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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的女人
作者:衣向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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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范大伟走下一辆奥迪车,仰脸微笑着打量面前的板楼,头发和脸庞被黄昏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把一脸真诚的微笑映衬得动人可爱。这是个挺不错的黄昏。夕阳点燃了西天边飘浮的闲云,却等不到那闲云烧透,留下夹生的黑色云心儿,匆匆离去了,把一些伤感流泻到城市上空。黄昏中的城市显出几分凄美。
       有微风从正面吹来,范大伟抬手捋了捋撩乱了的几根头发,动作舒展洒脱。霍清清正好从他面前走过,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扑棱棱地打了一个转。也就是这一眼,她把范大伟的满目光彩留在记忆中了。这一眼说不清是对是错。
       霍清清心里说:“这男人,不俗。”
       不俗是不俗,但范大伟并不像霍清清猜想的那么成功,他不是老板,也不是白领,只不过是一个车行的修理工。很多人第一眼看到范大伟,都容易被他整洁的仪表迷惑住,而今晚他身边还有一辆奥迪车做陪衬,霍清清难免判断失误。
       范大伟是一个爱整洁的人,上班的时候穿工作服,钻车底弄得一身油污,但下班后一定要冲个澡,把头发梳理熨帖,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他常说,看一个男人的头发、衣领和鞋子,大致就能知道他的生活状态好坏,头发蓬乱、衣领脏黑、鞋面蒙尘的男人,日子过得肯定不顺心。范大伟虽然就是一个车行修理工,三十四五岁了还没成家,没车也没房产,但就是拥有一个好心境,对生活永远抱有期待。
       当然,他没成家并不是找不到女人,是他不想找。范大伟到这座城市已经十多年了,凭自己一手蛮不错的修车技术,在“金太阳”车行颇受顾客尊敬,存折上也有二十几万的存款了,娶个女人过日子,应该不算太难的事,而他却始终不谈女朋友。有人问他的时候,他就是一句话,现在条件还不成熟。谁都不清楚他说的条件什么时候成熟。
       范大伟不着急结婚,他的母亲却着急了,每次他回老家的时候,母亲都要跟他唠叨唠叨婚事。在乡亲们心目中,范大伟去大城市里混了十多年,完全是城里人的穿戴打扮了,说话也像城里人,满嘴是国内外新闻,算是混出来了,许多人跑上门给他介绍对象。范大伟的母亲看上了好几个姑娘,范大伟却不答应。眼看着这些姑娘一个个嫁给别人家的儿子,母亲很心疼,就好像有人拔了自家菜地的萝卜。一年年拖下来,范大伟奔三十岁了还是单身,母亲在邻居面前就很没面子了,站在街头总觉得比别人矮三分。
       到后来,范大伟回家的时候,母亲什么话不说了,就是一个劲儿抹眼泪。范大伟慌了手脚,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了,于是一边给母亲擦泪,一边讨好地说:“哎呀,呀呀,妈,好好的哭什么?”
       母亲说:“我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了,这把岁数瞎了就瞎了吧,可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儿媳妇……”
       母亲的眼睛有病,曾经在医院动过手术,这几年视力下降了不少。范大伟忙安慰母亲,说:“咋能看不到?其实我已经在城里找好女朋友了。”
       母亲信以为真,说:“找好了?是城里的姑娘?”
       范大伟说:“跟我一样,在城里打工好多年了,也算是城里人。”
       母亲高兴了,拽着儿子的手,问那姑娘的长相,老家是哪里的,脾气好不好。范大伟了解母亲喜欢什么类型的儿媳妇,每次回答都让母亲得到了满足。
       范大伟原想说几句谎言就可以把事情打发过去,可没想到更麻烦了。母亲听说儿媳又漂亮又贤慧,恨不得马上见到那姑娘。她说:“你咋不领回家给我看看?”
       范大伟说:“她吧……那工作走不开,等以后有了假期,我带她回来看您。”
       当时母亲信了范大伟的话,在老家天天盼望着。邻居们也很快就知道范大伟在城里找了媳妇,从此不再有人登门给他提亲了。母亲在跟邻居们介绍自己儿媳妇的时候,总不忘说:“那姑娘是城里人呢!”
       这话说了几年,范大伟一直没把女朋友带回家。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既然那姑娘走不开,还是我坐火车去城里看她吧,这辈子我还没住过楼房呢。乡亲们早就传说,范大伟在城里住上了高楼大厦。母亲问及楼房的时候,范大伟也曾经含糊地点过头,很随意地说,城市不住楼房住什么?还想住咱们老家这么宽敞的院子?部长级的才能住上四合院。范大伟的意思很明显,在大城市里住楼房不算什么,于是家乡人都相信他早就住上了楼房。其实他一直住在车行的一间免费平房内,同屋还有三个擦车的小伙子,那居住条件可想而知了。
       母亲说她已经做好了进城的准备,等到麦收后就动身。范大伟觉得这次拖不过去了,他要是不答应,老母亲一定会生气,于是赶忙临时租赁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
       他搬家很简单,一个大皮箱子内装着衣物,另一个大蛇皮袋子里装着杂七杂八的,这就是他全部家当了。他让常去车行保养车的一个熟人,开着奥迪车把他送了过来。汽车修理工虽然没有车,可要想用辆车,一个电话就调来了,什么样的好车都坐过。
       奥迪车离去后,范大伟拎着箱子和蛇皮袋进了楼门。此时霍清清刚上了电梯,看到范大伟从后面走来,急忙摁住了电梯门,耐心等待着他。范大伟紧走几步,进了电梯很客气地对她点点头,说:“谢谢你。”依旧很有风度,完全看不出是车行的修理工。
       或许由于电梯内只有一男一女,霍清清的脸色微微泛红,略带紧张地说了声“不客气”。看到范大伟两手提着行李,她随后又说:“你去几楼?”
       范大伟说:“12层。”
       “你也上12层?”霍清清愣了一下,抬眼仔细打量范大伟,说:“你住这儿?”
       范大伟“哦”了一声。
       霍清清疑惑地说:“装修好了就没来住过吧?”
       范大伟又含糊地“哦”了声。
       霍清清就不好再问什么了。12层是这栋楼的最高层,出了电梯一左一右就两户人家。霍清清跟老公搬进来居住两年了,一直没看到对门有动静,于是就在12层的楼梯口安装了一扇防盗门,把12层变成自家的空间了。
       俩人在电梯内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就都沉默了。后来,他们出了电梯,打开自家门锁进屋的瞬间,却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他们脸上彼此露出友好的微笑。
       2
       范大伟租赁的房子,房主是一位饭店老板,叫徐明,也是范大伟的老客户。徐明对范大伟很放心,车出了毛病就把钥匙丢给范大伟,什么时候修理好了再来开走。要是遇到小病小灾的,范大伟插空就给修理了,也不收取费用。徐明就觉得范大伟这人诚实可交,经常拉了他去饭店喝酒,两个人就成了很掏心的朋友。
       徐明买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原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房子装修好后,儿子却去了国外,出国前还跟女朋友分了手,明摆着不再回来了。准备自己住的房子,装修就很讲究,徐明想租赁出去都觉得心疼,于是闲置起来了,预备过几年房价上涨后转卖出去。徐明得知范大伟要给临时来的老母亲租赁房子,就对范大伟说:“你住吧,小心别搞脏了。”
       范大伟觉得过意不去,说:“哪能白住,还是每月少交一些房租吧。”
       徐明瞪了他一眼,说:“大范,我他妈就少你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房租?你要是把我当哥哥待,就啥话不说,实实在在去住。”
       范大伟就不客气地接过钥匙。现在离麦收还有半个月,乡下的麦收十天八天就结束了,也就是说,母亲最多还有一个月就来了,她在这儿住一个月,前后算起来租房也就两个月,饭店老板确实不在乎这千儿八百的,自己以后有机会多给饭店老板干点私活就行了。
       搬进房子的当天晚上,范大伟兴奋过度,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可以理解的,那张大床原是准备承接新郎新娘的,宽敞柔软,跟范大伟睡的铁架床不是一个档次。躺在大床上,范大伟翻来滚去,偶尔还撩起屁股弹蹦几下,感觉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
       折腾了几个小时仍无困意,他只好又起身,把屋内所有的灯都打开,从一个屋子走进另一个屋子,细细地观赏。房子装修得浪漫温馨,橘色灯光营造出迷人的氛围。范大伟就像进入了梦境,有些陶醉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子里开始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想到了自己的女人,穿薄纱般的睡衣,在柔和的灯光下走动的情景。女人的面部虽然有些模糊,却肯定是美丽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快乐地在屋内跑动的样子。虽然孩子的性别模糊不定,但孩子却是可爱的;他想到了自己如何在厨房为妻子儿女忙碌着,甚至想到了如何把一个橘子剥开,送入妻子儿女的嘴里……想到最后,他突然脱口而出:“我就要让我的女人,在这样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范大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房子要多少钱呀?少说50万。他叹息一声,坐在那里呆呆出神了。
       隐约中,他听到有女人的尖叫声,最初还以为听错了,后来又叫了两声,他才紧张地站起来,在客厅竖着耳朵转圈,仔细倾听声音的来路。不知不觉地,他循着声音走进卫生间,声音便渐渐清晰起来。显然声音是从隔壁邻居传来的,卫生间的隔壁,是邻居的卧室。他把半边脸贴在卫生间的墙壁上,听到了那边传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
       他疑惑起来,猜想对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哟,两口子打架呀?”
       “不对吧?都半夜一点多了,还能打架?”
       又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他的心抖了一下。
       “会不会出事了?半夜三更屋里进贼了?!”
       “我得过去看看……要是没有贼,两口子打架呢?打架也不行,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打什么架!好好的日子不过打什么架!就是打架我也得过去劝劝他们……哎呀,要不是打架,是两口子在床上做活呢?”
       范大伟犹豫了,但他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就很坚决地拉开了门。他想,误会了总比疏忽了好,万一那边进了贼,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这个时候,诚实的范大伟完全不为自己考虑后路,脑子里满是隔壁的危险处境。
       刚刚拉开门出屋,范大伟就看到霍清清家的防盗门“哗啦”一声打开,有个男人风风火火从里面走出来,直奔电梯门口。范大伟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张嘴就喊:“站住!”
       男人吓了一跳,扫了眼挡在电梯门口的范大伟,突然转身又朝霍清清家里跑。不等那男人关上防盗门,范大伟就冲进了客厅,扭住他的胳膊摁在地上,嘴里还说:“小子,你往哪儿跑!”
       这男人比较瘦小,经不住范大伟粗粗拉拉的这几下,疼地趴在地上叫唤。小男人说,大哥别下手,要钱给钱,别下手。小男人把范大伟当成抢劫的了。
       站在一边的霍清清,认出了面前的范大伟,就是白天让她心里打了个转的男人,脑子一时懵了,惊叫一声说:“你、你干什么呀?!”
       范大伟摁住男人不松手,抬眼去看霍清清,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按说,这个时候获救的霍清清,应该跑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或者躲在他的身后,脸上露出对英雄的崇拜和感激才对,然而霍清清没有。霍清清看着可怜巴巴的小男人,一脸的惊惶。
       范大伟就问:“这小子是谁?你认不认识?”
       范大伟嘴里问着,两手依旧紧紧摁住地上的男人。
       霍清清说:“这是我老公!”
       范大伟眨了眨眼,似乎很不理解。“啊呀啊呀,我抓错了?”他急忙松开男人的胳膊,嘴里解释说:“我听着你们屋里乒乒乓乓的,以为你家进贼了,就想过来看看,出门碰上他了,情况紧急,这一紧急吧,我就来不及多想了……”
       男人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范大伟,眼神中明显带有几分惊恐。男人说:“你、你他妈是谁?”
       “我、我对门的呀。”范大伟说着,瞟了霍清清一眼。
       男人终于爆发了,指着范大伟骂道:“你给我滚出去!”
       范大伟抱歉地摆摆手朝外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走出去,这么走了算怎么回事?他要给他们解释清楚。
       范大伟转头对霍清清说:“你看这事吧……我觉得咱们是邻居,万一你家里进了坏人,对吧,我不能听到了动静不帮忙,对吧?算我判断失误了,不过以后要是家里真遇到麻烦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是……”
       小男人打断了范大伟的话,说:“别啰嗦,我家里没麻烦事。”
       范大伟连连点头,刚挪动步子要走,瞥眼看到小男人满脸横劲儿,心里就不是滋味。你横什么呀?打老婆还光荣呀?!范大伟就又站住了。范大伟说:“我明白了,你们俩在打架对不对?夜里几点了还打架?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不管你有没有理,都不能动手打女人,对不对?欺负女人,本事呀?能耐呀?”
       小男人说:“我家的事你管得着吗?我打死她碍你什么事?”
       范大伟很生气,把眼睛一瞪,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家庭暴力,犯法懂吗?你信不信我敢报警?信不信?!”
       范大伟得理不让人,用手指着小男人的鼻子,一个劲儿激将他。小男人被范大伟这股犟劲儿弄得有些怯了,说:“谁说我家庭暴力了?你看见了?”
       范大伟说:“我听见你家里噼里啪啦摔东西,还听见她哇哇叫了,看看,看看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不是你打的?”
       小男人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霍清清说话了。她说:“我们在家看电视,你听到的都是电视里的声音。”
       范大伟瞅了瞅霍清清。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啊呀,是电视里……我咋就听着不是电视里的声音,我咋就听着是你叫唤……好好,算我判断失误了,那就、那就对不起了。”范大伟说话有些磕磕巴巴了,倒退着走出霍清清家的客厅。
       霍清清在关上防盗门的时候,突然小声对范大伟说:“对不起,电视的声音太大,影响你睡觉了。”
       不等范大伟的脸上做出表情,霍清清就把门关严实了。范大伟觉得满心委屈,站在霍清清门前愣怔了好半天。
       3
       霍清清确实跟男人在卧室里打架了。霍清清的小男人叫邱华波,是经营消防器材生意的。这人生意做得还可以,但毛病也不少,喜欢泡女孩子,打麻将成瘾,经常整夜不回家。
       今晚邱华波总算安分守己地躺在自家床上了。霍清清在客厅看完了电视,冲了个澡走出卫生间,还没来得及穿上睡衣,就被他生硬地摁在床上,折腾了她一个多小时。别看他瘦小瘦小的,这方面能力却极强,而且花样繁多,都是从外面那些烂女人身上学来的。由于对婚姻的绝望,霍清清早就荒废了夫妻之间的功课,但她又不敢扫了邱华波的兴致,于是就随他折腾,自己很不用心地应付着他。
       折腾完了,霍清清赶忙冲了个澡,躺在床上歇息。这时候,邱华波的手机响了,是几个麻友打来的,说三缺一,让他赶快去温泉休闲俱乐部打麻将。从声音里听得出,几个人都喝醉了酒。
       平时霍清清很少过问邱华波的事,但今晚她却多了一句嘴,说这么晚了去干啥?他们都喝醉了。邱华波瞪了霍清清一眼,说:“睡你的觉,跟你有什么关系?”
       霍清清低声咕噜一句,说:“怎么没关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算你的什么人了?”
       她想说我成你的三陪小姐了!可她没说出口来。
       邱华波鼻孔哼哼了两声说:“那又怎么样?腿长在我身上,可不就是想走就走,你管得着?”
       霍清清知道邱华波的驴脾气上来了,什么鲁莽事情都做得出来。但今晚她被邱华波那种神色激怒了,忽然上来一股犟劲儿,说道:“你今晚就是不能走!”
       邱华波要走出卧室,霍清清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霍清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跟邱华波一来一往地过招,常常把邱华波摁在地上,占得上风。邱华波很震惊,霍清清从来不敢挑战他的威严,不管他说什么,霍清清必须绝对服从,想做爱了,不分昼夜摁倒了她就来,有一点儿不顺他的心,就对她大打出手。结婚两年,霍清清几次想到了离婚,但每次在下决心的瞬间却犹豫了。
       其实当初结婚的时候,父母就不同意,说邱华波脾气太大了,喝醉了酒撒酒疯,而且说话不靠谱。尤其是霍清清的母亲,每次邱华波到家里来,都给他冷脸子看,还直言不讳地说,你甭一趟一趟往家里跑,我女儿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你。弄得霍清清很没面子。那年霍清清才22岁,正是容易被爱情燃烧的年龄,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受了委屈,心里很愧疚,于是站出来替邱华波找面子,跟母亲发生了战争。
       霍清清对母亲说:“嫁不嫁他我自己说了算,用不着你操心。”
       母亲说:“我生你养你,我不操心谁操心?我说不能嫁他就是不能嫁!”
       霍清清说:“你要这么说,我也把话搁在这儿,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母亲说:“你敢!你要是嫁了他,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霍清清说:“你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不认你这个妈!”
       吵闹的结果,霍清清赌气离家出走,跟邱华波住到一起了。霍清清的母亲犯了一个错误,她应该想到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霍清清,此时眼中只有邱华波,为了证实自己对邱华波的真爱,上刀山下火海都不眨眼睛。其实那时候霍清清还没考虑好是否要跟邱华波结婚,至少还想再考验他一个时期,但经母亲这么一折腾,反而坚定了她的信心,省略了后面繁琐的程序。她想用行动换取邱华波的感动。就是嘛,跟自己的母亲都决裂了,你邱华波还说什么?邱华波那边,本来也没有一定要跟霍清清结婚的意思,但霍清清离家出走后,他似乎别无选择了,只能跟她结婚。于是,他们俩人很匆忙地领了结婚证,只是邀请了几个好朋友热闹了一下,没穿婚纱,也没有证婚人,场面难免有些冷清。
       结婚后,霍清清只过了半年甜蜜的生活,半年后邱华波对她就有些不耐烦了,嫌她干涉了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想跟没结婚的时候一样,随心所欲地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霍清清当然不高兴,于是几乎两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吵闹的理由也是各种各样,喝醉了酒回家耍酒疯,打麻将输了钱回家找事发泄晦气,平时霍清清一句话没说到他心坎上也要吵闹……而且,常常是平地起雷,两个人说着无关痛痒的话,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突然跳起来。最初还只是骂骂咧咧,到后来就抡胳膊挥拳头了。
       有一次两个人吵架,霍清清说邱华波小肚鸡肠,简直不像个男人。没想到邱华波却反驳说:“我不像个男人,你别嫁给我呀!我可没死皮赖脸缠着你,是你死皮赖脸跟我的!”
       这句话像钢针一样直扎霍清清的心窝窝。在霍清清看来,邱华波说什么话刺激她都可以,就是不能说这句话。她抛弃了母女亲情死心塌地跟着他,到最后反而成了他嘲弄她的把柄。她为自己当年的冲动后悔了,脑子中第一次想到离婚。但是,平静下来仔细一想,离婚了怎么办?房子是邱华波的,自己光杆儿一人离家出走,离婚后只能出去租房子住。再说了,离了婚亲戚朋友怎么看她?一定会说她自食其果。女人结婚本来就是赌博,是一次性消费自己,即便是离婚了,自己也很难再找到一个好男人。如今有钱有势的男人,哪怕长得歪瓜裂枣,哪怕离了三五次婚,照样能找到年轻美貌的黄花姑娘。女人的情形就不同了,像自己这种被男人过了一水的二手货,跟别人用过的牙刷啃过的骨头没什么两样。她心里糟贬自己一番后,也就强忍委屈继续跟邱华波在一起。她心里有一个梦想,就是自己未来出世的孩子,能够改变邱华波的坏脾气,把他的心拴在家中。
       邱华波对于生孩子的事情却并不热心,生孩子肯定要影响他喝酒打麻将。他说:“生孩子是傻子才干的事,我自己还养不好自己呢!”
       孩子的事就一天天拖下来。然而,在朋友们眼中,霍清清却是嫁对了人,男人做生意挣了钱,买房子买车的,日子过得挺红火。因此,霍清清就一直披着一层美丽的光环,在自责和懊悔中,一点点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她心里总是说:“认命吧,实在过不下去就跳楼。”
       4
       范大伟住进了新房子,晚饭就不再跟着车行里的小兄弟一起吃了。他回家自己做饭。范大伟多年前就会做饭了,但现在他不满意了。他觉得自己做饭的水平,跟漂亮的住房不般配,跟未来的美好生活也不在一个水准上。未来,坐在他餐桌前的,应当是一位漂亮的女人。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他是个做事有板有眼的人,专门去买了菜谱,按照菜谱学习做菜。每天下午菜市场要收摊的时候,他提着一个大布兜挨个摊位转悠,买那些便宜菜,回去在厨房里做实验。他一个人吃饭,无所谓早晚,常常是一个菜刚出锅,品尝两口,感觉不是理想中的味道,就重头再来。一个醋溜白菜,要耗费掉十多斤大白菜。到最后,餐桌上总会摆放了五六个同一品种的菜,他就一边看着晚间新闻,一边享受自己的晚餐。
       一般情况,吃过晚饭,晚间新闻也就结束了,他躺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然后就上床睡觉。“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呢?”他常常躺在床上对自己这么说。
       这天晚上,范大伟因为成功地做了两个好菜,就自饮了两杯酒。吃完饭,刚躺在沙发上看书,隔壁就传来了喊叫声。他侧耳听了听那些叮叮咣咣的声音,嘴里说:“打吧你们,有本事就打呀,我是不会管你们了。”前几天,范大伟被邱华波骂出屋子,心里挺委屈的。这会儿他心里的委屈还没淡去呢。
       他看的是宋词。从初中的时候他就喜欢宋词,上高中的时候还依照宋词的格式,自己也写了好几首。修车的时候,他习惯小声背诵自己喜欢的宋词。粗手粗脚的人却满嘴宋词,似乎不太协调。身边的兄弟们就笑他,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如果哪一天听不到他嘴里咕噜宋词,就猜出他的心情一定不算好。
       他在客厅沙发上斜躺着,不紧不慢地读:“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隔壁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了,他只好也放大声音重复一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霍清清开始哭了。范大伟生气地把书摔在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走,说你们打吧,使劲儿打,我一点儿也没听到,我听到了也装没听到,反正打的不是我老婆。正说着,就听到霍清清一声凄惨的叫声,他停下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抡起拳头砸在墙壁上,说:“嘿,你们还打起来没完了?大老爷们把女人打得嗷嗷叫,光荣呀?我不管是不行了!”
       范大伟披上衣服,出去敲打霍清清家的防盗门。
       他喊:“开门开门!”
       他喊:“再不开门我报警了!”
       ............
       邱华波打开里边的木门,隔着防盗门喊道:“干什么你!”
       范大伟说:“你们又在打架是不?”
       邱华波瞪眼说:“谁说我们打架了?”
       这时候,霍清清的哭泣声从屋里传出来。
       范大伟说:“你听听,她还在哭,女人眼泪流多了,老得快,知道不?什么男人呀你,三天两头打老婆,丢人呀你!”
       邱华波不耐烦了,说:“滚一边去!碍你什么事?吃饱了撑的你!”
       范大伟说:“咋不碍我的事?我听到你打老婆心里就不好受,影响我的情绪,要打你别出声音好不好?我听到声音就得管!”
       邱华波看着范大伟生气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邱华波想,我打老婆他生气他心疼,这傻帽儿!他就故意咧了咧嘴,说:“我们在排戏,明白了吧?”
       范大伟眨眨眼:“排戏?等等,你让、让她过来我问问,你们排练的什么戏?”
       邱华波“砰”地关上门,扔出一句脏话:“排练你爹怎么教训你娘!”
       “啊呀,你骂我。”范大伟很不理解地说:“咋能骂我?你别关门,你出来给我讲清楚,咋能骂我?你出来不出来?不出来我砸门了!”
       范大伟在门外说了好半天,邱华波家的门依旧关着。
       第二天傍晚,范大伟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兜青菜等电梯,赶巧霍清清也从外面走来,看到电梯门口的范大伟,她愣了一下,忙把脸转到一边。范大伟明白霍清清不想跟他说话,自己也就把脸转向另一边。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范大伟走进去,霍清清却站在那里没动。她不想跟范大伟一起站在狭小的电梯内。
       范大伟很执著地摁住电梯门,不理解地看着霍清清,嘴里说:“快上呀?你咋不上呢?”
       霍清清没办法,只好跟着上去了,仍旧把脸扭到一边。但范大伟还是看到了她眼角的那块创口贴。要是别人,看到了也就装着没看到,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免得对方尴尬。范大伟却不一样,他盯住霍清清仔细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惊讶地说:“啊呀呀,啥男人呀,下手这么重,再偏一点就打坏眼睛了!”
       霍清清不能再沉默了,她抬眼看了看范大伟,小声说:“没有……不是他打的……我们没打架。”
       
       在霍清清看来,家丑不能外扬,被男人打了,毕竟不是一件光彩事。
       范大伟叹了一口气,说:“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看见,算我多嘴,算我……”
       霍清清笑了:“行了吧你……”
       范大伟也笑了,对霍清清说:“你这人,笑起来很好看。”
       霍清清瞅着他手里的菜,说:“你亲自买菜?”
       范大伟说:“我不买菜谁给我买?我还亲自做菜,亲自吃。”
       霍清清愣了愣,试探地问:“你……一个人?”
       范大伟说:“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回答得还不准确,又补充说:“不是离婚了,还没找朋友。”
       他觉得更不准确了,就又慌张地补充说:“不是找不到,条件还不成熟。”
       霍清清看着憨憨的范大伟,忍不住用手心捂住嘴,哧哧地笑。这时候电梯到了12层,电梯门开了。霍清清走出去的时候,回头对范大伟说:“大哥,昨晚他骂你了,真对不起,我给你道个歉。”
       霍清清柔柔地叫了一声“大哥”,把范大伟叫晕了,站在自己门口,呆呆地看着霍清清开门进屋。霍清清开门进屋的动作很慌乱。等到霍清清掩上门的时候,范大伟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应当说一句话,他就冲着霍清清的门喊:“没事,我不跟他计较……”
       范大伟回到屋里,并没像往常那样进厨房做饭,而是坐在客厅愣神。不知不觉,房间内昏暗下来了。他站起来开了灯,柔和的灯光落了一地。他看到地上有自己的影子。他移动的时候影子就跟着移动,影子的样子挺可怜的,似乎怕范大伟丢了它,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屋内很静,他挨个房间走动了一下,突然觉得房子有些空落了。
       范大伟想:“我该给屋子里找个人了。”
       范大伟想:“我要让母亲快乐。”
       5
       真正要找女朋友的时候,范大伟才意识到事情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他想在母亲到来之前,锁定一个女孩子,可城市找对象跟他们老家不一样,没有人主动找上门给他介绍女孩子。他想,守株待兔肯定不行了,要依靠自己去撒网。
       朝哪儿撒网呢?范大伟的活动范围有限,白天基本待在车行里,傍晚去一趟菜市场,然后就回到了租赁的房子内,供他撒网的范围不大。况且他在车行接触那些女孩子都是白领,有自己的私家车,对他挤出的微笑,都是礼节性的。
       城市里的女孩子倒是不少,满大街都是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可不是名花有主了,就是在挑肥拣瘦的,能适合跟他在一起生活的,约等于零。
       最重要的是,他选择女朋友的标准跟过去发生了改变。
       过去范大伟的想法,能找一个脸蛋好看、勤劳朴实、身体结实有力气的女孩子就行了。现在范大伟不是这个想法了。虽然他选择的重点区域还是跟自己一样进城打工的一族,但他不需要身体结实有力气了,而是需要身材苗条走路摇摆身子的女孩子。“脸蛋好看”的标准没变,可跟当初的那个“脸蛋好看”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了。
       按照过去的标准,他在菜市场认识的女孩子小辛,应该算是脸蛋好看了。小辛圆圆的脸蛋,有一双大眼睛,还有一张甜甜的嘴,见了他一口一个“范大哥”地叫。虽然认识没几天,但小辛已经感觉出他是个能避风遮雨的男人,走近他的愿望就很迫切。每天傍晚,他去买菜的时候,小辛早就给他留好了几种蔬菜,不需要他在菜市场转悠了,节省了他的时间跟她聊天。小辛总是能找一些话,把他留在身边聊天。有时候正聊得高兴,有人到摊位前问蔬菜的价钱,小辛就说不卖了,弄得来人莫名其妙。小辛担心自己卖菜的空档,范大伟会走开了。
       但是范大伟看不上小辛。他粗略地目测了小辛的身体,不到一米六的个子,臀部的肉明显超量了。而且在大市场上卖菜,风吹日晒的,小辛的皮肤比较粗糙,常常一身泥土,脑门或者鼻子上,总会挂着一块泥巴污渍什么的。这种形象在客厅柔和灯光下走来走去,显然不很美好,跟范大伟想象中穿着蝉翼般睡衣的女人,有很大的距离。因此,尽管小辛对他热度很高,却没有点燃他心中的爱情。
       小辛开始几天给他留了蔬菜,还收他一些钱,到后来干脆一分钱不收了。他不答应,说:“不行不行,不给钱咋行呢?”
       小辛说:“咋不行?我说行就行。”
       范大伟故意拉长了脸,说:“别别,别这样小辛,你卖菜容易吗?”
       小辛说:“容易。你拿回去吃就是了。”
       小辛不接范大伟递过去的钱,范大伟把钱丢在菜摊上就走,可没走多远,小辛追上去,拉拉扯扯地把钱塞进他兜里。他看到小辛的手插进他兜里,就不再推辞了,收了钱慌忙离去。小辛手上的泥土很多,他要是再推辞的话,小辛的手还要在他干净的衬衣上扯来扯去。
       后来范大伟就不去小辛那个蔬菜市场了。
       事实上,躲开了小辛他才知道,像小辛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很容易能遇到的。靠自己撒网行不通了,他见了那些熟悉的老板去修车,就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开始找女朋友的愿望。这些老板们的手下,大都有一些外地打工的女孩子,而且老板们也愿意为范大伟操这份心。说句公道话,范大伟留给他们的感觉确实不错。
       最先给范大伟介绍女朋友的是秦老板,他只隔了一天就给范大伟打手机,兴奋地说:“大范,我给你找了一个漂亮姑娘,一会儿就给你带过去见面,中午你请她吃饭了!”
       范大伟忙向秦老板表示感谢,说:“不要到车行来,能不能在外面约个地方见面?”
       范大伟不想让女孩子看到自己一身油污的模样。但他不知道,此时那个姑娘已经坐在秦老板车里,正朝着车行这边来了。秦老板说:“以后你们到哪儿见面我不管,我就管给你们介绍。一会儿就给你送过去了。”
       范大伟收了手机,赶忙跑去冲了个澡,换上了一身西服,头发还湿漉漉的,秦老板的车就开过来。女孩子叫梦瑶,个子跟范大伟差不多,一头秀发散落在肩上,缎子般柔滑。梦瑶打开车门走出来的时候,范大伟以为她是秦老板的女秘书,所以目光仍旧盯住车后座,等待跟他见面的女孩子走出来。秦老板就说:“傻看什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女孩子叫梦瑶,老家沈阳的。”
       范大伟看着秦老板说:“就是她……给我介绍的?”
       秦老板看出了范大伟的惊讶,笑着说:“怎么样,漂亮吧?”
       范大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把秦老板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别跟我开玩笑了秦老板……”
       秦老板拉起了脸说:“大范,我什么时候跟你开玩笑了?”
       范大伟说:“你把我的情况跟她详细说了?可别骗人家。”
       秦老板说:“我说了,她觉得你的条件挺好的。大范,你别看不起自己好不好?你有修车的技术,做人又特别诚实,哪点比别人差?”
       范大伟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一个打工的,要房没房要车没车,能行吗?”
       秦老板说:“咋不行?她也是个打工的,一个女孩子在城里混,容易吗?经常受到一些人的骚扰,就希望能找到像你这样踏实的人照顾她。”
       这么一说,范大伟的心就“咚咚”地跳两下,斜眼去看站在一边的梦瑶,满眼的爱怜,恨不得立即张开有力的胳膊,为她遮挡风雨。秦老板见他不说话了,就把一边的梦瑶招呼过来,说自己还有事情,让梦瑶留下来跟范大伟慢慢聊。秦老板说:“大范,我就把梦瑶交给你了,谈好谈坏跟我没关系。”
       秦老板开车走后,范大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跟梦瑶说话,在那里傻傻地站着。梦瑶却很大方地朝他笑了,说:“范大哥,你站在这儿不怕晒吗?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范大伟这才回过神来。
       梦瑶在一家大酒店上班,在来见面之前,秦老板已经把范大伟的情况详细介绍了,说范大伟有修车技术,能养家糊口,手里也积攒了一些钱,缺点就是人太实诚了。其实这正是梦瑶要找的那种类型的男人。她就很痛快地答应见面了,来见面也就是要看看范大伟的长相,只要长相说得过去,她这边就会点头同意。她没想到范大伟的气质这么好,完全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个修车工的形象。她的心就荡起了涟漪,脸上的笑容也特别灿烂。
       
       当天中午,两个人在附近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边吃边聊,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菜吃得不多,话说得不少,双方把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了,似乎不用再见第二次面,明天结婚都可以了。范大伟很快就沉浸在幸福之中了,心里对秦老板千恩万谢,没想到秦老板给他介绍了这么一位好姑娘。
       吃完饭坐着聊天的时候,他们邻桌有两个男人在抽烟,烟雾飘散到了梦瑶面前。梦瑶就斜眼看那两个男人,问范大伟:“你抽烟吗?”
       范大伟连连摆手,说:“我不抽烟,抽烟没一点儿好处。”
       说完,他看到梦瑶一直盯着身边抽烟的人,似乎明白了,说:“是不是熏你了?走,咱们换个地方。”
       范大伟站起来要走,梦瑶突然说:“你等等,我去一下洗手间。”
       范大伟就坐在那里等梦瑶,等了很久梦瑶才出来。其实梦瑶去卫生间去抽了一支烟。秦老板再三告诫梦瑶,范大伟是个很传统的人,在他面前可要收敛一些。刚才梦瑶看到邻桌的两个男人抽烟,勾起了她的烟瘾,就只好跑到卫生间抽上了。
       范大伟看到的梦瑶,不是真实的梦瑶。
       6
       认识了梦瑶后,范大伟嘴上就经常挂着一句话,好饭不怕晚。他觉得自己过去没谈女朋友是英明的选择。这些天,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跟梦瑶约会,被梦瑶弄得寝食不安了。
       今晚两个人在酒吧喝完了酒,分手时梦瑶主动亲吻了他。范大伟从来没有被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亲吻过,回家的时候脚下就像踩了白云,一路忽忽悠悠的,楼门洞躺着一个大活人都没看到,差点儿绊倒。
       脚下的大活人喊叫起来:“谁他妈踩我?瞎眼了!”
       范大伟吓了一跳,低头仔细看,原来是对门的邱华波躺在地上,显然是喝醉了。他忙弯腰扶起邱华波,说:“哎哟兄弟,你咋躺这儿?喝高了吧?”
       邱华波瞪眼看着范大伟说:“谁、谁喝高了?我坐在这儿打个瞌睡,你把我踩醒了。”
       范大伟说:“别坐这儿打瞌睡了,走,我扶你上楼,回家好好打瞌睡去。”
       范大伟架着邱华波进了电梯,邱华波一屁股又蹲下了,而且一定要拽着范大伟也坐下,说要再喝几杯。电梯到了12层,范大伟像拖沙袋子一样把邱华波拖出电梯,邱华波就坐在地板上唱了起来:“举起杯,倒满酒,饮尽这乡愁,醉倒在家门口”。房内的霍清清听到了闹腾声就跑出来了。看到邱华波躺在地上,霍清清又气又羞,忙上前去搀扶他。
       她咬了牙说:“站起来,回家!”
       邱华波的胳膊搭在霍清清肩膀上,刚走两步就把她压倒了。范大伟不能站在一边看热闹了,他拦腰抱起邱华波,把他拖到客厅沙发上。
       经过这么一折腾,邱华波的胃肯定不舒服,伸着脖子要呕吐。范大伟让霍清清去拿脸盆,霍清清却站在一边没动,说他死了才好呢。范大伟就自己跑到卫生间,抓了一个盆塞在邱华波嘴巴下面。时机来得正好,邱华波张开大嘴哇哇地吐,恨不得连肠子都吐出来。不用说,那些脏物溅到了范大伟白净的衬衣上。
       范大伟说:“拿条毛巾,再拿杯清水来。”
       霍清清仍然站在那里没动。范大伟就生气了,喊叫:“听到没有?你咋这样呢!他这会儿跟傻子差不多,你生气有啥用?”
       霍清清就不情愿地去拿毛巾和清水。邱华波把胃里的东西吐净了,用清水漱了口,神志清醒了许多,瞪眼睛看着范大伟,突然笑了说:“你是我对门,对不对?我认识你……”
       范大伟点头说:“是是,老弟好好休息。”
       范大伟刚要走,邱华波一把抓住他说:“别走,坐下,咱俩喝一杯!”
       范大伟说:“今晚就不喝了,改天喝好不好?”
       邱华波喊起来:“不好!你要是走,就是看不起我!”
       霍清清一看邱华波抓住范大伟不松手,就走过去帮范大伟一把。她用力扯开了邱华波的手,说:“你老老实实睡一会儿行不行?范大哥,你走你的,谢谢你啦。”
       范大伟终于解脱了,朝门外走去。邱华波很生气,一手抓住了霍清清的头发,把她的头摁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没轻没重地打起来。他说:“你把他给我叫回来!”
       霍清清尖锐地叫喊着。事情闹到这种局面,范大伟就不能一走了之了。他很气愤地说:“你松手,撒酒疯打老婆,你还算个男人吗?!”
       邱华波挥动的拳头停止了,但依旧抓住霍清清的头发不放,抬眼看着范大伟说:“你答应陪我喝酒,我就松手。”
       范大伟叹了一口气说:“好好,我喝酒,我陪你喝酒行了吧?快松开。”
       邱华波松了手,霍清清爬起来坐在一边哭泣,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一些发丝被泪水粘在脸颊上。范大伟瞅了霍清清一眼,他的目光抖了抖,急忙转过身子不看她。他的心疼了。好好的女人,干吗要让她流泪让她受罪呢?就这一瞬间,他心中竟然产生了呵护她的欲望。
       这时候,邱华波已经从身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抓过两个杯子倒上了。那一杯酒有二两。范大伟看着酒杯皱了皱眉头,说老弟呀咱们不喝了行不?我陪你说几句话。邱华波抓住了范大伟的手,说:“喝不喝?你要是不喝,我就把它摔了!”邱华波高高举起了酒瓶子。范大伟急忙摆手:“兄弟别发火,我不是不喝,是我没你老弟这好酒量。”
       范大伟无奈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邱华波却一口喝干了,然后举着酒杯给范大伟看,示意他向自己看齐。范大伟摇头。范大伟说:“兄弟,你好酒量,佩服你行了吧?没菜喝酒,我是一口也喝不下去。”范大伟的本意是不想喝酒,但他却说到了菜。邱华波就朝霍清清喊叫,让她去厨房端两个菜来。霍清清坐着没动,邱华波举起了打火机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把房子点了!”
       霍清清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去厨房了。她知道这种状态的邱华波,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霍清清端来两个菜,放在茶几上。邱华波一把抓住她,顺势摁在身边。
       邱华波对霍清清说:“你别走,就坐这儿给老子倒酒!”
       邱华波对范大伟说:“菜来了,你喝。你是个好人,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老弟我敬大哥一杯酒。”
       范大伟故意拖延时间,说:“没有呀,第一次你见到我,你就骂我了。”
       邱华波想了想说:“我骂你了吗?没有呀?我要是骂你了,我就是王八蛋!你喝酒哥……哥,喝酒。”
       邱华波一脸讨好的表情,端起酒杯送到范大伟嘴边,另一只手摁住了范大伟的脖子。范大伟不得不张嘴了,他担心邱华波把酒倒进他的脖子里。范大伟像饮驴一样咕噜噜喝干了,眼泪都呛出来了。他咳嗽着,一只手捂住嘴,喝进肚子里的酒总想再吐出来。好半天,他才缓上一口气,搓揉着眼角的泪水,抬眼发现霍清清在看他。
       她的嘴唇半张着,一脸的关切。
       范大伟跟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了。她忙垂下了头,把脸埋在散乱的头发内。
       邱华波笑了,笑得很开心。邱华波又去给范大伟倒酒,范大伟急忙摁住杯子,说自己实在不能喝了。邱华波不答应,两个人拽拉那个杯子。这时候,霍清清突然抬头,冲邱华波说:“不能喝了,就别难为人家,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
       邱华波愣了一下,突然抓住霍清清的头发,骂道:“闭嘴!你跟老子怎么说话的?!我让你给他倒酒,倒呀?你给他倒不上酒,我把你的头打进肚子里!”
       霍清清不挣扎,用力仰头对范大伟说:“大哥,你快走吧!”
       霍清清眼窝里的泪水在打转。这个时候范大伟能走吗?他要是走了,霍清清肯定要遭到一顿毒打。范大伟突然把酒杯朝茶几上一放,抓起酒瓶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说道:“兄弟,你放开她,我陪你喝!”
       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邱华波忙松开霍清清,不甘落后地抓起酒杯喝干了,嘴里说:“大哥,豪爽呀!”
       两个人又倒满了杯子。范大伟的头有些晕了,浑身的血朝头顶涌。他用手指着邱华波骂:“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跟我喝酒,甭拿女人撒气。”
       又一杯下肚,范大伟觉得要呕吐,忙站起来朝卫生间跑,对着水池子嗷嗷叫。邱华波身子仰倒在沙发上,疯狂地笑着,说:“孙子了吧?呵呵,两杯酒就放倒了,还他妈跟我喝!”
       
       霍清清忙跟进了卫生间,用拳头捶打范大伟的后背,希望他能尽快吐出来。她说:“你吐吧范大哥,吐出来就好受了。”捶打了半天,范大伟就是吐不出来,把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霍清清有些心疼,在一边责怪范大伟,说:“谁让你喝的?你这人真傻,不能喝就别逞能,他喝到这个份儿上,喝多少都这副模样了,你哪能跟他较劲儿?”
       范大伟喘上一口气来,用力抚摸了几下自己的胃,甩开霍清清的手走出卫生间。他的脚步有些趔趄,眼前的景物也左右摇摆起来。
       邱华波看他出来了,瞪眼睛说:“哎哎哎啊哎哎——还敢喝吗?”
       说着,邱华波又打开一瓶白酒。范大伟坐到沙发上说:“喝,我今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这个狗东西!”
       邱华波嘻嘻笑:“狗东西、狗……倒上,倒上……”
       霍清清一把将范大伟的酒杯抢在手里,邱华波去夺,她弯下腰把酒杯护在胸前。邱华波就又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拽。“把杯子拿来,我把你的头打进肚子里!”邱华波一边喊叫,一边拽扯她的头发。
       范大伟喊叫了几声,邱华波没松手,他就站起来抓住了邱华波的手腕。邱华波的手腕太细了。范大伟说:“你松开她,你不松开,我就嘎巴一下把你的小细胳膊折断了!”
       邱华波疼得咧嘴,忙松开了,嘴上却挺硬,说:“我打自己的老婆,你管得着呀!”
       范大伟说:“自己的老婆也不行,这叫家庭暴力,懂不懂呀?再说了,女人,嗯,不管谁的女人,都不能打,女人是让你打的吗?是看的,你懂不懂?女人是看的……倒酒!”
       范大伟从霍清清手里夺过杯子,很响地砸在桌子上,瞪着眼对邱华波喊叫。邱华波哆嗦着倒了酒。范大伟端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两个人都仰脖子喝干了。范大伟的眼珠子红红的,邱华波有些害怕地挪了挪屁股。
       范大伟说:“你懂不懂?女人是花,懂不懂?!”
       邱华波连连点头说:“是花、是花。”
       范大伟说:“是花能打吗?是花就要男人保护,花、花能经风雨吗?李清照的词你读过没有?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醒残酒,试问卷帘人……问卷帘人……下一句怎么说的?”
       范大伟脑子有些混乱,一个劲儿拍脑门,就是没想起来。在一边的霍清清把头发一甩,仰脸看着范大伟,轻声说:“却道海棠依旧。”
       范大伟一挥手说:“对对,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知道什么是绿肥红瘦?就是绿叶多了,花儿少了。为什么绿叶多花儿少?说!”
       范大伟一把抓住了邱华波的衣襟,邱华波惊恐地说:“别下手大哥,那花不是我拽掉的……”
       范大伟说:“也不是我拽的,是风、是风拽的,花经不住风,花是女人……”
       说着,范大伟一头栽倒在邱华波身边。两个男人堆在一起,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彼此打起了呼噜。霍清清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范大伟身上。好半天,她才吃力地站起来,收拾了乱糟糟的物品。
       她刚走进自己卧室要躺一会儿,突然听到范大伟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急忙跑了出来。范大伟的嘴角流出了一些脏物。她拿了一块湿毛巾,轻轻地给他擦拭。她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她从心里被这个男人感动了。
       之后,她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和衣而睡。
       7
       女人的心一旦变成了冰,很难融化开。不过女人内心的最深处,有一处柔软地带,一旦被触碰,她的整个世界就被瓦解了。范大伟就是触碰到了霍清清内心深处的柔软地带。
       霍清清一夜没睡。
       她回想了自己跟邱华波在一起吵闹的日子,忍不住暗自垂泪。范大伟的话,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是个漂亮女人。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正日渐凋谢。范大伟的话也让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开放的欲望,她还没有到凋谢的季节呀。
       她脑子胡思乱想着,耳朵却一直听着对面沙发的动静。有好几次,她听不到范大伟的呼噜声,就急忙爬起来去查看,把手贴在他的鼻孔处,试试还有没有鼻息。也有好几次,她看着歪头睡熟的邱华波,气愤地抓起酒瓶子,对着邱华波的脑袋比划着,想一下子结束他的生命。这种念头在她心里存放很久了。
       最后,她还是收起了酒瓶,把心思用在照料范大伟身上。她觉得这个夜晚,照顾好范大伟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她一次次去给他擦拭嘴角。
       夜色一点点从屋子退去,她脑子中那些狰狞的念头也渐渐淡去。当窗户投进第一丝晨光的时候,她起身去厨房准备早餐了。她想,范大伟一定不会起来得太早,他今天还要上班,她要提前为他准备好早餐。
       她在厨房熬了一锅稀粥。喝了酒的人,早晨喝稀粥养胃。
       正当霍清清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客厅内传出邱华波的喊叫声。“嗨嗨——你他妈咋睡我家了?!”邱华波迷迷糊糊醒了,刚要去厕所撒尿,抬眼看到了沙发上酣睡的范大伟,愣住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是对门的男人,他就喊叫起来,同时抬脚踢范大伟。
       范大伟被踢醒了,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吃惊地看邱华波,嘴里说:“干啥你,有啥事你说。”
       邱华波说:“干啥?你跑我家睡上了,睡得挺香呀!”
       范大伟莫名其妙地说:“啊呀,就是、就是,我咋睡你家了呢?”
       范大伟从沙发上站起来,邱华波快速抓起茶几下面的一把水果刀,对准了范大伟喊道:“别动、别动,你逃跑我就捅死你!霍清清,你给我滚出来!”
       霍清清从厨房跑出来,气愤地说:“你要干什么?!”
       邱华波说:“干什么?捉奸捉双,我要报警!”
       霍清清说:“别胡说八道!”
       范大伟脑子突然清醒了,忙说:“对呀,你昨晚喝醉了……”
       邱华波说:“我要是没喝醉,能让你钻了空子?说!你们俩昨晚干什么了?!”
       范大伟跺脚说:“兄弟,昨晚你喝醉了,躺在楼下,我把你送回来了,你逼着我陪你喝酒,我也喝醉了。”
       邱华波想了想,疑惑地说:“你把我送回来了?我怎么不记得?你甭给我耍花招,你们俩设套把我灌醉了,然后你们就搞到一起了!”
       范大伟咽了一口唾沫。他气得翻白眼说,我怎么跟你解释呢,你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邱华波用刀子抵住范大伟的胸口,弯腰抓起茶几上的手机,说你们俩别动,我先报警,你们等警察来了再解释吧。邱华波开始拨号,范大伟实在忍不住了,一脚踢在邱华波的胳膊上,顺势上前夺下水果刀。
       “你现在醒了没有?我问你!”范大伟喊叫。
       邱华波说:“我醒了,我一点儿没醉。”
       范大伟说:“你真醒了?那好,滚他妈一边去!”
       说着,范大伟左右开弓给了邱华波几个大嘴巴。邱华波懵了,刚要叫骂,范大伟狠劲儿一脚,把他踢倒在沙发上,抓起酒瓶子对准他的脑袋。范大伟说:“我问你,想起来没有?是不是你这个王八蛋逼着我喝酒,把我灌醉了?!”
       邱华波双手抱住头,胆怯地说:“我想起一点了,好像、好像咱俩是喝酒了,可后来我睡了,你跟她做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范大伟又踢了他一脚,骂道:“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你想报警就报吧,我他妈回家等着你!”
       范大伟丢下酒瓶,气呼呼地出屋。门关着,他倒腾了几下没打开门锁。霍清清走上去给他开了门,说:“我做好早饭了,你吃了饭再走吧。”
       范大伟没好气地说:“等你把饭给我送看守所吧!”
       回到家里,范大伟觉得挺窝囊,饭也没吃就上班了。这一天他的心情就不算好。徒弟在他修车的时候,没有听到他嘴里吟诵宋词,猜想师傅昨晚可能跟女朋友梦瑶闹别扭了。徒弟陪着小心不敢多嘴。
       快到中午的时候,饭店老板徐明来了,他的车有点小毛病,防抱死装置的指示灯老亮着。徐明把车停在外面,对里面的范大伟喊了一嗓子,说我把车搁在这儿了,修好了打电话给我。范大伟“哦”了一声,并没有满面笑容走出来。徐明觉得奇怪,站在那里愣着。徒弟知道徐明跟范大伟的关系很好,所以就走过去给徐明解释,说我师傅昨晚可能跟女朋友吵嘴了,徐老板不要介意。
       
       徐明“哦”了一声,说:“大范谈朋友了?”
       徒弟笑了说:“我师傅的母亲要来,我师傅说这次一定要让母亲看到儿媳妇。”
       徐明点头表示理解,很随意地问:“女孩子干啥的?”
       徒弟告诉了徐明,说在酒店工作,是秦老板给介绍的。本来徐明抬脚走出几步远了,听了徒弟的话却又转身走回来。“秦老板介绍的?是不是那个做房地产的秦老板?”
       徒弟说:“对呀,还有哪个秦老板?”
       徐明紧跟着说:“是不是叫梦瑶?高个子长头发?”
       徒弟说:“对对,徐老板也认识呀。”
       徐明犹豫了一下,大步走进了修理间。范大伟正趴在车底部修车。徐明拍了拍他翘在外面的屁股说:“哎,今晚去我饭店,我请你喝酒,记住了。”
       要在往常,徐明这么一说,范大伟晚上肯定去饭店那边。但今晚范大伟下班后就回家了,提起酒来他心里堵得慌。
       徐明在饭店等了半天不见他的影子,就给他打手机。徐明很生气地说:“什么?回家了?我找你有急事,你却回家了,我这就过去!”
       范大伟这才感觉徐明找他一定有急事。徐明找他不是喝酒,也不是安慰他,是要告诉他梦瑶那女孩子不能要。徐明认识梦瑶,知道她曾在一家歌舞厅做小姐,而且经常被一些老板包出去过夜。秦老板就是在包梦瑶过夜的时候,跟她产生了感情。说是感情,其实是一种交换。梦瑶把秦老板陪得挺开心,秦老板就让梦瑶留在他身边。梦瑶也正不想做小姐了,所以她就很温柔地贴在秦老板身边,甘心为他服务。
       梦瑶当然知道秦老板不可能娶她,喜欢过了这阵子,就会把她甩掉。这没关系。她本身也没想嫁给秦老板,用她们姐妹的行话说,做小姐的嫁给嫖客,那是神经有毛病。她跟着秦老板,就是希望他能给自己找一份好工作。秦老板让她满意了,不但给了她一些钱,还把她安排进了一家大酒店。她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虽然有时候秦老板还会找她陪一陪。
       秦老板把她介绍给范大伟,从心里是为她好。秦老板说范大伟这人很可靠,有一手技术活。她最初以为秦老板给她介绍男朋友,是要彻底把她甩出去了,但认识范大伟后,才知道秦老板是实心实意帮她。她喜欢上了范大伟,心想过些日子见过范大伟的母亲后,两个人确定了关系,就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用她血肉换来的钱,给范大伟开一个汽车修理店。
       遗憾的是,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徐明把梦瑶的事情都告诉了范大伟。徐明说:“大范,我拿你当自己的兄弟,所以才告诉你这些,可不能让秦老板知道是我跟你说了。”
       范大伟呆傻了半天,嘴里喃喃地说:“不会吧?我看她挺好的,不像那种人呀?真的不像……”
       徐明说:“像不像,我说的是真话,你自己考虑,要是你不在乎她做过小姐,你就跟她交朋友,要是在乎,那就算了,哥给你介绍一个,我饭店收银的那女孩,长得没有梦瑶漂亮,可也挺好看,人没毛病。”
       范大伟说让我想想。范大伟脑子里嗡嗡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怎么也不能把梦瑶跟坐台小姐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范大伟就约了梦瑶。徐明再三叮嘱范大伟,这事不能直接问梦瑶,可范大伟这种诚实人,心里搁不下事,一定要捅破了才舒坦。他甚至还想,徐明是要把饭店那女孩子介绍给他,这才说梦瑶是小姐。他极力把事情往最好的地方想。
       他说:“梦瑶,我问你个事,我知道肯定是别人瞎说你。”
       梦瑶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什么事呢?”
       他说:“有人告诉我你做过小姐,就是那种、那种……”
       梦瑶傻傻地看着范大伟,眼泪慢慢地流出来。范大伟慌了,发誓说:“你别这样,我不相信,真的不信,你怎么会做那事情?好了好了,我以后绝不提这事了。”
       梦瑶用纸巾擦拭了泪水,仔细看着一脸愧色的范大伟。这是个好男人,可惜不属于我的,也不应该属于我的呀。她想,这事既然他知道了一些,就别想再包住了。
       “范大哥,你是我一生要找的人,我心里特别爱你。”她说。
       范大伟笑了,说:“我也爱你。”
       她说:“可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你是别人的。”
       范大伟抓住她的手说:“别瞎说,我就是你的,等我母亲来跟你见面了,咱俩就回老家结婚。”
       梦瑶甩开了范大伟的手,哭出了声音。她说:“我就是你说的小姐,是妓女,是陪男人睡觉的婊子!”
       范大伟又抓住她的手,晃动着说:“不是不是,你别生我的气,我就是随便问问,我错了,你打我的脸好不好……”
       梦瑶说:“不不,我是,不骗你,范大哥,原来我想趁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跟你走得远远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我对不起你……”
       说完,梦瑶用力挣脱了范大伟,跑走了。
       范大伟愣了半晌,带着哭腔说:“咋弄的……咋会是这个样子……”
       8
       范大伟两天没有去车行上班。他在家里睡觉。刚刚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却突然间被塞了一嘴的马粪,他缺少心理准备。
       饭店老板徐明得知范大伟没上班,大致猜出了一二,于是打发饭店收银员小曼去家里看望他,给他送去了土鸡炖蘑菇。徐明跟小曼把事情挑明白,小曼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徐老板并不知道,小曼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位来吃饭的小老板,两个人谈得挺好。小老板是小曼的同乡,两家相距二十多里路,所以能在这儿相遇,彼此都觉得很亲切。小曼之所以对徐明点了头,是因为她跟小老板的恋爱还处在初期阶段,能不能开花结果,她心里没底,所以暂时不想失去接触范大伟的机会。范大伟经常去饭店跟徐明喝酒,小曼早就了解了他,过去还常跟他开玩笑。范大伟虎头圆脑的,她叫他范大头。如果能跟范大伟开花结果了,对于小曼来说,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徐明对小曼说:“你去,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这几天你好好照顾他。”
       小曼见了范大伟,就不叫他范大头了,而是叫范大哥,嘴角虽然挂着笑,眼神却飘来飘去,不敢直接地看他。她心里挺紧张。
       范大伟自然觉察到了小曼的神色变化,也感受到了她的温柔和体贴。可眼下他没有兴致享用这些,就想一个人待着。他很快就把小曼打发走了。他说:“这几天你别来了,我困。”
       睡了两天,范大伟爬起来,把小曼送来的土鸡炖蘑菇呼噜呼噜吃完了,然后把自己精心修饰了一番,这才出门了。他直接去酒店找梦瑶,想去告诉她一定不要破罐子破摔,要重新生活。虽然他不能娶她做妻子,但自己还是可以照顾她的。他觉得梦瑶挺诚实挺可爱。
       他去酒店却没有看到梦瑶,酒店说她已经辞职回老家了。跟梦瑶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把一具小汽车模型活交给了范大伟,说这是梦瑶留给他的。他把模型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眼窝就溢出了泪水。这个汽车模型是前几天他刚送给她的,当时他说:“我有个梦,就是有了钱,给你买一辆真的。”梦瑶双手捂住汽车模型,说:“有你给我的这个梦,我就满足了。”
       可现在,梦瑶又把这个梦还给了他。
       范大伟把小汽车模型揣在兜里,去车行上班了。车行的同事们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心情的灰暗和心力的疲乏。他还是那个快乐的范大伟,总是把所有的苦涩咽进肚子里,呈现给别人的是灿烂的笑容。
       晚上下班后,他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蔬菜,拎着走到楼门前,看到电梯旁的小广告板上贴了一张通知单。自从范大伟住进了这栋楼房,他就模仿着其他居民的样子,上电梯前先瞥一眼广告版,看看有没有重要通知。广告板上的通知单是天然气公司贴的,通知各住户把自己的煤气表度数抄录下来,贴在自家的门上,天然气公司有专人去各户门上收集。范大伟看通知的时候,霍清清也走进门洞,看到范大伟后就说:“下班了。什么通知?”
       范大伟说:“天然气……自己查表,咋个查法?”
       霍清清说:“你一次没查过?”
       
       范大伟摇头。他第一次住楼房,许多东西对他来说还是一张白纸。在电梯内,霍清清告诉他如何查表,说了半天他也没弄明白。电梯到了12层,范大伟走出电梯就对霍清清说:“你到我家告诉我行不?”
       范大伟开了门,霍清清进厨房找到他的煤气表,教给他怎么查看表上的数字。范大伟一看就明白了,赶忙向霍清清表示感谢,说麻烦你了。霍清清抬眼看范大伟,足足看了十几秒钟才说,范大哥你太客气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感谢你呢。
       范大伟一听就知道霍清清说的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于是就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说前天早晨我离开你家,你老公没再跟你闹腾吧?霍清清说能不闹腾吗?逼问我晚上跟你做什么事了……说到这儿,霍清清叹了一口气,打住不说了。
       范大伟一脸苦笑,说:“喝醉了酒就这样,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事都记不得了,我吧,那晚也喝多了,后来怎么睡在你家都记不清了,本来想帮你的忙,没想到给你添乱了。”
       霍清清说:“你别在意,他那人心胸狭窄,平时就疑神疑鬼的,听到男人给我打手机,也要询问半天。那天早晨他把我逼急了,我说跟你什么事都做了,让他报警吧。”
       范大伟一愣说:“呀,你这么说,他还不……打你?”
       霍清清说:“打吧,我都习惯了。”
       范大伟自责起来,搓着手说:“都是我惹的祸,我咋就、咋就喝醉了呢!”
       霍清清说:“你逞能呗,不能喝却要喝,喝醉了还背宋词。”
       范大伟眨眨眼说:“我背宋词了?我背……我咋不记得了?”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霍清清背诵了一句。
       范大伟摸着后脑勺费力地想着,很快想起一些破碎的细节。他说:“对对,我好像背诵了,后来我就记不清了,出洋相了。”
       霍清清说:“没有。范大哥是个心疼女人的男人,心肠特别软。”
       范大伟连连说:“对对,我这人吧,心肠特软。再说了,你老公也太过分了,喝酒撒酒疯,拿老婆出气,太不像话了!”
       霍清清说:“他把我就不当个人,三天两头跟我吵闹。”
       范大伟说:“这样不好,你要好好跟他谈谈,老吵架,日子过得就没滋没味了。”
       霍清清说:“还谈什么滋味呀,活着不如死了!”
       霍清清说完这句话,觉得心里很难受,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急忙微微低头走出了厨房。她穿过了客厅走到了门口,范大伟急忙抢前几步给她开了门。她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屋子,这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小挎包,遗忘在厨房灶台上了。“啊,对不起,我的包忘了拿。”范大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返身走回厨房取包了,范大伟就站在门口等着她。
       霍清清进了厨房,抓起自己的包朝外走的时候,瞥眼看到水池内堆满了锅碗盘碟,灶台上也乱糟糟的。她犹豫了一下,放下自己的包,动手收拾厨房了。范大伟等了半天不见她走出来,却听到厨房传出洗碗的声音,他就关上了房门,疑惑地走回厨房。
       “哎呀,你放着放着,我自己洗……”范大伟慌张地喊。
       霍清清说:“我一会儿就收拾完了,你看看厨房乱的。”
       范大伟说:“我这两天病了,没来得及收拾……你快点回家,回去晚了你老公又要闹腾了。”
       霍清清说:“没事,他昨天到外地出差了。”
       范大伟怔了一下,说:“那……就你一个人?”
       霍清清说:“一个人清静,一辈子一个人才好呢!”
       范大伟站在那里想了想就说,那你刷碗,我收拾菜,你今晚就在我这儿吃吧,尝尝我做的菜。他不等霍清清回答,急忙扎好围裙收拾买回的蔬菜。霍清清朝着范大伟笑了笑,很自然地留下了。两个人在厨房各自忙碌着。
       范大伟做菜的时候,霍清清就在一边看,给他打打下手。她嘴上说我要跟范大哥学习做菜,其实是想看范大伟能做出什么花样来。自然,范大伟也想在霍清清面前表现自己,一边看菜谱一边操练,很卖力。
       霍清清就忍不住笑,说:“范大哥是现学现卖呀。”
       范大伟挥挥手,说:“你离远一点儿,你站这儿我心里紧张,去客厅看电视,等着品尝我的手艺就行了。”
       霍清清不肯走开,仍旧站在他身后。霍清清看着范大伟忙活的样子,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种场景自己似曾相识呀?想了半天她才想起,原来是结婚前对家的梦想。她曾经梦想能过这种平淡却温馨的日子。
       范大伟耗费了几个小时的工夫,用心做了六个菜,霍清清却没吃几口。公平地说,他这几个菜做得不错,但菜的好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有了聊天的机会。面对着诚实的范大伟,霍清清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不再顾忌家丑外扬,把自己心里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倾诉的过程中,有几次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范大伟这才知道,原来看起来光彩照人的霍清清,满肚子苦水,日子过得很黯淡。
       霍清清流泪的时候,范大伟也跟着难受,在一边骂邱华波不是东西,放着好日子不珍惜。他甚至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好媳妇,吃多少苦都甘心。”
       他把自己对家庭的理解和渴望,都对霍清清说了。
       他说:“男人娶媳妇,就要让她幸福,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让媳妇受委屈。”
       他说:“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成家?就是要自己先吃几年苦,给媳妇创造一个好条件,让她嫁给我后不用跟着受罪。”
       他说:“我现在给老板打工,老板骂我踢我都行,反正我没结婚,媳妇看不到,对吧?我不想让媳妇看到我像狗一样活着的样子,等我结婚后,有房子有钱了,媳妇看到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
       霍清清终于明白,原来范大伟是临时租赁的房子,他只是一个车行的修理工。不过,霍清清并没有因此看轻了范大伟,她真实地了解他的一切后,反而对他有了亲近感,有了一种关爱他的欲望。
       自然,范大伟把梦瑶的事情也告诉了霍清清。
       霍清清后来就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反过来安慰范大伟了,说婚姻就是缘分,听天由命吧,说不定梦瑶回到老家,能找到一个不错的男人,你就别替她操心了。
       “以后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她说。
       这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霍清清离开范大伟屋子的时候,他们彼此已经成为老熟人了。
       如果霍清清的包没有遗忘在厨房内,或许她永远也走不进范大伟的生活。许多事情都是因为这样偶然的机会,才成为可能。
       9
       霍清清跟范大伟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们只有上下班的时候能在电梯口碰面。自从那晚跟范大伟推心置腹之后,她就总希望上下班的时候能在电梯口看他一眼。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她说不出来,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期盼。
       范大伟上班的时间比较有规律,早晨七点四十准时出门,下班时间一般在晚上六点。不过很少能准时下班,赶上手头有活儿,常常要在八九点才回家。霍清清掌握了规律,一连几天早晨出门,都跟范大伟碰面了。霍清清在一家公司做财会,上班时间有很大的弹性。他们在电梯内碰面后,彼此点头笑笑,这个说你上班呀?那个答上班。有时候连这句问候都没有,就是相互点头一笑。
       有一天傍晚,两个人在电梯碰面,霍清清发现范大伟后背上爬了一只蜘蛛,就轻轻叫了一声,说:“哟,别动,后背上有一只蜘蛛。”
       范大伟就勾脖子不动,霍清清用手小心地给他弹掉了。这个动作很温情,范大伟的心里难免有些感动。可他也并没有往深里想。面对一个美丽的白领女人,他的想象力是受到了一定限制。虽然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多年,但从没有把自己划归于这座城市,自己就是个外来务工者。在他眼里,对门的女人霍清清,跟他是两类人,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沟壑。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放在了饭店收银员小曼身上了。
       周六的时候,范大伟约了小曼一起去超市采购物品,为母亲到来作准备。老家的麦收已经接近尾声,母亲来电话说下周就进城了。范大伟带着小曼去超市,除去给母亲买一些生活用品外,重要的是给小曼买了一身漂亮衣服。按照老家的风俗,女方跟公婆见面,公婆要给女方准备一身漂亮衣服,还有五千块钱的见面礼,男女双方就算定亲了。范大伟的五千块钱也给小曼准备好了,要等到母亲来后,经母亲的手交给她。小曼跟徐明是老乡,老家在农村,是徐明的一位好朋友介绍到饭店打工的,已经在饭店干了两年,很踏实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徐明出面做媒,小曼也没反对,而且对范大伟挺温顺,范大伟就觉得小曼已经是自己网里的鱼了。他甚至花费了半天时间,耐心地告诉小曼见了他的母亲后,应当注意的一些细节。
       
       范大伟并不知道,看似老实的小曼其实很有心计,一只脚踩着两条船在晃荡。在小曼看来,现在还说不准哪条船能打上鱼来。
       两个人采购了一天,傍晚回到饭店,老板徐明已经为他们俩人准备好了几个菜。徐明说:“大范,我就算小曼的娘家人,今晚给你们俩庆祝一下。”
       范大伟也没客气,跟徐明碰杯之后说:“以后你就是我大舅子哥了,小弟有做错的地方,大哥尽管指教。”
       由于心情不错,范大伟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家已经十点钟了。他冲了个澡,穿着大裤衩躺在床上,感觉生活很美妙,又产生了朗诵宋词的欲望,于是就捧书而读:“……浮生怅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正读得飘飘然,忽听得自家门被砸得砰砰响,他就从床上弹跳下去,去客厅开了灯查看个究竟。
       “范大哥快开门、开门呀——”门外传来呼叫声。
       是霍清清。范大伟来不及细想就打开了门,霍清清披散着头发跑进来,身上穿着薄薄的睡衣。范大伟刚要问她出什么事情了,就看到邱华波手拿一根木棍冲进屋,嘴里叫骂,你这婊子,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跑不跑了!邱华波抡起木棍朝霍清清砸去,霍清清挨了一木棍,忙躲在了范大伟身后。范大伟明白了,大声呵斥:“干啥你!放下!”
       邱华波不理睬范大伟,依旧举着木棍追打,范大伟就左右躲闪着护住霍清清,跟邱华波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把戏。邱华波折腾了一会儿,没逮住霍清清,就瞪着牛蛋大的眼睛说,大哥你今晚别管闲事,我管教我老婆,你别管闲事!范大伟生气了,一把抓住邱华波的木棍,说你这是犯法知道不?你这是家庭暴力知道不?这次我可亲眼看见了,我打110报警了!邱华波想把木棍夺回去,拽了几下木棍没拽动,跳起来说:“你报警吧,我怕你呀?就算蹲三年牢,我今晚也要把她打残废了!”
       范大伟说:“有我在,你就别想横行霸道,你给我出去,听到没有?你不出去我就不客气了!”
       邱华波知道自己不是范大伟的对手,于是就朝霍清清喊:“你给我回家,听到没有?!”
       霍清清躲在范大伟身后说:“你甭想,我不会再受你的欺负了!”
       邱华波连连点头说:“好好,有种的你就在这儿躲着,你一辈子别回去!”
       邱华波又对范大伟说:“你英雄,你就让她待在这儿,回头我打110报警,告你私藏别人的老婆!”
       邱华波甩头而去。范大伟不由得摇头,转身看一眼霍清清,说他又为什么事情闹腾了?极度疲惫的霍清清没有回答,掩面而泣。范大伟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站在一边叹气,不断地扯了纸巾递给她。霍清清哭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范大伟就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让她喝口水润润嗓子。
       霍清清就坐在了沙发上,却没喝水,呆呆地想着什么。范大伟咳嗽了两声,说到底为啥事情,他下手这么狠?霍清清动了动身子,仰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说:“我不让他靠近我……”
       范大伟没听明白,傻乎乎地追问:“你不让他靠近你?”
       霍清清就不顾及什么了,说:“他要跟我做,我恶心他,今晚就是不让他靠近我身子,他就恼怒了。”
       这次范大伟听明白了。他吭哧了半天,才选择了比较适当的话,说这事你有责任,你不应该拒绝他。霍清清说这事你不懂,我没办法再忍受了,跟被强奸没什么两样。范大伟觉得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于是就绕开了,说你们俩老这么打闹可不行,要好好坐下来谈一次,彻底消除你们之间的摩擦,这样闹腾下去,真要出大事。
       霍清清已经意识自己的危险了,今晚要是跑得不及时,说不准被他打成什么样子。范大伟在一边唠叨的时候,她心里就在琢磨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跟邱华波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那个家她不可能再回去了。去哪儿呢?闹到这个地步,她没有脸面回父母那边,这种事情又不好在朋友中张扬。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可女同学有孩子有老公,去住一两天还可以,时间久了就不方便了。
       她心里乱乱的,不由得长叹一声。
       范大伟还在很认真地做着劝说工作,说家庭吧我不太懂,可我知道一辆车三天两头出小毛病,要是不抓紧大修一次,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到了那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霍清清抬头打断了他的话,说:“甭说了,没法大修了,只能报废!”
       范大伟惊讶地说:“说啥?报废?别太冲动,事情要往好处想,走,我把你送回去,跟你老公好好谈一次。”
       霍清清说:“白费口舌了,没用,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范大伟眨了眨眼,说:“你不回去咋办?在我这儿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呀?”
       霍清清听了范大伟这句话,脑子突然闪亮了一下,她正发愁自己没有落脚的地方,其实她是可以待在这儿的。打定主意,霍清清双手抱在胸前,朝沙发上一靠说:“我今晚回去,你能保证他不害死我?”
       范大伟犹豫起来,他不能做这个保证。他说:“那咋办?你肯定不能在我这儿过夜,对吧?”
       “那你说我去哪儿?半夜三更的,你让我躺在大街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范大伟说:“你不会见死不救吧范大哥?”
       范大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吭哧了半天才说:“我不是见死不救,你在我这儿影响不好,对吧?你老公会怎么想?不是正好给了他把柄了?”
       霍清清说:“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范大伟急得在客厅转了一圈,突然走到霍清清面前,摊开双手说:“现在你们两个还是夫妻,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霍清清愣愣地看了范大伟一会儿,忽地站起来朝外走,嘴里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她去开门的时候,范大伟感觉事情不对头,就拽住了她的胳膊,问她要去哪儿。她甩开他的手,说我去个让谁都不为难的地方,你在家安心睡觉吧。
       范大伟拽住她不松手,她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出去,就站住不动了。两个人都不说话。霍清清双臂抱在胸前,泪水慢慢流出眼窝。范大伟让步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别在这儿站着了,有啥事明天再说。
       说完,他不理会霍清清,去卧室把自己的枕头抱出来,躺在客厅沙发上。那间小屋子堆放了很多杂物,他准备在母亲进城前再收拾出来。躺了好半天,抬头看到霍清清还站在门口,他就有些生气地说:“去里面卧室睡呀?愣着干啥?”
       霍清清就擦了擦眼泪,走进了卧室。
       10
       因为第二天是周日,范大伟没给闹表定时,踏踏实实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心想我咋睡这儿了?正纳闷的时候,霍清清从厨房走出来,她已经准备好早餐了。
       她说:“醒了?没心没肺的人,睡觉特别香。”
       范大伟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了,坐在沙发上愣神。霍清清就催他赶快洗漱,说吃完了饭还有事情。说着,她去厨房把早餐端到了餐桌上,然后坐在餐桌前等待范大伟,那种从容的姿态,好像她就是这个家的主妇。
       相反,范大伟却似乎成了客人了。他洗漱之后,缩头缩脑地坐在餐桌前,手脚都找不到搁置的地方了。霍清清说你吃呀?他才动筷子吃饭。霍清清没吃几口饭,她只喝了一碗稀粥,然后就在一边看着范大伟吃。她给范大伟煎了一个鸡蛋,还有几片火腿肠。火腿肠在烤箱烘烤过,散发出一股肉香。
       范大伟吃完饭,刚要站起来收拾餐桌,霍清清就说:“你放着吧,一会儿我收拾,现在我想求你一件事。”
       范大伟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又坐到椅子上。他好像成了一个机器人,遥控器掌握在霍清清手中。
       霍清清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不知道范大哥愿不愿意?”
       他抬眼看她,不知道要帮什么忙,所以不敢表态。
       霍清清说:“我现在要回去跟他提出离婚,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搬出来,怕他撒野,想求你陪我一下。”
       他明白了,霍清清是让他当保镖。他咽了口唾液,说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你离婚后怎么办?霍清清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就问你敢不敢陪我回去。她直视着他,等待他回答。他站起来,尽量避开她的目光。他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要是陪你回去,他会以为我跟你有事情了呢。霍清清微微一笑,笑得范大伟心里发虚。她说有了事情怎么了?你害怕我连累你?不敢去就算了,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我给派出所打电话,请警察来陪我。
       
       霍清清昨晚已经想好了,今天就要跟邱华波摊牌,要是邱华波不同意离婚,就去法院起诉他,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自己不能再软弱了。如果范大伟不愿意陪她回家,她真要去找警察了。
       范大伟犹豫片刻,终于说:“那好吧,你真想离婚我也拦不住,我陪你回去取东西。”
       霍清清身上穿着睡衣,站在自己家门口敲门。邱华波还没睡醒,打开门看到霍清清和范大伟站在门外,就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说,怎么回来了?有本事在那儿待一辈子,你他妈回来干什么?!霍清清毫不畏惧地仰起脸说,我回来跟你离婚。她说完侧身挤进屋子,范大伟停顿了一下,急忙跟在她身后。
       范大伟尽量虎着脸,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敲小鼓,猜不准邱华波会怎么闹腾。
       邱华波看到霍清清去卧室衣柜内收拾衣物,就朝范大伟翻了翻眼皮,说:“你行呀,真要养着她了?”
       范大伟说:“别废话,跟我没关系。”
       邱华波说:“跟你没关系?你把我老婆拐跑了,跟你没关系?”
       范大伟说:“我说跟我没关系,就是跟我没关系,你听到了没有!”
       范大伟因为心虚,说话的声音就很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这副模样把邱华波吓住了。
       霍清清收拾完自己的物品,走到邱华波面前,把两个大包朝地上一放,让邱华波检查,说我把自己该拿走的都拿走了,不属于我的一件不要。
       邱华波看着霍清清,咧了咧嘴突然笑了,他觉得事情出乎自己想象,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恭喜你找了一个农民工,你们这叫城乡结合呀。”
       霍清清说:“我找谁跟你没关系,说吧,什么时候去办手续?你要不去,我就上法院起诉了。”
       邱华波连忙摆手说:“别别,可别到法院起诉,法院那地方能进吗?怎么也要熬你一年半载的,我一天都不想拖了,下午就跟你把手续办了。”
       霍清清说:“那好,下午三点我们在街道办事处门口见面,你带上身份证和照片就行了,其他手续我准备。”
       说完,她把一个大包丢给范大伟,自己提起另一个出了屋。范大伟看着邱华波愣神,似乎觉得这么走了太简单。霍清清在门外说,你走呀,愣着干啥?!他这才提起包裹对邱华波点点头,说我们走了。说不清为什么,他的语气中竟然透出些许歉意。
       邱华波像是安慰他,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很好,很好,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范大伟两脚刚迈出屋子,邱华波“咣当”一声关紧了门,把范大伟吓了一跳。他站在那里,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紧闭的门,疑惑地说:“他这么痛快答应了?”
       霍清清说:“不答应又能怎么样?”
       范大伟摇摇头。他觉得事情简单的有些可怕,里面似乎隐藏着玄机。
       不用说,下午霍清清还让范大伟陪同。她自己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房子和车都归邱华波所有,双方存款都在各自的存折上,没有任何财产纠纷。协议书打印了两份,连同结婚证和她的照片,放在一个牛皮袋子内,出门的时候交给了范大伟拎着。
       范大伟怀疑邱华波耍花招,不会轻易去办理手续的。但没想到他们走到街道办事处的时候,老远就看到邱华波站在一边抽烟,还晃荡着一条腿,很悠闲的样子。范大伟拦住霍清清,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才朝邱华波走去。他担心邱华波在一边埋伏了人手,给他们搞突然袭击。
       范大伟把事情想复杂了,邱华波根本没把离婚当回事,或者说他早就考虑离婚的问题了,只是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提出来。他就喜欢过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承担不起家庭的责任。
       离婚过程很简单,工作人员接过邱华波和霍清清的身份证,查看了结婚证和离婚协议书,只问了一句,说:“你们没有外债和对外经济纠纷吧?”邱华波和霍清清都摇了摇头。工作人员就在他们的结婚证上盖了一个戳,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离婚证。范大伟站在一边看着,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前后也就二十分钟,这个家庭就解体了。
       办理完手续,工作人员才瞥了眼站在门口的范大伟,问霍清清那个人是谁?霍清清说:“是我哥。”
       范大伟和霍清清走出屋子的时候,听到屋内的邱华波对工作人员说:“我的接班人。”
       11
       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霍清清感到浑身轻松,好像出了笼子的鸟,有一种飞翔的欲望。她站在路边的草坪上,仰头看天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使那张充满期盼的脸显得很生动。她的眼睛眯缝着,透过眼睫毛缝隙,可以看到淡淡的云飘浮在天空。慢慢地,她的眼角就流出了泪水。
       范大伟站在一边静静地看她。他被她忘情的姿态感动了。
       两个人回到家,离晚饭时间还早,霍清清却走进厨房忙活开了,范大伟想帮忙却插不上手。她淘米切菜,端锅举碗,腰肢扭动,头发飘逸,一举一动都热情奔放,充分展示出女性的魅力,那样子像是在厨房跳舞。
       夕阳还没退去,他们已经坐在餐桌前举起了酒杯。
       霍清清望着范大伟的眼睛,说大恩不言谢,这杯酒我敬范大哥了。说完,她一仰脖子喝下去。她的胃口极好,一只盐水鸭几乎全让她吃了。到后来,范大伟就成了看客,坐在那里看她风卷残云地扫净了一盘盘菜。她喝了不少酒,自倒自喝,喝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范大伟终于忍不住了,把酒瓶拿到一边。
       范大伟说:“喝醉了,我怕你耍酒疯。”
       霍清清笑着说:“甭怕,喝醉了也不会钻进你被窝里。”
       范大伟怔了一下,没想到霍清清会说出这种玩笑话。他心里就嘀咕开了,自己跟一个离婚女人住在一起,外人能不猜测吗?要是让女朋友小曼知道了,自己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他觉得应当试探一下霍清清,看她要在这儿住几天。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说:“我怕啥?我就是一个农民工,要单位没单位,要圈子没圈子,就怕你住这儿,影响你的声誉,对不对?”
       霍清清说:“没事,我住这儿没人知道,我跟谁都不说离婚了。”
       范大伟说:“我觉得吧,应该告诉你父母,他们肯定不会跟你计较过去,马上就会把你接回家住。”
       霍清清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没脸面。”
       范大伟说:“跟自己的父母,没啥脸面不脸面的。”
       霍清清说:“你甭劝我了,我现在不想告诉他们。”
       范大伟绕了好大圈子,发现霍清清还是不觉悟,只好把母亲搬出来,说老家麦收结束了,这两天母亲就进城。霍清清听后高兴起来,说那太好了,你母亲来了,我就有伴儿了,反正我那工作也不是每天都上班,我在家好好陪她。范大伟说好是好,就是房间太少了,恐怕住不下。
       其实霍清清早就明白范大伟的意思了,她是故意装糊涂。现在范大伟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也就装出醒悟的样子,说范大哥是不是要赶我走呀?要是不想让我住这儿,你就直说。范大伟立即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不是赶你走,就两间屋子确实住不下,你看……霍清清说好办,你住小屋,我跟你母亲住那个大卧室,你母亲还能嫌弃我?
       范大伟急得快要跳起来了。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不愿意把话说白了,可没想到霍清清这么不开窍。他早就想好了,等到母亲见过了小曼后,就让小曼过来陪母亲住了,哪用得着霍清清陪呀!可这些话,他无法对霍清清说出口。
       他就启发霍清清说:“你还记得前几天我告诉过你,我母亲这次是来看儿媳妇的,所以我才临时租赁的房子。”
       “怎么不记得?你还把跟梦瑶的事情告诉了我。”说到这里,霍清清突然想起来什么,看了范大伟半天,说:“对了,我可以帮你的忙,冒充你的女朋友,行不行?”
       范大伟一脸苦相,说:“不用你帮忙,我又谈了个女朋友,等我母亲来了,她就住过来了。”
       霍清清吃惊地站起来,她不相信范大伟这么快又谈了女朋友。范大伟把小曼的事情详细说了,她就一声不吭地走进卧室,闷头倒在床上。范大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也走进卧室。
       他说:“我吧,真想帮你,可我真没这个能力。”
       
       他说:“你知道,这房子是朋友的,我母亲走后,我就不能住了……”
       霍清清从床上坐起来,把头埋在胸前说:“你别解释了,你母亲来之前,我就搬出去。”
       范大伟站在那里不说话,一脸愧疚。霍清清抬头看他,说出去吧,我要睡觉了,他才挪动步子走出去,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第二天早晨,范大伟醒来的时候,霍清清已经做好了早餐。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脸的平静。范大伟吃了早饭出门的时候,她急忙走过去,把他的皮鞋擦拭了一遍,还给他把几根竖起来的头发捋平了。范大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一声叹息替代了。
       范大伟上班后,霍清清也出门了。她去单位瞅了一眼,然后就去单位附近的小区寻找出租房屋的小广告。按照她的要求,最好能租赁一室一厅的楼房,可这种户型太难找了。那些合租的房子,她又觉得乱糟糟的,没有私人空间。她跑了几个小区,累得脚脖子酸疼,也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她心里后悔自己离婚晚了一步。范大伟跟梦瑶分手后,她是有机会抓住他的,可那时候她竟然没想到离婚,还费了那么多口舌安慰他。凭她的感觉,她会赢得范大伟喜欢的。而她如果能找到范大伟这种条件的男人,是最理想的结果。可惜到手的机会白白浪费掉了。
       想到后来,她就自我安慰,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到了下午,她就坐车回家,做好晚饭等待范大伟下班。但是到了晚上九点多了,范大伟还没有回来,她心生疑惑,是不是为了躲避她不回来了?她就给他打手机,用温柔的声音说:“范大哥,你还没下班?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她听到范大伟冷冰冰地说,你吃你的,别等我。她的心沉了一下。
       这时候范大伟正在徐明的饭店里,跟女朋友小曼商量事情。今天中午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得知母亲扛麦子的时候闪了腰,虽说没什么大事情,却暂时不能进城了。他当时就告诉母亲,这几天带着女朋友回去看望她。下班后,他就直接到了饭店,把这事告诉了小曼,希望小曼能跟他回老家见母亲。他还跟徐明说了,让徐明给小曼一周的假期。徐明这边没有问题,说你们明天走都可以。但小曼这边犹豫了,说她的身体不舒服,能不能过些日子再去?其实小曼在拖延时间,她已经答应那个小老板,下个月去他的公司上班。小老板是做保健品的,他让小曼去帮忙料理公司的财务。小曼在等待小老板把公司财务大权交给她,到了那时候她再踢开范大伟这条船。所以范大伟不管怎么劝说,她就是支支吾吾不答应。
       范大伟没有说服小曼,憋着气回家了。霍清清见他进屋忙上前给他拿拖鞋,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话的语气很不耐烦。霍清清就误解了,忙解释自己跑了一天,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明天抓紧出去找。
       她说:“实在找不到房子,我明天晚上就去旅馆住,也就麻烦你一晚上了,你别竖鼻子横脸的好不好?”
       范大伟没吭气,放下包就进了卫生间冲澡了。他心里在琢磨小曼,感觉小曼不太愿意跟着他回老家,可就是琢磨不出原因。冲完澡走到客厅,他发现霍清清坐在沙发上流泪,不由地怔了怔,这才想起刚才霍清清跟他说的话。他就坐到霍清清对面,说道:“看看、看看,我没招惹你,好好咋又哭上了?”
       霍清清说:“你没招惹我,是我招惹你了,我让谁都嫌烦。”
       范大伟说:“哎呀,我哪里嫌烦你了?说句公道话,你要不是家庭出了点故障,哪能跟我这种人凑合在一起?平时能睁开眼皮瞅我一眼,我就感动得不行了。”
       霍清清没好气地说:“甭耍嘴皮子。”
       范大伟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吧,看你们这些城里的漂亮女人,就像看天上的月亮。”
       霍清清扯一张纸巾擦眼睛,说:“骗人。看你进门时候那张脸,像冰柜里的冻肉,又冷又硬。”
       范大伟被霍清清的比喻逗笑了,说:“我的脸咋成了冻肉?你糟蹋人太狠了。”
       接下来,他把自己的烦心事说了出来。霍清清对他母亲的伤情很关心,劝他早点回家看看,不要等小曼了。他说自己告诉母亲,要带着女朋友一起回家,如果他一个人回去,母亲肯定又要哭了。霍清清很理解他的心情,替他设想了小曼不愿意去见他母亲的几种可能,教给他劝说小曼的技巧。
       范大伟听得很认真,不停地点头赞同,对小曼跟他回老家又有信心了。两个人的心情都好起来,开始聊一些轻松的话题,说说笑笑就快到子夜了。霍清清想到明天范大伟还要起早上班,忙提醒他该去睡觉了。范大伟从沙发上站起来,聊兴未尽,嘴里责怪时间跑得太快。忽然间,他想起了霍清清明天就要走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很想跟霍清清在一起多待几天。
       可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把霍清清看成了月亮,竟然没在她身上动点儿心思,让她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在他看来,尽管霍清清是一个离婚女人,可她依旧是年轻漂亮的城市白领,是他欣赏的城市风景。
       他告诉霍清清,租赁房子的事情不要太着急,既然母亲不来了,她暂时还可以住这儿,等到他跟女朋友看望母亲回来后,再把房子还给朋友。霍清清听后想了想,问他能不能跟朋友商量一下,他们把这套房子长期租下来。她说:“咱俩合租,你住大房间,我住小房间,你还可以享受免费小时工,做饭、打扫房间都归我了。”
       范大伟说:“行是行,就是不知道徐老板那边同不同意。”
       霍清清说:“你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好吗?我跟你合租有安全感。”
       范大伟点点头,说:“那好,反正我结婚的时候也要租房子,我挺喜欢这套房子的。”
       霍清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自己卧室走去,嘴里说:“你不会明天就结婚吧?”
       12
       霍清清留下来后,让范大伟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每天下班回家,霍清清都把屋子收拾得很整洁,阳台上总会挂着几件刚洗出来的衣服,厨房内飘溢煮熟的米香。
       到了晚上,两个人一起聊天,或者各自坐在沙发上看书。霍清清喜欢看小说,她大学读的就是中文系,毕业后为找工作才学了财会。范大伟仍旧读他的宋词,有时候他会用山东口音的普通话,给霍清清读几首词,笑得她胸脯乱颤。
       当然更多的时候,霍清清喜欢摆弄范大伟收藏的那些名车模型。范大伟喜欢车,自己收藏了几十种车模型。平时说话打比方,也总离不开车。她让范大伟讲各种车的性能,以及关于这些车的故事。虽然她听不懂车的结构,听不懂他说的车故障专业术语,但她就是喜欢听。他们两个人就是在这种交流中,慢慢加深了了解。到后来,范大伟终于忍不住问霍清清,说:“我咋就搞不明白,你这么好的女人,邱华波咋就不好好珍惜呢?”
       霍清清说:“他就不是好好过日子的人。”
       范大伟说:“是他没这福气,我敢说你以后肯定能嫁个好男人,嫁给经理总裁什么的,嫁谁谁幸福。”
       范大伟知道每天晚上,霍清清都等他回去一起吃饭,所以下班后就急着往家赶,有时候还是下午,他就做好下班的准备了。遇到修车的急活不能按时下班,他就忙给霍清清打电话,让她一个人先吃饭,但霍清清每次还是要等他。
       有一天傍晚,霍清清接到范大伟的电话,说他晚上不回家了,让她把门反锁好。霍清清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医院。霍清清一听就急了,说范大哥你怎么了?在哪个医院?范大伟说你别问了,我没啥事,你早点睡吧。霍清清不知道范大伟出了什么事,急得对着电话哭了,说你不告诉我在哪个医院,我就出去挨个医院找你。范大伟一听事情严重了,就耐着性子把实情告诉了她。
       范大伟在宠物医院,他把车行老板的爱犬打伤了。下午的时候,范大伟趴在那里修车,车行老板的爱犬菲菲走过去舔他的腿,他就踹了菲菲一下,没想到菲菲张嘴咬了他的脚脖子,他疼的仰起身子,挥手打了菲菲一下,完全是条件反射。可没想到他手里握着一把扳钳,扳钳扫在了菲菲一条前腿上,菲菲哀叫着瘸腿跑到老板面前,老板抱起菲菲一看,菲菲的腿流血了,老板就冲过去狠踢了范大伟几脚,说要是菲菲的腿残疾了,我就卸掉你一条腿。“走,跟我到医院去!”老板拽上范大伟,开车送菲菲去了宠物医院。菲菲的腿骨折了,需要住院治疗。宠物住院都是由医院负责照顾,老板却故意整治范大伟,让他留下陪床。
       
       霍清清打车赶到医院,察看了范大伟被狗咬伤的脚脖子。他的脚脖子上有几个清晰的牙印,并渗出了血迹。她拉着他就走,气愤地说:“赶快去打狂犬疫苗,人重要还是狗重要?!”范大伟不去,说他的脚脖子没事。争来争去,最后霍清清留下来看护菲菲,范大伟才去打了狂犬疫苗。
       两个人陪护了菲菲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老板早早来到宠物医院,看到自己的爱犬过了危险期,这才把范大伟打发回家。老板还发了仁慈,让范大伟在家休息一天。
       回到家里,霍清清抱过范大伟的脚脖子,一边给他擦消毒药水,一边骂车行老板,说:“还是人吗?是人不做人事!”
       范大伟也有些伤感,说:“我们这些外来打工的,在你们城里人眼里,就不是人,连条狗都不如。”
       霍清清说:“你别把城里人高看了,城里人比乡下人多长了块肉呀?你别抡竿打枣,好坏都是一竿子,像你们老板这德行,少有!”
       范大伟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才谈朋友了吧?要是让老婆看到老板踢我,挺大的一个男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在老婆面前怎么顶天立地?”
       霍清清瞪眼说:“他用脚踢你,你怎么不踢他,白长了这么大的块头!”
       霍清清没想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勾起了范大伟满腹伤心事。他抬手对着自己的脸打了一巴掌,说我这么多年受窝囊气,不就想以后成了家,让自己活得像个男人,让老婆看得起吗?我在城里熬了十多年,这十多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骂过我、踢过我,我都忍了,就是给我一泡屎我也得吃下去。说着,他就哭了,而且越哭声音越大,最后整个身子颤动起来。霍清清不说话了,她伸手拍了拍范大伟颤抖的背,一声叹息。
       范大伟释放出心中的委屈,走进卫生间,等到他再出来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竟然对霍清清笑了笑说:“不要跟别人说我哭了。”
       霍清清说:“我跟谁说去?”
       范大伟说:“我女朋友小曼,还有我们老板。实话告诉你,这个世上除去我妈,也就你看到我哭了。”
       霍清清瞪了他一眼说:“你想那么多累不累?赶快吃点东西睡觉。”
       范大伟吃了两片面包躺下了。他睡了两个小时后,突然爬起来要出门。霍清清问他去哪里,他说买点礼品去医院看望菲菲,菲菲最喜欢吃鸽子肉,还喜欢啃西瓜皮。霍清清有些吃惊,说去看望一条狗?丢不丢份?!他认真地说:“表面是看望狗,其实就等于看望我们老板了,我现在不是还离不开车行吗?在人家手下吃饭就得看人家的脸色。等我结婚后,自己做个小生意,那时候再直起腰来吧。”
       霍清清很理解范大伟的想法,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看到范大伟对着镜子穿好衣服,在大镜子前走了几步,还摆了几个造型。然后他穿上皮鞋,尽管霍清清已经给他擦过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擦了一遍。
       出门的时候,他对霍清清作出一个鬼脸。
       霍清清知道,走出门的范大伟,又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满目光彩了。
       此时他们俩人在一起已经度过一个礼拜了,范大伟无意中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了霍清清,在这个被他看作月亮的女人面前,他觉得无需遮掩,就像他在皎月下裸着身子冲凉一样。他跟她的距离很遥远。
       他怎么也没想到,霍清清后来会成为他的女人。
       在这一个礼拜中,范大伟按照霍清清传授给他的招数,跟小曼谈了几次,效果却不理想。小曼还是那句话,这些日子身体不舒服,不能跟他回老家。范大伟就继续耐心等待下去,期盼小曼的身体快一些舒服起来。他没往别处多想。
       但是,徐明却从饭店服务员口中听到一些风声,他就注意小曼的行踪了。这天下午,小曼请假外出,小老板开车送她回来,她跟小老板拥抱后,刚走进饭店,徐明就阴着脸站在了她面前。
       徐明说:“小曼,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小曼愣了愣,知道徐明看到了一切,就低头不说话。
       徐明说:“你说话呀?”
       小曼小声说:“我男朋友……”
       徐明很生气地说:“你男朋友?!那你跟大范算什么?你怎么能一只脚踩两条船?”
       小曼不说话。
       徐明喘了一口粗气说:“你给我个实话,你要选择哪一个?”
       小曼说:“刚才这个……”
       徐明说:“那好,你今晚上去大范家里,当面跟他说清楚。”
       可是到了傍晚,那个小老板开车把小曼接走了。临走的时候,小曼把范大伟给她买的那身衣服放在服务台上,让徐明转交给范大伟。
       徐明觉得这事挺窝囊,对不起范大伟,晚上就去把小曼留下的衣服送了过去,自己检讨了半天,说老哥这事没办好,算我看走眼了,大范你别生气,老哥一定帮你找到一个好女朋友。范大伟心里生气,但在徐明面前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开玩笑,说是自己的跑不掉,不是自己的留不住。
       送走徐明后,范大伟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痛苦地抡拳头砸墙壁。
       霍清清走过去拦住他说:“你说的对,是自己的跑不掉,不是自己的留不住,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回去看你母亲。”
       范大伟烦躁地说:“我回去、我回去跟我妈咋说?”
       这时候,霍清清张开双臂抱住了范大伟,把他吓得后退两步,慌张地看着霍清清的脸。
       霍清清仰起头,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说:“明天我陪你回家好吗?”
       尾声
       范大伟带着霍清清从老家返回后,他就去跟徐明商量,要买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这是霍清清的意思。霍清清手里也有十几万的存款,他们完全可以选择贷款的方式,买一套经济适用房。可她不想离开这套房子。范大伟搞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做了。
       徐明了解到范大伟和霍清清相爱的过程,真心替范大伟高兴,就把房子原价卖给了他,并且让他分期付款。
       在范大伟的说服下,霍清清终于回到父母那边,跟父母道歉了。一家人哭着笑着,把范大伟和霍清清的婚期定了下来。
       结婚那天,霍清清特意买了一对大红灯笼,挂在楼房门口。她是穿着婚纱,从父母那边乘车回来的。范大伟很多修车的老客户,都开车跟在后面给他们助威,一色的高档车蜿蜒几百米,让很多看热闹的人惊羡不已,纷纷猜测这对新人有什么背景。
       范大伟和霍清清结婚没多久,霍清清的父母就拿出了自己的积蓄,给范大伟开了一个汽车美容店。店内只有六名员工,他们都叫范大伟范老板,那些过去的老客户见了也这么叫。范大伟有些不好意思,纠正了几次,说叫大范叫小范叫哥叫弟都行,就是别叫老板,我这么小的店面,算啥老板。但大家还是那么叫,他也就随他们了。
       有一天傍晚,范大伟下班回家,发现一些搬运工往对门搬运家具。自从霍清清跟邱华波离婚后,范大伟就再没见到邱华波回来住过。他觉得奇怪,就上前询问搬运工,才知道邱华波已经把房子卖了,新搬来的也是一对小夫妻。
       晚上,范大伟冲完澡,上床跟霍清清并排躺着,就把对门的事情告诉了霍清清。她听后没说话,揽过范大伟的脖子,用绵软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嘴。范大伟就把她抱在怀里热烈亲吻。他亲吻她的时候不讲章法,亲了鼻子亲耳朵,亲了手背亲脚跟,到后来她的身子就绵软得不行了,那嘴张得像出了水的鱼。但她还是努力坚持着,把嘴凑到范大伟的耳边,几乎是用气息呼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一句话。
       她说:“你给我个小孩……”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衣向东,1964年生于山东栖霞县。1982年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已出版小说集《我是一个兵》、《老营盘》,长篇小说《一路兵歌》、《牟氏庄园》等。作品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第十一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