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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人书事]小人物的悲剧
作者:冯 异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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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僖这个名字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写的《只言片语——一个中国作协前秘书长的回忆》我却买了一本。就像勒口上的“内容提要”所说的,他“不是作家而是作协领导,这一独特的身份,使他撰写的这本回忆录,极具亲历性、真实性”。张僖抗战初期参加新四军,后到东北,又转赴北京,从此就一直在中国作协工作。中国文艺界几十年风风雨雨,他几乎都亲身经历,参与其事。现在他用那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真不知让人生多少感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的各个政治运动中的大事件,虽然张僖书也有一些有价值的补充,但特别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一些从未见诸文字的小人物的悲剧。
       在反胡风运动中,我们知道胡风和他那个“反革命集团”的“分子”们都被打倒了。但被运动顺便带及的小人物也不少,其命运之悲惨,也是难以想象的。
       1955年2月5日,中国文联主席团和中国作协主席团决定举行第十三次扩大会议,准备对胡风的文艺思想进行批判。在召开大会的前一天晚上,作协党组和文联党组在东总布胡同46号召开会议,由郭沫若主持部署大会对胡风的批判。这个预备会议没有胡风参加,胡风对此也一无所知。“会下,舒芜找到冯雪峰说,胡风在开会之前已经知道了今天开会的内容,并且做了准备。”舒芜当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冯雪峰是社长兼总编,“所以舒芜首先向他汇报了这件事。”
       这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泄密”事件,于是对参加会议的人进行了排查。最后疑点落在做记录的束沛德身上。束沛德说他回到宿舍,阎望问他开的是什么会,他就告诉阎望,要批判胡风的三十万言书。他不是故意的。他绝没有料到阎望又告诉了胡风。
       就因为这样一句不经意说的话,“束沛德不能再担任记录了”,当然还得写“检查”。“后来他又被下放到河北涿鹿地区劳动锻炼”。还是张僖有仁心,对涿鹿的县委书记王纯说:“束沛德就在涿鹿当地做一些编小报的工作。”
       束沛德毕业于复旦大学,是择优选拔到中国作协工作的。“一开始周扬同志想让他担任自己的秘书,后来严文井说,希望他到创作委员会当秘书。于是束沛德同志就在党组担任记录的工作,很受信任。”当时,能够被周扬看重的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就为了束沛德那么一句话,他和阎望的锦绣前程就被断送了。
       “在全国大规模地展开批判胡风文艺思想的活动中,大约是四月份,舒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题为《胡风文艺思想反党反人民的实质》的文章,并且主动上交了胡风在四十年代与他的大量私人通信。”张僖是“在一次中国作协党的会议上”,听刘白羽说“舒芜把胡风给他的信都交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刘还说:“根据上面的交待,要集中一些同志到公安部去研究整理。”张僖“也要去”。
       由于舒芜的交信,一些在《七月》《呼吸》《泥土》上发表过作品的诗人和作家如田间、严辰、陆菲、艾青就开始紧张起来了。作协机关的肃反运动也开始对胡风的揭露。“由于当时舆论和社会环境造成了无形的但是巨大的压力,许多同志纷纷交代自己和胡风的交往。”田间连到胡风家洗过澡,胡风亲自擦澡盆,胡风曾经请他们到马凯餐厅吃饭等生活小事都“交代”了。
       但田间并不能因此过关。在五月的一次会上,有人说田间在胡风的《七月》上发表过很多诗,胡风的泥土社还出版了田间的书,要田间交待与胡风的关系。“当时田间很紧张”。第二天天刚亮田间就到刘白羽家。后来刘白羽对张僖和阮章竞说:“那天,田间很紧张,天一亮他就来敲我家的门,田间神经有点错乱……”
       一天下午一点多钟,田间到严文井家说,他有支手枪要交。严急忙把张僖叫到他家,说:“田间有支枪要交给党总支。”
       从下面田间与张僖的对话,可以看出田间当时的“紧张”程度,我就照抄原文了:
       我说:“你拿来好了,交给高铮同志(当时的党总支秘书)。”
       田间说:“我的家里有一支枪,我有些害怕。”
       严文井说:“你拿来交给总支给你保管。”
       田间说:“我不敢拿来,怕路上出事。”
       我说:“这好办,你怕路上出事,我向司机班要个车,你坐车回家去拿。”
       田间还是不同意,“我不能拿枪,有人监视我。我上车的时候在门口出事怎么办?”
       田间对领导说“有人监视我”,可见他紧张到了什么地步。当张僖陪同田间回家去拿枪,还有更惊心动魄的一幕:“我听见他在屋里翻东西,大约有五六分钟,他又走进再靠里面的房子里去了。过了有二十分钟的样子,他突然从那个房间通向院子的门跑到院子里,大声喊:‘我不能活了!”’
       田间右手持枪对着秘书的脑袋。当张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夺下他的手枪,他又转身往外跑,跳进了后海。好在后海水并不深,他被过路人救了上来。后来问他为什么要跳湖。田间说:“没有找到枪证,怕挨整……”
       田间虽然神经错乱到如此程度(周扬也说“田间是诗人,容易神经紧张,跳后海是神经错乱”),却并没有送去就医,只是把他的妻子从张家口叫了回来。“大约过了三个月以后,刘白羽召集了一个规模不大的会,在会上对田间批评了一下。最后,党支部给了田间一个警告处分。”田间在运动中无端被逼迫得“神经错乱”,还“批评”什么,“警告”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田间就这样与死神擦肩而过,总算过关了。而阎望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公布后,公安部就来人把他“带走了”。他被定为胡风分子。
       以上只是反胡风运动中几个小人物鲜为人知的悲剧。此后在反右以及“文革”中,这样的悲剧就更多了,这里不再转述。其实,此书的作者张僖,也是个悲剧人物。他有写作才能,周扬就曾鼓励他写评论文章。但他“亲眼看到多少人都是因为写文章出了问题”,认为写文章是“很危险的事情”,就一直没有写。直到“文革”之后,应赵树理家属的要求,他才为新出版的《三里湾》写了一篇序言。这是他写的第一篇文章。对一个有写作才能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