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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空]文心史笔 古锦新裁
作者:刘梦芙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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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义”作为长篇章回小说的一种,极受大众欢迎,钱念孙先生独辟蹊径,用“演义”形式撰写《中国文学史演义》,化艰深为平易,变抽象为形象,大大降低了阅读的难度;同时开拓写作空间,打破了历来文学史凝固的范式,为文学史可以有多种写法提供了极富启发性的实例。《中国文学史演义》的“引言”云:“‘演义’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写作体裁,它由宋元之际的讲史话本发展而来,一般多用来写历史故事,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以及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等等。演义的写法比较自由,可以叙述故事,描绘人物,又可以援引例证,插话评论。这一特点,正符合生动活泼地写作文学史的要求,即不仅介绍中国文学史发展演进的历史进程,而且勾勒出一位位大作家的人生风貌;不仅赏析那脍炙人口的名篇杰作,而且写出它们在创作或流传中的佳话趣闻”。确实如此。
       从内容上看,全书从远古神话开篇,经《诗经》《楚辞》汉赋、魏晋南北朝诗文,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叙说古典文学数千年之源流衍变,对历代杰出作家、经典作品和重大文学活动都予以论介,线索清晰,详略得宜,这当然是一般文学史都能达到的标准。但由于本书体裁新颖,写法上自有其鲜明的特色:
       首先,书中注重展示文学史上一系列伟大作家的创作历程和才情风貌,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史记》的笔法,强调人在历史上的创造性作用,以浓墨重彩勾勒出一个个血肉丰满、神貌各异的文学家形象,弥补了一般史书纯用抽象思维以阐析文学现象之不足,使本书真正成为一部以人为主体的文学史,这是最大的成功之处。
       我国历史上有诸多追求光明理想,但遭逢坎坷的文学家,钱先生写出了他们博大的胸襟、超凡的胆识、卓荦的才华、峥嵘的风骨。对文学家们生活中的种种风流佳话、轶事趣闻,钱先生也多方采用,既从大处落笔,又从小处着墨,使人物形象更为真切动人。《三国演义》的内容,人称“七实三虚”,钱先生在写法上有所借鉴,却绝非向壁虚构。“本书虽名为演义,所叙故事和佳话,尽管在细节、环境、气氛、对话上,有一定程度的点染和补充,却都是以史料为根据的。这些史料,有的见于正史、类书、诗文集,有的见于诗话、词话、野史、杂记,均有案可稽”。“我希望本书在注意演义的生动性和趣味性的同时,又把握住学术的严谨性和科学性,不失为一部信史”(《台湾版本后记》)。其实这样的写法,除《史记》《三国志》等古代支书外,近现代大量的历史人物评传更是踵事增华,陈寅恪先生煌煌百万言的《柳如是别传》乃典范之一。《柳如是别传》中“有案可稽”的琐闻逸事随处可见,以诗证史、以史释诗,立意在于表彰女主人公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对当今学术界的影响至为深广。钱先生用“演义”笔法刻画众多文学家,网罗轶事,渲染细节,与《柳如是别传》中大段大段的诗史互证、演绎推理有所不同,而生动性趣味性则过之,能淋漓尽致地展现杰出作家的才情风貌,发挥学者善于运用史料的专长,极见功力。
       其次,《演义》在写人的同时,并未忽视对其作品的评鉴。书中既从总体上把握某一作家作品的思想内涵和风格特色,又选取其代表性的篇什加以赏析。所采撷者一般都是流传广远的佳作,或是全章,或为片段,对难度较大的诗词、古文,都阐释其创作背景和本事、典故,指明作意,欣赏警句,引导读者步入高妙深微的艺术境界。钱先生极注意作家和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善于开掘作品的闪光点,深入浅出,抉其精华,传其神韵;又不时穿插与作家写作相关的趣闻佳话,娓娓而谈,清畅活泼,毫无学院派文章的拘谨板重。不论是评说作家还是鉴赏作品,钱先生都参考了大量文献,既引用古人精当的议论,又采纳近现代学者诸如王国维、夏承焘、唐圭璋、缪钺、钱锤书、钱仲联、叶嘉莹等人的学术观点,广取百家英华,足见视野之宏阔、用力之勤奋。故本书在理论方面亦通贯古今,植根深固而具有时代的新色彩。
       再次,图文并茂亦是本书的特色。钱先生自幼热爱绘画,受过美术方面严格的专业训练。有此长技,以作者对文意的深切把握,亲笔为《演义》精心绘制了八十多幅插图。图中以传统线描方式塑造文学家们的形象,线条简洁明快,传神写影,栩栩如生,与文中的描写珠联璧合,相映生辉。浓郁的诗情,葱茏的画意,令人赏心悦目。
       人文学者的重要责任,便是阐扬优秀的民族文化,弓J导大众不断提高欣赏文学艺术的品位。《中国文学史演义》通俗而典雅,堪称深入浅出,提升大众文艺修养的佳作。余英时先生曾论及人类学上“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的关系:“大传统必须从各地小传统中吸取养料,这是中国古人早就懂得的真理”。“另一方面,中国古人也自觉地要把大传统贯注到民间,以改造小传统,这便是历史上所常提到的礼乐教化与移风易俗”(《文史传统与文化建设》,)。这里的“大传统”指高层文化、精英文化,“小传统”指民间文化、俗文化。学术界不少大师级学者都意识到传播精英文化之重要性,例如钱锺书编写《宋诗选注》,钱仲联编写《宋诗三百首》《清诗三百首》《清词三百首》《近代诗三百首》,注释详明,评鉴精到,内容晓畅易懂,又保持很高的学术水准,颇受广大读者的欢迎。《中国文学史演义》出版十年,经过时间考验和广大读者检验,被识者誉为“文史经典”,可说是一座沟通传统与现代、高层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桥梁,钱先生作为人文学者的建设之功,是有目共睹的。
       《中国文学史演义》1994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首版印行,至1996年第三次印刷后,在大陆已断版多年。但该书被海峡对岸的台湾正中书局购得版权,陆续推出中文繁体字的一卷本、三卷本、豪华本,几年之内竟然重印三十多次,畅销到日本、泰国、新加坡、香港等地,乃至纽约、华盛顿、伦敦各大图书公司。美国俄勒冈大学哲学、宗教学教授卢找律致函钱先生,说读此书颇受中国文学的熏陶,而更多的收获是领略了大作家的心灵智慧和气度风采。更令人惊讶的是,此书经台湾多位专家学者反复审核评比,在多种文史专著中脱颖而出,被选为台湾高中的国文课补充教材,学校为此书制订了课程安排、试卷和测验时间分配表,连续在三个学期内开课讲授,正正规规地考试。这一举措的主要的原因是本书体裁新颖,注重写文学家的精神风采,阐释作品化艰深为生动浅易,用于教学会收到良好的效果——学生不必花费过多的心力,就能掌握丰富而系统的古典文学知识。由此可见台湾教育界不拘一格、注重质量的务实作风,对大陆的人文教育不无启迪。而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象,已引起海内出版界的注意,几家名牌出版社皆与钱先生协商,争相再版其修订版。结果安徽教育出版社“近水楼台先得月”,获得版权,于2004年5月同时推出32开普通版本和16开珍藏版本,以满足不同层次读者的需要。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史学大师钱穆先生名著《国史大纲》中关于民族文化的精辟论述:“一民族文化之传统,皆由其民族自身递传数世、数十世、数百世血液所浇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开此民族文化之花,结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以自外巧取偷窃而得。若不然,自古可以无亡国灭种之祸,而悻生之族、偷存之国,将充塞于天壤间也”。《国史大纲》著于抗战期间,在民族文化生死存亡的关头,钱穆先生发出悲怆的呼号,护持传统,至今读之仍撼人心魄。近百年来中华民族屡经浩劫,知识人士创痛尤深,而精魂不死,火种犹存,实有赖于文化底蕴之深厚。今日面临全球化的挑战,当然不是闭关锁国、抱残守缺的时代,但如何继承传统、融化新知,在走向世界的进程中使华夏文明勿丧真元,生生不息,是知识界无数次辩论却尚未解决的重大课题,或主“文化守成”、或倡“全盘西化”、或言“中西互补”,纷争未已。钱念孙先生是学养广博,视野宏通的学者,所著《文学横向发展论》《朱光潜与中西文化》《重建文学空间》皆着重论述东西方文化交流发展的关系,极具前瞻性、战略性眼光;同时又写出《中国文学史演义》《中国诗歌》等著作,表彰民族文化,可见立足终在乡邦,自有其矗立中流之品格。陈寅恪先生说:“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这也是我读钱先生著作最深切的感受。儒道两家之宇宙人生哲学,为吾民族思想、学术之主要根源,历史上已形成博大兼容的体系,今日仍在更新发展之中,并未因西方文化的强势冲击而萎靡不振。钱先生治学善于取精用宏,开拓创新,固非儒道之旧学所限,区区此文,妄为比附而已。谬误之处,敬待钱先生及四方博雅之士批评教正。
       (《中国文学史演义》上下册,钱念孙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5月版,78.00元)