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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周三桥双年祭
作者:张 路

《十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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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73年6月的一个遥远的下午,在一次小学课间的无谓争夺中,我很无意、但似乎又不可避免地在周三桥的脸上,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开了一条口子。这条口子,从三桥鼻梁的左侧,斜划而过,直贯鼻翼右侧,抵达右上唇角。
       当时的三桥,已经像后来一样,高大凶猛,所有的同学都对他敬畏三分。我在他面前不仅比他短了一个头,而且也比他低了三个年级。三桥本以为从我的手中夺过那把我从城里的姑父家里“借出”的漂亮得令人心慌的匕首,如同探囊取物。尽管我那时很把三桥当回事,但一把宝刃在手,心中似乎胆壮了许多。三桥对我的不肯缴械,惊诧而又愤怒。他一脚将我踢倒,双手便直奔匕首而来。在我的拼死争抢中,匕首不知得了谁的力量,从三桥脸上一滑而过。三桥的脸从此不可磨灭地留下了一条耀眼的刀疤。
       闻讯赶来的村中女赤脚医生周春香在看到满脸是血的三桥后,差点昏过去。她咋唬着说,那鼻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她没本事补。要补,得往公社医院送。
       同样吓懵了的我,被校长孙齐关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让我高举着那把行过凶的匕首,悔过自新。十五年后,当我第一次踏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看到那个傻傻的自由女神像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曾被迫做出的那个同样极不舒服的造型。校长孙齐没有想到,我那时吓得多少次想用那把匕首自杀。要是想到这一点,他肯定不敢让我摆出如此滑稽可笑的姿势。
       那是一把太优秀的匕首,是我的老革命姑父的某次出生人死之后的战利品,后来的考证证明它产自德国。我举着那把匕首,从小学办公室破败的窗户中,看到一条机帆船,载着为了保住鼻子的周三桥,匆匆出了村口的水闸门。我觉得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
       有关那把匕首的归属,校长孙齐说被他扔到河里去了。以后的好几个夏天,我一直偷偷地潜入河底,试图寻找。我发现同样干着这件事的还有三桥,好几次我们在水中不期而遇,但最终我们都一无所获。很庆幸,三桥的鼻子终于保住了。只是面目本来就很凶狠的三桥的脸上,从此变本加厉地又爬上了一条更加凶狠的刀疤。
       二
       1999年7月12日,又一条机动船载着周三桥,在薄暮之中,急吼吼地冲出村头的
       水闸门,向镇医院匆匆开去。周三桥被人们弄上船时,已经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脸色肿胀乌青。
       但这一次幸运没有再次光临三桥。在开出闸门三里多路后,船停了下来。因为大家绝望地发现,再送三桥往医院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周三桥死了,死在送他去医院的那条河上。
       在那条河的河岸上,重重叠叠、挤挤挨挨地埋着我的许多父老乡亲。在那些荒草掩埋的坟头,长长短短的混凝土浇制而成的墓碑上,清一色的红漆书写的碑文皆是出自我的年纪高迈的伯父之手。周三桥将无可选择地跻身其中。
       突然停顿的机器,与断了气的三桥,使得夜色黝黑的河变得幽冥寂寞恍惚茫然。一切都仿佛戛然而止。没有人相信那么健壮的三桥就这么去了。但是,三桥的妻忽然爆发的哭声,将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三桥确实是死了。
       差28天,三桥40周岁。
       而过了这个夏天,周三桥将成为我们村小学的最后一个转正的民办教师。在即将40周岁时,民办小学数学教师周三桥死于农药中毒。事故发生在他平生第一次去田里喷洒农药之后。
       三
       1980年8月27日,坐在另一条机动船上,穿过村口水闸的是我。当时,我成了我
       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我离开故乡,前往陌生的北方求学。村民们敲锣打鼓相送,正在开会的村小学老师们非常激动地跑到码头上送别。前来相送的还有我的同学王得宝,当时他也已决定在村小学谋个民办教师的差事。他告诉我他对高考是没有任何奢望的,所以还是想赶紧工作。但我没有见到三桥,这是预料之中的。那时三桥高中毕业后成为村小学民办教师已经三年,并且以他所教的学生无可争议的成绩成为村小学的骨干教师。然而,那一天,我相信三桥当时一定正坐在学校的某个阴郁的窗口,吞云吐雾。
       在此前此后的漫长的岁月中,我的父老乡亲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要论智力水平,在他们的见识范围内,三桥无疑是最出色的。尽管三桥曾经试着参加过四次高考,结果名落孙山;尽管我第一个轻松地考取并且考取的是国内最好的大学,那所大学的名字足以使他们油然而生出敬畏;尽管我差点让三桥的鼻子永远搬家;尽管他们当时真诚地相送的是我而不是三桥,但是,三桥的智力超群的结论依然未能动摇。对三桥智力的迷信直到他不幸而逝之后都在继续,并且成为人们惋惜唏嘘的重要理由。
       三桥在有生之年,实际上也以此自负,脸上的刀疤增加了这种奇妙的效果。自负与刀疤都足以阻止三桥向欢送的码头迈出哪怕半步。
       四
       1959年8月10日,周三桥在这个非常普通的日子里降生。这个日子,我是从三桥的墓碑上知道的。但三桥的妻子说,这个生日并不准确,只是瞎估估而已。然而对三桥,无论活着或者死后,这个日子都不重要。
       三桥没有任何显赫的家族背景,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是祖上三代贫农,属于根红苗正的那种。他的双亲也未表现出什么天生的异秉。母亲早逝,而他的父亲在我早年的印象中,似乎总是一个人住在村头的鸭棚中,伺候着一群鸭子。他的腰背弯曲着,就像他的身旁那座低矮的鸭棚,从未像他的儿子三桥一样堂皇自负过。在我离开我的故乡求学的第二年也许是第三年,三桥的父亲毫无声息地死去。而父亲死后,为了丧葬费用,三桥与他的两个兄长大桥、二桥打得天翻地覆,以致直到三桥不幸早逝之前,仍然兄弟不睦,路上遇见如同陌路之人。
       三桥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却屡试不中,这很让欣赏三桥智力超群的乡亲们失
       望。然而人们又宁愿相信这是天不相助,是命。这种解释雄辩让人无言以驳,并且很奇妙地维护了三桥的荣誉。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我的同乡子弟名落孙山之时他们都每每以三桥自慰:连三桥都考不中,何况你我呢?
       按照三桥的父亲的构想,三桥高中毕业后,应该去学个木匠或者瓦匠或者其他什么匠,就像我们村里绝大多数年轻人所选择的出路一样。三桥对此却不屑一顾,对父亲请来的师傅王木匠嗤之以鼻。三桥说,你看我像个拎着斧头、凿子出去讨饭的人吗?养鸭的父亲看不出三桥有什么远大前程,但面对雄赳赳的三桥,他又无可奈何,只得闷闷地回他的鸭棚喂他的鸭子去。
       五
       1977年8月。
       这一年三桥18岁。不屑与木匠、泥瓦匠们为伍的三桥,开始了长达二十二年的小学民办代课教师生涯。以三桥的心性,做一个小学代课教师,决非其平生志向,而是一种权宜之计。我实在想象不出,脸上带着那条凶恶的刀疤的三桥走上讲台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在三桥高大而又年轻的身躯面前,那种用破旧的木板拼凑起来的低矮的讲台是如何的滑稽寒伧。
       然而,直到临死,三桥也没有能改变他的这种身份。除了校长孙齐,当时我们村小学全部是民办教师。二十二年来,有的转正了,而有的则改行去干起了别的行当。以三桥的教学能力甚至教学生涯,他早该转正,然而数次机会都与他失之交臂。比如我曾听校长孙齐说,1992年,让他到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一个月,那是明摆着的为民办教师转正安排的进修,只要通过象征性的考试就可以转正。然而三桥却傲气十足地觉得为他们上课的老师水平太次,并且不止一次地在课堂上公开纠正那位教师的错误,并且旷了一半课程,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孙齐无奈
       地说,你能说什么呢?
       毫无疑问,三桥能力与精力都远远地超出于一个小学民办教师的水平之外。这也是我的乡亲们迷信三桥的主要原因。三桥对教学几乎毫不用心,但他的学生在乡一级乃至有时在县级统考中,总能名列前茅。实际上,乡中心小学也曾几次想将他调入,但都碍于他的民办教师的身份以及他的桀骜难驯,只好割爱。
       在我的故乡,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几乎在对三桥的敬畏中,念完了他们的小学,并且从三桥那里接受了最基本的数学教育。每当他们谈起三桥时,都对三桥的教学水平深深折服。
       三桥的妻子承包了三亩八分地,但三桥觉得这与自己无关。在教学之余,三桥无所事事。尽管半教半耕几乎是我们村包括校长孙齐在内的小学教师的生存方式,但三桥却很少下地。妻子忙得焦头土脸,三桥却视如不见,有空就集了一班人,打牌喝酒。村上这么多年颇有些发了财的,乡村无所消遣,打打麻将便成了第一选择。发了财的有钱,而三桥有闲,便能凑在一堆。以三桥的智力,大抵是很少输的,所以收获并不比妻子从土地里忙乎回来的少。三桥在牌桌上的战斗力和收获都非常有力地印证了三桥的智力的卓尔不群。三桥便有理由对妻子理直气壮,并且常常嘲笑只知道在田地里忙得昏天黑地的妻子,以为自己本非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草莽蓬蒿之人。
       六
       1983年2月,三桥与同村的范秋云结婚,同年得一女。
       范秋云是比我还低一个年级的我们的小学同学,长相一般,然而却是非常的勤快。她显然是我们村对三桥智力的迷信者之一,不同的是,她的表达方式是诉诸爱情和婚姻,比一般人更进了一层。
       在很大程度上,范秋云的勤快助长了三桥的游手好闲。
       对于范秋云的选择,范秋云的父亲——一个非常认真地做了二十三年生产队小队长的庄稼汉曾经坚决表示过反对。他认为三桥面相不好,福缘浅薄而且标准的四体不勤,难有作为。范秋云却说你这人太唯心,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且三桥现在这样的凶样子也不是天生的。再说全村像三桥这样聪明的你能找得出来吗?范秋云的父亲说,三桥人是聪明,全村人都承认,我也承认。但你也是念了这么多年书的,你应该知道中国有句老话,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人我见得多去了。你看他那头昂昂认不得人的样子,一看就不会有大出息。你真要跟他,我拦也拦过了,你不听,以后日子难过不要怪你老子没说。
       三桥本对范秋云的示爱无动于衷,然而范父的反对,却不能让三桥无动于衷。三桥最终接受了范秋云的爱意,但是却不肯原谅范父的狗眼看人低。婚后的许多年里,尽管同在一村,三桥极少登范家之门。
       七
       1981年,春天。
       我的同学王得宝在付出了两颗门牙之后,愤然离开了他所代课的村小学。
       王得宝的两颗门牙是三桥打落的。
       而三桥打落王得宝两颗门牙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周春香。她的诊所是借用村小学的一间教室开设的。周春香比三桥大了七八岁,这一年周三桥22岁,而比我大一岁的王得宝20岁。
       周春香的风骚与艳丽在我们那个村上是无可比拟的,连我的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伯父都忍不住说,那是天生的尤物。她似乎与村上历届干部的关系都不错。男‘人们有事没事的都要往周春香那里转悠,一点小毛小病就要来让周春香给看看,不需要打针的他们非要打针,即使他们事实上很畏惧打针,但仍然义无返顾地在周春香的面前脱下自己的裤子,挨上那一针。她的声名既然是非常狼藉的,是村上大部分女性诅咒的对象,但是谁也没有资格敢出来与周春香一争香艳。
       在我们那个时候少年的性梦中,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没有人不曾做过与周春香缠绵颠倒的艳梦。周春香的挡不住的性惑,使得我们村上所有的年轻人都将她变成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三桥的最初的性体验是从周春香那里得到的。年轻孔武的三桥对于周春香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别样的诱惑。脸上的刀疤在周春香眼里用今天流行的词语应该是“酷毙了”的,由此可以看出周春香对男人的鉴赏能力的超前。所以,三桥在成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之后,近水楼台,很快就在周春香的那张用来诊病的床上完成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成人仪式。周春香对三桥脸上的刀疤,竭尽了她这个风骚的女人所能表现出来的赞美和爱抚;这让三桥充分地坚信,脸上的刀疤其实很有特色,是男人表现得更像男人的一种武装或者标志。
       那时的三桥完全为周春香所迷,对所有试图接近周春香的人都充满了仇恨。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同学王得宝出现了。
       王得宝没有三桥那么雄壮,但他比三桥更年轻,也更俊秀,是区别于三桥之外的另一种类型,这同样使得周春香不忍拒绝;同时,更重要的是,王得宝的家境非常宽裕。他在将他母亲的一只祖传的玉手镯送给周春香之后,周春香终于让他在她的那张床上体会到了她的销魂之乐。
       22岁的周三桥没办法让比他更强大的人远离周春香,但对王得宝他显然是既无法容忍也不在眼里的。
       所以,为了周春香,王得宝付出了被周三桥打落了两颗门牙的代价。
       事情的最后结果是,周三桥赔偿了王得宝补牙的全部医疗费用;周春香的诊所被勒令搬出村小学,最后只能在自己的家中开设,这使得她在丈夫的严加看管之中,收敛了很多,同时,她不得不在王得宝母亲的强烈要求之下,退还了那只王家的祖传玉手镯;王得宝因为此事,觉得大丧脸面,一怒之下,离开了学校,结束了他的短暂的民办小学代课教师的生涯。
       八
       1999年,夏天。
       三桥的最后一个夏天,是在范秋云对一只西瓜的惊喜中度过的。那是一只在棉花地里疯狂地生长着的西瓜。
       三桥和范秋云都没有想到当这只西瓜蔓上的惟一一只西瓜瓜熟蒂落的时候,恰恰是三桥生命的最后的终结之时。所以,直到今天,当我为了写完这篇文字,而去与范秋云聊天时,她仍然对西瓜表现出了一种本能的恐惧。
       没有人知道那粒西瓜种子是怎么进入棉花地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怎么就那么发芽出土无所顾忌地长成了一棵西瓜秧。这是一棵健壮的生机勃勃的瓜秧。
       有一天,范秋云从棉花地里锄草回来,她惊喜地对三桥说:“哎,棉花田里长了一棵西瓜,长得真肥!”但三桥显然对这棵身份不明的西瓜毫无兴趣。三桥不屑地说:“你瞎咋呼啥?没吃过西瓜是不是?一棵鬼西瓜也让你这么激动?哼,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西瓜呢?”
       但是,三桥的漠然并没有影响范秋云对那棵西瓜的兴致。
       西瓜秧很蓬勃地长成了西瓜藤,并且在棉花地里蜿蜒游走,弄得女人很激动。整个一个夏天,范秋云的期待仿佛都在那一棵西瓜上。每次从棉花田里回家,不管三桥爱不爱听,她见到三桥的第一句话准是关于那棵西瓜的。她没有放过西瓜在成长的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她对三桥说,弄好了,说不定能结出一船西瓜呢,照那长相再不济,也能收它个一箩吧。西瓜生长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由衷地欣喜。她在这个夏天里,兴奋地向三桥报告着——瓜藤长得真快啊,它现在在棉花田里到处爬到处爬啊,爬得又凶又野,爬得到处都是啊,爬得我心里都要发毛发慌了……我今天只好把它们的头都掐了,不让它们把劲都爬完了……噢,它开花了……今天又开了一朵,你猜几朵了?哈,你都不敢想,一下子开了18朵了,18朵,就是18个西瓜,还不要用船去装?……
       女人因了西瓜而兴奋,而三桥却无动于衷。女人让三桥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但三桥对那西瓜依然没有任何的兴趣和印象。
       直到有一天,范秋云悲哀地告诉三桥,那瓜蔓上的花一朵一朵地谢了,但大多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所有的花都谢了之后,只剩下惟一的一个瓜纽了。那么健壮的瓜藤,怎么只剩一个瓜纽了?
       范秋云伤心得都快要哭了,三桥才说,好,好。范秋云不明白三桥为什么说好,还以为他幸灾乐祸,就表现出少有的愤怒,差点与三桥吵起来。但三桥很快就让范秋云怒气全消。三桥说这是好事啊,这是西瓜在实行计划生育啊。你想18颗西瓜的劲都长到了一粒瓜上,那瓜还得了,那一定会长成瓜王的!你怎么会想不明白?
       范秋云头脑不笨,也懂得一点优生之类的知识,经三桥这么一说,立即释然了,并且转怒为喜,把对西瓜的所有期待全部寄托在那颗独子西瓜上。那一晚连在床上与三桥做爱都显得特别的有劲,仿佛要再造出一个儿子般的激情投人。
       于是,范秋云又一如既往地每次都满怀希望地下地去,每次从棉花地里回家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向三桥汇报那颗像独生子女般宝贝的西瓜的生长情况:它现在有小孩子的拳头大了……它有小碗大了……这两天长得特别的快啊,它现在像你们学生玩的篮球大了……瓜儿有锅盖那么大了……最后女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就激动地将描述变成了赞叹,哎,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西瓜啊……
       范秋云痛苦而且懊悔地对我说,我真没有想到,那颗西瓜熟了的时候,三桥的命数也定了啊,西瓜熟了,他也就走到尽头子……,要晓得这样,打死我我也不会让它长出来的。我怎么知道呢?我真的……真的这辈子再也不敢碰西瓜了。
       
       九
       1999年7月12日。早晨。
       在这篇可能名实不符的祭文中,我们将不得不提到这个日子,尽管它像三桥的出生的日子一样平淡无奇。
       这天早晨,三桥将自己的老婆范秋云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女人起不了床。早晨的喇叭里,村干部正在一遍遍地强调此次棉花治虫的重要性。三桥一边听着,一边去寻找药水桶。三桥对着女人骂道,不就打药水吗,多大的鸟事!
       三桥也不理女人在床上的痛苦呻吟,背起药水桶,划着范秋云每天要划着的小船,平生破天荒第一次去棉花地里打药水。
       这次家庭暴力的起因就是因了那只西瓜。凌晨时分,范秋云在床上将三桥弄醒。她说,三桥,那只西瓜熟透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再熟就过了。三桥朦胧地“嗯”了一声。女人又说,田里的虫子又起来了,这次厉害得很,要不就会闹翻天了。三桥究竟有没有听,只有天知道。女人见三桥没反应,就半抬起身,搬住三桥的半个肩膀摇道,哎,三桥啊,今儿我去地里打药水,你说,要不要将那只西瓜给抱回来。我本来想等女儿回家再去抱它回来,但我这几天总提心吊胆的,生怕长到今天,被人家偷走。
       女人的口气里甚至已经是一种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的甜蜜的感觉,一种快要收获的幸福漾在她的心中。
       然而,三桥那天早晨却没有从女人那里分享她的甜蜜和幸福。三桥那时只想着睡觉。三桥夜里没有睡好。昨夜天气太热,没人打牌,三桥手痒痒的,很没趣。可是又热得睡不着。三桥孤魂似的在村里转了大半夜,回到女人的床上时,又被几个可恶的蚊子骚扰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老婆弄醒。三桥就气不打一处来。三桥勃然大怒,我X你妈,你们家八辈子没吃过西瓜,是不是?一只鸟西瓜,你唠叨了一个夏天!你真是他妈的毛病!你有没有完?
       三桥显然无法体会女人像热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的对那只西瓜的热爱。他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让女人伤心欲绝。女人一个夏天的因了那只西瓜的美好心情,现在被三桥扯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女人的愤怒与委屈此刻无法控制,变得铺天盖地。
       女人首先冲着三桥大吐了一通苦水,三桥也不接茬,也许是他觉得女人说的不无道理,也许他还是只想着睡觉,反正他没理女人,闭了眼睡觉。三桥的这种沉默,让女人不得不将愤怒和痛苦逐步升级,她开始列数三桥的种种不是——
       女人说,不知道你是哪条懒虫弄出来的。你看你们那破学校里哪个像你这样吊儿郎当的,好吃懒做?从孙齐那老狗日的开始算起,哪个不是拼了命地顾家?孙齐好歹是个校长,30多年的公办,他哪个假期不下地干活?
       女人说,你以为你是天字第一号聪明啊?你说人家李名怀是傻蛋,可人家不比你
       傻到哪里!不错,李名怀是不会教书,学生考得总是最差,但他不呆啊。你看看,家哪天不是半夜起来磨豆腐?全村人都吃他家的豆腐!他家的豆腐作坊好得很,你说他呆?人家早公办了,哼,你呢?你说张阿扣账也不会算,还在教算术,标标准准的误人子弟,但他会养鸡啊,他能算得清养几只鸡赚多少钱啊,你看他家的鸡养得多好……
       女人说,王得宝比你晚了三年教书的,你笑人家话都说不清,还结巴!那一年你为了一个烂货,把人家打出了学校,打掉了人家两颗门牙,可是你看人家现在不是出息了?全村哪个比他阔?人家全家户口早买到城里去了!孙齐说,只要王得宝出二十万,你们那破学校就要更名为得宝小学,到时王得宝保不准愿意的话,就是得宝小学的校长,你看你还能傲气?傲气你走人啊?你能有这本事?将你那破小学更名为三桥小学?你那一年为了周春香那婊子与王得宝大打出手,你看现在呢,人家王得宝养了一窝小情人,哪一个不是如花似玉、嫩皮细肉的?你周三桥能有这能耐?你有这能耐我也不需要下地打药水了,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可惜啊,你也只配干干周春香这样的老婊子,比你还大了七八岁,那种烂货脏货,你也不嫌丢人?……
       女人说……
       女人还想再说时,她没有注意到三桥脸上的那条刀疤在熹微的晨光中已经隐隐隆起,黑里透红,红里透黑,红黑相交。三桥抽出了那只平时极少干农活的大手,在越骂越起劲的女人的脸上狠狠地抽了几下。然后一脚将女人踹到了床下,一顿拳打脚踢,把悲愤交加的女人揍成了一团烂泥。
       三桥不理睬女人的嚎啕与呻吟,他知道女人肯定是几天爬不起来了。三桥饭也没吃,背起药水桶,拎起药水瓶,平生第一回去棉花地里替自己的妻子剿灭害虫。
       三桥的愤怒将继续在它们的身上进一步发泄。
       十
       1999年7月12日。晨。三桥揍完了老婆范秋云后。
       三桥爬上船时,听到每天如约而至的客轮在村前的大坝外拉响了长长的汽笛。
       三桥一篙点离岸边,撑了范秋云每天要撑的船,怒气依然冲冲地向闸门口驶去。很久不驶船,三桥尽管力气很大,但船摇摇晃晃地行得并不快。三桥撑了没几下,汗就出来了。这是久疏行船造成的,劲使不到地方。
       那时晨雾刚刚起来,村前的大坝影影绰绰,看上去,云里雾里的。
       大坝是东西向的。三桥斜刺里一径地向坝的东侧撑去。但直到他的船头几乎快要舔到坝基时,他才想起原来修在这里的闸门早已在他的一再敦促下,改到坝的中间了。三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忘记那新开的闸门。
       村前的大坝是70年代中期修建的,为了防汛。闸门开在了大坝的东端一隅。三桥在80年代的最初几年屡试不第之后,然意识到一个非常致命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前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相信他的屡试不第,不是因为他自身的因素而是村前这条大坝在作祟——他固执地认为正是这条使得全村人免受洪涝之灾的大坝挡住了全村的风水,确切地说,是挡住了全村的文脉,是以,即使聪明盖世如三桥,也每每名落孙山。
       发现了这个秘密,使得三桥既愤怒又沮丧。在最初的几年,年轻的三桥无数次地怀着对大坝的满腔仇恨在大坝上徘徊,恨不得一包炸药将大坝炸个稀巴烂。
       都是这该死的大坝!
       在认定了大坝的罪过之后,三桥开始在村中广为宣传。这该死的大坝修得真是不是地方!三桥无奈地说,我决定放弃了,我再也不考了。那坝将我挡住了!它那么挡着,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三桥仿佛在与全村人赌气。村民们对三桥的智力毫不怀疑,而对三桥的屡试不第又无从解释,只好对三桥的结论将信将疑。他不考了,村民们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能硬逼着他去考。但又不能因为他考不取,或者不肯再考,就将这条好不容易修好而且危急时刻非常管用的大坝挖了。
       因为大坝的存在,三桥很成功地维护了全村人对他的智力超群的迷信。
       三桥宣称,你们看吧,这条坝挡住的决不仅仅是我。它将全村的文脉都挡住了,它硬生生地将这条脉掐断了。
       全村的人被三桥说得满腹狐疑,这种事本来就是很玄虚的。
       后来我们村学生每年的高考成绩,客观上似乎都印证了三桥的结论。每年,邻村的孩子一个个考取了,而我们村却常常颗粒无收,偶尔考取个把孩子,也只是中专或者大专一类的丝毫无法让人自豪的学校,总之,那情形实在让人栖惶,甚至成为邻村人的笑柄,连女孩子搞得都不大肯嫁到我们村来。
       都是这该死的大坝!
       村民们在聪明的三桥的指点下越来越认同了他的发现。
       然而,仅仅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而不能去改变或者治理它,那与没有发现问题在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有三桥的屡试不第的现身说法在,又有全村的孩子高考的连连歉收,人们不由得忧心如焚。有些望子成龙望女成风的家长甚至迫于这个事实,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镇上的小学或者邻村去,以图孩子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出路,不至于重蹈父母辈的脚印,老死乡间。
       校长孙齐不得不对自己的生源问题感到担忧。如此下去,孩子们都跑光了,如何是好?他很认真地与三桥商量过这个新情况。冀望三桥能够想个法子,留住这些孩子。三桥装模作样地说,留住不难,但你们少做点与教学无关的事,就行了。你看看,从你校长开始,一有时间不是下地种田,就是磨豆腐、养小鸡什么的,人家家长看了就不舒服,哪像个教师的样子。孙齐说,三桥,你这是放屁!种田磨豆腐养鸡,以前大家就这样干,也不见有人将自己的孩子往别的地方送?这不是原因。再说,大家就这么一点工资,上头还经常隔三岔五地拖欠,不干点别的,还怎么活?你可以在牌桌上赢钱,我可不能让大家都去学你赌钱,不是?那还成什么学校?再说,要输了,我可负不起那啊。问题啊,还是你看得准,关键在那该死的坝上。想想法子,三桥,你的脑袋好使,你赶紧想想,要是孩子们都走了,我们可就都要失业了。
       三桥看到孙齐那个衰老而且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三桥一直不将孙齐放在眼里的,但孙齐其实也是一个忠厚之人,三桥也没有必要与孙齐别扭。孙齐在我们这个村小学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哺育了我们村上的一代又一代。所以三桥平时也是不大去与孙齐过不去的。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三桥当然得当仁不让一回了。所以三桥安慰校长孙齐说,不要紧,我会让他们不要往外送自己的孩子。
       于是,三桥开始用一种完全毋庸置疑的口吻,对每一个试图送孩子到外面上学的家长说,没用,送到外面也没用!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坝上,你送出去,终究还是在这个村里生出来的,这改变不了的。送出去,只能更坏事,把孩子仅有的一点文脉都会折腾光了。
       三桥既这么说,大伙儿将孩子往外送的积极性自然遭到致命的挫伤,孙齐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村小学的生源问题总算得以顺利解决。
       但一些刚结了婚的小夫妻,却在暗暗商量,是不是该跑到外地去做爱播种生孩子?这样人是辛苦,花费也可观,但或许可免将来孩子读书没出息之忧,倒是不妨一试。但年老的也有反对的,说把孩子生在外面,这孩子到老了,也是一个外乡人,魂都归不了家的。
       这实在让大伙伤透了脑筋。每一个家庭或迟或早总归会有孩子长大了要念书,这个问题也就几乎成为每一个家庭要面临的问题。无奈之余,在部分村民的强烈要求下,村委会最后经过郑重研究,向上级单位镇党委提交了一个为改变村教育现状而准备挖去村前大坝的可行性报告。结果可想而知,村委会不仅被上面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被县里知道了,成了一个相信封建迷信、愚昧到竟然想破坏作为全村的生命线的水利设施的反面典型,并被到处宣讲。大家认为人品还不错的一个村支书被免职,颇有一点魄力的村长也被调到邻村去做他的老本行电工去了。总之问题没有能够解决,反而使全村声名狼藉、元气大伤。
       都是这该死的大坝!
       人们甚至开始埋怨起周三桥。都是这该死的三桥!大家相信,三桥要是自己那一关过去了,那就什么都通了。这个可怕的事实,也就不可能存在。可是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愣是过不去,结果什么都被挡在那里了。而且,他既然发现了秘密,又既然那么聪明,却居然想不出一个法子,这实在令这么相信他聪明的人失望。
       此时,聪明的三桥知道,如果他再拿不出一点什么法子,恐怕在村民们那里是实在没法交待了。
       三桥为这事儿颇多踌躇。他又开始像十多年前老是考不取时一样,一个人独在大坝上徘徊。在经过一个多月的绞尽脑汁后,三桥的徘徊终于给了他收获。全村人终于从三桥的徘徊里得到了一种希望。
       1997年9月,三桥郑重向全村人宣布,他找到了解方,而且不需要大动干戈。全村人像仰盼甘霖一样,等待着三桥的答案。三桥没有卖关子,他直言,现在只需对大坝动一点小小的手术,根本不需伤筋动骨。他说,现在,只需要将闸门的位置改变一下,把它从边上移到坝的中间来,这样一下子就畅了就通了就迎刃而解了。
       大家虽然对三桥的智力深信不疑,但对这个结论还是不免有点狐疑。然而,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事关全村后代人的出路,大家决定宁可信其有吧。
       1997年冬天,村人们利用冬闲,以每户出二十元钱三个工、村上小老板们每人出一千元的集资集工的方式,对大坝的水闸门进行了改造。这一次的集资集工,村干部们还挺担心会像以往那样,要让他们磨破嘴皮,或者谁再到上面告一下,又要挨批。但没有想到大家非常的踊跃,一点阻碍也没有,很多人都不止出了三个义工。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原来的闸门被关上并用石头混凝土严严地封闭起来,在大坝的中央新开了一个闸门,比原来的那个做了比较大的扩张,闸门修得又宽大又堂皇,大家看了都觉得实在不错,再也不会挡住什么的样子。
       新的村支书这一回采纳了三桥的建议,把县报的小记者请来,做了一篇全村村民痛改前非、利用冬闲兴修水利工程的报道,并配以新修的水闸的大幅照片,有效地挽回了全村的名誉。
       水闸告成,大家的心里也都顺畅了许多。
       大家都认为三桥这一次立了头功,为全村做了一个非常大的贡献。为此,村委会返还了三桥一家这一次的集资款。
       1998年夏天,高考榜下,三桥的女儿很为三桥争气,她和村上一个小男生都考取了省属重点大学,而另一个男生虽然分数差了那么一点点,但花了一点钱也上了大学。我们村十多年来连年高考剃光头的历史到此被改写。
       还是三桥聪明啊!村民们由衷地感叹,都说三桥让人不服不行啊!三桥的地位由此进一步得到巩固,他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
       然而,今天,在这个薄雾弥漫的早晨,三桥居然忘记了那个在他的一手策划下建起的新闸门,忘记了那个几乎是拯救了全村的下一代的新闸门,自己糊里糊涂的,反而冲着那个可能堵塞了自己一辈子的旧闸门而来,这让三桥越发生气。
       他没有办法,只好调转船头,沿着大坝向中间撑去。
       他在接近新闸门时,依稀在薄雾中听到有人与他招呼,周老师,今天你怎么撑起船来了?
       三桥没有回答,他正在集中注意力对付这只小船。三桥也没有弄清楚这是谁与他招呼。
       三桥终于到达了那个新闸门口。三桥这是第一次自己撑了船过这个闸门。风从坝外透过闸口吹过来,好大的风!好透心的风!风让三桥感到凉爽了许多。然而,风也将三桥的小船吹得东倒西歪,三桥费了老大的劲就是没法子将船头对准了闸门。
       风让三桥的小船踌躇不前。风让三桥的小船在闸门前打了几个转。小船就是不肯对直了闸门出去。
       这该死的风!
       这该死的闸!
       三桥在心中骂道。他左右看看,很庆幸薄雾中左右并没有看到人,自己的这份狼狈没让人看到。
       有一瞬间,三桥几乎放弃了出闸的打算。
       是风不让我过啊!
       但风并没有能够阻止三桥出闸。
       三桥在经过一番折腾后,终于将风中不听话的小船鼓捣出闸门。三桥终于战胜了风。
       出了闸门的三桥长舒了一口气。大坝外的河流非常的宽阔,三桥发现早晨的雾气在宽阔的河面上却是越来越浓了。
       三桥和他的船很快就被淹没在混混沌沌的雾气里。
       1999年7月12日,一个雾色苍茫的早晨,三桥第一次自己撑船穿过了在他的倡议下新建的闸门。
       然而,三桥并不知道自己出了这个闸,他的死期已经近在眼前。
       十一
       1999年7月20日,晚上。村前大坝,水闸上。校长孙齐的一段讲话。
       校长孙齐在这样一个时刻遇到偶然回乡的我,三桥的死亡让我们在那一刻凭栏而立。即使是晚上,星光下,仍然可以感觉到油漆过的栏杆仍是新的,朱颜未改。
       三桥啊,这人命太硬!太硬,则易折。你说不是?打药水,多大的鸟事?我这把年纪了,哪一年我不下田打药水?没事!嘿,三桥呢,平生第一次摸药水桶,那么强壮的一个人,他居然就中毒了,居然把条小命玩完了。你说,这不是命吗?真是命该如此啊。
       有点点的萤火在坝上飞舞,坝的两边,夜色朦胧,水平浪静。这是乡村才有的宁静,它让你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
       孙齐接着说,我去送他时,看了真心酸真难过。三桥停那儿,你简直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身上要穿走的一条长裤,还是坏的,上面好几个烟头烫出来的洞,范秋云被三桥揍得还没有能爬起来,躺在床上,哭得都快死过去的样子。我问她有没有好一点的裤子,她说真的没有,一条也没有。学校的抚恤措施?学校能做啥呢?首先,三桥的死,跟教学没有关系;其次,这次放暑假前,能把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发了,已经是挣了老命;再说他还没有转正,还是个民办啊。这次,我还是做了主,我们学校出了200元,大家每人又凑了点,是不多,大家都很困难。但这次,最仗义的还是王得宝,送去了2000元,外加一条毛料的新裤子,总算没有让周三桥穿着破裤子上路——你知道,三桥曾经打落了人家两颗门牙啊,那是毫无道理的!王得宝至今装的都是假的,这你也知道的,但王得宝送去的是两千块啊,换了别人,不放鞭炮已经算客气的了,是不是?
       那么雄壮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三桥这人啊,挺可惜的,好好的一块材料,硬是被他自己糟蹋完了。
       这真是命啊。
       校长孙齐再一次强调道。用命来解释三桥的死,让我无言以对。孙齐的惋惜唏嘘像我的乡亲们一样真诚而没有丝毫的做作。
       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我们的校长孙齐在夜色里已经显出了一种明显的苍老,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老人的样子了。
       不过——孙齐指着脚下的这座闸门接着说——三桥这个点子确实好,这闸门往这中间这么一开,立马顺畅了。以前总觉得堵得慌,而且整个是流年不利,学生连年考不取啊,你说急人不?你不要一脸狐疑,我也是一个不讲唯心的人,但你不信不成啊,这闸一开,第一个考走的就是三桥的女儿,今年高考成绩没出来,好像也不错,这你怎么解 释?这是不是三桥对全村的一个贡献?我知道你不信,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我并不想拂逆孙齐以致全村人的信心和愿望,三桥死矣,讨论他是否拯救了全村的下一代也毫无意义,所以我对着校长孙齐,只好频频颔首。
       两天后,当我离开故乡时,孙齐校长来送我。我当时正在村前的大坝上,等候每天准时往返的小客轮,孙齐匆匆赶来,他送给我一样东西,用了牛皮纸卷着,严严实实。孙齐的神情很急迫,似乎很怕我的拒绝。我接过那个牛皮纸卷,他让我离开村子时再打开。我会意一笑,我说,好吧。孙齐于是很感动也很轻松地与我握手道别。
       像20年前一样,客轮在我们村口只停留两三分钟。孙齐于是急急地催促我上船。我登上客轮,客轮在清晨宽阔的大河里慢慢悠悠地向前开去。河水卷着浪花,向埋着我的乡亲们的两岸河堤拍去。在那里,在水边的黄芦和堤上的杂树的掩映下,新埋着我的同乡周三桥。我去看他时,尽管他的新坟仅仅才不到十天,但已经有新草茸茸地萌发于他的坟头。那一天,当孙齐和我们的村落都在我的视野中渐小渐远时,我打开了那个严严地卷着的牛皮纸包,我发现果然正像我所预料的一样,图穷匕首现。纸包里正是那把让三桥的鼻子差点搬家的匕首,它在三桥的脸上曾经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那条伤痕现在已随着三桥的消失,而永远消失了,没有消失的只有那把匕首。孙齐在这个时候急切地将这把匕首还给我,真是恰逢其时。孙齐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处置这把锋利得令人心慌的匕首呢?
       在昏暗的船舱里,那曾经喋血的刀刃发着幽蓝幽蓝的光。
       十二
       1999年7月12日。上午。
       三桥将那条小船弄到自家的棉花田时,已经是早晨9点多了。雾气依然很重,三桥好几次差点在大河里迷失了方向。
       空气闷热而又潮湿,三桥到达棉花地时已经浑身完全湿透了。三桥索性将身上的蓝色的短袖衬衣脱了,在河水中漂洗了两下,挤干,晾在船头上。
       三桥登上自家的棉花地时,晨雾已经开始消散,三桥一下子闻到了植物在旺盛地生长时所发出的清冽的味道。这使他感到了饥饿。早晨怒冲冲地出来,连早饭也忘记吃了。于是,三桥很自然地想到了老婆精心养护在棉花地里的那只西瓜。老婆那么那么地形容那西瓜的大,三桥想,用它来填饱肚子应该没有问题吧。
       三桥回到船上,拎起药水桶在河里灌满水,然后将农药瓶拧开。农药是“1605”,三桥模糊地想到这个农药似乎是被禁用了的,为什么还在用呢?但三桥又不能肯定。三桥想,管他呢,只要能够毒杀万恶的棉铃虫就行。按照上面的说明,三桥用农药瓶盖作为量器,在药水桶里注进两瓶盖药水。然后,他盖上药水桶的盖子,使劲地向药水桶里打气,他仿佛要将一个早晨的愤怒和窝囊都要打进喷雾器里一样,将喷雾器里的气打得足足的。
       三桥赤裸着上身背起喷雾器。他能够感受到注满了药液的喷雾器的一面贴在他的后背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棉花地里,露水很重。三桥刚走了没几步,裤子已经被露水完全打湿了。第一次打药水的三桥,不知是不懂最起码的喷洒农药的常识,还是蔑视“1605”的威力,通常,打药水人是要背着身子往后退着喷,但三桥居然是喷着药水往前走的,这显然是打药水的大忌。喷在棉花上的药水和着露水,很快就将他的上身以下都搞得湿漉漉的,但三桥却毫不在乎。奋不顾身的周三桥开始了对棉铃虫的屠杀。
       让三桥不得不感慨的是,范秋云真是一个勤快的女人,棉花地里整理得井井有条,杂草不生。整个一块棉田乌油油的,生机勃勃。棉花长得健壮而又适当,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新结出的棉铃结实饱满,像雄壮男人结实有力的睾丸,青绿的棉铃撞在身上是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有几个甚至打得三桥的腿生生地疼。三桥即使不懂,也知道这是高手才能种出的丰产的田景。三桥并不喜欢棉花,但还是被棉田里的旺盛生气所感染。日他娘的,下下地也不赖嘛。这样想着,三桥
       的怒火消了许多。
       然而,三桥此刻最关心的还是那只让老婆无比地幸福了一个夏天的西瓜。但三桥打完了四五桶水仍然没有发现那只西瓜。他蹲下身子,想从棉行中找到那只西瓜,但没有成功。三桥知道老婆鬼得很,那西瓜肯定被她鬼鬼地藏着,决不会轻易地被人找到的。三桥虽然肚子很饿,但也不着急,那西瓜老婆藏得再好,他一行行地找过去,总能找到的。
       雾气已经完全消散,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三桥喷洒的药水蒸腾起来,棉花地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农药味。
       太阳炙烤得三桥头皮发麻,三桥饥肠辘辘、汗如雨下。
       十三
       1999年7月12日。中午。
       三桥已经记不清他打了几桶药水了。原以为很快就能完成的对棉花害虫的清剿,三桥没想到竟然也这么不容易。直到中午时分,三桥也才只是喷洒了一半,但他已经热得再也无法忍受,肚子更是饿得不行,三桥觉得自己昏昏欲倒。
       整个一块棉花地里,找不到一点树阴,灼热的阳光将三桥烤得无处躲藏。三桥只好每打完一桶药水,就跳到河里,将自己像老牛一样泡在水里,但河水似乎也是热的。三桥想,这怎么是我干的活呢?三桥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愤怒地想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热的一天,老天分明是想跟他彻底地过不去。不就是几只鸟虫子吗?就让它们啃几口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是干吗呀,这值吗?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三桥决定打完了这一桶,他就家去。剩下的那一半他实在烦不了了。
       这个决定,几乎是三桥逃过这一劫的最后的最好的机会。
       然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那只西瓜。
       以后的事实证明,西瓜的出现,实际上已经宣告了三桥的最后的大限。
       那只西瓜就横卧在三桥的面前,三桥也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妈的,真大!三桥一开始,还在怀疑,躺在棉花垄间的西瓜只是一只巨大的冬瓜,老婆一直在跟他开一个玩笑,把冬瓜说成了西瓜。但当三桥走近了,才肯定了那确实是一只西瓜,一只平生从未见过的大西瓜。三桥俯下身,用手敲敲,他
       感到这是一只熟透了的瓜,三桥轻轻一碰,瓜蒂就掉了下来。
       三桥看着那瓜,忍不住地爱惜起来。他虽然饿得难受,但并没有将那只瓜当成果腹之物。说实在的,那样一个瓜,三桥一个人,根本无法消灭,最后只能大部分被糟蹋了,那么热的天,,只要瓜一打开,要不了半个小时,就会馊了。这可是老婆一个夏天的期待。而且,这样一只西瓜,确实任何人,都有理由为它激动。三桥对着这只瓜,忽然懊悔起自己早晨的粗暴,实在不应该将老婆那么痛揍的。三桥这样想着,决定还是坚持着将剩下的治虫任务完成,再不让那些万恶
       的害虫祸害老婆千辛万苦种植出来的棉花,也算是对老婆的一个安慰吧。
       这样的忏悔,很遗憾,实际上彻底地断送了三桥自己的生路。
       三桥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西瓜,三桥知道,现在只要轻轻一磕,这西瓜准会炸开。西瓜很沉啊,足有四十斤以上吧。三桥将西瓜搬到自家的小船上,又扯过自己早已晾干了的上衣将它盖上。三桥想起女儿这两天就要到家了,一家三口可以美美地品尝品尝这个长得实在太他妈出色的西瓜了。这西瓜一定甜得要命。
       那只西瓜仿佛给了三桥以力量。三桥安顿好那只西瓜,又背起药水桶,义无返顾地在骄阳下向棉田里的害虫们杀奔而去。棉花田里的大部分害虫想躲过这场浩劫已经不可能了。
       十四
       2001年6月6日。
       范秋云在这年的春天改嫁给了我们村的一个死了妻子的光棍。那人比范秋云大了十多岁,他的妻子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很蹊跷的疾病中不幸逝去,直到她死了,谁也没有能弄清是什么毛病。两个苦命人经人撮合,最终住到了一起。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出众的男人,我记得他惟一的令人不得不服的是他的打鱼摸虾的本领,他的妻子在世时,经常会拎了他鼓捣回来的鱼虾在村中心的理发店前叫卖。
       现在,这个任务显然是范秋云的了。这一天,我正是在那个理发店门口看到正在卖鱼的范秋云的。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水桶,里面有三尾不大不小的鲫鱼在水中游来游去;而她的另一边,放着一个竹篮,篮子里爬着的是一些张牙舞爪的龙虾。在我的童年的记忆中,好像并没有龙虾这玩意儿,但它现在不仅出现了,而且居然也爬上了我的故乡人的餐桌。
       范秋云看上去比三桥去世的那一年气色要好一些,她看到我,眼睛里有了些羞涩的神色。她一定没有想到两年后,我还在对三桥的死于怀耿耿。我赞叹了她的鱼和虾的鲜活,然后,感叹时光的流逝,一转眼,三桥竟然已经离去两年了。范秋云对三桥的死,似乎仍然有一种自责。她说,都怪那只西瓜,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将它除去的。
       西瓜成了范秋云永不磨灭的心病。
       她说,打那,她没再吃过西瓜。而且,也再不允许西瓜进入她的家门。
       那天,我的同学王得宝正在理发店里洗头。他看到我,头也不再洗了。他很高兴地将范秋云的鱼和虾一起买下,他要请我喝酒。
       每次回乡,王得宝都开心地请我喝酒。一来,我们是同学,而喝酒之于王得宝只是日课,本不算什么;二来,周三桥打落了王得宝的两颗门牙,而我却在周三桥的脸上放了一刀,让周三桥彻底地破了相,两者之间本没有什么联系,但你要硬放在一起,便成为王得宝要请我喝酒的重要理由。
       十五
       1999年7月12日。下午,三点左右。
       这一天的炎热让周三桥终身难忘。
       三桥的从未让烈日如此炙烤的皮肤开始红肿发紧。三桥觉得今天什么都好像与他作对,第一次下地,打药水,就遇上这么不讲道理的火辣辣的太阳,一点也不留情面。早晨跟他过不去、不让他出闸的风,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连一丝儿也不剩下,三桥从船上向河面上看去,无风的河上,河水被阳光晒得热气蒸腾,小船的船板也被晒得发烫,他真担心阳光将那只西瓜晒坏了,他于是每打完一桶农药,就用自己的衣服沾了水,淋在那只西瓜上,并细心地将湿了的衣服盖在瓜上。
       中午的时候,三桥简直饿昏了,他差一点忍不住将那西瓜开了。但到了现在,三桥似乎一点也不饿了,饥饿仿佛离他远去。三桥也顾不了肚子究竟是饿还是不饿,他只想着赶紧将剩下的那么一点药水打完,让那些狗日的棉铃虫在自家的棉花地里无处可逃,死无葬身之地。
       三桥再一次将自己浸在河水里,这一次他觉得河水也已经是烫热了的,一点也不能消暑,于是,他将头埋在水里,又一头潜到了河底,他在水中发现河底水草丰茂,鱼儿虾儿游得又欢又快又凉又爽又无忧又无虑,毫无饥饿疲倦的神色。三桥很妒忌,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鱼也不是虾,三桥还要去向万恶的棉铃虫作斗争。所以三桥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河底的清凉的河水,又一头钻出水面。
       三桥钻出水面后,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看到有一只船向他的身旁划来。
       吆——,这不是三桥周老师吗?
       脆生生的女人的声音划破了午后被晒得滚烫的寂寞,三桥在女人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被剥光了的感觉。
       三桥认出那划船的女人是王得宝的情妇之一,年轻、健壮而又性感。不过她虽然做着王得宝的情妇,却也一点不肯荒废自家的田地。三桥一看就知道她是刚刚打完了药水的。
       女人的船划到了三桥身边,船头对着三桥直撞过来。三桥一把将船头扣住,女人的船很小很轻,在三桥的掌控之中,小船无法向前一步。
       女人说,呀,你的劲真不小。
       三桥说,那是,比王得宝如何?
       女人说,不知道……
       三桥说,那就试试。
       女人说,三桥老师,你也不正经?哎,你也会打药水啊?
       三桥说,正经?哈,我现在是打药水的,不是老师。打药水,多大的鸟事?
       女人说,勤快啊你,难得呢。这鬼天气,真热,水里凉吗?
       三桥说,你下来就知道了。
       女人说,别,我不会水……
       三桥说,真的?王得宝没教你?
       女人说,阴阳怪气!你,啊,你别动!我真的不会……哎哎,三桥,你想淹死我啊……
       三桥说,没事,我教你——
       三桥说着,他移到船舷边,他腾身一下子蹿上船舷,小船吃不消三桥的重量,在女人的惊叫和手舞足蹈中,翻过身来。
       三桥在水底摸到不会水的女人,他将她拖到倒扣过来的船底。女人躺在船底板上,大口大口地对着三桥的脸,吐着刚刚灌进去的河水,一边又生怕再掉进河里,紧紧地抱着三桥。三桥任那女人抱着,只是两只手,径自去松解女人湿漉漉的衣衫。三桥很快就让女人白花花地躺在船底板上,阳光从女人的饱满的沾满了水的身体上折射出无数的小火焰,刺得三桥眼睛发花。
       三桥兴奋地剥去自己身上惟一的一条裤衩。三桥一天的忧愤,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渠道。三桥发现这倒扣过来的船底,真是一张做爱的好床,在水中且浮且沉,美妙无比,三桥被自己的想象力弄得很激动。女人在惊惧中,躺在晃悠悠的船底上,身子半淹半出于水中,女人觉得又紧张又刺激。女人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她在阳光中闭着眼睛,身体剧烈的起伏着,她已经完全打开了,她在等待着三桥的猛烈攻击。
       然而,女人什么也没有等到。
       三桥一直对自己的性能力很自负,但这一次,面对王得宝的情人,自己居然就不行了。
       三桥……三桥!……女人急切地呼唤着他,并且腾出一只手来向他的下身摸去。三桥没等她摸到自己的那个忽然泄气的东西,就狠狠地挡开了女人的手。他一把将女人拎起来,两人都跌翻在河里。三桥让赤裸裸的女人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女人哇哇怪叫,搅得水花乱溅。三桥看着女人大口大口地灌了几口水,然后才将惊恐万状的女人推到岸边。
       女人吐着水大骂道,三桥,你!你这狗日的!女人抹一把脸上的河水和泪水,还想再骂,但她看到三桥黑着脸,脸上的刀疤隐隐隆起,吓得在水中紧抱着自己的光溜溜的身子,气也不敢粗出。
       三桥将女人的船翻过身来,在岸边倒尽了水。又从水里摸出女人的药水桶。女人蹲在水里,穿上三桥扔过来的衣服。女人爬上船,悻悻离去。
       三桥没有想到这场天造地设般的但却是彻底失败了的野合,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性行为。他对自己的忽然无能为力,只是归咎于饿了,饿得昏了。人是铁,饭是钢啊!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农药中毒所至。那个时候,他要是立即治疗,哪怕是到周春香那里挂上几瓶水,他也不至于死。他实际上又失去了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
       十六
       1999年7月12日。下午,五点以后。
       三桥喷完了最后一桶药水,他离开了自家的棉田。他撑着船,尽管头昏眼花,但三桥还是比早晨出去时顺利得多地通过了村口的船闸。
       三桥搬着那只西瓜,踏进自家的院子。
       在进入家门时,他一个踉跄,脚在门槛上一绊,结果他手中的西瓜脱手而出。
       跌落的西瓜在三桥跌倒之前轰然炸开,血红多汁的瓜瓤四散飞进,三桥的堂屋里墙上地上家具上现在全是红红的瓜瓤和黑黑的瓜子了,屋子里弥漫着甜蜜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三桥一脚踏进遍地的瓜汁,他努力想保持好自己的平衡,但摇晃了几下,还是砰地摔倒。摔倒在地的三桥,他的嘴上沾上了新鲜脆甜的瓜瓤。
       三桥咽下那口瓜瓤,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但爬了三次都跌倒了,瓜汁横流的地上太滑了。
       范秋云躺在床上,仍旧在呻吟。她知道三桥回来了。接着她听到了堂屋中的“砰”地什么东西的炸裂声和闷闷的摔倒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很快也闻到了散发进来的甜甜的西瓜味。
       西瓜!西瓜炸开了!女人猛然想到了那只西瓜。
       女人挣扎着爬下床。她扶着墙,挨到门口,她看到了在瓜汁中想努力爬起来的周三桥。
       女人身上到处都在疼。她看到三桥跌得不轻。三桥在地上的狼狈,让挨揍的女人心中觉得了一种暗暗的解气。但当她看到三桥的脸色时,女人忽然意识到这是典型的农药中毒症状。
       她无力但却是紧张地说,三桥,你,你中毒了?快,快起来。
       三桥在地上看着范秋云,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太他妈可笑了。他一咬牙,终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浑身上下沾满了瓜瓤和瓜汁。三桥觉得浑身无比的难受,像火烤着一般。但三桥仍然想在女人面前摆出一副丈夫气概,他冷冷地看着女人,他说,放屁!我?我会中毒?
       范秋云急切地说,你不要嘴硬了,快去看医生吧!
       狗日的瓜!三桥骂道。
       三桥也不理女人,他蹒跚着走出院子,在自家的码头上,他将身子埋进水里,洗尽了身上的西瓜汁。他回到家,范秋云早已给他准备了一套干净衣服,他换上。然后一头躺到床上。
       范秋云看到三桥的脸色乌青发肿,而那条刀疤却惨然发白。她哭着说,三桥,你……你快去看看医生吧。
       三桥对着范秋云瞪着眼睛骂道,闭上你这乌鸦嘴,我死不了!
       三桥掏出一支烟,点上。
       但他刚吸了一口,他就感到不对了。他感到自己的下身热烘烘的,大便小便都已经失禁了。
       三桥是聪明的,这个时候,他终于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忽然明白他已经不能控制他自己了,他躺在床上,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转动,他正在发疯地向上飞升或者向下坠落。他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就抓不住自己了。他惊恐地对范秋云叫道,快,快喊救……
       这是三桥在这世上最后的话。三桥没有说完“救命”两字,已经浑身开始抽搐,他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的双手紧抠着胸脯,在地上滚个不停。
       范秋云一看也吓傻了。她呆立了一刻,才急忙想起往外跑,但她一松开扶着墙壁的手,她就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她亲手培育起来的那只西瓜的汁液之中。被三桥揍散了的身体,在瓜液淋漓的地上,丝毫也不听使唤。无力爬起的范秋云只能趴在地上,绝望地向外呼喊——救命,救命啊……
       邻居终于听到了范秋云嘶哑的喊叫。他们冲进三桥家门,看到了在地上挣扎的范秋云和周三桥,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弄明白怎么回事后,赶紧去找赤脚医生周春香。
       周春香正在牌桌上打牌,手气不错,下午赢了不少。找她的人好不能容易才找到了她。她一听三桥农药中毒,将牌一推,爬起身来就走。她边走边麻利地吩咐那些牌友,快,备船!开到三桥家码头!
       但当周春香踏着西瓜液汁,走进房间,看到躺在地上的瞳孔放大、口吐白沫的三桥时,她实际上已经明白,一切都晚了。
       船很快就开到了三桥家的码头。周春香指挥着大家将三桥弄上船,范秋云发疯一样地往船上爬着,大家只好也将她抬到船上。穿出闸门的船开足了马力,风一样地向镇上开去。船上,周春香手忙脚乱地做着她可能做到的对三桥的抢救措施。
       但三桥终于还是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死了。
       三桥在开往镇医院的船上断气时,周春香看了看表,当时是1999年7月12日下午6点56分。
       四分钟后,他们听到轮船在他们身后的村头拉响了汽笛。
       这一天,一向准点的客轮晚点了一个小时。
       附记一
       2000年11月通往我们村的公路开始修筑。公路就修在大堤上,县乡联合下文,必须迁走大堤上所有的坟墓。三桥的墓自然也在迁移之列。三桥的坟在迁移时,已经荒草如蓬,杂树乱生,木叶尽脱。
       2001年1月1日,像这个地球上所有的沐浴着新世纪曙光的地方一样,我们村也喜气扬扬,王得宝出资40万元新建的村小学教学大楼正式竣工启用。在庆祝仪式上,小学生们载歌载舞,利用自己所能表达的方式,向王得宝表达了他们的感激之情。
       王得宝坚决反对将村小学更名为得宝小学。他说自己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不要让学校的名字也这么难听。王得宝惟一同意做的就是担任村小学的名誉校长。但王得宝说,他决不干预学校正常的教学工作。
       两个月后,孙齐正式退休,善于做豆腐的语文老师李民怀在与善于养鸡的数学老师张阿扣的激烈竞争中胜出,出任村小学的新一任校长。
       2001年4月,路成。我们村结束了没有公路的历史。5月1日,在我们的村前大河中开航了50年的客轮正式宣布停运。许多年来,一直依靠客轮到达村前的汽笛声来安排作息时间的村民们非常惋惜,很久以后,他们还是习惯于在出工或者做晚饭时,问一句“轮船来了吗?”。但是,他们终于知道,汽笛只在记忆中了,就像三桥一样,轮船永远不会来了。
       新世纪的第一次高考,我们村又是一次丰收年。这一次,我们村考走了5个孩子。其中的一个考取了我原来就读的那所大学。高考的丰收,使得我们的乡亲们再一次怀念起三桥来。
       附记二
       我可能完全是多此一举。我终于为周三桥写了一篇东西。我努力想将对三桥的记忆和了解弄得清晰一点,但显然我在吃力不讨好地干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其实我并不欠三桥什么。
       我在这里想补充交待的是,三桥对我在他脸上留下那条刀疤的仇恨早已划平了。1980年4月的一个春寒未退的夜晚,周三桥在我从镇中学回家的大堤上,计划很周密地对我进行了一次伏击。他在暗黑的星光中,用一块砖头很准确地击中了我的额角。我同样被三桥弄得血流满面。我在大堤上的坟堆中昏迷了5个小时。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头上是一弯昏红的冷月,四周阒无声息。我躺在荒坟中无力爬起,只能听着夜风在乱坟中息息而过,树和草在风中的悄悄生长,以及早醒的不知什么虫子的鬼叫。直到早晨有人经过,才将我送到镇上的医院去。我在医院里进行了包扎,缝了四针,三桥如愿以偿地在我的额角弄出了一个伤疤。后来王得宝和李民怀都证实,他们都看见过三桥偷偷地练过用砖头砸东西。
       我在坟堆里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如释重负,我知道那一定是三桥干的,我终于不欠三桥什么了。但三桥的胆怯却暴露无遗。他根本不像他脸上的刀疤那样凶狠,他甚至不敢与我面对面地复仇,光明正大地较量。躲在坟堆阴暗的角落里,手持砖块的周三桥,实在愧对了他脸上那条凶恶的刀疤。
       因为上述的过节,我努力想将我的文字弄得客观公正一些,但这种努力显然也是无法达到的。就像我想将三桥的时间搞得尽量准确一样,但我这样做很徒劳。我天生不是考据家,所以,有些时间也就只能含糊过去。
       何况,时间对于三桥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这些都与三桥无关。
       但,我还是想以此纪念我的同乡周三桥。
       2001年6月
       责任编辑顾建平
       题字邬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