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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妇·山泉·有点田
作者:陈应松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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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以下的故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并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都是我哥哥梦中告诉我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与我哥哥有某种灵犀,仿佛是一个人似的,谁叫我们是孪生兄弟呢。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是这样的:
       三年前,母亲死了。母亲在田里干活,一块石头砸下来,死了。当时还请了山下很好的老中医来看过,喝了大粪和童子尿,母亲还睁开了一下眼看了我们哥俩,后来就死了。母亲死后,爹疯了一阵子,把田里的庄稼全拔了。我跟哥哥商量着就准备出去打工。我们山谷有不少人在河南挖煤,我们也准备加入那个队伍。给爹说了,爹那时候吃了些药,病情控制住了,点点头算是表示同意和给我们送行。我们从羊家村出发,沿着落羊溪河岸,跟在一群光屁股的纤夫后头,一直走到十堰,再坐火车到了河南挖煤的地方。
       走的时候,鲍家姊妹一人给我们绣了一条汗巾,说是擦汗的,上面绣了些喜鹊梅花的图案。当然也像是樱桃。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哥哥就拿出那汗巾说樱桃开了。因为鲍家门口有一棵山樱桃树。樱桃开花早,花事很盛。每当樱桃开花时,一定是春雷滚滚的三月,细雨润物的三月,哥哥就使劲地抽着鼻子说:樱桃的花好香。他一定会丢下手中的农活去看鲍家的大女儿鲍早霞。
       哥哥拿着汗巾说了三年,三年没回去。这怎么也说不过去,然而事实如此。甚至三年没有和自己的意中人通书信来往。但是有一次,爹来鬼鬼祟祟地看过我们,后面还跟着一个派出所长的老婆。那个女人是我们出了五服的三表姑,我们叫秀三姑。爹见了我们,劈头一句话:“还活着啊!”——这是什么话!爹说是随秀三姑来河南办什么事的,要我们给几个钱。爹的疯病好了,这是我们高兴的。还带来了鲍家早霞晚霞的口信,说是希望与我们哥俩尽快把“会头过了”(就是办喜事)。哥哥很高兴,说总得把房子修修,两张新床总得打吧,就给了爹五百块钱。爹拿着钱就与秀三姑一起走了。
       回去的时候,情况并不是这样,爹跑了。爹扔下奶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跑了。哥哥走进自家房子里的时候,房子歪歪欲倒,就像全家人都去城里打工去了一样——凡是全家去城里打工的人家,房子都是这么一副七歪八倒的破相,门前荒草丛生,草中小兽扒出的浮土成堆。还不止这么,哥进村的时候人们一副难看的眼光看着他,说:“大双还是小双?”当证实是大双之后,又说:“活着呀?你究竟是人是鬼?”热气腾腾走得大汗直冒的哥哥惊诧得不行,我不是个活人么?他就说:“我不是个活人么?”那些人说:“唔。真还活着哪。”他们握他的手,手上是热的,还一股子狐臭味,这是大双小双。他们说:“唉。”哥哥万分不解。可一想也是,山谷里有几个死了。到煤矿活着回来也不易。就给他们说:“我跟小双下矿井,是分开班次的——他下我不下,我下他不下,万一有事,总有一个可以回来。”可他们说:“说是你们两个都死球了咧。”
       咒人死的人不得好死。哥哥心情极坏地走进屋子里,从黑暗中伸出一双死尸般的手,还有个死尸一样的声音说:“大双,是大双么?大双真回来了?……”这就是奶奶。奶奶已经没有了人形,花白的头发一团一团的,没有牙齿支撑的嘴巴和腮部,已经变成了泄气的皮球。奶奶说:“给我口水喝。”奶奶说,她有三天没吃没喝了。没人给她吃喝。她摔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奶奶说,她经常挨饿,经常病,起不了床,就这么饿着,连家里的狗也饿死了。可人是顽强的,奶奶虽然三天没吃没喝,却吐字清晰,看人准确。如果不是哥哥回家,她不会三十天没吃没喝么?就算三十天没吃没喝,奶奶还会活着。这就是咱山里的人,跟石头一样坚强的人。
       爹不见了,修理过的房子呢?新打的床呢?没有。哥哥就说:“奶奶,我是给爹五百块钱了的啊!”奶奶说:“鬼的钱,连一头猪都被你该死的爹背走了,这个奎友贱鬼呀!”
       “我跟您去找您的贱鬼儿子奎友回来!”哥哥说。
       他就去村里问,看爹奎友是到哪儿去了。走出门去,狗都咬他,都是些新狗,不识人。有一家人家正在放鞭,听说是生了娃儿,请客坐流水席,派出所长也来了,就要我哥大双去喝一杯。大双盛情难却,上了二十块钱的人情,正准备进屋,派出所长出来了,姓艾,大家私下叫他艾滋哥,脸上长着许多疱疹,鼻子发紫,牙齿发黑,常年吞云吐雾,连舌头都是黑的。这个长我们一辈的派出所长见到我哥哥,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咧得开开的,牙缝里夹着绿莹莹的蔬菜,说:
       “鬼啵?”
       我哥哥吃得很难受,艾所长又拿很难听的话取笑他,主人看派出所长的面子,赔着笑。派出所长说的很恶毒,大意是说那么多人死在窑里了,你为何活着回来了;还说,说死的没死,没说死的死了。
       我哥哥当时还是蒙在鼓里,直到他去了自家的田里,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走到自家地头,有两亩多上好的阳坡地,一挂流泉从石上逶迤下来,田土被泡得松松的,苞谷苗比别人早出半个月。田里果然出了苗,迎风摇曳,绿得让人直想流泪,想都没想究竟是谁种的,爹或者奶奶。可有人从山石背后钻出来了,竟是邻家的梁毛子。
       “大双小双呀?”
       那梁毛子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直了,好半天吐出一口气来,摇摇晃晃站起来,拿上锄头,说了声:“我中了圈套了!”就飞也似的跑下坡去,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我哥哥甚为吃惊,恰好上来个打柴的人,就问刚才梁毛子为何躲着他,说什么中了圈套?那人想了想说:“可能是他见你回来了,这田又要回归你名下。”我哥说:“这田给了梁毛子?”那人说:“可不是,都说你们死在河南了咧,你爹疯了也不见了,田就给了毛子种了,这可是一亩顶十亩的好地啊,哪能闲着。”
       我哥望着碧绿的苞谷苗,这地成了他人的地。我哥哥前思后想,不是个滋味,地旁有妈的坟,坟塌了,青草黄草杂乱,我哥哥就跪在妈的坟前好一阵痛哭。哭过之后又用泉水洗了一把脸,决定去野羊尖鲍家。
       二
       应该是第二天。
       应该是第二天吧。这天夜里,雷声轰鸣,好像世界要翻覆过来一样。我哥哥是送走了梁毛子,雷才开始打的。梁毛子是个可怜虫,爹死得早,娘又再嫁了。娘想管他,后爹打他,从小在外乱蹿,与我们年龄相仿;后来是被他的舅舅找回来的,村里二轮承包已经分完了地,村长就说等谁死了划地给你,就要他吃百家饭,像个小康工作队队员一样,吃派饭,到了吃饭的时间,只消拿个碗去别人家就行了,点着吃,有腊肉吃腊肉,有活鸡吃活鸡,你若不干,就找村长来,大家恨死他,巴不得他得急症死了,或吃鸡让鸡骨头卡了喉咙。奇怪的是,那几年村里没死一个人。可如今回来,我们哥俩成了死人,田给了梁毛子。梁毛子怕我们哥俩,那时因他偷吃我家一只鸭子,揍过他,揍服了。梁毛子就来给我哥哥说:地我退了,损失我找村长算去,还给我哥拎来了一块麂肉。后来雷就打起来了。
       这个晚上的雷声是我哥哥听到的最不安的雷声。在我们落羊山谷,是个雷暴多发区,只要打雷,那一定是惊心动魄,电光闪闪,火球滚滚,树啊,人啊,畜啊,谁沾上谁亡。雷本来是最好的,漫长的冬天过去后,雷会把阴暗潮毒的秽物彻底打跑,让阳光春光回到这遥远的山谷,让河水解冻,土地酥松,墒情爆发,万物昂扬。听着这山谷的雷声,还夹杂着雨的欢歌,躺在暖和的被窝里,重回故乡的感觉应是无比安逸的,就像一首歌所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可我哥哥听到那尖锐严厉残忍的雷声,就像是自己的心肝放在磨刀石上来回揉搓撕刮一样。风在狂烈地吹着,下起了冰雹。雷还不走,在村子上空无耻流连,像个无赖,寻找着下手的目标。
       我哥哥认为这雷是冲着他来的——有一忽他这么想,可我哥哥没有找到他被雷打的理由。我哥哥跟我一样,都是个善良的人,三年暗无天日的煤矿生活,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就会念着“农妇/山泉/有点田”互相鼓励,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赚点钱,回家娶个媳妇,养儿、种地、过日子去。
       
       第二天,是雷暴过后的寻常日子,天晴了,田野和山谷清亮过人,云彩像洗晒过的棉花,远处的山峰历历在目。而且植物的气味会更重,开花的花蕾只要晾干了水珠,就会绽放出来,碧绿的叶子会更清纯,像少女的羞涩。猪在烂泥里叫得欢,牛铃的声音亮晶晶的,村庄像天堂一样干净美丽。哥哥向野羊尖走去时,在路边看到一棵被雷劈断的巴山冷杉,烧得黑糊糊的。他的心情本已经被早晨弄好了的,看到那树,又惴惴不安起来,并且心跳突然紊乱,这时,就看到了鲍早霞,我未来的嫂嫂。
       我未来的嫂嫂为什么这样子呢?我未来的嫂嫂烫了发,还染了,染得黄不拉叽,嘴巴上亮晃晃的,好像拔过胡子一样,一看就是个妇人。最要命的她是从山下来的,敞着怀,两个松松垮垮的乳房在毛衣里乱蹿。我哥哥怎么想呢?我哥哥想过一千次,看到的早霞应该是像初升的早霞一样出现在樱桃树下,眼波如泉水,微露尖细的米牙,可能会对着山下唱两句晃晃悠悠的山歌,一定要带着让人心痒的神秘和调皮,当然了,还会有一丝他所理会的放荡。一个女人不放荡,就简直不是女人。
       哥哥说:“早霞!”
       那早霞正埋头爬坡,听到一声熟悉的唤她名字的声音,就站住了,抬起头,看到逆光里的我哥哥,大双。
       “你……你!……”
       早霞盯着哥哥,上前来,抽了他三个耳光,说:“是真的?”
       早霞的手打麻了,一下子抱住我哥,悲也似的大哭起来,还找他的嘴,要亲吻他,安慰他。
       我哥哥被她的动作搞得连连后退,差一步就要退到悬崖边摔下去了。我哥哥推开她,远远地打量她,带着愤怒和遗憾打量她,说:
       “你从哪儿来的啊?”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家里。”
       “我也是家里。”
       “下面?”
       “下面,你还活着呀大双,我已经死了,我嫁了个老公叫艾滋!……”
       这时一个晴天霹雳,一个晴天霹雳就是早霞的话。
       他们互相搀扶着上了野羊尖,野羊尖的樱桃蔫了,野羊尖的鲍家老屋,弥漫着一股腐臭,他的未来的弟媳——晚霞双腿溃烂,眼睛已经瞎了。
       “……我每天早晨都要上山来,取下在树上接的露水,为晚霞洗眼睛和双腿的。”
       早霞从那要死不活的樱桃树上,拿下一个大盘子,那里面存积着晚上收集的露水,来给晚霞洗眼睛。可是晚霞在号叫着,捂着她的腹部。她萎缩的双腿流着奇怪的黄水。
       我哥哥越来越感觉不到真实生活的刺激,他像在噩梦中迷路穿行一样,听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怪号。另一个花枝招展如女妖的女子手拿着从山上承接的露水,为这号叫的女子擦洗着眼眸和身子——而这女子已经病入膏肓。
       “哥哥,大双哥哥……”这个女子喊他,声音带着痛感。
       “你会好起来的。”
       这时她们的父亲,一个瘸腿的老男人蹲在门槛上悲声大哭起来,手捧着干瘪的脸腮。他这一哭,把我哥哥弄得更加惶惶不安,心里尤其难受。
       “啊呀!……哇呀!……”
       狗也汪汪叫起来。
       “没有用了,怎么都治了,没有用了,家产都败完了……”早霞伤心地说。
       后来,因为那个老男人的哭声止不住,早霞也被勾引了,哭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同时捶打我哥哥的肩膀:
       “你呀,你呀!砍脑壳的,都怪你们两兄弟呀!……”
       事情是:在我们去河南打工的第二年春天,樱桃花开之后,早霞就想去找我们。于是姐妹俩就去了河南。可找不到具体的地方,只好坐火车回到宜昌,在宜昌碰到一个神农架的熟人,那熟人就神说鬼吹要姐妹俩去福建上班,说是一个月吃了喝了一千块钱,还不加班。早霞不为所动,晚霞动了心,就与几个兴山、秭归的女孩子一起跟那人去了福建。在一个小鞋厂里上班。没想到半年以后就开始头晕、呕吐、肌肉发颤、萎缩、视力下降。没撑到年底就回来了,回来眼就看不见了,不能正常走路了。后来找对方赔了三万多块钱。这钱治病也花完了……
       早霞讲完这些,无望的、无神的眼睛看着门外,解冻的泉水在屋后流向前面的悬崖,发出欢跳的碰撞声。春风像一个孩童,在森林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奔跑着,躲藏着。那声音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我哥哥说:“是所长带你去要的钱?”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是你们两个去福建?”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那时还是你干爹。”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那时就出血了。”
       早霞说:“大双,你说什么呀!”
       我哥哥说:“他要你出血,我也要他出点血!”我哥哥咬牙切齿地怒吼说。
       “我有血吗?”晚霞问。后来她又坚持地问了几声。
       门外的春风依然和煦,还带着阳光的明亮。狗这时向山冈狂吠,他们看到山冈上出现了一些从冬眠中醒过来的野兽的影子,也许是熊,也许是别的。反正,春天来了,这是事实。
       “……当时,都说你们兄弟死了,瓦斯爆炸。四呆就来找我提亲……”
       “哪个四呆?”
       “老艾的侄子,咱们的同学,毕四呆,毕家山药材场的。每天死缠,还唱歌,彩礼都挑来了。老爹就要我求老艾,找人整了三桌酒席,拜他成了干爹。老艾就应允了,就把四呆抓去了……”
       “打了吗?”
       “那还不打。”
       “现在他在哪?”
       “好像在巴东长江码头挑磷矿粉……”
       三
       我哥哥感到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就在这天,在这野羊尖上,望着茫茫的、乱石滚滚的落羊山谷,四周的山峰直插云天,野羊咩咩地哀叫着,狂乱的春风在河谷里奔蹿,四处驱赶着那好好的腐叶和陈年的果球。成群的苍蝇和蝴蝶在寻找着花朵,忧伤的山歌从一个牧羊老汉的嘴里浑浊地发出来。
       他在一个路边酒店喝了两杯苞谷酒。那可是咱山谷地道的苞谷酒。他想先去找父亲,我们的爹奎友。想问问那土地的事,毕竟爹是户主嘛。
       爹就藏在山里面的毕家山药材场,与那个老艾的老婆秀三姑过。
       我哥哥从一个死火山的底部往上爬,看到了许多搅乱心思的鹰,它们的爪子上都抓着猎物,不是蛇就是兔子,或是小羊。这时候,他看见一只鹰和一条蛇在空中搏斗。那蛇虽然在老鹰的爪子下,可身管粗大,死缠着那鹰,鹰突然摇摇晃晃起来,忽高忽低,最后一头栽了下来,栽倒在死火山口里。“它被毒蛇咬了!”我哥哥这么想时,就想人是要反抗,要毒一点,要咬那些混球蛋一口。他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被别人占了……
       我哥哥带着混乱的大脑和疲惫的身心走到毕家山药材场。这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坳,在巫山雁门口的旁边,平常只有采药人和猎人才会踏足此地,可它也生长着奇花异草——它们全是上等中药,如党参、灵芝、三七、雪胆、红景天等。山上依然有残雪,因为这里海拔很高,空气凉丝丝的。他后悔不该让早霞回去,如果让她陪他来见我们爹,兴许心情会好一点,他没有想到为什么艾所长过去的老婆会跟爹在一起。直到走到村口,碰见许多恶狗,他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可一个带路的老头却不走了,说:“你自己往里走吧,千万别说是我指的路。”我哥哥问:“为什么?”那老头说:“如果我把陌生人带来找他们,特别是那秀三姑她是要把我撕烂的,她沾染了一些坏习气,还以为自己是所长老婆呢。”
       我哥哥走进村子,在一个山坡上的一间木屋里找到了我爹。我爹见到我哥,面部肌肉开始抽搐起来,好像疯病要犯了。这时秀三姑进来了,用身子挡住我爹,恶狠狠地对着我哥哥说:
       “你想干什么?”
       我哥哥说:“我的地没了,我们的地没了。”
       那秀三姑说:“我的家还没了呢,”说完就扯下自己的衣服露出两个煎蛋般的垂奶来,“这都是老艾这狗日的打的!”
       我哥哥看到秀三姑胸前、背后全是紫色的伤疤,乳头都好像咬掉了半边。我那爹这时也站出来说:
       “你想让老艾来抓我们啵?”
       据说我爹操起小薅锄,就来薅我哥的头。他已经是愤怒和烦躁到极点了,终于疯病犯了。我哥躲闪不及,肩膀终于被他重重地薅了一下,当即差一点倒在地上,那后果就严重了,会让我爹把我哥碾成齑粉,薅成烂泥。我哥哥跑出门去,门口的钉子把我爹的衣裳挂住了,他在那儿挣扎。秀三姑这时不拉我爹,反倒教训起我哥哥来:
       
       “你要娶的那个小骚?菖啊!她把贱?菖送上门让老艾的老鸡巴捅,天底下没见过这么贱的贱?菖!你不去找他们来找我们呐?你不能把那贱?菖鲍早霞一顿死打?”
       我哥哥说:
       “我凭什么打她?你还不是跟我爹跑了。”
       我爹挣脱不了钉子,暴跳如雷说:
       “大双,有种的把老艾杀了!”
       我哥哥说:
       “应该把你杀了,你诓走我和小双的五百块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你还把奶奶丢了,把家里的承包地丢了——我们明明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村里?你现在在这里逍遥自在,真不要脸!”
       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全是那些种药材的临时工,有从陕西来的,有从重庆来的,有从四川来的。我哥哥看那些人巴不得他们父子打起来,没一点劝架的意思,就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赶快溜了。
       那天晚上我哥哥躺在山上的一个岩洞里,呜呜地哭了一场。天气很冷,他决定还是到野羊尖鲍家去,去候早霞。他怀揣着五千块钱,是准备回来与早霞办喜事的,这钱带在身上,像一钵开水,让他很不自在,生怕碰到了打劫的,就是不怕死豁出去了,自己身上没有家伙,对付不了别人,钱抢走了不说,说不定还会赔一条命去。
       他不想死,我哥哥。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这一步是很难达到的。在煤矿里三年,每一天都是在地狱里煎熬,现在青天白日,更没有理由去死。我哥哥捡了根粗大的棍子,摸夜路上了野羊尖。还好,没碰上坏人和野兽,跟鲍家父亲挤了一夜。第二天,早霞又来了。
       再回过头来说这一夜。这一夜也是煎熬。
       晚霞的号叫声那是相当瘆人的,如果只是与她在一起,你一定会吓个半死。在这荒山野岭,一个年轻女子的惨痛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亮忽哑,你怎么也睡不着的。如果要说有鬼的话,这女子就是鬼,活鬼。可另一头的她爹却睡得相当瓷实,呼噜像深沉的林吼,非常的有节律。我哥哥爬起来,帮晚霞揉肚腹,给她糖水喝。他看着这个瞎子,这个未来的弟媳,心乱如麻。他找到她爹的烟叶点燃了一锅,吸得呛咳不已,又拨燃火塘里的火,坐在火边望着柴棍在火里燃烧,发出好听的声音。他想,就是为了弟弟,也要把她送到医院去医治,不然弟弟回来会怪罪我的。这五千块钱也没啥用了,如果投给晚霞,治得稍好一点,让早霞感动一下,回心转意,日子还是不错的,我不在乎她跟谁结过婚。在神龛上面的相框里,有早霞和晚霞的照片。那个扎着辫子的、围着围巾的、被照相馆的强光照得小了一圈的早霞,就是他心中的仙女,认定了的老婆。他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早霞成了他人妇的现实。他还抱着一线傻乎乎的希望,一切都会回到过去。
       “应该给她治。”我哥哥对早霞说。我哥哥突然从怀里拿出那一个用煤矿的信封装的五千块钱,放到桌子上,同时扣着衣扣说:
       “这些钱总能治治的。”
       他拿这些钱出来的时候,早霞看见了他的每个手指甲周围还有无法洗去的煤迹,指壳肥厚怪异。他的鼻子两边也乌黑。早霞不同意,早霞说那是花冤枉钱,谢谢你的好意。这钱我们鲍家不会要你的。她还说我没欠你们的,没收过你们羊家的半分彩礼。这很对,可我哥哥铁了心。越是这样推辞越让我哥哥坚定了决心。钱就这么定了,下一步就是行动。他背上晚霞,就这么背上了晚霞,往山谷里走去。
       四
       也许是绝望吧。我想。我哥哥那时一定是绝望,三年等来的绝望。不过他这样想,三年前早霞晚霞都像照片中一样水灵,像两棵鲜嫩的白菜,一碰就碎。可现在呢,一个嫁了个长辈,一个残败了。——神农山区的妮子们可一个个都是水灵灵的,水好,皮肤就好,然而走出去,什么也没换回,却换来了一身残败;外头就是残败你身子的啊!我哥哥背着晚霞,背着一个腐臭的身子,一步步的,哥哥背着她往县城走去。
       景色是依人的心情而出现的,或者说什么样的心境就有什么样的景色。落羊山谷的雾上来之后,就是雨下过了。这儿的植物绿汪汪的,茶坂上,满是那种给人营养的奇特芬芳,仿佛死在这里也可以。牛踏着方步向山冈上走去,咖啡红的身子平稳如船。赶牛人和他的牛,被初升的太阳拖着长长一线,一直拉下山谷去。云彩像一群在草原上散步的白色大象。我哥哥的心情,随着一股烧砖窑的白烟,优美地上升。这一切,因为他的旁边,还走着早霞。
       群山像蓝色的波浪凝固在远方。
       我哥哥心甘情愿地背着。因为伏在我哥哥的背上,加上这广阔的山谷有春风滋养,芬芳扑鼻,空气里有着撑胸扩肺的活力素,晚霞安静多了,人也有了一种山野的轻松。
       “大双哥哥,我们真是到县城去吗?”晚霞问。
       “我们正是,”哥哥答,“正是往县城走的。”
       “我们正是往和尚岩和黑松峡走吗?”
       “我们正是往和尚岩和黑松峡那儿走的。”我哥哥说。
       “这样就会近些。”哥哥说。
       “姐姐,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早霞答道。
       太阳像一盆沸腾的铁水升上了天空,一只鹰像一片黑煞煞的树叶被气流卷上天空,土地在翻腾着身子,万物在心底里放声歌唱。
       太阳一定是很红的,光也很红,不然晚霞不会说出如下的话来——
       “……大双哥哥,如果我死了,就让小双送一件红毛衣给我上路啊!……大双哥哥,小双一定不知道我病成这个样子了,好丑。千万别告诉他啊!我死了也别告诉他,就搭信给他说,我想穿一件红毛衣去看他……”
       我哥哥大双流着泪,回答着她的话。早霞在一旁也不停地抹着眼睛,并用手帕堵住嘴,怕哭出声来。
       “可是我要回去。”早霞说。她拿开那堵嘴的手帕。
       “你不能离开晚霞。”我哥说。
       “她总是要死的。”早霞说。
       那时他们坐在石头上,晚霞在一边躺着。
       怎么劝,早霞也要回去,因为没给老艾说。
       “他一定会抓住我们一顿好打,说我们私奔了的。”早霞说。
       “莫非他就总是害人吗?”
       “反正他也不会成全别人,除了他自己。”
       “警察的心都这么吗?”
       “有几个像他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呢?”
       “不跟他跟你,你也会打我,会一辈子不原谅我。”
       “你怎么知道?”
       “天底下的男人不就是为那一下子戳出女人的鲜血来吗?”
       “我不,还是跟我吧早霞,我会原谅你的,我回来就是要跟你结婚的,我盼了三年,当牛做马赚了三年钱,就是为了和你成个家,过一辈子的。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让我成个光棍吗?”
       “你会原谅我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睡了?——假如你什么也不知道,假如我没有答应跟老艾结婚,把那一夜他强迫我的事马虎眼打过去了……”
       “我会!我保证会!”
       “胡扯。让我回去吧,大双,我现在是别人的人了,有我的家,不能跟你一起去县城。”
       “是跟晚霞一起。”
       “她就是具死尸,饶了我吧,大双,我对不起你!……”早霞朝我哥哥跪了下来。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哥哥说,“为了晚霞。”
       他们继续往山谷里走。
       脚步是机械向前迈动的。他们走得很快。应该是他,我哥哥。如果这么走,要三至四天才能走到县城。我哥哥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他认为只有走,只有不停地走,才能把早霞拉到身边,只有背着晚霞,早霞才会跟他走。
       如果说这叫绑架的话,这也可以说叫绑架。把她绑在一个垂死病人的身上,让他们三人同归于尽。——这样就渐渐清晰了:绑架,或者同归于尽。
       我哥哥过去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在家里都让着我八分,在哪儿都是忍气吞声的。可是三年的煤矿生活,当今天他站在早霞的面前,他掩饰了他一切的过去,一切的可怜,而是表现出他坚硬、跋扈、不容抗辩的陌生一面。这是煤给他的,地下三百米深的矿洞煎熬给他的,可以称这为苍凉。
       太阳渐渐地往西山滑去,山谷的阴影正在扩大。他们正在向一个山洞爬去,早霞突然哭喊起来:
       
       “我这算回不去了!”
       我哥哥没有答理她。他无法答理,不好答理。这时早霞又哭喊道:
       “我算完了!完蛋了!”
       “他又能把你怎样?莫非你就没一点自由吗?莫非给你妹妹治病他也不行?”
       他们进到一个山洞,电闪雷鸣,天要变了。接着天像锅底一样黑起来,雨就从林子深处向这边卷过来,风雨如磐。
       好在洞里还有一些采药人来不及烧完的柴,我哥哥把柴拢成一堆,点燃了火。
       没有吃的,早霞去洞口接了些雨水自己喝了,再给晚霞喝。
       “这样,还不到县城,晚霞就给冻死了,”早霞说,“她会死得更快。”
       “那你回去吧。”我哥哥对她说。
       “还回哪儿去?这晏的天,这大的雨回哪儿去?你让我摔死,喂野牲口啵?”
       有时候人是认命的。让一个女人认命,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横蛮一点,只要你不顾一切。女人毕竟只是女人。这样他就有些心疼早霞和晚霞。这么冷的天,我把她们弄出来做啥哩?我这不是害了她们么?我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小柴,只有烧不燃的大柴湿柴,洞子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催人泪下的柴烟。我哥哥想给她们去弄点吃的,或找一些干柴,看来这都不可能了。洞外是昏天黑地的雨,雷暴变得愈来愈激烈,金钩闪电在到处撕裂着天空,天空碎了。晚霞因为惊吓,又冷又饿,发出了被超强凌辱掐扼的嘶叫声:“哎呀!哎呀!哎——呀!……”——这洞里有鬼!
       两个好人不知道把病人怎么办,况且他们早已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在惊雷声中,传来了隐隐的野兽的吼叫,嗥叫。
       两个好人——我哥和早霞恐悚地你看我,我看你。早霞还保持了她的矜持,总像个陌生人一样地与我哥哥保持着一种令人压抑的距离。可洞外林子里的野兽声十分顽固地在周围游来荡去,可能是在大声抗议这暴雨把它们的洞巢给毁了。
       必须有火星,我哥哥就跪下来拼命地吹火,嘴都吹酸了,早霞也知道眼前的危险,也接着去吹。终于,火又恍恍惚惚地燃了起来。火能退兽。可没两下,又熄了,又变成了一缕青烟和更深的黑暗。
       在黑暗中晚霞爆发出了空前的哭号声,声音穿出洞口,刺进森林里。早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去扪她的嘴。——不能哭叫啊,哭叫引来了野牲口我们就完蛋了啊!
       我哥哥知道她是去捂晚霞的嘴,接着就听见晚霞那憋气难受的呜呜声,又听见晚霞在地上四肢踢蹬,我哥哥揿燃打火机去看,早霞死死地捂着晚霞的嘴,眼里是竭尽全力的惶恐。那晚霞已被她姐姐捂压得没气了,脸已经成了紫色,像贴了一层茄子皮。我哥哥去拉早霞,说:“使不得!住手!放开她!”可早霞就是不放,像按着一个坏人似的。就这样两个人你扯我拉。一个惊天炸雷在洞外打响了,一团火腾地冲进洞来,早霞这才放开晚霞,扑到我哥哥怀里,过了一会,才听见晚霞的嘴里吐出来一口气。
       雷声偃息了。我哥哥因为太疲倦,就靠在洞壁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了早霞。可是她的一件衣裳盖在晚霞身上。我哥哥走出洞去,分明看到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正往山下的密林而去。
       五
       我哥哥欲哭无泪。他站在石头上,望着雷雨后格外清新的山谷,视野极其开阔,可以看得到镇子上的桥,搁在落羊溪上。蜿蜒的河水像一条银鳞闪闪的长蛇,游入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变成一片云雾。
       晚霞在洞里呻唤着。他不可能把一个活人甩在荒野,让野兽啃吃,或是让她饥渴而死。况且这个人现在急切需要诊治,而且是他坚持要背出来,要去县城医院的。
       现在晚霞成了他所有的负担。
       “这么狠心,扔下了自己的亲妹妹……幸好没让这样的女人成为我老婆,否则的话,我生了病她不一样也把我扔掉了?老天爷长了眼睛!……”他庆幸着自言自语地说。
       他背起了晚霞,重又背起了晚霞。他说:
       “阴差阳错呀,阴差阳错,让她跟别的男的去,让老艾……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一路走一路嘀咕。
       去往县城的路是如此的漫长和险峻。路上碰到了一对去县城照婚纱照去的山谷男女,两个人都穿着套装,容光焕发。
       “这是我妹妹,我陪她去看病去的。”我哥哥这样介绍说。
       那两个幸福的人将食物分出来给他们吃,那个男的并且脱掉了套装换我哥哥背。男的是个瘦高个,脖子很长,头发曲鬈,女的却水灵丰满,身材适中,极有看相。有时,她的动作极像早霞,这使我哥哥的目光总会忍不住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他们是石砚村的。男的给我哥哥说,到县城里照了相背回来可不简单,婚纱照大概有这么大,还是玻璃。他比划着。我哥哥问到价钱,男的说,要两百块钱左右,贵是贵点,但一生就只一次。我哥哥说,你老婆这么漂亮,应该照几张好相。女的说,他还说我配不上他哟。男的就说凑合着过吧,漂亮也当不得饭吃。
       “往黑松峡走,可有豹子。”女的说。
       “我们四个一起,不会怕的。”我哥哥说。
       路十分地险陡。两个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晚霞抬过一个“鱼脊背”。那个即将的新娘自己走。
       晚霞昏昏沉沉地在两个男人背上换来换去,头脑已不是很清醒,只是一路哼哼着。两男两女的身影,在这沉密的森林中转来转去,上上下下。
       这一天晚上,豹子的叫声异常清晰。
       我哥哥守着晚霞,把衣裳全给她盖上了。那一对新人依偎着睡在一起。在火光中,那女孩的脸越看越像早霞。多么甜蜜安宁的一对。人这一辈子没有事最好,就像他们,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叫幸福。他听着那对幸福男女的酣声,望着垂死挣扎的晚霞,心想着早霞会不会良心发现,追来与他一同行走呢?莫非她就真狠心不要这个妹妹了?
       松林中的月亮正在像一只气球往上浮升,山冈上传来了麂子的忧伤的呼唤。麂子的叫声总像一些唤母亲回家的声音,十分稚化,喉咙窄嫩嫩的。娃娃鸡也在哭叫,也像柔弱的娃子。好像这个世界有许多孤儿在黑夜里迷失了一样。没有什么凶狠的东西在这个春夜行走,除了一两声粗壮野蛮的豹吼。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在争夺母豹吧。
       他想着早霞,我哥哥。他浑身疼痛地想着早霞,如果她也依偎在我怀里,交颈而眠,寒冷是不算什么的。可现在很冷。奶奶还没有吃的,卧床不起。我这是不是忒自私?我这么做,莫非真是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过就是想做给早霞和她们的爹看,怀着卑鄙可怜的希望想让她心回意转……
       半夜时分,晚霞冻醒了,也清醒了许多。她问我哥哥:
       “我们还是去县城?我还有救吗?”
       “你会有救的。”我哥哥说。
       “你一定会好的。”那两个被吵醒的男女也说。
       “可我的姐姐去了哪儿呢?”晚霞这么问,睁着坍塌的眼睛问。
       “我就是你姐妹。”那个女人说,用手摸了摸晚霞只剩下骨头的脸。我哥哥看见那个善良的妮子——未来的新娘哭了起来。
       月亮像一面金黄色的旗帜挂在了天空,在碧海似的天上飘着。未来的新娘安抚着晚霞,拍着她的背让她睡去,两个男人睡不着,就抽着烟说着话儿。我哥哥问他家里种了几亩地,那男的说,有六亩地,我们那儿山高些,三月底才下的苞谷种,用薄膜。鄂玉2号能耐旱,忒好。另外的三亩种了党参——那地正在东南向,天生是种党参的,现在又不交农业税了,种啥都自己得。“可党参也要肥要水啊。”我哥哥说。那男的就说他们村领导是做事的人,专门引了山上的泉水,每块田都可满灌,水是不愁的。“现在‘房党’(房县党参)也用大棚栽培了,我家两个大棚。”那男的说。女的插过来话道:“明年就要搞到四个。”男的说:“明年就要添口了,不发展不行了。”女的说:“咱还没嫁过去呢,你就晓得添口?大言不惭!”男的嘿嘿笑说:“迟早不是咱的人,婚纱照都要照了,你还敢嫁别的男人。”后来两个男人又讨论党参怎么烘干能得原色(白黄)佳品,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他们继续行走。
       
       依然是两个男人轮流背着。就像老话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在过另一个“鲫鱼背”时,已经把晚霞都背过去了,可那个未来的新娘子却一步没踩稳,掉下了悬崖。
       人是死了。好在翻过了鲫鱼背就是一个小村庄,有几户人家。喊来村民大家到崖底把那个女的背了上来,男的哭得几次闭了气。我哥哥和那个男的各出了二十五元钱,雇了匹骡子,配了两个箩筐,一边装死了的那个准新娘,一边装没死的晚霞。
       穿过三十里黑松峡,再走四十里雷刺爪子湾,才到了县城。到了县城,先把晚霞放在县医院门口,那男的就说:大哥,我直接去火葬场了,这照婚纱摄影的钱想必是能火化一个人的。这可怜的未来的新郎在县城的街头找了两块大灰砖放进另一边筐里,问清了火葬场的方向,就赶着骡子走了。牵骡子的人在前头,他跟在骡子的屁股后头。望着那个善良的男人,我哥哥一句话也没说。那男的后来又回过头说了一声:
       “大哥,她娘家人以后若问起来,你可作个证啊!”
       我哥哥终于说:
       “我老婆也等于是死了,她跟艾滋病结婚了——就是她姐姐!”
       他驮着晚霞。我哥哥站在县城的大街上,他感到他背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思绪纷乱一团乱麻的自己。
       六
       晚霞是到医院的第五天死的。
       一路的颠簸,惊吓和风寒,晚霞又患上了肺炎,这样的人哪经受得起如此蹂躏。在输液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就死了。我哥哥看着滴液不动了,就去摸晚霞的手,手冰凉,再看人,已经没气了。我哥哥想可能是他害死了她。可安安静静死在医院里,也比疼死在那野羊尖的屋子里好,至少,这种死会受到关注。那么多医生、护士和护工会说:这个人死了,这一床死了。还有化妆的人,还有火葬工,都会关注这个人。不声不响的死去是最没有味道的。
       那个化妆的老头把她画得很好,很健康,涂了胭脂。那个老头都说,按现在城里人以瘦为美的标准,这妮子是个大美人。
       我哥哥去县公安局,终于找到了野羊尖派出所的电话。到第三天,他在太平间的门口,等来了艾所长和早霞。
       艾所长夸奖他:
       “你可是个活雷锋。”
       我哥哥指着冷冻柜子里的人说:
       “她可是我弟弟的女朋友,我的弟媳妇!”
       一句话义正辞严,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弄得艾所长一脸无奈,只好去县公安局叫车,还让县局办公室送来了一个大大的夸张的花圈,极尽奢华。花圈的白色挽带上还写上了晚霞的全名,后面还加上了“同志”二字,另一边则写着“县公安局全体干警敬挽”。后来艾所长又自己掏钱买来了一个同样的花圈,这次写的是“落羊乡派出所敬挽”。后来他打电话,又叫来了一个送花圈的歪嘴歪牙的人,上写“落羊乡个体工商协会敬挽”。我哥哥代表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到商场给晚霞买了一件红毛衣,了却了晚霞生前的一桩愿望。晚霞穿着红毛衣进了火化炉。过了两个小时,我哥和早霞等到了冒着热气的晚霞的骨灰。早霞用一个铝皮勺往骨灰盒里盛着骨灰说:“人真是没一点意思,到头来就这把骨渣子。”我哥哥说:“你很有意思啊,所长的夫人。”早霞说:“最后还不就是一把骨渣子吗,大双,看远些,找个好的去。”我哥哥说:“我就要你这把骨渣子。”早霞咯咯一笑,装好了骨灰,盖上盖子,站起来说:
       “好了,终于不叫唤了,我妹妹也不会再麻烦你了。我代她感谢你。”
       “我们哥俩一个也没得到你们姊妹俩。”
       早霞掐了我哥哥一下,又把他的手捏了一下。
       他们把晚霞的骨灰盒放到我哥哥住的医院招待所,老艾到县局接受宴请或者请局长去了,早霞就说埋到那山上去算了。她指了指窗外的山坡。我哥哥说为什么?早霞说老艾不同意带这个东西一路回去,这怎么都晦气。我哥哥就说,我把她背来的,我把她弄回去算了,弄到野羊尖,让你爹看看再埋下。
       “这怎么行啊大双!”早霞叫起来,“大双你是个好人!过去我咋没发现!……”就一把掀开自己的上衣,痛哭流涕道,“你看,全是老艾烫的疤,那天晚上没回去,他打死我要我承认是与你睡觉了的。”
       我哥哥看着早霞捋起的胸前,果然不少的新疤,像刚刚烫的,用烟头烫的。他又想到秀三姑身上。早霞白爽爽的胸乳,错落有致,该红的地方樱桃果般红,该白的地方香瓜般白,乳晕一大块又是紫檀般紫。我哥就握住了那乳房,就把头埋下去,就去吃。早霞这时突然热力起来,叽叽哇哇地快速脱掉上衣,又给我哥解上衣,又脱鞋、袜子、裤子。我哥哥与早霞狠狠地做了一回,还做了几个新奇的动作。做完后,早霞汗流浃背,说:“大双,你做过啊!”我哥哥说:“我这是第一次,把童男身给你了。”早霞说:“鬼信,你这么多动作,比老艾的都多。”我哥哥说:“是在煤矿看录像看的。”早霞又掐了我哥哥一把,说:“在我身上搞实习啊。”我哥哥想,终于让老艾戴了绿帽子,我搞了他的老婆!
       他们做男女之事的时候,晚霞的骨灰盒就在枕头旁,似乎还散发着悠悠的热气。之后商量了把晚霞抱回去的事,老艾就来了。
       我哥哥因为有了强烈的也短暂的身心愉悦,就涎皮起来,就把他的愤恨表露出来,就喊他:
       “艾叔。”
       “叫我所长。”
       “晚霞我抱回去了,就不吓煞你了。”
       “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晚霞的钱是谁要回来的你知道吗?这么多大花圈不是我老艾的面子……”
       每当我哥哥想说话早霞就去拦,叫着大双,她怕大双一时被兴奋冲昏了头脑,说出刚才的事来,或者流露出来,老艾是个老乡警,很精明。
       “你凭什么要打早霞?啊?”
       “大双!大双,你放什么屁!……”早霞拉大双。
       “我打过她吗?她给你说的?”
       “我没说,没说,大双你别瞎说啊!”早霞急得快哭起来。
       “就算打了,她是我老婆,你还会管闲事咧。”
       “她是你干女儿,你是她干爹,长一辈。”
       “呵呵,老牛啃嫩草嘛。你到我这个年纪了也有这个想法——这是人性的弱点嘛。”
       “你无耻!”
       “我不跟你说。”
       “你无耻!”
       “我不跟一个毛头娃子说,我是有身份的人。”
       “无耻的干爹啊!你可是我的叔啊,我们的叔啊!”
       “大双,你莫烦了我。”
       “你想怎样,叔叔?你已经把我弄烦了,把我逼到没有退路了,把我家逼到没有退路了。我爹是可怜秀三姑,收留她住了一夜,你就说捉奸把我爹他们捆起来,你就有由头把秀三姑一脚蹬出门去,好娶早霞,我爹也没脸回村了,并且说我们哥俩死了,你霸占了我女朋友,让村里收了我们家的田地。你要还回我们家的那两亩多地来!”
       “你怪人不知理哩,摸错了码头。村里收你家地的事你找村长去,找我呀?你莫弄烦我……早霞又不是我抢的亲,你真莫惹我……”
       “我们没有死,你说我们死了……”
       “又不是我传出来的,你真是……”
       “你就死了,”这时早霞蹿出来说,“大双你不就死了么?跟你弟弟小双一起死了!不死三年咋没个音讯?咱山谷在外头煤窑里死那多人,你们咋就没死呢?死了!你就是死了!没下你的户口就是好事,按规定两年失踪就要下户口,别说收田,我们老艾没下你户口就不错了!……”
       早霞怎么啦?她疯狂地给老艾帮腔,刚才招待所发生的事没有吗?她指着大双,脸涨得通红,好像眼睛太用力说话都涨出泪来了。
       “……你就是死了,你以为你没死啊!……”
       七
       我哥哥抱着晚霞的骨灰盒,被早霞的一顿猛喝给逼退走了。他只得离开他们。他不理解早霞为什么这样要咒他死。我哥哥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流着泪在大街上走着,在县城陌生的街头走着。他看着手上的骨灰盒,心里对晚霞说:“她疯了,你姐姐她咒我死呢……”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他给晚霞说,“弟妹,就你这么陪我了。”
       我哥哥想,再这么原路走我也会死掉的,我不能死。他想起招待所,想起早霞的那句话:“在我身上搞实习啊。”这句话给他不想死的所有理由。他决定坐班车先去巴东,再从巴东走回落羊山谷,这样虽说要坐两天车,花去不少的车费,但会绕过黑松峡和雷刺爪子湾噩梦一样的行程,县里电视也在播,说黑松峡豹子伤人的事。
       
       买了一张车票,在车上竟然碰到了那个好心的石砚村的男娃子,也捧着一个骨灰盒,可身边却有一张大大的婚纱照,还是彩色的。我哥哥心里一惊,以为不是在人间,糊涂了一瞬,那男的才说出原委:是用他们随身带的一张旧照片在电脑上合成的。
       “就两张脸是我们的,身子和衣裳都是别人的。”那人说。
       我哥哥看着那张电脑合成的婚纱照,泪水又一次滚滚而出。这是一对多么善良的男女啊,可是险恶的山路生生拆散了他们还没开始的幸福。我也被生生拆散了,也是还没开始。可是早霞有些淫荡的话“你在我身上……”这句话时常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冒出来,给了他一丝天高地阔般的幸福感。
       到了巴东,我哥哥突然想起四呆,他就去码头上找四呆。他恨四呆哩。他捧着骨灰盒找到了四呆。四呆满身的磷矿粉,跟在煤窑里的我哥哥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是黑的,一个是白的。四呆拍着身上白色的磷矿粉,指着我哥哥手上的那盒子问:
       “你这是干什么?哪个的?”
       我哥说是晚霞的。
       “晚霞的送我这里来干什么?”
       我哥说:“我是大双。”
       四呆说:“你甭说鬼话,你已经死了,我不跟死人说话。”
       我哥说:“胡说,我不好好活着么。晚上我请你吃白酥肉。”
       巴东的码头上,一入夜,便有许多卖卤菜喝酒的人,卤菜又以凉拌的白酥肉最入口,有辣椒、蒜子、生姜、酱油和醋。辣子酱、酱油尽管放,随自己口味。等坐在了人家的桌子上,等拌得有红是白的白酥肉端上桌子来了,四呆还在说:“我不跟死人说话,也不跟死人吃白酥肉。”
       “我敬你三杯,我先喝了。”我哥哥说。他喝掉了三杯苞谷酒,又倒了一杯放到晚霞的骨灰盒面前:
       “我再敬晚霞一杯。”
       “晚霞不是早霞,我晓得你是为早霞来找我的。”
       我哥呼地一下站起来,一盘白酥肉就朝四呆砸去,然后一把掀翻了桌子,连晚霞的骨灰盒也砸开了,骨灰散落了一地。
       “你把我害得好惨。”我哥哥说。
       四呆的脸上贴着些酱油和蒜子,额角正在往外渗着血。我哥哥砸过之后气消了,就去地上拾掇晚霞的骨灰。四呆也蹲下去,帮我哥哥拾掇骨灰。
       后来他们坐在长江边上,抽着烟,说着话。
       我哥哥说:“你他妈的东不找西不找,高不找矮不找,为啥偏偏找上我的女友呢?”
       四呆说:“美女人人爱嘛。”
       “可那是名花有主了。”我哥哥说。
       “大不了是个遗孀,”四呆说,“就是传你和小双都死了嘛,去煤矿的有几个能回来?你们又不给音讯,连你爹也不知道你们死活。”
       我哥哥说:“就是死了,也要家里去收死亡费二十万哪。”
       四呆说:“现在的矿主哪个不黑心,好多失踪的不稀奇。”
       我哥哥说:“咱村里又没电话。”
       四呆说:“你妈的要是真爱早霞连封信也不写?”
       我哥哥说:“可去年春上我爹去我还搭了封信回来的,早霞也搭了口信去。只因我爹不是个东西,诓了我。”
       四呆说:“你还是不爱早霞,爱她不一天一封信吗?”
       我哥哥说:“早霞再怎么瞧不上我,也应该更瞧不上你,你四呆不屙泡尿照照,长得歪歪扭扭,翘七塌八的,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四呆说:“我怎么了,哪桩比你不强?是如今我那艾滋老叔说我向早霞耍流氓,抓了我。我当初是副场长了,毕家山药材场脱贫致富第二带头人,新农村建设的积极分子,和谐社会的先进典型,只是现在有家不得归,三个大棚的党参也便宜兑给别人了,呜嘿嘿……”四呆说到这里哭了起来。
       我哥哥就劝他。四呆说:“女人是祸水,女人是祸水,我信了这古话了。可是再怎么她也瞧不上老艾滋叔啦,还不是看人家是所长……”
       我哥哥本来想把前两天在招待所的秘密说出来的,幸福有时极想说出来给他人分享。可我哥哥还是没说。我哥哥却说了另一个问题:
       “是不是男人都想搞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女人?”
       “那是畜生。”
       “是不是都想搞干女儿呢?”
       “只有你到时认一个干女儿了你才知道。”
       四呆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呢?你准备捧着你弟妹的骨灰盒往哪儿走?落羊山谷莫非还有哪个姑娘等着你?”
       “早霞是我的!早霞肯定是我的,谁都别想!”他说。我哥哥说。他信心十足地说。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有信心。当信心上来的时候,所有的晦暗都一扫而去。
       八
       我哥哥到了野羊尖,找鲍家父亲要了一把铁锹,把晚霞埋在了那棵樱桃树下。然后,他回到了羊家村,剩余的事情就是睡觉。奶奶还活着,得亏了左邻右舍的照顾。特别是梁毛子。他给我哥哥说,他还为羊家的老奶奶做过一顿毛野鸡蛋吃。奶奶证实了这件事。梁毛子说,他看见刺丛里野鸡咕咕地叫着,去扑鸡,没有扑着,却捡回了一窝毛野鸡蛋,有十几枚,全是绿壳蛋。“春天了,它在孵儿哩。”
       春天了,夜晚的山里到处传来野牲口们求偶的呼唤,有带蹄子的,有带爪子的;有圆毛的,有扁毛的;大的,小的……
       春天了,晴爽的丽日,薅草的队伍上了坡,山里的人兴互助薅草,可以轮流在人家里吃饭喝酒,人多闹得欢,薅得快。我哥哥往田坡上走去时,听到了那片田里早唱开了薅草歌:
       清早起来雾沉沉/敲锣打鼓出了门/歌郎歌妹把路引/来到山上扎大营
       一请东山弟兄们/来到东坡扎大营/要把杂草锄干净/看到苞谷长成林……
       听着那叮哩咣啷的锣鼓声,我哥哥远远地站着。薅草的人一字排开,向前挥锄,锄头的刃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像照相机的闪光灯。
       我哥哥走到自家的田头,梁毛子赶快给他递来了香烟,说:
       “我给村长说不要你的地,村长说我说了不算。说你们兄弟三年没回来,还有你爹。三年前你妈死了,你爹疯了,你跟小双走了,地就撂荒了。那年还兴农业税,你们有几百块钱没交哩,找人不着,村里还养着你奶奶……村长说咱这儿人多地少,好地更少,不能荒着……村长说县里备了案,改地难办哩……”
       这些他都听过,这些天他找过村长,都听过,就是不能还田。还说了,让我哥哥等着,只有等村里有人死了再给你田。——跟当初村长给梁毛子说的一样。咱这山上的老人粗茶淡饭,清心寡欲,又不知山外的事,每天与阳光、森林和云雾打交道,知情在理、中规中矩地活着,阎王爷没有任何理由收走他们,所以咱山里的人个个长寿,等他们死等于是盼地球爆炸,他们一个个都活成精啦。
       确实是乱石滚滚,石多土少的山谷。村长也不是故意为难咱。在犬牙交错的石坡上,只有一尺宽的土窝,土窝里也点种了一两株苞谷或者洋芋(都是有主的地儿)。山上缺的是土,就算我大双狠下一条心自己开荒,也没有荒可开,总不能在石头上种庄稼吧?可我哥又一想,就算把那几亩地要回来,我一个人种么?我种了庄稼又是为何呢?——我哥哥看着在田间劳动的成双成对的男女,不禁摇头。有了地也没啥意义了,因为早霞没有了。
       我哥哥睡到第三天,早晨起来,给奶奶的桌子上压了两百块钱,就悄悄出了村子,他去了镇上。
       小镇坐落在落羊溪边,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而且差不多是农家。一条过去贩盐的川鄂古道铺在镇子中心,可也痕迹模糊,残缺不全,只是两边的有些古旧门楼的房子,可以看见当年曾有的热闹。而如今,也差不多被风雨和虫子蛀空了,廊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木柴、干薯藤、棺材和风车。牛粪正在街心的草丛里散发着臭味,流水正高高低低地向下游流去。溪河边,有些古老的大树,正在和春天争夺着形象,枝繁叶茂,造型老辣,大开大合。
       就在这样的一株皂角树下,就是老艾叔派出所长的家。我哥哥记得有一年赶集,与妈一起在秀三姑家喝过一杯茶。秀三姑当年是这家的主人,如今是早霞。我哥哥从尚未涨水的河溪蹚过去,沿着老树根爬上坡,就有一个老青砖粉墙的后院。狗朝他疯狂地咬着。他等待着,没听到人喝斥狗。他用石头砸狗,狗怕了,呜呜地舔着伤腿进入一条篱笆小路。
       
       他接着就在屋子里看到了早霞。他无法与早霞联络,怕屋子里有老艾,就学夜鸟叫。没有发现其他人,或许老艾已经睡了?早霞躺在沙发椅上,一动不动,蜷成一团,并且时不时听见她嘴里发出哼哼声。
       “霞!……早霞!……”他压低声音叫。
       早霞终于有了反应,撑起肘子,抬起头来,朝后窗看。
       “哪个?”
       我哥哥是作好了跑的准备的,后山的路他熟。他白天在一家农民家门口偷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里,就有了底气。那把刀约有一尺长,又厚又沉手。
       后门正待打开。门闩拉开了半截,早霞知道了是谁,声音很小但很严厉窘迫地说:
       “你还不走!”
       可我哥哥那时什么也顾不得,硬是生生顶开了门,然后,在昏暗里,一把抱住了早霞。
       “我身上疼!”早霞死劲捶打我哥,并把他往外推,我哥哥虽放松了双手的劲儿,但还是揽着她,问她“是怎么了”。
       可早霞不说,我哥把手伸进她毛衣里按着的某地方,她就“哎哟”叫起来。——那是伤。
       “又打了你?”
       “你这该死的轻点。还不是为你,还不是为你。你走吧,大双,我求求你。你不要瞎想了,不可能了!”早霞向我哥求情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他打了你!为什么?我是来告诉你我已将晚霞带回家了,入土为安了……”我哥哥语无伦次。
       “谢谢你,大双,你走吧,不能再添乱了。事情不可再回头了……”早霞狠狠地把他往外推。
       “不!”我哥说,“不,不能,不行。”
       “你真得走,大双,不然我们两个就死定了!”早霞铁定了心要把我哥撵走,这确是很危险的,我哥哥那时一定是丧失了理智。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时,忽然早霞一声尖锐的惊叫:“啊!”我哥哥一看,早霞竖起她的手指——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你……”
       早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哥哥猛然明白了,是藏在腰上的柴刀,划破了早霞的手指。
       “快,我给你包扎!”我哥哥从腰下摘出柴刀,放到地上,把早霞的手指捉住按着。这时早霞看到我哥从兜里拿出一个手巾来给她包扎,是一个喜鹊梅花图案的汗巾!就一把夺过去,看看汗巾,又看看我哥,眼里好不热切深情!“还在呀!”早霞将那汗巾重塞进我哥的兜里,从茶几的抽屉里寻出了纱布。我哥哥给她包着,他们坐到沙发里。包好了手指,早霞又掀开衣服,让我哥哥给她背上擦药水。早霞已经不避他了,我哥就是这样一下子激动起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像饥饿的难民见到馍馍,又揉又吃又叫喊:
       “霞,我要你,我不能忍着不要你,你是我的,我的!……”
       事情狂风暴雨般地发生了,又狂风暴雨般地过去了。他们发现沙发已经摇摇欲坠——这是在两个人平息之后,冷静之后,退潮之后。
       “我本来浑身就疼,你把我弄疼了,狗日的大双……”
       “我要把你弄死!”
       “你跟老艾的心一样狠呀!”她这时咬了我哥的耳朵一口,神秘地指指房内,“你这是虎口夺食……”
       刚才我哥不顾一切地做了,什么都没有想。早霞这么一指,倒让我哥抽了口冷气,捡起地上的柴刀,就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里去——他以为是老艾喝醉了在沉睡。可房里没有人,没有谁,床是空的。床前的五斗屉上,放着早霞和老艾的照片,就像一对父女。
       “你在吓我哩。”我哥舒了一口气捏着早霞的鼻子说。
       早霞靠在大双怀里,说:“大双,你是真心爱我?”
       我哥说:“那就是假的。”
       早霞说:“你究竟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身子?”
       我哥说:“人、身子一起爱,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爱,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可害了我,”早霞就落泪了,一会儿,说,“大双,我什么都给你了,快走吧,真让那个该死的撞上了,你我的小命就没了。”
       “那就一起死呗。”
       “不!”
       “那就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去,远走高飞,我可以拼命干活养活你……”
       “太辛苦了,你那几个钱,是用命赔的,我消受不了。”
       我哥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板凳上睡觉这辈子翻不了身?”
       “不,不,老艾已经感觉到了,他说了……”
       “他说什么?”
       “他打我,往死里打,他说我迟早要跟你一起……”
       “怎么?”
       “私奔的……”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喜欢你不喜欢他。”
       “你怎么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呢?……你真的这么说了?”
       “说了。我是气他的,就是让他打,把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就好了,我也就解放了……”
       正说到这里,门外突然响起了拍门声,并伴有老艾含糊不清的被酒精泡着的声音:
       “开门,给老子开门!……你死了没听见?……”
       早霞的脸刷地白了,“快跑!”她起身拉开后门,用无穷的力把我哥猛一推,我哥就出了后门。狗叫得凶。
       九
       我哥哥顺利地溜进深重的黑暗里后,那两个字就渐渐亮了起来:“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像号角在催促着他,蛊惑着他。我哥哥幸福而落拓地坐在山上的山洞里,回味着不断累积的快感,还有早霞的话,早霞对他贴肉贴骨的恩爱缱绻。他坐在寒冷的山洞里,想着此刻本来应与早霞在那温暖的被窝里,而这种时刻被老艾占去了。在山洞里一个人过夜也是有的,这是在很早前,他与爹和我进山去采药,走失了。但后来被爹找到了,然后就是升起大堆的柴禾,然后爹再给我们烤带出的干粮,然后就是有爹守着洞口,我们两兄弟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而我哥哥此时抱着双臂想,现在,我为了本应是我的女人,却成为孤独的野人,随时会被野兽吃掉和冻死的野人,好日子被无情地撕碎了。在那深深的煤窑里,每个挖煤工在暗无天日里念叨的不就是“农妇、山泉、有点田”这未来的希望吗?不就是想赚几个血汗钱回去过这种朴素平静的日子吗?只要不死,只要哪一天不透水,不瓦斯爆炸,这希望在每个人心中,都是顽强存在的啊。
       我哥哥躲在冰窟似的山洞里,听着枭鸟的叫声,听着娃娃鸡的叫声,听着那森凉严厉的流泉声,听到隐隐的雷声,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偷鸡摸狗般地与早霞相会。
       在滚滚的雷声中,我哥哥决定还是到野羊尖鲍家去。于是,他冒着被雷击和野兽袭击的危险,摸夜路去了野羊尖,终于敲开了鲍家的门。
       我哥哥暂时找到了一处安身的地方。他与早霞的爹一起吃饭喝酒,给他劈柴、拾掇菜园,帮他采药、熬药,伺候他,也就有了名义与早霞见面。早霞上山来的时候,看到她爹有了个伴,还有了个照应的人,甚是喜欢,也与我哥缠绵亲热,但就是坚持不在山上过夜,这让老艾抓不到任何把柄。老艾是不会管早霞的爹的,这让早霞也找到了上野羊尖的由头——总不能丢下腿脚不便的爹一个人在山上吧。
       有一天,早霞上来,还没进屋,就在樱桃树下,拼命地呕吐起来。我哥哥有些警觉,问她怎么了,早霞什么都不说,只说是不舒服,早晨上来,吸了冷风云云。
       过了两天,早霞再上山来,又是吐。她爹和我哥哥都急了。早霞依然什么都不说,说是胃有点不舒服,云云。我哥哥发现有问题,就把早霞找到屋后追问这事。早霞被逼到墙角里了,只好说:“怀了你的孽种!”我哥哥一听,如雷贯耳,脑壳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哥哥喜得跳了起来,说:“你怀了我的娃?你真怀的是我的娃子?”早霞说:“那是哪个的呢?老艾我一年没给他怀。大双你可害了我,你可是一枪就中的神枪手啊!”早霞说,是在医院招待所里的那次怀的。这事只有晚霞知道,可惜晚霞死了。我哥哥手足无措,看早霞怎么看怎么深情,要给她做好吃的,要听她肚子,早霞就骂他傻?菖,苕货。我哥哥喜得团团转,也急得团团转,问咋办?问老艾知不知道?老艾若知道了咋办?早霞说,只好把它打掉。我哥哥一听不干,说我好不容易种了个娃子,有了传宗接代的,说什么也不能打掉的。早霞说,不能打掉放你肚子里去怀。躲得过初一,也不能躲过十五。我哥哥死活不肯,说那就跟他走了算了。早霞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人是能说走就走的东西?我爹呢?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有他的活路?就算走了,走哪儿去?逃外国去?逃到天涯海角老艾也能把咱们抓回来,老艾是干什么的啊!我哥说,那就跟他离婚。早霞笑话我哥还像个小娃子那么幼稚可笑。有什么理由离婚?他不离你没办法。外人也不理解呀,派出所长的老婆,那不是在天堂里过生活,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
       
       商量得没个结果,早霞就回镇子了。
       这之前,早霞算准了与大双在县城的那次会出事,还是做了许多准备,给老艾打障眼,大张旗鼓地去庙里拜送子观音,还找一个老中医,弄来了一大包男吃女也吃的治不孕不育的药,并且一改往日的逆来顺受,在夜里主动与老艾温存。老艾晕晕乎乎,也没朝其他方面想,可是,终于在这一天,老艾从外面回来,看到了早霞在后门外的河边,吐得死去活来。
       “咋的啦?”他问。
       早霞知道这一天总会要来的,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没咋的,可能是有了。”
       “真的?”老艾喜。可老艾生性多疑,在屋里走了两圈丢掉第二根烟头就心里打起鼓来。
       “真是我的?”老艾摸着早霞的肚子,像摸着一个犯罪分子的头。
       “不是你的是哪个的?干爹,我的血都是让你戳穿的。”早霞说。她有时叫他干爹,是希望他能给她一点温情,不要像打狗一样地打她,让他想到自己是长辈。
       会有一些作用。每当早霞叫他干爹,他就会有所收敛,就会色迷迷地看着她。
       “唔。”他说。他内心这么说:“迟不怀早不怀,那大双一回来她就怀了,还一个晚上没回。”他是指那一夜背晚霞在山洞的事。他又想:“迟不吃早不吃,这时候非得要我吃药……”
       老中医的药真的这么神效?观音真的有求必应,想要啥啥就来了?
       鬼扯!鬼鸡巴扯!——老艾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老艾越想越不对劲,可也沉得住气,装着关心早霞的样子,还给她杀了一只鸡,说是补补身子。两人在那儿吃着鸡,各想各的心事。半斤酒喝完了,老艾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老艾突然把早霞从被窝里拎出来,不让她穿衣服,像提审犯人似的让她站到堂屋里,问她说:
       “告诉我,是怎么怀上的?”
       早霞说:“干爹,你还没有醒酒。”
       老艾说:“我今天不想要这个娃子了,我想把他踹下来。”
       早霞冻得簌簌发抖,吓得飕飕发颤,打着牙磕说:“干爹,你未必是孤老心?”
       老艾说:“老子就是孤老心,要娃子做什么!”说着飞起一脚就踹早霞的肚子。早霞捂着肚子“干爹啊干爹呀娘呀爹呀”地号叫着,在地上连滚带爬,最后躲在水缸边。那老艾就踹她的背。踹累了,又爬上床睡去了。
       可怜的早霞为护肚中的娃子,背脊骨都差点被老艾踩断了,疼得大喊小叫一夜。第二天早晨老艾起来说:
       “早霞爱妻,昨晚我做了个梦帮你流产,是不是真的?”
       那老艾还抬起脚来做了个动作。早霞连连说:“没有没有,干爹喝醉了,睡得蛮死,没帮我流产,我好好的呢。”
       老艾说:“还真是个梦咧,爱妻我热鸡汤你喝。”
       十
       早霞浑身疼痛难忍,在家睡了三天三夜起不了床。
       我哥哥在山上可着急了。见不到早霞,他就像掉了魂似的。
       这天晚上,还没有等到早霞上来,等不及了,就溜下山往镇子里去。
       镇子上一片死气沉沉的浮烟。狗叫得很急。我哥哥感到这一天很不对劲,心绪烦乱,在路上连摔了几个跟头,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故意绊倒他一样。起来一看,不是石头就是树根。
       走到老艾和早霞后院的河边,已听到流水的响声,开始涨水了。
       这一天晚上,又是如此——老艾又买了羊腿,给早霞红烧羊腿吃,说是保胎气的。半斤酒下了肚又呼呼睡去了。到了半夜,老艾又假装梦游把早霞提溜出来,要早霞提前给他把娃子生出来看看。这老艾整人很有创意,早霞防不胜防。
       “你不大产就叫你小产。”老艾说。
       “是大双的,又怎么样啊?!你不要娃子,早霞我不能不要个娃子!”早霞被打得三魂缈缈,七魄飘飘,要活不可,要死不能,就这么赌气说了。心想反正是死,说出来让他早点打死了还好些,就解脱了。
       老艾一听,头皮一炸,酒就窜到了脑门,说:
       “真的?承认了?”
       “承认了,是大双的,气死你!”
       老艾就疯狂了,抓住早霞的头发,就往板凳上磕。早霞的头像磕鞋帮子那样,可口里还是那句话:“大双的,大双的,气死你!气死你!……”这是个倔女人,口里说那句话,双手不护头护肚子。老艾踹不到肚子,就踹她的脸,把她的脸当西瓜踩,想踩扁了算事。早霞抱着肚子满屋乱滚,大声尖叫着仿佛是向整个小镇宣告“是大双的,大双的”。至少在言语上是戴了绿帽子的老艾那还不恼羞成怒,气极败坏将早霞往死里打。
       就在这时候,突然后窗一阵哗啦咣啷的碎响,一块石头砸开了窗子,从外头跳进一个人来,身子湿漉漉的,带着一身山野的莽气,挥起拳头朝发疯的老艾打去,这正是我哥哥。我哥哥低吼着说:“不许你打早霞!”老艾脸上挨了一拳,胸口挨了一拳,抗打性不错,手是将早霞放开了,却顽强站着,与我哥哥对打起来。可老艾毕竟醉了酒,脚跟子软,又加上年纪,已经跟早霞消耗了不少能量,一拳被我哥哥打到地上,四脚朝天,却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啊,好啊,大双,你自投罗网了,你这不是找死!”
       早霞那时在地上天旋地转,睁开血淋淋的眼睛看到是大双,就笑了,就张开了双手。我哥去抱她——不,是想去扶她,把她扶起来。在暗角落里的老艾这时不知怎么抓到了一块劈柴,趁大双扶早霞背过身去时,跳将起来就将劈柴打去,我哥哥这一下脊梁听得一声响,人就往前一窜,扑倒在地,压在了早霞身上。老艾占了上风,反正已经疯了,又劈了过去。我哥哥年轻,灵活,侧过身子用手臂一挡,手臂也给砍得折断了似的疼痛。他这下终于有了缓冲,迅速爬起来,上前去一把抓住老艾的手腕,把那劈柴夺了过来,正要以牙还牙朝老艾头上砍去,早霞这时却飞一般上来,抱住了我哥。
       “不能,大双!”
       我哥那一劈柴下去,一定会出人命的,因为两个男人都打红了眼,在这春意盎然的夜晚。
       老艾在笑着,浮肿的脸上全是惨淡的笑意,鹰一样的笑意。忽然,他爬起来就往房里跑。早霞反应很快,大喊一声:
       “他去拿枪了!”
       我哥一听这话,心中一紧,就飞起一脚,将老艾蹬翻在地,老艾的身子在地上梭了几尺,头就磕在房门上了,这一下,他可是磕昏了,就像喝了三斤苞谷酒似的,头始终抬不起来。我哥架着早霞,说了声“走”,就强行将她拉出了后门。早霞虽口里咕囔着“不行,不行”,但还是与我哥一起消失在了暗夜里。
       老艾一个小时后清醒,叫来了乡里另两个警察,说他的老婆被羊家村的羊大双给绑架了。然后又向县局报警。事情就是这样。
       第二天上午,十几名警察加上请了十几个农民,开始搜山。
       一个农民,绑架一个派出所长的老婆,肯定是一个重大的案件。因为老艾说了,说羊大双我哥哥坚称村里收了我家的田,是老艾散布了不实的消息说我们哥俩死在了煤矿,因此半夜绑架了他有孕在身的老婆。还说他姨妹晚霞也就是大双我哥的弟媳的死,也是老艾造成的,就这么,犯罪分子气焰十分嚣张在半夜砸窗进门,打伤了派出所长,挟持走了早霞。当然喽,老艾也不否认羊大双我哥是为情而铤而走险,因为他老婆早霞曾经与羊大双我哥有过一段感情瓜葛,但早霞早已不爱羊大双,但羊大双仍死死纠缠,企图用暴力来使早霞就范,早霞和老艾夫妇奋起反抗,还是让犯罪分子得手,将人绑架而去。
       十一
       我哥哥和早霞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我哥哥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被通缉的要犯,而早霞也不知道她意外地成了被绑架者。
       绑架者和被绑架者互相搀扶着,爬上了一个山冈,这是狐茅岭。他们是从铜水垭进入狐茅岭一带的,在铜水垭,向山下看,眼尖的我哥就看到了警察,正在路上行走着,还有一条大狼狗。狐茅岭上,起起伏伏的全是去年的茅草,新生的茅叶也在茅根下钻出了绿色。去年的茅穗经过一个冬天的打击,依然摇曳着白花花的穗子,从远处看,依然气势磅礴,看不见一线委顿和褴褛。奇形怪状的石头埋伏在茅丛中,像一尊尊踞伏的野兽。
       
       我哥哥和早霞都伤得很厉害。他们倒在了一片茅草中,从石头的上方往周围看去,全是白压压的影子和荒凉的簌簌声。早霞已经走不动了,我哥坚持要她走,拦车,远走高飞。
       “我们这可是上哪儿去呀,大双?……”早霞伤痕累累,神情恍惚,丧魂落魄,她不能走,也不想走。
       “我们必须离开,必须远走,必须避一避。”我哥说。
       “我爹呢?他没跟上我们?……”早霞说。
       “顾不上你爹了,等我们到外面,安顿好了,我会来接他的。”
       “……一切可都完了,一切都完了……”早霞喃喃地说。
       “没有,不准你胡说,等咱们出去,生下咱们的娃子,一家三口……对,还有你爹,一家四口,会很幸福的,你可不要那么想啊!”我哥说,想把她唤醒。也许是没睡觉,也许是被老艾折磨暴打,也许是没吃没喝,早霞的头脑有些糊涂了。
       “……不,不,不要娃子,不要他,是个孽种,要不得的!不要!不要!”早霞无力地闭着眼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我哥赶忙制止她,他给她用树叶兜来了水,喂给她喝。没有吃的,什么都没有。这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们走着,猛然,我哥看见了山坳子下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或是烧荒沤肥的柴烟。可我哥哥突然想起那就是石砚村,在村子上头有一扇巨岩。岩顶有个石窝,那就叫石砚。想起石砚村,就感到有救了,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同行的男的,那个不走运的朋友。
       我哥哥在山上安顿好早霞,扒开草丛向石砚村走去。很顺利就问到了那个人的家,果然有党参大棚,果然在大棚里找到了他。
       那人看见是我哥,很惊诧,说:“公安局到处抓你,没抓到你呀!”
       我哥说:“我跟艾所长打架了,抢出了他老婆,不,是我老婆。”
       那人说:“我知道是你老婆,就是那个晚霞的姐姐嘛。可你不该这么冲动,后果严重呀!”
       我哥说:“你的老婆被人夺走,你也这么说话吗?”
       那人说:“我老婆被阎王夺走了。你现在想怎么办?可不能住在我家里牵累我们。”
       我哥说:“我是想找你买二十个火烧粑粑。”
       那人说:“买什么,我给你烧便是了。”
       那人就要我哥躲在暖融融的大棚里,自己回家去了。过了一会,用布袋子提着一大袋东西,我哥就闻到了香味,还有香喷喷的酸白菜味。那人说:
       “我还是劝你投案自首,免得以后少受些苦,”又说,“老艾口碑不好,你这是替咱山谷的人出了一口气。”
       我哥恋他的暖融融的大棚,不想走,说:
       “能不能把我老婆弄来今晚在大棚里歇一夜?”
       那人发火了,说:“还不快些走!往雁门口走!已经成了人家的老婆,就不是你老婆了,吃亏是福。”那人指着路说。
       我哥走是走了,却回头大声地告诉他:
       “人家的老婆,怀的可是我的娃子!”
       我哥哥钻进密林回到山上,早霞见到酸白菜,像狼见到了羊,硬是一次就将塑料袋子的酸白菜给吃下去了。她可是真怀了孕。
       我哥哥看着早霞狼吞虎咽,直想流泪。但为了早日远离这山谷,我哥要早霞再走一会,可早霞因为吃了太多的酸菜,又呕吐起来,样子十分难受。早霞给我哥说,实在走不了了,让我哥一个人走。我哥当然不,只好抱着早霞,把她放在膝盖上,在一个山洞深处生了一点火,与她一起进入了梦乡。
       一些奇怪的梦和蝙蝠回洞的吱吱声把我哥吵醒了,早霞还在昏睡,在梦中瑟瑟发抖。白昼从湿冷的浓雾里钻出来,树上滴着冰凉的露水。我哥摇醒了早霞,要她吃粑粑,对她说:“这雾很好,我们趁雾多走几步,这儿危险。”可早霞依然浑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了。我哥望着雾中的树林,他决定背上早霞,背着她走。
       我哥背上早霞,早霞可不是晚霞,加上有身孕,又不能太压迫她的肚子,只有双手把她的屁股抄得高一些。可我哥因为与老艾搏斗,伤情也很重,特别是手臂疼痛,不能用力。
       早晨的露水里有许多吸血的蚂蟥,怎么扎紧裤腿,蚂蟥也能钻进去,仿佛是孙悟空一样。早霞的双腿吊在我哥的手前面,可也依然被草尖上的蚂蟥时时逮住了。我哥有时一捋她的裤腿,就可以看见几个吸得圆滚滚的蚂蟥,于是就腾出一只手来与蚂蟥拔河,把它们从腿上扯下来,并且踩死。
       就像背了个死人,我哥又负着重又要与蚂蟥较量,喘着此生最沉重的气心里说:早霞啊,难道你就死了吗?就不能说一声让我歇歇吗?难道你就不能这么说一句,说大双啊可苦了你,让我自己走;说大双啊,你一定要坚持,走到巫山河,弄一条船,咱就一切0K了。
       雾还是浓浓的,好像天有些阴谋。估计太阳不会出来。翻过一个山坡,到了山顶,就听见雾里传来了人声和狗吠声。我哥凝神屏气听着,听那声音“往这边”、“应该是往那边”地喊着,吆着狗,就知道不是当地上山采药人或是套兽人。
       “有追我们的人!”我哥说,就拍打早霞,早霞这时突然清醒了。我哥把她放下地来,像卸下了一座山,就挽着她,往更陡峭的山上爬去。
       人和狗越来越近,狗该不会嗅着气味上来吧?这时早霞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就朝山下丢去。石头不小,一阵哗哗的响声,石头在灌丛里滚动,碰撞。早霞又捡起一块石头向更远处丢去,就听见喊:“那边!那边!”狗也上了当,循着灌丛里石头不绝的撞击声,呼地向山下扑去。人和狗终于与他们背道而驰了。
       我哥见早霞巧妙地引开了警察,拉着她往上一指,就向上面爬去。
       “大双,我们是往天上去吗?”
       这话不吉利,我哥就喝住她道:“不许胡说!”
       “我们不能老在山里打转哪!”
       雾开了,云很重。
       两个人都不行了,又是不停地爬山。山越爬越高,路越走越深。而且只能走一截,背一截。
       群山齿齿,沟壑迭迭。
       为了躲避警察的围捕,他们走的是没路的路。方向应该是对的。我哥哥抱定一个目标,一个向巫山地界的方向,向西,向西,向太阳下山的那边走去。
       可是,他感觉不对,这一天的下午,他走着走着,感觉面前的一座山头是他们走过的,脚下倒伏的草不是别人走出的,而是他们自己。一股浓郁的、令人头昏脑涨的植物的气味紧紧弥漫在空气中。
       “这不是迷魂塘吗?!”我哥哥惊叫说。
       “迷魂塘?”
       是的,迷魂塘就在这一带。我哥哥心里一直祈祷着千万别入了迷魂塘,要避开迷魂塘,却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迷魂塘。
       他看到了一具白骨。这就是迷魂塘,白骨旁还有许多绳子和一个腐朽的背篓,这是个采药人,进了迷魂塘,走不出去了,死在这里。
       迷魂塘有四十八座一模一样的山头,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树。大量的使人头昏的植物在这四十八座山里生长着,据说有着最珍贵最神奇的药材如千年党参、百年黄芪、一亩地大的金钗、成百上千斤的五灵脂。因为人迹罕至,常让人迷路,一般采药人不敢进入,有些胆大者进入采药,十有八九出不去……
       我哥看到早霞一见着那堆人骨,一阵哆嗦,还哕了起来。我哥忙把她拉走了。我哥也哆嗦,心里。一个不祥的预感像石头一样压过来。不过我哥是镇定的,因为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一个他心爱的女人,还有女人为他不惧一切怀的娃子。他心里说:我们一个都不能死!他说:
       “总有人能走出去过,要相信自己!”
       他给早霞说,他天生就有很强的方位感,有一年跟爹一起进山采药迷路了,还是他带路出山的。可是他心里清楚,爹一生也没敢进迷魂塘。有一年,我们父子三人追一只岩羊子,羊已受伤,跑进迷魂塘,爹硬是喝住了我们和狗,打了回转。
       我哥诅咒着该死的雾,那也是枉然。他和早霞不停地走着,不敢歇息。除了蚂蟥,还有不知名的恐怖的鸟叫兽叫。
       一轮明月升了起来,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一阵乌云把月亮遮没了,早霞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哥在黑暗中去摸她,发现她却哼一声也没哼。“就这么死了?!”我哥内心惊悚,俯下身去摸她,摸到了她,不是被野兽袭击了吧?警惕谛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什么也没有。早霞呼吸均匀。她一定是累了困了,她走着走着,倒地睡着了。
       
       我哥哥见她睡着了,自己也犯起了困,睡意像山一样压来。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不行,山里头冷,地上毒虫爬行,这么睡,就会睡成一具白骨!不,是两具白骨!而且还可能在睡梦中被抓住。我哥哥狠狠掐自己,抽自己嘴巴,掐舌头,并且用石头把牙床磨酸,酸得像吃了一缸醋。他费了好大的劲把睡死的早霞背起来,让她继续趴在自己背上睡。他拄着树枝,也抽打草丛开道,硬硬地朝自己认定的方向,闭上眼睛朝前摸去。
       这一夜他竟然没有掉下悬崖摔死,也没有遇到凶恶的大兽。一般来说,兽是怕人的。人横了,什么也不怕。
       混混沌沌地走着,天边露出了昼光。
       “早霞,你醒过来没有?天亮了!早霞,天亮了,我们快走出这鬼地方了!……”
       天亮了,早霞还在昏昏睡着,眼前的景物不曾相识,这表明他走的是对的。天空像一张死人的脸,散布在群山的头顶。他找到一处凹壁,放下早霞,摇晃她,让她醒来,又从壁上接水洗脸,让人清醒,再接来水抹到早霞脸上。我哥见早霞要死不活的样子,其实自己也接近了死亡边缘。他感到自己挪不动腿了,站起来都很难,并且拉起了肚子。
       当他大喊早霞“醒醒”的时候,早霞在醒过来的那会儿,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嘴里发出了在噩梦中被虐的呼救声:“啊……啊……我要回去!……回去!……”
       鸟从崖畔惊飞,哗哗拍打着黑色的翅膀。草丛里有小兽惊动,我哥就拍她脸,说:
       “你别叫,小心让他们听到了!……”
       这是气压极低的一天,空气能拧出水来,到处是灰蒙蒙的雾气。蓝色的花从阴暗的地方钻出来,开了一大片,一大片。这些花朵总喜欢在天阴的时候开放,并带来更难闻的毒气。崖上的映山红在雾里挣扎着,翻动着红沉沉的身子。杜鹃鸟的叫声,正凄清地划过天空,一声接一声。山风大了,山高了。可更高的山还在上头。这里依然是那没有尽头的落羊山谷,四十八座迷魂塘山头不过是山谷千万年的一堆小坟冢,荒凉是它的大部,村庄挤在山谷的裂缝里,好似不轻易见人的几只蟑螂。
       我哥被骤起的一阵山风惊醒,当他凝视前方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时,突然记不起这已经是在山中几日了。他的意识在突然想问题时模糊起来,好似大脑被人下了麻药。他想这是第几日呢?他想到最后,牢牢抓住了一个思维:我是在迷魂塘,我要和早霞还有早霞肚里的娃儿一起走出去,逃出警察的围捕!……
       远雷在天边慢悠悠地滚动起来,正在向山谷进发。像固执的石块,迈动着阴险的脚步往这边走来。闪电像燃烧的天火,在云层里翻滚。
       可我是想听到狗叫的啊!我想听到人吆狗的声音!人!我需要人!只要是人,只要是狗的叫声,现在我都会向他走去。我哥哥趔趔趄趄背着他心爱的女人,这时候绝望地想。
       天地全是闪闪的红光,山雨欲来,树木发出不安的响动,山谷的吼声低沉、暴怒。就算是警察狼狗的吠叫,我也不会跑了,我也会向它走去。我只想见到人,不管他拿着大棒还是手铐……是开山炸石的声响吧?我哥这么想,总之那是人烟。我哥忽然对雷声闪电害怕起来,身子一阵一阵紧缩,热气被人抽干了。他在蓝色红色的花海中蹚着,就像在风浪中蹈行,他的眼前漂浮起两具白骨,白森森的骨头在闪电中像新鲜木头榫接的玩偶,迈动着鬼魂的步子——它们仿佛是这迷魂塘的主人。我哥哥看见那个高的就是自己。他骇然停下脚步,死劲眨着眼睛。幻觉消失了。他要寻找,在滚滚的雷霆声中,寻找人弄出的声音。
       接着,他真的听到了狗叫。是狗叫,不是幻听!
       一个炸雷从崖上滑下,带来了一大堆腐叶和碎石,并且让山崖冒出了烟雾。他的心头一震。
       “早霞呀!你可醒醒!”
       他放下早霞,看到早霞早就醒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那眼中美丽的湖蓝色,圆圆的脸上没有表情,两颗美丽的小暴牙惊讶地露出来,充满了幼稚的困惑。
       “狗叫了,早霞。”
       雷声隆隆,尖锐紧迫。
       我哥发现他站在一个高坡上,这已经是迷魂塘的边缘了!无意之间,他发现他已经穿出了迷魂塘,而且他看到了在低低的云层下面,在大雨将至的远方,与巫山交界的雁门口,正像一道大门,敞开了一道窄窄的亮光,在黑色的云层和黑色的山体间分外显眼!——他的手一指:
       “雁门口!”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摧天裂地的惊雷从我哥的头顶劈下,一道金色的闪电像索命钩钩住了他。早霞在我哥哥的手指下望着那天边的山门正待叫好时,就见一道刺目的亮光向她袭来,一个绝响,把她狠狠地推倒——她全身都麻了,双目锐痛。她头落地,然后拼命爬起来。大地在微微抖动,她看见了我哥哥,还站在那里,像一棵烧得黢黑的巴山冷杉,一动不动,身子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一阵凄厉的狗叫,带来了天空的蓝色——天这时蓝得像床上的缎面。早霞看到了老艾灿烂的狞笑。早霞突然解开了自己的头发——老艾看到,他的女人披头散发,向山谷里冲去,嘴里发出尽情的狂笑声,边跑边手舞足蹈,高声呼唤:
       “大双!大双啊,大双!……”
       那声音像急遽飘浮的云层,向远处的群山聚集,越传越远,越传越远……
       责任编辑 韩新枝
       【作者简介】陈应松,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中短篇小说集《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陈应松小说》、《陈应松作品精选》、《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等及随笔和诗集多种。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第一、二届湖北文学奖,2004湖北文化精品突出贡献奖,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2001—2005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