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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社会]一生的忏悔
作者:王闳图

《意林》 2006年 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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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届耄耋之年的老人,他嘴里叼着为人熟知的烟斗,在宽敞的书房里踱着方步,四周摆放着他自己的绘画和木刻作品。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完成案头摆放着的自传。虽然他早已出版了不计其数的著作,名满天下,但这部自传还是显得有些沉重——可以说是过分沉重了。几经犹豫,他终于决定,要将真相向世人坦白:他曾经在二战中效力于希特勒的党卫军。
        他不是别人,君特·格拉斯,当今德国最为著名的作家,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最为著名的“但泽三部曲”(《铁皮鼓》、《猫与鼠》、《狗年月》)因出色地展示了纳粹对德国的戕害而被誉为“民族的良心”、“道德法庭”。而这样一个人们心目中的道德偶像,一旦将自己年轻时的污点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便激起强烈的反响。为他辩护的人有之,但更多的是激烈的批评。格拉斯的传记作者夏埃尔·于尔格斯认为,格拉斯在最近问世的自传《给洋葱剥皮》中所作的迟到的忏悔标志着“一个道德权威的终结”。
        我觉得这一切早在格拉斯的预想之中。这个秘密已在他的心头埋藏了几十年。时过境迁,但它依旧没有失去那种尖锐的刺痛感,正是它使得格拉斯老人忐忑不安。从世俗的层面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和伯尔是德国在二战后仅有的两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堪称当代德国文学的骄傲。同时,他并不是一个尊奉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者。除了具有强烈道德讽喻功能的文学创作,他还时常涉足政坛,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成为人们心目中时代的良心。但在这光鲜的形象背后,他内心的苦涩掩藏在一堵厚墙背后,不为人所知。
        有人说他在自传出版之际自曝丑闻,是一种精巧的市场炒作。这未免过分低估了格拉斯,将他和当红的娱乐明星混为一谈。可以想象,多少年来,对于自己年轻时的污点格拉斯无法释怀。有人指斥他应当早些时候站出来自曝家丑,现在到了晚年再将之公之于众,有作秀之嫌。但他毕竟不是神,人们不应过分苛求他。在战后德国清算纳粹主义的严峻氛围中,如果当时就将这一污点披露,格拉斯的文学生涯极有可能毁于一旦。于是,在他自50年代步入文坛的那一刻起,他便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秘密,同时将道德上的歉疚化为创作的动力。从“但泽三部曲”直到晚年的《蟹行》、《我的世纪》,他在展示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的同时,赋予了这些作品锐利的道德批判感。正是后一点为格拉斯赢得了道德斗士的美誉。
        也许,夜深人静之际,格拉斯多少次会发出苦涩的微笑。他成功了,凭借着众多厚实的文学作品。但他并不感到多少欣慰,它们是他内心挣扎的真实写照。通过对纳粹罪行义愤填膺的控诉,他将自己的不安转移到了作品中,将自己也塑造成了一个完人,至少是一个完美的形象。但人们不知道,在道德上他恰恰是有着污点的罪人。他并不是先知先觉者,在纽伦堡审判前,他还相信对于德国战争罪行的指控都是政治宣传的伎俩。后来他幡然悔悟,但过错已经铸下,无法抹去,只能用写作加以补赎。从这个意义上说,格拉斯的忏悔并不是到今天才开始,实际上他的全部作品就是那漫长的忏悔凝成的结晶。
        格拉斯知道自己的公众形象与他真实的自我间存在的差距。在死亡日益临近之际,他也许会感到恐惧,畏惧身后人们的指指戳戳和唾骂。终于他豁出去了,索性将这个保存完好的秘密公布出来。他预想到了种种责难种种风险,但他还是将骰子投出去了。世人在短时间内能否谅解对他已不重要,他要获得心灵的安宁,就像卢梭在《忏悔录》中所说的那样,至少在上帝面前,他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诚实。格拉斯昔日完美的公众形象短时间内难以修补,但在神的面前,他有勇气说,他说出了实话。他经过了大半辈子的挣扎,现在是该说实话的时候了。
        这就是格拉斯。他脱去了道德偶像的外衣,他的弱点让我们喟叹,同情。我们都是软弱的,但他至少比我们绝大多数人有勇气。
       (龙沙冷月摘自《新民周刊》2006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