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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亲爱的城市(散文)
作者:傅 菲

《天涯》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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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的是一只乌龟。我的青苔色的城市。
       它有厚厚的坚硬的壳(水泥的、粉尘的、压抑的、黑夜的,犹如一口倒扣的铁锅),它是僵化的、笨重的,从不知爬动。让我想起瘫痪在床的老人。而我是濡湿的,在它胃部蠕动,蚊子一般,但最终会被它消化掉。“它怎么可能是一只乌龟呢?”一次我在办公室里谈到城市,我的患了肥胖症的同事反驳我说,“我倒觉得它像硕大的灯泡,发亮的、肿胀的、易碎的、低重量的。说是气球还差不多。”上星期我去垃圾场采访拣破烂的,一个佝偻的老太太从窖堆里爬出来,浑身的纸屑,头上还挂了个破塑料皮,泪水磅礴地对我说:“拆迁的人怎么可以把我同垃圾一起倒进坑里呢?做房子的人为什么要先埋我?这是什么城市啊!简直是副棺材。”
       前左足是解放路,通往火车站,把人群汇聚到没有尽头的铁轨上;前右足是五三大道,有高耸的市立医院,进出的脸孔布满疾病的惊恐;后左足是滨河西路,像一根脐带,连接五华里外的上饶县城;后右足是滨河东路,裸露出夜间的抒情部分,情侣在柳树下接吻,在沙滩上拥抱;带湖路则是伸长的脖子,作为欲望的主体器官,酒楼密布,歌坊林立。
       从解放路67号的家到滨江东路的办公室,我要走八分钟,中间拐过一个广场,两个报刊亭,三个超级市场。我走了四年的路线在未来的十年不会改变。之前的始点在棺材坞,与办公室形成对角,长边行的框内是信江。这是一条迂回的路(我青春时代的暗喻)。其实,无论是哪条线路,都是单调的,缺乏想象力,甚至是僵硬的。但我不知道,人为什么眷守于此,乐此不疲。我也曾把终点推到千里之外,奔波于粤赣铁路线,我也曾觉得那是我人生的另一种延伸,会让我飞翔得更远,但最终我放弃了试图改变慵懒生活的想法——物质没有让我更快乐,反而使我陷入更深的泥淖。内心一片荒芜。“上饶是适合人居住的城市,有澄碧的信江,乔木参天的云碧峰公园。我走了很多地方,还没发现比那更舒宜的内陆城。”一次我在去珠海的飞机上,遇到一个在上饶工作过的上海人,他满头白发,戴宽边的白框眼镜,对我说,“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在那儿度过的。”他曼曼的声调夹缠了忧伤甜美的回忆。
       昨天晚上,搬家公司的光头师傅和我结账时,向我诉苦:“我的肩上整天被重物压着,看天都看不到。爬一趟六楼才一块钱。我活着就是受罪。”这个五十开外的人,穿件厚厚的旧棉外套,鼻尖悬了一滴不落的汗水,点完钱,又恶毒地说:“哪天发地震,把房全震塌啦,免得我爬楼。城市像一口井,路是竖的。”我把他送下楼,我二十九个月大的女儿骢骢就要我抱她。在我怀里,她摸我的脸,一边吃雀巢巧克力一边说:“你明天带我去赣东北乐园玩,那里有碰碰船。”我说,好啊,但不能吃饼干。她爱室外活动,爱吃蛋糕奶油饼干巧克力肯德基。她会唱许多歌。她的记忆力好得让我吃惊。现在的小孩真幸福,我在十五岁以前还没吃过香蕉。
       一辆挂斗拖拉机让我逃离偏僻的小村枫林。那里有荒芜的山峦,狂暴的河流。我大哥天翻白亮,就骑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去八里外的小镇上班。车龙头(换了很多副,是我们学车时摔断了卡头,像人断了颈椎骨)闪闪发亮,三角叉剥落一片片油漆(犹如他逝去的青春),露出铸铁的老年斑,后架绑了一圈圈的麻绳。他喜欢在快速的滑行时吹口哨。他饱满的笑容倾倒村里的许多姑娘——与现在被生活折磨得整天抽闷烟的样子截然相反,我甚至找不到他忧伤的痕迹。他是个出色的拖拉机手。“明天我要拉石灰去上饶市,你们谁要去?”头天晚上,他就会向家人发布这个消息。邻家在月前就等了。那是姑娘的节日,从柜橱里翻出花花绿绿的衣服,爬上车斗,出发的时候,向我们啊!啊!挥手告别,做长远旅行似的。拖拉机(我童年的信使),它把我们的眺望拉远,把城市拉进了村庄。她们带回廉价的布料,大头皮鞋,“红灯”牌收音机,花生糖,芝麻饼。从她们的嘴里,我也能勾画出城市的形象:水泥路,骑自行车的比走路的多,没有田,电影院有我小学的教学楼那么大,门窗全安装了玻璃,杂货店一排排的看也看不完,说柔软的街腔,高高的烟囱,喜欢骂人“乡巴佬”……忘记了哪年夏天,我也爬上了车斗——我无法拒绝城市的诱惑。车上装的简直不是石灰而是焚烧的炭,我赤着脚,移来移去,想找凉快的位置,然而是徒劳的。拖拉机突突突,冒黑黑的柴油烟,上坡的时候,车斗巨大的重量把车子往后拖,像一只驮着饭粒的蚂蚁。我大哥曾说,拖拉机与腐败分子没两样,浑球大的肚,一副苍蝇脸。那天回到家,我病了,脚烫了密密麻麻的豌豆大的水泡,太阳暴晒太长而中暑。但我是幸福的,我看到了梦中的城市。它与我想象中的没有差别,我惟一遗漏的是,那儿的女人都穿裙子,老阿婆也不例外。它纵横的街道构成时间的迷宫。
       翠绿的山峦在我童年奔跑。像一匹骏马,在黑夜闪光。
       “这个城市没变,还是鱼干罐头一样。”消失了四年的欣如在国泰酒店的商务厅里对我说,“不过说真的,我爱它,在这里可以懒散地生活。在深圳,我就是一架挣钱的机器。”欣如、徐、我,当年亲如兄弟,在1999年,被生活猛烈的大风吹散。我说我不会再离开这座城市啦,一个人在一座城市生活得久,满身都长它的胎记。欣如的脸依旧瘦削,右颊的刀疤包进了肉里,露出崎岖的缝隙。他个头高,瘦得单薄,一年到头只喝酒不吃饭。我没看过比他更爱酒的人。一次他喝醉了,在厕所里睡了一个多小时,他老婆还跑到街上找他。他进入醉态,也不说话,又不呕吐,直直的眼睛开始往中间挤,变成斗鸡眼。
       徐和我,中晚餐都在欣如家。偶尔晓波也会去。晓波看上去有些忧郁,宽大棉纺的休闲服裹得他像个粽子。他从边远的水乡逃避爱情的魔咒而暂时在小城栖身。“活得没意思。我们去学英语吧。”他说,“我们总要在平静的生活中寻找几滴激情。”学英语就是看老外的毛片。他是极其善于在曼妙的情调中游泳的人,经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又一副轻松的样子。为了成就他浪子的理想,时隔不久,他成了渺无音讯的人。客厅比较小,黑皮沙发占去一半。我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用小板凳当枕头。出租带子的小店在屋后的巷道里,那儿有缝纫店、煎炸包子店、发艺厅,因位置较偏,人影稀疏。
       对于爱酒者而言,找一个酒中知己可能比找爱人更难。酒是欣如和徐友谊的粘合剂。徐小我两岁,他在离婚的那天中午,和欣如坐在朋友饭庄喝酒。他们心情好像很愉快,边喝边聊,气氛一点也不压抑,斜斜的阳光有些刺眼。那天喝了三十六公斤啤酒。徐戴副眼镜,留个平头,穿件深黑的披风,酷酷的。他年纪轻轻就饱受沧桑,历尽情感的磨难。“为了不受伤害,就不要投入真情。”多年后,我看到他,他变得成熟而豁达,飘荡的职业经理生涯让他历练了人世的沉浮,他说,“这是命运。这座城市就是绞碎机,把我绞得七零八落,留下了我满身的伤痛。我甚至不敢回忆它。”一些在我们内心死去(另一种活着)的人,终究化作锋利的铁钉,钉入心脏,再也拔不出来。
       我们打了麻醉液一样活着。
       我们都不想沉默于平凡的生活——另一种牢笼。挣脱是必然的。1997年初秋,欣如、徐在广场边开起酒店,六百多平米,取名“状元楼”,卷进全部家产。熙熙攘攘的客人加速了酒楼的死亡——欠账多现金少,滚动不了。一年没到,他们终日躲债,惶惶然,石头沉入水中一样没入浩浩人群。
       1999年夏秋季,他们先后逃遁去了深圳。并短短几年发家。
       这个城市成了我的孤岛——假如我把茫茫人流看作海水,把楼房看作礁岩。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人把城市比喻成沙漠。我把电影院当作我暂时的家——虚幻的景象,灰暗的背景,散射的光线,颓废的脸庞,构成了(内心的)空城的底色。我突然发现,我多么害怕一个无依的城市,它仿佛是巨兽的嘴巴,山洞一般阴森。
       从我的窗户往下看,是一条繁华的服装街,间隔几家药品店、手机超市、大型快餐店、杂货铺。人行道摆满了烤羊肉串、煮玉米棒、水果、煎米糕。跪在地上磕头的,是乞讨的小孩;从夹克翻出相机兜售的,是新疆人;头发梳洗得光彩照人的,刚从美容厅出来……我的楼梯口有一个小货摊,卖些袜子、短裤、牙刷、鞋垫。守摊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微微地虚胖,脸色菜青。通常她是我上班第一个遇到的人,正从四楼往铺位搬物什,脚步蹒跚,气喘嘘嘘;也是我回家最后遇见的人,看见她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如果我抱了女儿,她会说:“骢骢,叫我婆婆,我有糖。”她寡居多年,寂寞地从早坐到晚,街上流徙奔忙的脚步晃得她双眼发花。过一个街口,一个卖头饰的年轻女人迎面叫卖:“便宜卖喽!亏本卖了啊!”即使有人讨价还价,她的吆喝也不会停下来。我作为路人都听烦了,不知她身边的人怎样忍受。我几次想问她,这样叫烦不烦?我没看过比她更黑的女人,皮肤像猕猴桃,声音尖细,扎条小羊辫,戴副眼镜。推车边撑一把广告伞——她的屋檐,夏天爆裂的太阳也没有使她屈服,我确信她对命运充满了热爱。前两个星期,她站的位子被蒸红薯的人取代了,我突然有点想念她,我不知她为什么离开自己运行的轨道,潜藏在另外茫茫的人海。毫不相知的人就这样轻易地占据我心灵小小的空间,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同样消失的人代替。
       在很多年的挣扎于内心的(女人赋予我的大海)狂涛中,我彷徨无望。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尘世的观察者。其实不然,我是他们的其中之一。我们根本不可能与生活抗衡。它是强大的气流。我也学会普遍意义上的生活,泡茶楼、打牌、钓鱼。“以前,我觉得你很痴妄。那样很累。”前两天,我的老乡汪茶英在街上看见我,说,“看样子你现在已经享受到了世俗的快乐。”不知怎么的,我谈到了俄罗斯的女神霍尔金娜,这个误坠凡间的精灵。我说,高贵的人从来停止不了痛苦。
       2001年10月20日我与蔡虹结婚。翌年4月23日,小女骢骢出生。我安卧了下来。她们,是生命对我的恩赐——我所有失去的,就是为了空出她们的位置。
       卑微地活着,是一件美好的差使。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曾发表诗歌、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