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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101岁周有光的人生哲学
作者:李 樱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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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处世哲学是随遇而安,人往前走,该转弯就得转弯,不转弯那不就死路一条了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周有光早年学经济,跑过纽约、伦敦等大码头,后专事语言文字研究工作,以致此后其“副业”比主业还令人刮目,不单有大著《汉字改革概论》等20多部,还跟进字典、百科全书编撰,是最早《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三位编委之一,其连襟作家沈从文“赐”其外号“周百科”。他大脑袋,前额广袤、光亮,一片不毛之地;牙齿是原装的,但吃西瓜非但要吐渣滓,还须剔牙;耳朵不灵,助听器随身带,跟人谈话必须戴起来;第一次与人见面一定要名片,方便记忆,送客一定要送到他的书房门外;更需说明,他是一个活得美滋滋的101岁的“新潮老头”。
       新潮老头
       周有光的朋友很多,年龄大的有八九十岁,小的只有七八岁,青年人也爱找他聊天,因为他是个“新潮老头”。物质上的“新潮”表现在喝“星巴克”咖啡、看《特洛伊》大片,时尚不落当代青年。而思想上,周有光也很先进,凡是新鲜的事物,他都接受得很快,而且跨界发展。“9·11”事件发生后,96岁的周有光写了一篇文章,分析“9·11”事件的原因以及为什么会有恐怖主义产生,发表在《群言》杂志上。连年来,他的作品甚至还包括“西天佛国的新面貌”,“把阿富汗建设成亚洲的瑞士”,以及“两个鸡犬相闻的地球村”,文章标题便让人耳目一新。而每篇文章,都是读了一本或是几本厚厚的巨著以后才下笔的。很多读者感言,不管题目有多大,读来却如流水般地轻松流畅,深入浅出,让人爱读,给人启发。去年1月22日,《中华读书报》发表了一篇名为《百岁老人周有光答客问》的文章。文中,周有光说有新的考证“已经证明了”朱元璋不是汉族而是回族人,语出惊人,引来明史学界的一番热论,最后学界陈梧桐站出来申明,目前一些认定朱元璋是回族的论说都是站不住脚的。记者采访的前天,周有光才从亲戚处得知自己这句错话引起网上一些网民的痛骂。“我患青光眼,医生说不要看电脑屏幕,就一直不知道这场风波。”他跟记者解释这是他看国外的资料得到的片面观点,他轻信了。为此他请亲戚在网络上申明“感谢骂我的人,纠正我的错误”,还把他的道歉和感谢言语打印成字条交给记者,嘱托记者把这段加入文中。
       “先知是自封的,预言是骗人的,如果事后不知道反思,那就是真正愚蠢了。聪明是从反思中得来的。近来有些老年人说,他们年轻时候天真盲从,年老时候开始探索真理,这叫做两头真。两头真是过去一代知识分子的宝贵经历。”
       “别人说我是‘新潮老头’,因为我主张的观点,在人家看来太新潮。我比较早地提倡在电脑上写文章,不要爬格子。如今我在电脑上写了十几个年头了。”1988年4月,周有光83岁时候,他有了一台中西文文字处理机。从此,周有光便用它写文章、写信。高龄“换笔”之后,他开始关注汉字在计算机中的输入输出问题。在他看来,汉语拼音输入法,不用编码就可以输入汉字,值得大力推广。“改进电脑输入方法,效率可以提高5倍,这是件大事。”
       周有光自己用电脑用溜了,就开始拉动身边的人一起“新潮”。他们家的保姆不过30多岁,周有光老劝她学学电脑,保姆说:“我都老了,还学什么电脑呀?”周有光说:“我还没说老呢!我老伴86岁不也学电脑吗?”周有光不但说服保姆学电脑,还教保姆的女儿学电脑。假期里,保姆的女儿来到周有光家里,看到电脑高兴地说:“我们学校也有电脑,但是没有机会碰,只能远远地看。”周有光非常喜欢爱学习的小朋友,短短几天时间,就教她学会了用电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年101岁的周有光经常被人问到长寿秘诀,他拿出了这样一篇自制的“陋室铭”,其中说:
       “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书桌不平,更怪我伏案太勤。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笑谈高干的特殊化。赞成工人的福利化。同情农民的自由化。安于老九的贫困化。”
       周有光一生并非事事顺心如意,正如他自己所言,生命长,就会见到很多奇怪的事情。“我的处世哲学是随遇而安,人往前走,该转弯就得转弯,不转弯那不就死路一条了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周有光的人生感悟充满着道家味道,但他坚持自己实际上是儒家思想浓厚,还搬出他在《群言》杂志上写的文章念给记者听,“道家思想主张‘愚民’和‘无为’,这是我反对的。活在知识社会,人应该积极进取,多学知识。”
       周有光是五世单传,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结婚时,算命先生说他只能活到35岁。抗战时,国难当头,历尽磨难。1941年,周有光6岁的女儿得盲肠炎无药医治在重庆医院夭折,仅隔一年,儿子在成都又被流弹击中,肚肠穿了六孔。第二天,成都各大报纸登出了这条新闻,用的标题耸人听闻——“五世单传的儿子中弹”。儿子中弹垂危之际,他不在身边,接到紧急消息后,冒着漫天的雨雾赶回家,儿子万幸被救活。经历这场生离死别的惊涛骇浪后,周有光以一丝苦涩幽默作结:我家有一个挂彩小伤兵,这也是抗战家庭应有的点缀吧。1955年周有光参加全国文字改革工作会议之后,应文字改革委员会的要求,改行转到了语言文字工作领域,成为推动中国语文现代化的领衔人物。从金融经济到语言文字,周有光改行可算是“完全彻底”。他的孙女在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很严肃地与爷爷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爷爷,你亏了!经济半途而废,语言半路出家,两个“半圈”合起来是一个“0 ”!周有光说:“一点不错!”
       “文革”期间,周有光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 1969年,65岁的他下放到宁夏平罗的国务院“五七干校”,在那儿劳动了两年零四个月。干校劳动中的他还不忘苦中作乐,和71岁的教育家林汉达被派去看守高粱地时,热烈讨论中国语文大众化、现代化的问题。一天,林老问:“未亡人”、“遗孀”、“寡妇”哪一种说法好?他玩笑着回答,大人物的寡妇叫遗孀,小人物的遗孀叫寡妇。又说,从前有一部外国电影,译名《风流寡妇》,如果改为《风流遗孀》,观众可能要减少一半……两人最后一致同意,语文大众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语化、规范化。
       “我有很多年的失眠症,不容易睡着。下放到农村,做体力劳动的我失眠症却治好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再失眠。人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不要失望,也不要让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古人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
       眉飞色舞八卦他人
       周有光自称患“多语症”。他的挚友聂绀弩曾写了首打油诗赠他。诗曰:“黄河之水自天倾,一口高悬四座惊。谁主谁宾茶两碗,蓦头蓦脑话三千。”去年在接受央视《大家》栏目采访时,周有光眉飞色舞地讲自己,也“八卦”沈从文,主持人还时不时帮助他找口袋里的手绢擦唾沫横飞的嘴。周有光娶了张家二小姐张允和,沈从文娶了张家三小姐张兆和。沈从文追求自己的学生张兆和是当时文坛的一段佳话,其传播广泛肯定也少不了周有光的大嘴巴。当时张兆和在胡适做校长的著名学府中国公学读书,沈从文在那里教书。沈从文追求张兆和,写了很多情书给她。张兆和一封也不看,还生气了,她拿了信告到胡适那里,说沈从文是我的老师,还写这样的信给我。胡适的思想跟张兆和不一样,他说,沈从文没有结婚,因为倾慕你,给你写信,这不能算是错误。那是一个思想转变的时代,有很古老的思想,也有很新的思想。胡适甚至于讲:我是安徽人,你的爸爸也是安徽人,如果让我去跟你的爸爸讲结婚做媒的事,我也愿意。结果,张兆和气得不得了,就走了……时间一长,两个人就慢慢好起来,后来还结了婚。周有光讲到这一段,仍忍不住哈哈大笑:“胡适比我还‘新潮’呢。”
       除讲自己家庭中的“八卦”外,周有光也爱讲讲邻居的“秘闻”。“七七事变”后,周有光和许多救国会的朋友转移到四川,在重庆、成都等地工作。在重庆郊外的江安小镇,他和吴祖光家成了邻居,常来常往。周有光开始爆料曹禺、老舍等人,“曹禺最爱看书,夫人最爱干净,夫人常常催促先生洗澡,大文人无奈,坐进澡盆,一手拿书看,一手划着水,用哗哗的声音佯作洗澡骗骗夫人;老舍最爱讲故事,一讲就离不开乌龟,大家说‘别讲了,换唱戏吧’,结果他唱了一段‘钓金龟’!”
       这位现年101岁的老人也有他的寂寞,年纪大了,别人请他吃大餐吃不动了;出门走远了就需要轮椅,不能外出旅游。在家没客人来访、看书又看累了时,他就会看窗外的那棵大树,“树上有很多鸟,大鸟、中鸟、小鸟都有,天热的时候它们尽中午来,现在开春是早上来;对面那栋楼有个门洞,和我这个窗正对着,这很好,我从这个门洞就能看到街上的车、人;书架上还有这面镜子,透过镜子我能看到反方向的那栋楼。我的生活太简单了,我的天空就是半个书房。”
       (《三月风·新闻人物》2006年第4期,作者为该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