村长也不要听死人说话,他要和王中旺说话,他的心思一直在王中旺身上,只不过他采取的是欲擒故纵的方法,现在村长开始要擒了,话多起来,口气也有了变化,不再是铁板钉钉,绵软多了,他说,王老板,照你这么说,这还真是件好事情喽,他说得模棱两可,像是肯定,又像是讽刺挖苦,一般的人是判断不出他的真心态度的,可向贵知道村长已经基本同意了,因为他看到村长的脑门心子里冒出一股青气,就知道村长的心思活了。这股青气王中旺是看不见的,因为他还活着呢。但王中旺很聪明,他虽然看不见村长脑门心子里的青气,却从村长的口气中一下子听到了明确的答案,顿时喜形于色说,就是的,就是的,这是双赢,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啊。村长微微一笑。向贵以为这事情就算谈成了,但他很快就发现,村长其实还没有被搞定呢,微微一笑,只是个开始。向贵接着听下去,也才知道,现在的村长跟他那时候当村长比,眼光和水平都不一样了,他是不得不服的。村长微笑着跟王中旺说,王老板,你是我们村的人,你知道我们村的风俗,坟地怎么能建在村前呢,你这个方案,用的地,可都是南边的地。向贵以为王中旺被难倒了,但是王中旺和村长一样都大大地超出了他的估计,王中旺说,说出来,什么风俗,只是个迷信而已,但这一点,我早考虑在其中了,经济补偿,一次性的,只要涉及开门见坟地的人家,我一次性支付——他声音忽然低了,而且凑到了村长耳边,说了个什么,大概就是那个数字。向贵是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及时凑过去,没听清。但向贵觉得奇怪,周边也没有别人,就村长和王中旺,他为什么要凑到村长耳朵边上说,难道他知道向贵在偷听他们谈话吗?
       
       村长听了王中旺咬的耳朵,身上一颤,脸上绯红起来,眼睛里也有疑问。向贵就猜这个数字是非同一般的,要不就是很小,要不就是很大。接着,王中旺得意地跷了跷拇指,说,怎么样,够意思吧?向贵就知道,这个数字小不了。果然村长是被这个数字打倒了,他愣了愣说,你说话算数?王中旺说,说话算数不算数,口说无凭的,我给你们立字据,签合同。王中旺说完,双手一交叉,抱在胸前,等着村长表态。村长开始是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说,不对呀,还是有问题,你把我们村南边的好田都弄去了,我们没地方种粮,交公粮怎么办,口粮怎么办?王中旺说,你村后还有那么多田呢。村长说,那都是自留地,宅基地,何况那里都有各家的私坟,年长日久的,多少代传下来了,私坟已经很多了,怎么办?不能扒掉它们种粮食吧?王中旺再一次把嘴巴凑到村长耳边,这次向贵有了准备,迅速地凑了上去,就听到王中旺对村长说,我一次性,给村里一笔补偿金,下面的工作,请他们迁坟,都迁到我的公墓去,这个事情,就交给村长你做,换这么多钱,你不合算吗?你太合算了!他做了个手势,表示给村里的补偿金是多少,向贵看不懂,但村长看懂了,他的脸再一次绯红起来,比刚才还红,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最后,村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他把王中旺的话和所有的意思一起吃了进去。
       一直到这时候,向贵才突然惊醒过来,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起先他只不过在听他们讲事情,看他们斗智斗勇,他完全是个局外人,与己无关的,但在感情上,他是略偏向村长这一边的,他希望村长坚持住,不要让王中旺的生意做成,为什么呢?他也没多想为什么,也许只是有点小心眼而已。过去许多年,王中旺的爷爷王守财跟向贵关系不好,一直不对头,他其实帮过他很多,但王守财从来不领情,一直对他小心眼,何况王守财的孙子要靠死人发财,向贵的心眼再大也不可能大过他。可是向贵的反应比较慢,何况他已经死了,他自己也知道,死人总是会犯一点糊涂的,一直等到村长和王中旺达成协议了,向贵才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就是说,刻着他的名字的墓碑,就要迁移了,要迁到王中旺的公墓里去了。
       向贵跳了起来,他现在的能力比活着时候大多了,轻轻一跳就能弹到半空中,何况这一回他是急了,用了力的,一跳就跳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朝下一望,村子里早已经在动工了,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已经被活生生的垦掉了,有几条他熟悉的小道,也已经改了向,向贵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他已经看出来了,一切都在为王中旺的公墓做准备了。向贵急得大声叫喊,你们要搬你们搬,我不搬,我死也不搬!喊了几声,发现自己又喊错了,我已经死了,怎么说死也不搬呢,那么该怎么说呢,真是的,人死了,真是犯糊涂,应该倒过来说,我不搬,我活也不搬!他就又把话倒过来喊了一遍。当然他也知道,他们是不会理睬他的,不会受他的影响的。这么多年了,从他活着到他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活人受死人影响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喊出自己的心声。
       就在向贵不服气大喊大叫的时候,他又看到王中旺拿出了第二张纸,向贵赶紧凑过去又看,发现这是一张私墓迁移的协议,向贵也看不懂,只是听王中旺对村长说,每个私墓给0.5平米的地皮。向贵对这个0.5平米有点疑惑,他不知道0.5是个什么概念,到底有多大。他当村长的时候,说地皮从来都是用亩来说的,小一点就用分,从来不说平米。但向贵至少有一个印象,平米要比亩小得多,但到底小多少,向贵没有折算过,他算不来。其实,也不用他算了,因为村长已经跳了起来,说,0.5平米,你开玩笑,你以为是一只老鼠还是一只小猴狲?村长急,王中旺不急,他还笑眯眯的,说,那你以为是什么呢,你以为还是一个人啊?那只是一把灰。他做了个手势,抓了一下,意思是说,他用手都能抓住的一小堆灰。向贵生气地说,王中旺,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一把灰吗?告诉你,我是一个人,一个死人!王中旺根本不把他的话听在耳朵里,更不放在心上,他只是对村长说,够了够了,足够了,立一块石碑而已,要占多大地方啊?村长说,什么叫而已,万一村上有人嫌小呢——我告诉你,不是万一有人嫌小, 肯定个个都嫌小,你这0.5是凭什么规定出来的?王中旺说,我没说只有0.5,要想大一点,睡得舒服一点,完全可以,再增加面积就是了。村长的眼色一亮,但他瞧了王中旺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眼色也随之黯淡下去。果然,王中旺说,要增长面积很容易,我的公墓有的就是面积,要多大有多大——村长打断了他,说,那是要钱买的吧。王中旺说,那当然,不要钱的事情这世界哪里去找,你又不是不知道,弄这个公墓,我的成本,可以说出来的成本和不可以说出来的成本,加起来有多高,我不说,说出来怕吓坏你。村长说,所以,你要在死人头上抠回来。王中旺说,什么死人头上,说得多难听啊,我可不是发死人财的,你见过哪个死人会给别人掏钱?还不都是活人掏的,所以我的生意,跟别人的生意是一样的,活人生意,不缺德的。村长哼了哼,可能是对他说的不缺德不能同意,又不好意思拉下脸皮直接反对,只能哼哼了。王中旺又说,村长你放心,对村里的私墓,如果要增加面积,我有特别的优惠。村长说,怎么个优惠?王中旺说,村长你知道的,公墓的地,寸土寸金,比城里的别墅还卖得贵,何况我的公墓,山清水秀。村长不高兴了,说,山清水秀是我们的村子。王中旺说,一样的,一样的,现在我们的村子就是我的公墓,都是一家人,所以,一律打七折。村长说,七折是多少?王中旺说,三万五千块一平米。稍一停顿又说,对外是五万二,这样算起来,七折还不到一点。村长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睛,但是他的大眼睛很无力。向贵不由想起从前自己家养的一头老黄牛,劳累了一辈子,最后老死了。老黄牛临死的眼神,就是这种眼神,是想活却活不下去的感受,很让人心酸。村长无力的大眼睛并没有打动王中旺,他给村长递了一根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其实他是坐在凳子上,屁股上并没有灰,但他还是习惯地拍了拍屁股,走了。
       村长拿着王中旺给他的那根烟,呆呆地看着王中旺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样了?停了停,又说,不这么样,还能怎么样?说着就掏了火柴,点了烟,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再说,唉,真是好烟啊。
       王中王公墓就这么被搞定了,向贵的叫喊抗议都没有用,他不搬也得搬,当然也不是他一个人,村子多年来死去的人,都和他的遭遇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墓大小不一。小辈有钱的,会给老死人再增加一点面积,家里穷的,或者小辈小气的,就不增加了,让老死人就住0.5了。向贵的小辈,发展得没有向贵好,他们家是气数往下走的,掏不出钱来,就让向贵住了0.5。向贵倒也不计较,他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个计较的人,死了还计较什么呢?王中旺说得不错,0.5也足够了,要那么大干什么呢。
       公墓迅速而顺利地建起来了,村里也热闹起来,来安葬死人的,来看墓地买墓地的,还有来买了墓地再倒卖的,总之是人来人往,还带动了村里的商业,村里人纷纷在家里开了小店,随便卖点给死人用的纸钱供品和给活人用的饮料食品,挣的钱都比种田多得多,谁还愿意种田呢。
       向贵搬家后不几天,王守财也搬进来了,他就在向贵的紧隔壁。也算有缘,他和王守财,从活人到死人,都做邻居。他活着时候,是帮过王守财的忙,可是王守财不领他的情,看到他总是低低头,避避开,一个笑脸也没给过他。一直到不再斗地主的时候,他仍然夹着尾巴,看见向贵还是鬼鬼祟祟心术不正的样子,好在向贵心胸比较豁达,不怎么跟他计较。
       
       他们都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多年来,他们各自住在自家的地头上,离得远,也不来往。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他们又搬到一起了。王守财来后,向贵主动上前跟他打了照面,发现王守财和活着的时候不大一样了,也不躲避他,也不鬼鬼祟祟了,还大大方方和向贵打招呼。向贵奇怪地说,王守财,你变了。王守财说,你废话呀,我死了,当然变了。向贵也笑了,说,你是人的时候,总是鬼鬼祟祟,你当了鬼,反倒人模人样了。王守财看了看向贵的墓地,摇了摇头,哀其不幸地说,怎么你的房子这么小,我的房子这么大?向贵说,这就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王守财说,是呀,想当年,你是民兵连长,我是地富反坏,你们家的房子多大,我们家的房子多小,而且,你们家的大房子本来还是我们家的。向贵说,不过那也不是我抢你的,是乡政府分配的。王守财说,我不跟你说过去了,人老了才喜欢说过去呢,我们已经死了,就不说过去了,看看现在吧。向贵说,现在又倒过来了,我是0.5,你是豪宅呀。王守财又是摇头,又是唉叹,说,怎么说呢,这话叫人怎么说呢?向贵说,从前老是听老人说,生死无常,生死无常。
       他们一起停顿下来,不说话了,朝远远近近的墓碑看看。住在这里的人,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不认得的、陌生的人比熟人多,他们的墓也是有大有小,墓碑的石材质地也不一样,坟前供给他们吃的和用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他们看了看,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说话了。王守财说,其实,住这么大的地方,我不舒服,空荡荡的,太浪费了。向贵说,人家都喜欢大房子。王守财说,我就不喜欢,王中旺非要这样。向贵说,你孙子孝顺你呢。王守财说,才不是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我听见他跟他老婆说,都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的面子,为了他的生意,为了他们活人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的。我活着的时候,早已经习惯住小地方,我死了,他们就不把我当人了,也不问问我的意见,自作主张就把我搬过来。向贵说,多少人羡慕你的坟墩头呢。王守财说,虽然你当民兵连长和当村长的时候对我还算客气,但我一直不喜欢你。我死的时候,好开心,因为从此以后可以不和你做邻居了,可现在又不得不和你做邻居了。向贵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和和气气地说话,相处,习惯了重新做邻居的生活。
       有一天向贵醒来听到喜鹊叫,向贵不知道今天会有什么好事,他和王守财一起坐在自己的坟前,看着来来往往的死人和活人,后来向贵就被一个身影吸引了,这是一个妇女,向贵觉得有点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的,把他村子里的妇女挨个想了一遍,又把远亲们也想了一遍,都不对。向贵正费思量呢,妇女转过身来了,她面对了向贵,向贵仔细一看,认出来了,竟然是小妹妹!
       真的就是小妹妹,她点着头说,哥哥你早。向贵惊讶地说,真的是你呀,小妹妹?小妹妹说,我刚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后来时间长了,就慢慢地发现了,这地方原来就是你家的村子呀。这么漂亮,青山绿水,真是葬死人的好地方。向贵说,那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呢?我好像听说,你后来到外地去工作了。小妹妹说,是呀,后来我就死在外地、葬在外地了。可是我死了以后我家的小辈生活老是不安逸,老是有问题,不是老大离婚,就是老二遭贼,三病两灾也不断。后来他们就请人算了算,结果算出来,说是我的原因,说我在他乡不安心,又说我要是不安,他们就永远不得安逸,完全是胡说八道。我自己的小辈,我疼他们、保佑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折腾他们,这完全是迷信。但他们就相信,于是就把我迁回来了,也不跟我商量。不过,他们给我找的这个公墓倒是不差,他们帮我搬家的时候,告诉我这是最贵的了,是希望我住得好一点,好让他们的日子太平安逸一点,嘻,没想到让我遇见了故人,哦,不对,是故死人。
       小妹妹说着笑了起来,王守财也笑了,向贵却没有笑,他还是有点疑惑,有点奇怪,忍不住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那时候比我小不了多少呀,最多小一两岁吧,怎么现在我这么老了,你还这么年轻,还不到四十吧?小妹妹笑了,说,这有什么奇怪,你连这个都想不到?向贵的脑筋一直是直的,转不过弯去。小妹妹说,我早死罢了。向贵说,你怎么会早死?是生病,还是出了什么事故?小妹妹说,你别管我怎么会早死,那时候我跟着你,拿死人骨头玩的时候,你妈妈咒我要早死,我就早死了,是你妈妈咒的嘛。向贵急了,说,不是的,不是的,不可能,不可能,我妈妈总共只骂过你一次,她骂过我许多许多次,骂了十几年,我也没早死呀,再说了,我们村上的小孩,都被骂了十几年,也没有早死呀。不信你问王守财,他小时候也玩死人骨头的。小妹妹说,你急什么呀,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人都死了,还追究怎么死的有什么意思,不说了。
       王守财在一边半天没搭上话,吃醋了,说,当年我也跟你一起玩的,你现在只跟他说话,眼睛里就没有我,你还嫌弃我是地主成份?我虽然是地主成份,可我自己不是地主,再说了,现在早就不讲究成份了嘛。小妹妹就抿着嘴笑。王守财说,幸亏在这里遇见了你,心里舒服些,否则我烦也要烦死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我不喜欢。我喜欢安静,本来一个人在自家地头上,多自在,多逍遥。向贵本来是比较好说话的,但是受了王守财的影响,就赞同他的说法说,我也不喜欢太吵闹,活着的时候没办法,死了还不让人清静。王守财说,王中旺,我认得你,你只顾自己挣黑心钱,连规矩都不要了,连人情都得罪了,连死人都不顾了。向贵说,是呀,给我们搬家,也不征求我们的意见,说搬就搬,对我们死人太不尊重了。小妹妹劝他们说,哎呀,算了吧,什么对死人不尊重,总比我们小时候拿人家的骨头当玩具好一点吧。向贵和王守财两个互相看看,想了想,觉得小妹妹说得也对,就不吭声了。小妹妹又朝村子的方向指了指,说,再说了,现在村里最好的地盘都给我们死人占了,现在已经不是活人对死人尊重不尊重了,现在是死人挤走活人了。
       他们听了小妹妹的话,就到高处朝村里看了看,果然发现,整个村子北移了。尽管现在村子离公墓远了许多,但还是有许多人家将房子改了向,不再朝南,而是朝东或者朝西,甚至有的人家宁可将房子朝北,也不愿意开门见坟。向贵说,他们动作蛮快的。王守财说,这是必然的。向贵说,当初你孙子决定建公墓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想到了,我看到村长跟他讨价还价了好半天。王守财说,你别说他是我的孙子,我没有这样的孙子,从古到今,哪有坟墩头建在村子前面的,这么大的坟墩头,不仅埋了自己村上的死人,还埋了更多的外人,生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死人待在一起,村里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听王守财这么说了,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后来小妹妹又说,我听说,本来有一条高速公路要通这里的,就因为有这个公墓,结果高速公路就避开改道了。王守财说,是呀,谁不怕被鬼索命呢,公路从坟墩头穿过去,开车的和坐车的心里肯定寒丝丝的,就容易出车祸。向贵说,其实这是迷信。小妹妹和王守财同声说,虽然是迷信,但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向贵说,你们两个说话,怎么口气和句子都一样,好像商量好了的。轮到他口气里有点醋意了。
       本来应该住在村后背阴里的死人们,现在仗了王中王公墓的势,堂而皇之地住到村前来了,他们在村前灿烂的阳光下、在最美丽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亮堂堂的舒适的美好日子,而村里活着的人却越住越远,住到北边的背阴里去了,太阳只能照到他们的屁股。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